三、星河⑶
竹扇一开一合之间,显出一株富丽傲霜的菊花。越宗平眼尖,看见上面有“寿平”题款,笔法水墨淋漓畅快,别有一种苍茫秀润之感。与他曾经手的恽氏古画真迹相似,不由暗暗猜测:“这几人没有辫子,难道是明代末年?”想想却又不象,虽然对古代书画没有太深的研究,越宗平却也记得恽寿平出生明末,画法大成应在顺治十年以后,最精彩作品出在四十岁左右。
眼前这株金菊明丽简洁,天趣盎然,应是他三十至四十岁间作品,至多不会早于二十五岁。算下来接近康熙年间。
“遗民?不像不像……”越宗平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很快又被自己否决。看这白衣公子精神气度绝对不像亡国遗民,再说除他之外,书童、保镖,峡下江边的纤夫,船上的客商,几十人里没一个剃发留辫。
“难道……”书到用时方恨少,越宗平暗自感叹自己对明末清初西南地区历史知道太少了,除了张献忠和平西王还真想不起什么。
虽然不是传统文人欣赏的古典式美人,肤色也是比中国人更浓偏向蜂蜜的颜色,帕汀雅的绝色姿容在几位“疑似明朝”的古代人眼里,仍是极具魅力。
白衣少年略略打量几眼就不敢再看,合起折扇正色问:“小兄弟怎地这般狼狈,可是遇了贼兵?”
看外表,现在的越宗平倒显得比他幼嫩许多。
公子白衣折扇是古代贵公子,书童青衫垂髫是伶俐小书童,护卫锦衣佩刀孔武有力,马是西南矮种马……
这一切的一切,看着犹如中国产古装戏里的场景,短短几句话,帕汀雅与越宗平两人有吃惊到无力的感觉。
越宗平脸上做出不善交际的稚嫩,腼腆地抱拳诺诺道:“这位……兄台,路遇强人,在下这……朋友,还有些害怕。”
“啊!”帕汀雅娇躯一震,拉住越宗平手臂,字正腔圆的用普通话怯怯叫了声:“主人”,旋又躲进他背后。
“哦?”白衣公子抖开折扇,在手中轻摇,笑着说:“小兄弟也是风流种子,吾辈中人!”
身后传来触碰的感觉,帕汀雅捏了捏他的手臂,像在暗示什么。越宗平啼笑皆非:“枉费自己想摆正与帕汀雅的关系,她还不想领情。”
就他本心而言,前十二年院长孙阿姨和养父的烙印太过深刻,对于无害的人,从不忌惮释放善意。对于北部集团上层的许多“传统”,其实是看不惯的。他从不认为自己天经地义就拥有另一个同类的完全所有权。对帕汀雅,他有过提防,也有猜忌,现在都变成没有意义的过去。
自然,当时他不可能因为这个损害与昆塔亚之间的“友谊”。现在也不会拒绝帕汀雅的“好意”。
越宗平淡淡一笑,心灵不留丝毫痕迹。依旧自然自在,和帕汀雅在白衣公子面前演出一场好戏。
现代人接受的社会信息比古人复杂许多,越宗平经历复杂,年纪不大,对于人心揣摩已有自己的感悟。能够在泰北毒枭巨恶间周游自如,又岂是简单人物?帕汀雅也不纯粹单纯的天真少女。两人一唱一和,顺着白衣公子的话路,勾勒出一个自幼避兵灾随父进山的少年,山中读书、练武、采药。心善为山中夷人行医治病,结识摆夷酋长。又因通晓拳脚为酋长出头,代表夷寨与另一山寨比武,争夺山头水源,屡有斩获。直到父亲亡故后携带酋长的馈赠出山,不幸遇上了乱兵劫匪,虽然奋力保住行囊与帕汀雅,却闹得如此狼狈的种种经历。
登山包、身上的鞋子、衣裤自然都解释成摆夷人的物品,那酋长的名字自然是昆塔亚·昭披耶·色拉蓬金达。
白衣少年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轻挥折扇手舞足蹈附和一番,听到末了不由抚掌感叹道:“原来如此!算来那昆塔亚酋长也是有情有义,对小兄弟馈赠良多。不知小兄弟日后有何打算?”
越宗平略有踌躇,暗自哀叹:“昆塔亚老兄有情有义?可怜自己奋斗十年,费尽心机创立的小集团,不知便宜了谁?”犹豫着寻个说辞:“在下……嗯,小弟自由随父入山,不知外事,不知如今是哪位天子在位?”
投石问路加旁敲侧击,套问了许久,才从那少年口中大略摸清局势。年号“永昌”,国号“大顺”,今年是永昌十九年。前朝思宗皇帝做了十七年皇帝,被太祖百万雄师攻入北京,自缢煤山。又有南明福王、桂王、唐王、潞王种种,听起来很像李自成进北京,不过辫子男们哪去了?
越宗平不敢多问,算算自己这具身体,外貌在十六、七岁,就算自幼随父进山,也已经是改朝换代五六年以后的事。隐居深山还可以用南方战乱解释。连改朝换代也不知道,未免太说不过去。毕竟早前说过自己那位“父亲”是个读书识字的人。
正在犹豫,又听那少年说:“在下襄阳周云从,家父文华殿大学士,襄京留守领湖广布政司左参议,奉父命往成都府探望姑母。相逢即是有缘,西贼叛乱刚刚平定,川蜀地价正贱,兄台若有意定居,不妨随我一同前去。”
“西贼?难道是吴三桂?”越宗平才有念头,就听白衣公子解释说:“西贼就是前朝的‘八大王’,早年与当今圣上还曾相识,生性凉薄,貌似豺狼。开国后接受招安,被封为‘镇西侯’还不知足。四年前起兵叛乱,川蜀生灵涂炭,可恨之至!不过年前已经平定,小兄弟若欲定居川中,小兄还可稍尽绵薄之力。”
越宗平惊讶地“啊”了一声,张献忠大名鼎鼎谁不知道!他对那位“太祖”就是李自成的猜测又多肯定了两分。面对白衣公子热情的目光,念头象闪电般一个个闪过,“没想到还是高官子弟……多了他帮忙自然办事容易,不过……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还是传说中的古道热肠?……不就是个古代人……”越宗平一身伤势已经恢复了五六成,空竭的识海里精神力又逐渐充盈起来,“即使他有什么阴谋又怕什么?老子敢杀21世纪后清太子党,到古代就不敢杀人了么!”
想到这里,胆气复壮,腼腆答应下来。
周云从大喜,催促几人一同开拔,一路上兴致极高。路上山山水水,大峡小峡,许多溪、泉、石、洞,每到一处必然详细讲解。打开包裹,摆开酒水果品,举杯高歌,怀古伤今,时不时还点燃香烛祭拜一番。
他那包裹里竟全是酒水糕果、笔墨纸砚、蜡烛檀香等物,时时七情上脸,变换自如,种种名家诗词、传说典故信手拈来。
让越宗平、帕汀雅两人私下偷偷说笑:“这位周公子要是有机会到现代三峡景区,一定是个特级导游!”
除此之外,一直谨慎小心,举动言辞都谨守角色本分。越宗平自幼隐居深山,读过诗书,懂得医术,还会些拳脚,未经世事的少年;和帕汀雅摆夷女子的身份都已深入人心。除了两大贴身护卫还兀自思量,以越宗平的年纪,竟然几年前已经可以打败摆夷山寨中的勇士,实在有些不可思议。周公子与书童翰墨对两人已经深信不疑。
一路游山玩水看来繁琐,实则行程极慢,直到黄昏时分才远远望见香溪河口。四面苍郁之间,清澄的香溪河涓涓流入长江,可两河交汇处竟是明显的一道分界,这边清沏见底,那边混浊汹涌。江流交汇的山脚下形成三角形的沙洲,略略有些平滩高出水面,就着山体的低坡被人开垦成两三级梯田,旁边住着两三户人家,又有一排木屋搭在岸旁,供往来行人借宿。
本应是炊烟袅袅的时辰,屋顶上却升起熊熊烈火和滚滚的黑烟,仿佛燃起了数支巨大的火炬。数十名衣衫褴褛,手持棍棒钢叉,五花八门各色兵器的盗匪在村落里横行。
“那是我们的船!”书童翰墨指着前方大叫起来,众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乌黑的栈桥从沙洲前一道半月形的缺口伸入水中,旁边正泊着一条两层楼船。二、三十名手持钢刀的盗匪拥在栈桥上,试图攀上楼船,劫掠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