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只得离乡背井

二十五、只得离乡背井

腊秀出了放牛坪,一路上老想着这群不速之客,怎么同样是从天上下来的,却有善神和恶神。她依稀记得,在祭坛上救她的那个看起来像个头目的“天神”,对人也是和蔼可亲的,她不明白这两种神为什么会搅在一起。

她走了一段,停住脚步朝对面看去,山寨里那些纵横错落的房舍呈现在她眼前,她只需顺着身边的泥巴小道走下几道地埂,过了石拱桥,再顺着泥巴小道往上走一段路,便是她的家。然而,她却不敢把脚往旁边的小道迈过去,只得一直朝前走。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她来到了土坝边。从土坝上横过去是对岸,再从对岸往相反方向走一阵也可到达山寨,但她仍没有勇气跨上土坝。她清楚她所行走的方向与她的家是背道而驰的,她也知道她渐渐离家越来越远。正因为离家越远,她的心情反而逐渐平静下来,思想也逐渐理智起来。这种平静和理智又促使她的脑海越发空荡,空荡得自己恍若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周围的天空、大地、人物、鸟兽以及世间所有的一切,似乎都与她没有了任何关系。她明白自己犯的是一桩弥天大罪,祖宗法度不可能饶恕她,山民们不可能原谅她,甚至连老两也不可能让她再跨进屋。娘家也是不能回去的,她不愿意把自己的痛苦带到家里,让母亲和兄弟姐妹也跟着一起痛苦,更不愿意把自己犯下的罪恶祸及家庭。此时,她感到自己已被逼到了一个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绝境。

她感到头在发晕,双腿在发软,只得停下脚步,背靠在路边的一棵树干上息一息。突然,一丝可怕的念头在她的脑海里一闪,脚步便不由自主地朝水边挪去。就在这短暂的时刻,她毅然作出了一个简单而明朗的决定。

周围异常宁静,凄迷的蝉鸣像婴儿的啼哭,一声声穿透茂密的树笼,刺穿大气,大气却显得十分顽强,用它那以柔克刚的本能,不停地愈合自己的伤口;枯黄的柳叶似几个兴灾乐祸的小丑,在腊秀的眼前翩翩起舞,像是在对她进行嘲弄,又像是在对她的生命走向作一种暗示。她抬头仰望着苍天号啕大哭起来,苍天是那么麻木而严肃,对她的痛苦和哭号无动于衷。

她来到岸边突起的一块鸭嘴石旁,她知道许多孩子常在这里练习跳水,一下去就可淹翻人头。她站到鸭嘴石上,怔凝着水中,看到了水面荡过来的阵阵涟漪。涟漪平静而安详,旁若无人,不慌不忙,前面的还未完全消逝,后面的又悄悄紧跟上来,生生不息,永无休止。涟漪下是山川和树木倒影,清晰秀美,逶迤连绵,宛若另一个超凡脱俗的宁静世界。看着看着,她渐渐迷恋起这个世界来。在这个世界里她可以避开世人的纷扰,消除身心的苦痛,无拘无束,自由徜徉。她突然一阵心花怒放,便想立即就进入这个世界之中,去追寻她人生的美梦。不过,好像也并不完全是那么回事,因为很多东西凡人是看不到的,而她现在还是一个凡人。她记得她外婆曾告诉过她,这世界分为阴界和阳界,人死后便进入阴界,阴界有阎王管着,而且管得比阳界还严。阴界的阎王相当于阳界的皇帝,阎王下面还有各级管事的大官小官,还照样有寨主、祭师。阳界的人犯了罪有的还可以逃避,阴界却不行。阴界的阎王能洞察一切罪恶,但凡犯罪之人均无一幸免严酷的惩罚,有的还要被打下十八层地狱。

她开始犹豫了,一犹豫就迫使她不能不正视当前的处境。活着是痛苦的,死亡也并不是想像的那么乐观,况且,这世间又还有许许多多难以割舍的事。一想到这些,她的心里立刻像塞进一颗游动的铅弹,滚滚作痛。周围异常宁静,微波中的几片鹅黄柳叶,佝着头静静地漂动,对眼前这个生死两难的女人的痛苦表现出一种视而不见的神态。她想号啕大哭一场,可哭给谁听呢?没有人听,便激发不起哭号人哭号的激情。思前想后,她终于下了以死了结一切的决心,只不过必须得想出个干净利落的死法,这种死法即使经受再大的痛苦,也不能留下生还的余地。她一边思忖,一边环顾沿岸,沿岸除了一排柳树,就是浅草坡上稀稀疏疏的几笼灌木,没有一件可利用的工具。

一阵微风吹来,几缕柳条从她头面拂过,她抬头看了一眼,眼睛一亮,心里顿时闪烁起激扬的火花,宛若一个发明家正在苦思冥想时突然来了灵感,发现了通向成功之路的秘诀。她顺着浅草坡爬上去,坡上是一片不成形的麦地,几尊玲珑清秀的山岗矗立其中。麦地像一个巨大的绿色软体怪物,一直延伸进山体的夹缝之间。她越过麦地,爬上就近的一座石山。石山上长满了葛藤,她挑选了一根较结实的,找来一块锋利的石头将葛藤切断,又将叶子剔掉,挽成一个圈提在手上。下了山岗,她又在地埂边掰起一块分量不轻的石头抱在腹前,朝河边走去。

来到岸边,她将葛藤的一端在石头上捆牢,另一端捆在自己的腰间,并且打了一个死结。她抱着石头,挪着步子踏上鸭嘴石,努力将自己胸腔中的气体排尽后,用尽全身力气将石头砸向河中,沿河上空即刻爆出了两声紧骤的闷响,石头和人先后坠入了水里。

就在没入水中的那一瞬间,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河水就毫不留情地朝她的嘴巴、鼻孔里灌进去,呛得她胸腔、头腔如万根钢针在刺扎。石头和人击起的波纹还没完全消逝,她又冒出了水面,向岸边游去。被石头扯断了的半截葛藤还紧紧地系在她的腰上,末端像蛇一般摇摆着身子跟着她游向岸边。她哐哐哐地咳着一串响亮爬上河岸,心里责怪着这该死的葛藤为什么会这样不经牢。

她倒在岸边的草地上,闭着眼直喘气。她相信人的生死都是命,与老两的婚姻是命,与大鼻十一在白龙洞里的野合是命,那些“天神”把他从断头台上救下来是命,求死不成也是命。既然是命,那就得认命。她总觉得自己还有许多丢不下的东西,她留念她的母亲和兄弟姐妹,留念大鼻十一,不知不觉,她睡着了。

当太阳歪到西边的时候,腊秀一觉醒来,阵阵叽咕声在她腹中翻滚,刚一起身,就感到四肢发软,眼冒金花。她想,人生一世,来得清楚,走得明白,即便是被打下十八层地狱,也得先找到大鼻十一见个面。像这样独自无声无息地死去,实在难以瞑目。她踉跄着步履爬上浅草坡,掉转方向朝山寨走去。

寨口的水井边,一群男女老少正在汲水。与其说是汲水,不如说是一群女人趁机凑在一起闲聊,男人们也趁机跟着混个热闹。闲聊的主题,不外乎就是最近发生的那两桩大事和两桩大事连接起来的中间的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聊到兴头上,脑后吊着双辫子的女人和蜡黄脸女人索性将扁担架在两只桶沿上,坐在扁担上舍不得离去。

双辫子女人将佝头时垂到胸前的一条辫子往后一甩说:“那些从天上下来的皇军,老祭师说是天神,我不太相信。我看他们还不是和我们一个样子,有鼻子有眼睛,只是个头没有寨子里的男人高大罢了。”

蜡黄脸女人蠕动着两片焦黄的嘴唇说:“有哪样不相信的!水碾房的那老头说的,他们就是天神,而且是专门赶来救那两个罪孽的。那老头清醒时说话不准,喝醉了酒说话可准了。他们自己也说他们是皇军。‘皇军’是哪样?‘皇军’就是玉皇大帝的军队。不然,你说那两个罪孽,刀都架在脖子上了,突然从天上下来一群人,把他们放了,这是凡人能做得到的么?”

“我看那些人不一定就是天神,也许是无意中凑巧闯着这事。”一个年轻白净的女人说。

另一个脸皮黝黑的女人说:“那领头的看上去到还很和善,其它人我看都是凶神恶煞的,会不会是朱家大少爷说的东洋鬼子!”

蜡黄脸女人一撇嘴说:“你尽说些靠不着边的话!大少爷说的那些东洋鬼子是专门杀人放火的,并且只要见着女人,不管你愿不愿意,把你按在地上,即使睡在牛屎堆里,也要把你整得死去活来。人家不仅没杀人,反而来把要被杀的人救了,况且也没见他们整过哪家女人,咋个会和‘东洋鬼子’扯在一起呢?东洋鬼子是金鱼眼、蛤蟆嘴,脚杆骨头是直的,不能爬坡上坎。这些人既不是金鱼眼、蛤蟆嘴,骨头也不是直的,我见他们爬坡上坎比我们还来劲呢!”

“最近那大鸟经常飞来放牛坪,他们到底要在那里干些哪样呢?”白净女人发出疑问。

双辫子女人说:“不然咱们去问问大少爷,或许他会知道一些。”

蜡黄脸女人说:“早有人去问过了,大少爷说东洋鬼子他也没见过,不知道像什么样子。不过,他说东洋鬼子走到哪里杀到哪里,走到哪里烧到哪里,这些人好像不太像。”

这群女人你一句我一句,咋声卖气地抢着话题侃了一阵,又转到了大鼻十一和腊秀身上。

“那两个罪孽虽保住了命,可寨主已当着大家宣布了,那‘挨千刀的’不能参加祭祀,那‘烂婊子’已被赶出山寨。这样的人活着还有多大意思,不如当初被一刀铡了,还落个干净呢!”双辫子女人咬牙切齿地说。

蜡黄脸女人接过话头:“你说铡了干净?我看没这么便宜。那‘烂婊子’自从嫁给老两就没真正得做过一次女人,那‘挨千刀的’也还没娶过媳妇,两人是干柴见火,刚燃起来,会舍得自己屙尿把它淋熄么!别的就算了,我看到要防着点,别让那‘烂婊子’阴着溜回寨子与那‘挨千刀的’裹在一起。不然,灾祸早晚要降临到你我的头上。”

双辫子女人叹了声气说:“这烂婊子也是,放着安稳日子不过,却要去勾引大鼻十一干出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就算你熬不过实在是想整那事,在哪里整不行!就是在田边地角,扯把草垫着屁股照样可以整嘛!为哪样一定要跑到白龙洞里去呢?我看她是骚昏了头,不然咋个敢去闯这么大的祸!”

蜡黄脸女人接下她的话茬说:“我看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谁不知道那老两是个被石头梗化了卵子的废人。都像你男人那样一天到黑抱着你,把你喂得饱饱的,谁还愿意去干这种事。”

她的话刚说完,旁边的人立刻会心地爆发一阵哄笑,直笑得双辫子女人一脸的难堪,便涨红着脸回击说:“我看你这烂婊子是找不到话说了,拿老娘来开心!只有你家男人才一天到黑抱着你把你喂得饱饱的呢。不过,我看喂不喂你这烂婊子还不是黄皮剐瘦的没有点血色!”

在场的人又是一阵捧腹大笑,连坐在井边石栏上抽着旱烟的那个二斑老者也忍不住笑起来。旁边的长生咯咯咯地跟着笑个不停,大河啪的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骂道:“你这小狗日的半路捡干柴,球都不懂一根,也跟着笑便宜!”

长生歪起头咪笑着对大河说:“啊,我知道了,大河叔懂一根球,怪不得笑得这么开心。”

“咿!这小狗日的胆子搞大了!”大河扬起手掌朝长生扇下去,长生敏捷地将头一歪,躲过大河的巴掌,闪在一边看着大河发笑。大家见这一大一小的滑稽样,忍不住又笑起来。

笑声过后平静了片刻,坐在石栏上的二斑老者橐橐橐地在石头上将烟袋里的烟屁股磕出去,又将烟袋嘴衔在嘴边吹了两下,煞有介事地说:“哼!我看这事还不算完。龙神没有享祭,会轻易罢休么?一旦龙神发怒,全寨都要跟着遭殃呢!”

叽叽喳喳的滑稽气氛被这凝重的话题一下子驱散,大家顿时缄口不语,一种莫名的恐惧立刻袭上心头,话题随即转向了一阵阵咬牙切齿的愤恨咒骂。

太阳已经西沉,腊秀拖着疲惫沉重的步子,顺着通向山寨的那条路往前移动。短短的几天,她经历了有生以来最为复杂,最为残酷的变故,痛苦、惊恐、绝望、希望,循环往复地伴随着她,使她变得心力憔悴。好在此时她已确定了一个行动的目标,这个目标使她放弃了那种独自默默无声地去求死的念头——至少暂时她不会想到要去死。她相信天不会塌下来,地不会陷进去,只要多往前迈一步,她设定的这个目标就会向她靠近一步。她隐隐约约看到寨口的水井边有一群活物,便不由自主地朝他们走去。

“你们看,那不是你们说的腊秀么!”长生眼尖,就在大家议论纷然、嘻笑怒骂的时候,他最先发现了向他们摇摇晃晃走来的腊秀。

听到长生的话音,水井边的男女老少停止了议论,齐唰唰地掉过头,朝着道上走来的人影张望。一个急于想挑水离去的男人从桶把上取下扁担钩,有个准备把空桶伸进井里打水的女人也停了下来,跟着大家将目光掉向路上。

“银沙冲这些婆娘的点子真高,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大河目视着远处腊秀的身影,自言自语地说。

腊秀恍恍惚惚地继续往前挪动着步子,她虽然感觉到水井边有一群人,但她只把他们当作是一群正常到井边来挑水的,就像她在家里一样,水缸里没有水时,她也每天都要到井边挑水。水打好后,挑着就走,遇到说话投机的人还寒喧几句,说不来的人顶多也就打个照面,相视笑笑,不会有什么多余的是非。因此,她只顾挪动着自己的脚步,并没有去揣摩他们会如何如何,更没有发现死盯着她的那一双双令人生畏的目光。从急于想找到大鼻十一这个念头一形成,她就没动脑筋去多转几个圈,设几个局,把问题考虑复杂一些。直到与水井边人群的距离越拉越近,她的脑海里才突然电闪般掠过一道惊悚的信号,这信号是通过那些朝她指指点点的人的嘴脸显露出的凶光和杀气而产生的。陡然间,她感到了一种莫名的胆寒。她努力将处于木然状态的神思集中起来,默默地使唤着自己的两条腿往回走。然则,他的脚步却没有按照她的意志去行动,而是在继续向前。

没等腊秀走近——其实腊秀所处的位置离他们也还有一段距离,二斑老者便立起身,将斜靠在石栏上的扁担操在手中,果断地发出了一声指令:“赶走她!不要让她靠近寨子!不然,全寨人都要跟着遭殃!”指令一发出,其他人唏哩哗啦地将扁担操在手中,紧紧跟在他身后,组成了一个极不规则的“三角阵”,迎着腊秀缓缓向前移动。

长生见状,赶紧跑开。他年纪虽小,不太懂得男女关系中那些深层次的玄机,不过,凭感觉亦或是乡情,他觉得腊秀不该受到如此严重的惩罚。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时候只有去找大鼻十一。于是,他一口气跑到大鼻十一家屋前,见大鼻十一正好扛着犁,牵着牛从地里回来,便迎上去结结巴巴地说:“十一叔,他们拿扁担赶腊秀!”

自腊秀被“天神”救走后,大鼻十一心里便有了些踏实,并且由衷地感激那些天神,从心底里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大恩人,当作再生父母。他虽然不清楚现在她在哪里,但他可以感觉得到,她肯定被安置在一个十分安全的地方,那些皇军一定把她照顾得很好,在那里她不再担心会有谁来伤害她。今天他从地里回来得不算晚,正打算把犁头搁好,把牛吆进牛槛后去一趟放牛坪,找到腊秀,把她带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先抱着她把那肠子笼肠子的事做了,然后再同她商量下一步的打算。他正在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的时候,不料长生突然跑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大吃一惊,甩开手中的缰绳,一塌肩把犁撂到地上,紧紧抓住长生的手臂问:“她在哪里?”

“水……水……水井边。”长生结结巴巴地回答说。

大鼻十一松开长生,疾步进入家中,在墙角抓起劈柴的斧头冲出大门,朝寨口奔去。

水井边的人群三角阵渐渐逼近腊秀,在离她只有七八步远的地方停下来,把手中的扁担握得呱嚓直响。这“三角阵”就像一只史前的复眼大怪物,身上的每一只眼睛都燃烧着吃人的火焰,直接威逼着眼前这条孱弱的生命。腊秀停下脚步,用惶惑而木然的眼神看着他们,似没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或将会发生什么。直到“三角阵”又开始缓缓向她移动时,她才意识到危险将至,便随着“三角阵”的移动向后退却。

双方没有谁吭一声,就这么一边缓缓地进逼,一边缓缓地退却。突然,腊秀的脚后跟被一道浅浅的地埂绊了一跤,一个仰面朝天跌进了麦地里。这一跤一下将她脑海中的雾团跌散开去,她猛然清楚了自己所处的险境,便从麦地里赶紧爬起来,磕磕绊绊地回身便跑。她这一跑不要紧,可激发了这群惹事人的兴致。这就好比两个准备斗殴的人,一方心虚,另一方则越更逞凶。

“她想害死全寨的人,赶走她!”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怒吼。

“打死她!”这声怒吼比前一声来得更为猛烈,更为冷酷。

不久前还洋溢着诙谐、轻松面孔的人群,瞬间变得凶悍、狰狞起来,像一群恶鬼,在麦地里围着腊秀哄然追打。腊秀在麦地里东避西躲,力图逃开。这并不是因为怕死,一个刚把脚从鬼门关抽出来的人,会有怕死的么。出于一种本能理解,她宁可被腰铡十次,也不愿这种死法,这种死法比腰铡更令人感到痛苦和恐惧。她终于被逼到一堵岩壁下,再没有力气来躲避追打她的人群,便一下瘫软下来。此时,她的心情反而像一块悬着的石头落到了地上,平静而踏实。她闭上眼睛,没有任何思想,没有任何累赘,只等待着死亡降临。

她一停下来,追打的人群也跟着停下来,不规则的“三角阵”又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半圆阵”,这个“半圆阵”正在以腊秀为圆心渐渐缩小。愤恨的火焰仍在每一个人的眼眶里呼呼燃烧着,但没有一人吭声,也没有一人将手中的扁担往下砍去。沉寂了片刻,有人又发出一声怒吼:“打死她!”吼声刚落音,大家便举起了扁担。

“住手!”人群背后突然响起一声雷霆般的怒吼。这声怒吼,把“半圆阵”里的十多颗心子震得差点蹦出胸腔,有几个心虚的女人被吓掉了手中的扁担。当众人不约而同地掉头看时,顿时都傻了眼。大鼻十一握着一把斧头,横眉怒目,一步一个坑地走过来。大家被这突如其来的威猛吓呆了,赶紧从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道,“半圆阵”立刻变成了两条人线,像士兵夹道迎接将军的检阅。大鼻十一从两条人线之间穿过,旁若无人地走到腊秀面前,放下斧头,将她抱起扛在肩上,躬身提起斧头,穿过人群夹道,仍一步一个坑地离去。

刚才还在逞凶的人群一下变得如一只只木鸡,凝望着大鼻十一扛着腊秀渐渐远去,半天才深深地舒了口粗气,便赶紧跑回水井边,各自挑起水回家做饭去了。

夜渐深沉,大鼻十一的爹妈还没完全入睡,他们躺在床上,时不时唧唧咕咕地说上几句。此时,大鼻十一也正躺在自己的床上,眼睛睁得圆圆的,眸子闪得亮亮的,专注地倾听着隔壁的声响。他睡的这张床上,平时用的被子、席子、草垫都已拆走,连枕头都没有了,只剩下光木板。不过,从他那安静的睡姿来看,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东西的存在与否。好在这天晚上睡觉前他爹妈没有进过他的房间,没有发现这一反常现象。否则,定得向他刨根问底。

腊秀在村口遇险是大鼻十一始料不及的,当他扛着她脱离追打的人群时,一时还想不出要往哪里走,无奈之下,他只得先回到家中。好在此时天已擦黑,他家又在人居稀少的寨子边沿,进入寨子时没被人看见。他带着她从屋后绕进院坝,避开他爹妈的视线把她藏在了牛槛楼上,以致他爹妈对这事也还蒙在鼓里头。他不想把腊秀带回家的事告诉他爹妈,到不是担心他们不能接纳,主要是想避免给他们造成恐慌。

牛槛楼上堆放着一些杂物,他将这些杂物清理了一下,腾出一块空位,把自己的铺笼帐盖全搬来铺好,为腊秀搭建了一个临时的安身之所。腊秀躺在牛槛楼上,并没有因为居住条件糟糕而不适应。相反,从搭伏在大鼻十一肩背上的那一刻起,她就有了一种安全感和踏实感。先前那种对生存充满着恐惧的心理,此刻已被一扫而空。她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够永远与他在一起,只要满足她这个愿望,即使将她绑上杀场千刀万剐,她都可以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山坡上的青草经老黄牛胃液消化后排出体外散发出的特殊香甜味,与大鼻十一那套铺笼帐盖散发出的异性味混合一起,弥漫着整个牛槛,充满着一种无比的甜润和温馨。她一闻着这味道钻进被窝,就睡得十分安宁。

大鼻十一还是那么静心倾听着隔壁含混不清的窃窃私语,直到传来一阵阵鼾声,他才起身,蹑手蹑脚地溜出了房门,上了牛槛楼。腊秀刚得了一觉瞌睡,大鼻十一一来,便赶紧依偎过去将他搂住,不久,牛槛楼上便发出了一阵阵男人的粗气喘息声和女人的呻吟声,搅得楼下的老黄牛烦躁不安地转来转去,喉咙里发出厚重的低鸣,四只蹄子蹭得泥地突突作响。

刚才的兴奋还未完全被睡意驱散,就听到屋外传来一阵喧哗,大鼻十一赶紧穿上衣服下了楼,打开房门,见许多人手执棍棒火把围在墙门外,他爹正站在门边与外面的人交涉。他很快明白了是什么回事,便走过去挤到他爹的身前,对门外的人说:“父老们、乡亲们,我知道你们来这里是为哪样。我大鼻十一一人做事一人当,与我父母无关,请你们不要惊吓他们。”说完,从容地回到牛槛楼上,叫腊秀立即作好准备离开此地,他自己却不紧不慢地将铺笼帐盖捆好,下了楼,在屋里提出一个装得满满的背箩,将行李和火枪捆缚在背箩上,在屋檐下提起那把斧头,牵着腊秀往门边走去。

围聚的人群本想采取赶麻雀的方式将腊秀嚇出山寨,没想到门一开,首先见到的却是一副准备离乡背井的大鼻十一,一只手牵着腊秀,另一只手还提着一把斧头。那斧头磨得雪亮,在月光下泛起一道白光。背箩上还横架着一支火枪,火枪里装没装药不知道,但一看他那副武装到牙齿的装束和阴沉而微露杀机的嘴脸,就知道这是一个具有暴力倾向的家伙。本乡本土的,谁是什么德性大家都清楚,如逼他太甚,今晚肯定得闹出人命。当他牵着腊秀跨出门时,众人不约而同地闪到两边,让出一条通道。因人群拥挤,有两个闪得慢了半拍的老者见没有了自己的位置,赶紧弯腰从人缝里挤到了后面。庆福和惠芝也被儿子的举止吓得木然了半晌,直到儿子已快走下小路时,惠芝才如梦初醒,朝着儿子的背影大声叫嚷:“你要到哪里去?”接着便是一阵哭声。庆福心里一酸,眼眶里也渗出了泪水。

大鼻十一没有立即应答,直至快走到牛车道上时,才回过头大声说:“妈,你们放心吧!”

大鼻十一并不是一个考虑问题欠妥的人,尽管他本人并不认为他们干的那事会如何伤天害理,会真正激起龙神的愤怒,会给他人带来什么祸害,但他知道寨主在祭坛上对于处置他俩的宣布不是儿戏,也明白在银沙冲山民们心中留下的阴影会以何种行动表现出来。因此,他将腊秀从麦地里救出来后,一路上,便开始为下一步的去从作好了心理准备。回到家里,他便背着他爹妈开始收拾一些不太引人注目的物件。他的行动很谨慎,丝毫没有引起他们的怀疑。本来他也是打算就在这天晚上带着腊秀离开寨子的,但考虑到她已经疲惫不堪,且又受了一场惊吓,他想让她好好睡一觉瞌睡,天亮前再动身。退一万步说,仅作一夜短暂的滞留,就算有人发现了,也犯不了多大王法,没有谁会敢把他怎么样。再说,他大鼻十一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被人唬住的。大家都知道,逼急了,他可是个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人。

太阳还未露脸,红霞已将山间的雾气驱散,大鼻十一带着腊秀来到了牛角岭山脚,穿过一片低矮的密林,又越过一片杂草丛生的斜坡,沿着岩石间的夹道往上爬了不远,来到天牛洞。

天牛洞座落在牛角岭不到半山的地方,是一个没有出口的死洞穴,洞厅到还高大,有两三间房子的面积。据说在若干年前,有个男人因违反寨规被逐出山寨,曾在这里住过许多年。大鼻十一年少时,也曾带着寨中的一些孩子到这里来玩过,对周围的情况并不陌生。这里因离山寨较远,加上没有什么可供人观光游览的景物,所以平时很少有人涉足,只是偶有过路之人在这里躲一场暴雨,或因天黑不便继续赶路而在这里歇宿一夜。

大鼻十一将行李放在洞外的草坪上,猫着腰进入洞内。腊秀紧跟在他身后,用惶惑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问:“就住这里呀?”

“这里是避难最好的地方。”大鼻十一看出了她心里的不安,继而又拍着她的肩膀安慰说:“放心吧,我会把这里改变得使你满意的。”

“那咱们不都变成野人了么?”

大鼻十一“哧”地笑了一声说:“成野人不好么。成了野人,这天是咱们的,这地是咱们的。天马行空,无拘无束,没有谁管得了咱们,随后再从你肚子里整出一窝小野人来,这里不就热闹起来了么。”

一席话,说得腊秀笑出声来。此时,她已感到十分轻松和踏实,她觉得这地方很安全,不会再受到寨规的束缚,不会再受到谁的排斥,不会再被人伤害,也不会再受到那种不堪承受的惊吓。正如大鼻十一所说,这天是咱们的,这地也是咱们的。在这里,她可以自由自在地活着,活得像个活生生的人。

二人退出石洞,大鼻十一将包袱提到草坪边缘的一笼杂木树荫下,回过头对腊秀说:“你在这里息着,我得把石洞清理一下。”说完,便拿着镰刀在周围撸了几抱柴草塞进洞里,掏出一截铁锯撞击火链石,引燃了一团火草,火草又引燃了柴草,顷刻间,洞中便燃起了熊熊大火。大火噼哩啪啦的烧了一阵,待柴草烧烬,他提着一个沙陶罐,顺着石洞侧面的一条荆棘丛生的小道走过去,不久便提着一罐清水来到石洞边。“那边不远处有一滩水,是从石缝里流出来的。你喝一口吧。”他把沙陶罐端到腊秀的面前说。

腊秀的喉咙正干得如这火燎后的石洞,忙将嘴凑到罐口咕了一气,全身顿感一阵清爽。大鼻十一将剩余的水泼进洞里,随着一阵水火交融的哧哧声,一团团白烟冲出洞口。就这样,他来来回回不知提了多少罐水,冷却了洞中的炽热。腊秀起身,帮着一起将石洞打扫干净。大鼻十一砍来些树木封装洞口,安上荆门。二人忙碌了一整天,见天色已晚,便抱了些茅草铺在洞里,打开背包,将垫单铺在茅草上。这天晚上,他们睡得很甜,虽然不时从远处传来一阵豺狗的嚎叫,但丝毫没有惊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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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障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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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只得离乡背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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