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四姊妹
江南的夜胜过花间晚照般多情,亦飘渺、亦梦幻。驻足一隅,仿佛已醉心于温婉怀抱。管它喧哗或静谧,就这么呆着,做起最渴望的梦。任眷恋化作流萤,绕高阁环顾。灵动的溪水悠悠然润入心田,透亮如银盘,捧起天边晓月。此刻风烟俱净,不知何处传来的琴音,拨弄开离愁别绪,好像未曾听得真切就已融化成仙。这里的古镇恬淡而温馨,幽深的巷口总有种上演过无数故事的错觉。若在午时,炊烟袅袅伴着流水人家。假若无缘与此相逢,便在梦里也要赶来,只为那厢情愿。
留不住的行人匆匆走过,全无半分流连。住久了,对这些抬眼及是的景物也倦了、淡了。唯独澈孑然驻足。师傅,我到江南了。徒儿想着微芒闪烁下的芳草,晴空也像被点燃。凌波荡过沿岸,不现泥淖。就连时间都慵懒的不肯前行。倘若您能在此,怕会忍不住流泪。他多么想念故乡,那种咫尺天涯的遥远令游子们无所适从。泪眼朦胧时,眼前又浮现广袤的土地、错落的茅屋,再美的精致也不如父母种下的几株小苗,即使它们在枯萎。那种时而的苍凉感远不及这里柔和,但却充满骨气和豪情。师傅最留恋江南,以儒雅来形容。但老人从未说过究竟为何,只笼统的用南方概括,就像一条界线划分记忆的两端。
整宿徘徊在半睡半醒间,次日清晨竟无半丝疲惫感。继续昨宵的老路,依旧彼此擦肩,偶尔见到倾城的笑脸,就像带着太阳面具般温暖。正在为朝何处走而举棋不定时,名曰南客居的茶馆映入眼帘。几位老翁聚在树下悠然落棋,茶味夹杂烟草香气,倒也沁人心脾。亦有恬淡之人手托美酒,醉入氤氲里湿了眼眶。另见繁花倩影,莺歌燕舞,动静相得益彰。若是深秋节,许有鸿雁纷飞,声声哀鸣撩拨起离愁别泪。这里不适合久居,越是动心的地方越要快些逃离。于澈而言,面前的诸多精致如此陌生,或许当他萌生告别之感,便是熟悉时。馆内陈设典雅,墙上数幅墨迹令访者沉迷。有寒梅傲霜雪,“遗世而独立”。有幽兰开复落,空谷藏闲音。有翠竹幽篁里,悬月来相伴。也有残菊枝头殁,不落北风中。尤其那副幽兰图,笔触极为精细,甚至能隐隐觉察出摇曳的身姿。
“一壶碧螺春,”想起师傅偶尔会托友人捎回,此茶以形美、色艳、香浓、味醇而闻名。古籍曾有过记载,云:碧螺春茶条索紧结,卷曲如螺,白毫毕露,银绿隐翠,叶芽幼嫩。入水,即徐徐舒展,上下翻飞,茶水银澄碧绿,清香袭人。品来更觉鲜爽生津,并伴有凉甜。喝茶的习惯还要得益于师傅,澈其实并不钟爱,总觉得滋味类似。
来人面相刻着柔和,脸庞瘦削,“好的,您稍等,”话音未落就已蒸发,是个急性子。
等待的功夫见四位女子笑语而来,顿时增色不少。约莫四十几的中年男人从里屋出来待客,道:“姑娘们可有许久没来了,今儿个是雅间呢?还是随便坐坐?”看似是旧相识,瞧这架势大概是此店店主。“都不是。我们姊妹顺路过来给家父稍两包龙井,外带六盒杏仁酥、六盒栗子糕。”桃色衣襟衬的脸颊愈发粉嫩,妆容比其余几位稍显成熟,腰身也略微丰满。拎上货,付过账,带走玫瑰芬芳。“几位姑娘衣饰光鲜,看起来很高贵。”趁上茶的空当,澈说。“那是自然,客官不是本地人吧。”对方来了兴致,端茶壶的手悬置半空,一副天下事尽在吾心之态。“她们是何家姊妹,洳风、洳花、洳雪、洳月,方才讲话的是长姐洳风。想当年何老爷也算有本事,既满腹经纶又创了独家拳法。据说其速度之快,可瞬间致对手于死地,才用去半柱香。其力度之猛,可让黑熊来不及反应就没了气息。何夫人也是巾帼不让须眉,最擅书法,墙上匾额的字就是出自其手。”的确能看出功底,即便是师傅练了三十年的字怕也赶不上。“几年前何老爷被暴风雪困在群山深处,相传是徒手对战雪狼,因为过于饥饿以致两败俱亡,尸骨无存。也亦有人说是吃了脏浊之物,肠胃溃烂,不治而死。”说到此,原本的眉飞色舞以由喜过度到悲。“为何要去深山?”澈不解地问,这样传奇的人物该颐养天年才对。“还不是可惜这何家膝下无子,想寻个有慧根的将拳法传授。于是访遍数地,遇奇人无数却总不满足。最后惨遭横祸不说,拳法也随之失传,当真遗憾。”他摇头晃脑,似乎把自己当作何府的一份子。“何夫人遭此巨大打击,又备尝世间冷暖,渐渐像凋零的花朵般开始憔悴。大约半年,这户兴旺之家已然人走茶凉。您说......,”话音未落,立即摆出笑逐颜开的模样,“几位随我这边请,”果然是生意嘴脸,留在嘴边的又生生咽进了肚。
澈依稀记得桃色女提及的家父,许是养父吧,毕竟这么个大家族怎能缺少顶梁柱。“为能省几钱,雇工有限,只好是一人当几人用。赶上眼前络绎不绝的情况,可把人忙坏了,连口水也来不及喝,您多见谅,方才说到?”应和完来客,看他额头冒汗,澈递过纸巾,“我且有个疑惑,”问道,“你说何父早已离世,可那位姑娘口中的家父是怎么回事,给我弄糊涂了。”分明感觉何家长姐在说起父亲时的神情就如生父般熟悉,大概是日久情深吧,只觉像雾里看花,看不真切。这一问似乎犯晕的不只一人,边喃喃自语边欲挖空心思来寻解题的密码。“听闻何家长姐嫁得风光,男方是个商人,做大买卖,据说是绸缎生意,为人倒还忠厚老实。其父与何老年轻时便已相识,彼此的交情颇深,又始终视洳风姑娘为己出,想来所谓家父就是此人。”他讲得头头是道,不容有半点迟疑,细细斟酌倒也能说得通。“何家的洳花姑娘,就是刚刚头戴插花的那位。”澈还有印象,只因那团花簇很是显眼。至于模样,有些模糊。“婚礼堪比风长姐。这两位聚财高手各出小部分钱,足以把府邸修葺全新,过去的旧貌换新颜。这也难怪,老大聪敏,老二俊美,自古的英雄要么爱美,要么爱智慧,都是人之常情。我若家财万贯,定要娶洳月姑娘。”痴人说梦也不为过,既然男未婚女未嫁,想什么、说什么都不打紧,兴许就能作数。“何氏家族的故事绝不是透过风花雪月的浪漫,反而布满荆棘。你想想看,女人想要振兴家业谈何容易,在本该享受美好的年华,无人知晓她们忍受过多少痛苦。好在绝望和希望并存,如今可算舒口气了。”听至此处,恰如收尾,茶已尽。
出楼馆,见棕榈色石桥腾起在不远处,似高空霓虹。行走其上,两侧雕栏稍显磨损,流露光阴的痕迹。恍惚觉得岁月撑一支竹篙,渐行渐远。犹忆得细雨亲昵肌肤时的惹人开怀,从头顶润入脚尖。伫于轻烟淡水,许愿繁华都消散,只在这一人一水间,忘记日子总要走到尽头,生命若能留在由无数片刻拼凑的永恒里化为灰烬,也是幸福。澈踽踽独行,不敢相信脚下正走在真实的梦里。那个幻境泛起粼粼波光,碧泉边缘波荡开缕缕觳纹。而嬉闹的柳枝,时而翩跹水面,时而醉眼欢畅。好像山外的古寺梵音,从石缝间流淌,在青瓦畔回旋。似诉一席别愁,伴离人入睡。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寻了处亭台歇息,拿出纸笔寄封家书是此刻的耽误之急。只惜亭台曲径,却无半点花影。仅三五片碎叶,透着微凉。既无香远益清,难怪少有逗留。也是,谁不愿沉醉在香气撩人的幽梦呢。正叹息遗憾,悄自勾染着几幅绿水微波图于脑海。澄蓝、青黛调匀底色,再缀满柔光,如同整个太阳种在纸上。或许太阳底端总有个宝物隐藏起来,否则是从何时何处走来的光彩。伊人如玉。本属美景,不知怎的偏是“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脱落唇边。感慨系之,久久凝视,顿感似曾相识。又经细想,确是何家姊妹中出现的面庞。依稀仍存印象,大抵站在簪花姑娘旁,当时身穿黄色。她朝这边投来一眼,便匆匆走过,步态轻柔如云,仿佛下过雪的流光,象牙裙外另罩层薄薄的桂纱。铺开沾满桂香的纸笺,提笔写尽相思。如果没有父母操劳的一生所作,又怎会有儿女们贪婪享受的诸多自由。澈私心想着:若半年后仍旧无所事事,便往返归家。
酌酒一杯家万里。师傅酿得酒比这股香浓烈得多,那是种仅仅闻之就能看到醉后窘态的魔幻现实感,会令不胜酒力的人生畏。然而这阵子久久未央的香气,离此并不远。从云裳花容的匾额下飘出,气息过于淡,更近茶味。像是与世隔绝的庇护所,真实里的酒家。它从最初的落笔就开始追随,直到字迹的线条拼接成如酒器般模样,引得视线于模糊处印出师傅的脸,才最终像一张标签,贴进结尾的问候。大约那位姑娘便是转进里屋,澈记起门前标志性的两棵坠满红丝带的祈福树,其中有条出自她手。只是挂条颇多,实在无法挨个读罢,否则他真想看看娟秀小字都写了多少难为人道的秘密。《清平调》有云: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坐在临近窗口的位置,思量瑶台因何而存在。倘若恰逢静夜,更应别有滋味。
待冥想间歇,目光又同她不期而遇。点头微笑时,对方却显得神色茫然。定晴细看,的确是白衣翩然。女子似去楼上寻人,约过半柱香,又扶梯而下,手中多了柄白底蓝花的伞。那支红玉簪色泽鲜亮,随仓促的步履来回摇摆。澈朝顶楼瞥了几眼,除去偶尔响起的爽朗笑声,再无其它迹象。男人的嗓音浑厚,女人的因杂乱而难辨是几重奏。他疑惑不解,房中诸客是为何事竟如此欢腾。尽管不自觉的浮现出片刻的不雅场景,却怎么也无法将其与何家姊妹相联。因此既不询问,也不打算亲自调查真相,这样至少可以保留在遗憾未被打破前所持有的希冀。客栈四周湿气氤氲,避雨之人络绎不绝。阴沉的光景,男女聚于同室欢闹一番,许是朋友相会,许是家人团圆,实属正常。反倒是自己的所思太过复杂,他开始进行反省。
“雨水过后总免不得一场凉,快披上衣服。”男子发出温柔的关切声。消瘦的脸庞,轮廓清晰。在其修长的臂膀下,躲着个盲童,较之更显单薄。“明日又要去学校,我不想去。”男孩垂头丧气道。父亲有些诧异,“为什么?你不是很喜欢和小朋友们玩儿吗?”“可他们总用手指在我的脸上抓来抓去,真的好疼呀。你看,看这里,被长指甲划破的伤口,还有这里。”他嘟起小嘴连连抱怨。男人面露疼惜,偷偷抹去眼泪,强忍哭音,生怕孩子因此而难过。“乖,听话,怎么能不上学呢。来,爸爸给揉揉,小朋友们是喜欢你,你别把他们当敌人。”父子俩陷入沉默,彼此偎依,就如当年澈被欺负时靠在师傅怀里一样。无论楼上的喜,或眼前的悲,都是生命的常态,要用感情来维持原本无序的生活。
古语曰:家书抵万金。酒已喝过,也找好了落脚处,只待寄过信便可打听下附近是否有可做的差事。换一身靛蓝色直襟长衫,腰束蛛纹带,整个人看起来又俊朗许多。临行前父亲特意托亲戚赶制出来,价格可不便宜,为的是在外别有失颜面。父母宁肯节衣缩食,也断不能让孩子低人一等,尤其在背井离乡时。
昂首阔步于林荫,晓风拂叶而过,景明之致盎然。回廊缠绕,再度不期而遇。这次换对方先报以微笑。“请问姑娘刚才可有去云想花容?”澈迫不及待地问。被这突然一问,她亦有些不知所措,忙摆手道:“不曾。”不曾?可明明是面前的白衣翩翩,且近看衣摆处,缀满不规则的白玉石,周围绣有玫瑰细纹,又用鹅黄镶嵌其间。领口的青黛披肩,茉莉幽香四起。“我们见过吗?”“见过,就在刚才。”她肯定地答道。“那就奇怪了,怎么会有如此奇妙的事。”“什么?”被澈莫名的言辞,惹来一头雾水。“除你之外我又遇见一位同你容貌相似的,许是你的姊妹吧。”突然恍然大悟,何府可是有四千金呢。她这才听明白,忍俊不禁道:“我们姐妹素来喜欢穿戴一样,时时会闹出乱子。”女孩莞尔含笑的模样尤其动人。见澈手拿信笺,“要去寄信?”自觉不该再打扰,“快去吧,别误了事才好。”于是拜别,“仓促搅扰实在抱歉,多保重。”留下呆在原地的她和意犹未尽的冲动。如果表面无言,仅凭心底的澎湃是否依旧能心有灵犀?激情会有保质期,那么心动呢?一见钟情是种爱,涌动的心绪又能维持多久。那么错过呢?擦肩而过大约是种错。换个角度,痛也能成爱。细水长流最是福,不必多言多语,陪伴尤为珍贵,像父母之间朝夕相伴的情愫便觉得幸福。放弃那些瞬间的心动吧,至少现在卑微的你还不配拥有,澈告诫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