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他是肖一叶

008、他是肖一叶

夏氏像个威武的将军,沿途是浩浩荡荡的队伍气势高昂,将泛白的地平线留在身后。

不知为何要回眸,忽见一道微弱的光擦亮天外,隐约还透着绯红。他全身打了个寒噤,命众人加快脚步。你早日安息吧,夏封自顾自默念片刻,唤队尾的阿盟前来。两人虽并排而行,却始终无交流。我想独自静静,你离开吧,最后封先开口道。

见两人不欢而散,秦熠忙调和说:“别怪他,你知道的,他并非如此寡情。此事发生的太突然,谁也预料不到。若有恰当的机会,给老先生上柱香吧,到底是可怜人。”他向来心思细腻又不善表达,是值得深交的朋友。盟从未对熠有所隐瞒,好像那双眼睛足以把心底的秘密全部吸走。“我只是不明白,难道走一条从善的路这么难吗?”他同样扪心自问。“或许你我也该问问自己,到底从何时起开始向恶逐渐妥协。”

忙碌整宿终于能进入睡眠模式,大伙已又饥又疲,仍提起精神听夏氏讲完不长不短的总结,随便凑合几口便相继熄灯了。屋里屋外满是寂静,而难眠的阿盟却辗转反侧。他又记起浮现在店家脸上的泰然,想必是早有此意,所以才有这般看清结局后的冷静。只可惜未能提早发觉,没等来男孩。如果他知道后会作何反应,盟暗自想着,越发不安起来。还有夏封,他又会怎么打算,难道没有两全其美的方法吗?明早夏氏定会派我前去搜捕,倘若被我抓住倒算万幸,若是被旁人可就无计可施了。究竟该怎么拖住逮捕计划呢?无所适从之时,悠扬的笛声缓缓飘来,足以将寒风融化。这光景,唯独肖一叶有用不完的雅兴。

此人自小靠吹笛沿街卖艺,勉强能维持生计。因眉梢处纹有一条藤叶,故唤其一叶。去年酷暑时节,夏封相邀众亲朋避暑赏莲。于湖光山色间偶然聆听音色之婉转,竟有如沐春风之感,遂命人招之,仅商谈两个回合后即归于门下。夏氏亦风雅,虽喜风花雪月诸流,却独不近美色。不管是何佳人投怀送抱,皆被拒之府外。论勇,他不及樊猛;论智,又不如秦熠;论忍,也难胜朱梓磊。可偏偏有股仗义之风,对待手下亲如兄弟。肖一叶从不随大伙四处奔波,封自知其喜静,便许他随意,因此惹来猛的诸多抱怨,“府里这些人唯独宠肖宠个没完,又没多好看。”这是实话,叶个头不高,眼窝凸显,且总是板着张冷峻的脸,笛子从不离手,好像这张嘴留到今日完全是笛的不舍。

“此曲犹似秋雨滴梧桐,闻来悲伤。”待其奏毕,盟才有感而发。轻叹间念起“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尽管对梧桐的印象因诗词所诉,早已带有专属印迹,但于这繁华尘世,却不知其究竟为何物。“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离别。”管它到底为何呢,总归全是伤心物。他终止向往,想忘记时隐时现的雅音。

“此曲名为《相思》,意含情思难忘之意。”

“情到深处最相思,此名与这雅乐甚是相得益彰。”

肖一叶引阿盟到凉亭就坐,“想来这么晚没睡是因为放不下吧。所谓放下才能得自在,方才那曲姑且当作对逝者的告慰吧。”犹记得初来夏府时,正赶上父亲过世不久,是眼前的他每晚前来聆听,就坐在今日的位置默默陪伴。

乍听此言,并未心生诧异。“古人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前半句说你不假,后半句得改改,光把读书改作吹笛还远远不够,你是世间百态尽于心。”

经他夸赞,叶在羞涩之余更加感激,感谢从始至终的鼓励。“人多难免嘴杂,无需刻意打听也能耳闻。此番之事,人人都道夏封果断却过于狠辣,就连仁慈的阿盟都无动于衷。但我想你大概心痛难耐吧,眼见其葬身火海,你恨不得拼命也要救人才对。”秦熠虽聪明,但仍不及肖。多了慧心,却少了慧眼。“总有不得已的苦衷吧。寄人篱下就要学会少听少看,只有如此才能保全自己,留着这条命要紧。就像你曾告诉我的,凡人不要强求去做圣人。”盟静静听着,其实一叶的声音也像《相思》那般柔软。虽然平日跟在夏氏身边极少能像这刻闲聊,但偶尔遇见时总能感受来自他的问候。

同样的时辰,追溯到吹奏《少游侠》的井边。彼时曾说那曲笛音悠扬里藏有几分豪情,似在追忆某些激荡的流年。没想到我竟完全猜中,他遂用知己相称,还说高山流水遇知音,今日得遇你,三生有幸。“真乃天庭之曲,怎可沦落红尘染了污秽。不知可否愿意再奏几曲?”话题重又回现,只惜今晚毫无月色可观。如往昔默契,叶并未忘记经年小谈,相似的情景既然上演,主角已就位,配角又怎能破坏原有的和谐。于是并排而坐,好像晴空飞远的仙鹤,惟愿与此地告别后便不再逢迎。

“那日经你言出《少游侠》的意义,见所言头头是道,我便已暗地决定视你为知己。过去走街串巷时,听的人或多或少。要么扔几枚赏钱,要么讲几句闲语。从没有人肯像你这样分析,应该说是用心倾听。”不管是落魄或富足,他都最渴望得到懂自己音乐的友人。

阿盟钟情于为曲配词,空闲时常闭门赏音,凡遇到有韵味的总忍不住写几笔感触。“曲通人意,懂它的人既是有缘,也是因同感而发。”一首好词经几番吟咏也就作罢,若能和着曲调可谓更多滋味。“为游侠写的词应该算最畅快的感受,真希望永远停在纸上。”那支旧曲,那晌光阴。半卷墨香,半缕斜阳。几番沉醉,几起忧思。假如阿盟是本厚重的书,叶将作为扉页出现。而倘若叶是支柔美的曲,阿盟便作其最动听的和旋。

“你有心事?”他觉出今日所奏不同往时,似乎在本该昂扬的地方刻意低沉下来。“过去虽说四处流浪,偶尔会为钱甚至是吃住发愁,可总归还算自在,配的上游侠的豪气和逍遥。如今事事都不必犯难,夏封很少命令我替他卖命,多半时间也能随心所欲,可怎么就离畅然之感越来越远呢,像被圏禁一样难受。我都如此难熬,你更不痛快吧。”每次遇见阿盟,无论处在多少人中都是那副固定的表情,即使露出笑容也觉得透着勉强。“还好,夏氏对我至少不会吆来喝去。我本以为即便留下又何妨,只要良心还在,谁也无法让我丢掉底线。可如今却发觉原是我异想天开,人终归要彼此影响,而我却成了被改变的那方。”他摇摇头,嘲讽过去的自己不仅愚蠢而且无比自负,竟幻想改变高高在上的夏家少爷。“山水琅的灾难已无法弥补,但你满腔营救之心也不全全枉然,至少还有鲜活的生命仍在跳跃,总好过两者皆亡。”一叶安慰道。“我该怎么做,”脑海又浮现出店家奔进火海的瞬间,阿盟恨不得敲碎这颗头颅,即刻止住凌乱的思绪。眼下毫无办法,难道要继续坐以待毙?如果顷刻间府上发生大事,比如夏家长兄或其父母遭了难,哪怕是谣传,都能暂时转移封的注意力。一叶拍拍他的肩,依旧语气和缓,“既然早已想好计划,为何不顺遂心意。”果然被说中,对方虽有打算却犹豫不决,毕竟风险和胜算各自参半,或许前者更多。“说实话,我不敢再冒险。顺利全凭侥幸,若是失败,怕是死也赎不清罪过。”一阵风吹过,他承认渴望能拥有勇敢的心是多么奢侈。“不如我们暂且将枷锁全部卸去,好好感受掠过耳际的风。”叶说,而这句话正出自阿盟所填写的游侠词中。两人闭上眼,深深吸几口凉气存在胸间,感觉异常爽朗。“夏封那边我会替你周旋,快去快回。”说罢,将《相思》继续。笛声回荡在穷壤,穿越群山,趟过激流,好像这股侠气呼之欲出。无论何时,音乐总能赋予懦弱者以力量。年少的梦,狂乱的心,总有那么一刻因音乐的抚慰而苏醒。

阿盟孑然一身去完成对店家的承诺,脚底的路漫长又炽热,抬眼便是九霄外望不尽的苍穹。脚步时快时慢,因迫切而加速,又因怯懦而减速,两腿不知如何是好。

果然,那个身影正驻足在原地。

“我知道你会来。”“我当然要来,更要揭露你们这帮恶霸的罪行!”面对谦悠的忿恨,他不想讲半句狡辩的话为自己开脱。听着抑制不住的哽咽,心有怜惜。可即便再苦再痛,满心的忏悔也永远无法弥补。“对不起,我没能救他。”

“救他?少假惺惺的,你这副伪君子的嘴脸真令人作呕。还是收起谎言和做作,滚回夏氏脚下继续做低贱的奴仆。枉我信任你,竟会觉得你和他们不一样。”谦悠冷笑道,“本性难移,我居然连这最简单的道理都不懂。我绝不会绕过你们,绝不会!”那目光灼灼撩人,足以把空气点燃。阿盟好不容易才摆脱僵持的眼眸,却也有种被烈焰炙烤的痛楚。“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非要置他于死地,他对你们能造成什么威胁。这帮该死的强盗,杀人的罪犯。天啊!你快睁眼看看。谴责他们,劈死他们。或者劈死我吧,是我无能。贼人近在眼前,我却软弱的像滩烂泥。我是懦夫,是天底下最狼狈的懦夫。”

盟拽起跪在地上的烂泥,厉声说:“想报仇就给我振作,至少拿出该有的姿态。”“你干脆连我一起杀了,算我求求你,杀了我吧,反正我也是生不如死。”谦悠竭力央求道。面对眼前的孤儿,他深知亲情的意义。可是同情换不来勇气,与其干着急,不如再狠狠泼杯冷水彻底惊醒这颗麻木的心。所谓强者,即是能战胜懦弱的人。“你就是懦夫!为了护你周全,店家宁肯舍弃自身。如同生父般照顾你,不忍见你受到半分委屈。难道此等恩情仅是让你用来辜负的?今日大祸固然有客观原因,你只顾抱怨旁人如何残忍,却不曾想过若非你太过莽撞又何至于此。”这番话重重击打着已经千疮百孔的心,“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他回顾来龙去脉,确实和自己脱不开关系。“你给我起来,快站起来,像个勇士去战斗。”阿盟执意将这块软面揉练刚硬,怎料因跪姿时间过长,腿脚已不听使唤,根本用不上力气。只能用劲双手的力量勉强支撑,并强迫大脑不断接收必须站立的讯息,直到双腿逐渐可以弯曲。就像根弹簧,慢慢由压缩状再到伸直,由伸直复又压缩,如此反复多次,才稍有起色。“说你懦夫果然不虚,依我看不仅如此,还是根自私的朽木,难成大器。马上给我站起来!如果我是你,绝不会自暴自弃,因为没有多余的时间允许被浪费。如果我是你,定不会坐以待毙,因为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如果我是你,即刻会挺直腰杆将软弱踩在脚下。”看得出谦悠在努力从悲伤中找寻力量,然而时间逼迫当事者必须提速,马上将绝望过滤。那双腿依旧颤巍巍地抖动,他猛的将膝盖向后挺直,几步踉跄后重心下移,把全身之力迅速转移到脚底,趾尖死死地抓紧地面,两手挥舞以掌握平衡。经历几次磨合,终于使软弱的躯体得以被征服。站在同阿盟对视的角度,目光犹如饥饿良久的雪豹,射出万丈寒光。“你救过我,今日算我还你。若彼此再遇见,必不念旧情,让夏封付出全部来抵偿。我不会放过你们,即便死也不罢手。告诉夏封,我会替父亲报仇!”

在他转身的刹那仍关切道:“你住的地方安全吗?不如随我另择他处。”考虑到安全隐患,更有对店家的承诺,阿盟预备采取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没等拒绝声起,又道:“刚受伤身子孱弱,倘若被夏氏的人马抓到,结果你清楚。”显然他明白话外的用意,“如果勇者再添智慧,便能战无不胜。而学会忍耐也是智慧的表现,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谦悠表情茫然,只能听着后续。“韩信将军能忍胯下之辱,越王勾践更是卧薪尝胆数年。忍分为多种,有为国、为民而忍,保国民安定。国安民才能安,民安国便可稳固。为家亦要忍,其虽不如保国的壮语这般宏大,但家和万事兴,古今皆如此。其实为某个人而忍,也是同样的道理。”此番话更令他捉摸不透,那副神态像是在告诫对方即刻讲清楚。“赞且受制于人,等待时机慢慢成熟,是种隐忍。”这次迷茫者总算听明白了,不执行早在意料中,甚至连口吻都与料想中相近。“忍?生死之间你让我忍,是不是像你们这样的魔鬼根本就无情,有的只是不分黑白的卖命。”盟哑口无言,多想质问他,你仅知道被人牵挂是何等幸福,可否知道被人误解是何等痛苦。

但指责并未继续,谦悠只想再度决定离开。尽管已走出几步,却仍然没能控制住因身后传来的话语而停滞的脚步。夏封虽然手段阴险,又视法律于无物,但此人极重兄弟情义。我承认随他做过坏事,那些不可挽回的结果大概搭上这条命也无法抵消。但你可知道为能抗灾,他到处求助,甚至自掏腰包。其实夏氏也有深情,只可惜所处高位,难免会惹出无限是非。”于是将其母和山水琅之间的传闻详细告之,“我这么坦诚相向,并不是劝你跟随我,也不为博取谅解,更不想打消所谓的报仇。但有的人、有的事原本就很复杂,没办法轻易去判断对错。”“你到底想说什么?”谦悠不耐烦地问。“何不趁此机会随我近距离的接触夏封,即便为了杀他,最近的距离也最容易得手。”细细斟酌确也有几分道理,仅凭一己之力别说报仇,就连那显赫的夏府大门怕是都无法轻易进出。倘若于附近守株待兔,更是难上加难,尤其在武力又算不得强势时。

见其略显犹豫,便紧跟道:“夏封赏识你,还记得方才我所说的忍耐吧,好好跟他学,保证比找任何高手都要见效,毕竟时间紧迫,放弃大好的学武时机岂不遗憾。况且离得近还愁摸不准敌方的动态吗,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你且随我回去,有我来周全,保你万无一失,总好过求道无门吧。这段时间你要抓住捷径,潜心求学,无论承受多少冷眼都要挺过去,等待胜利的曙光。”这口吻好似已胜券在握。男孩忽然记起澈临行所言,大意是要叮嘱光阴不可辜负。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所幸搏一把。“我答应,随你回去。”语气坚决,目光也不再游离。“只为报仇?”话刚出口却发觉问的愚蠢,不然呢?“明知故问。”果然是断定的答案,此番换自己缄口不言。“为什么总帮我?”困扰许久的疑问总要寻个原因,欠人情也得有限度,该还的时候片刻也不能含糊。好在肖一叶也同样问过,所以答起来并不困难。“或许在山水琅遇见时,你那股桀骜不驯的劲头感染到我。又或许从眼神里传来的讯息告诉我要救人,不可再义无反顾的堕落。你是块璞玉,需要精心打磨。我欣赏你,也......,”他欲言又止。“也什么?”对方催促道,毕竟还是个耐不住性子的小孩子。“没什么,我们走吧。”微笑时似乎仍带着神秘。谦悠发出阵阵牢骚,并紧随其后。然而望向身前的背影,不禁承认未知的行动风险颇高,但好像明知危险却宁愿相信眼前多半的陌生脸陌生言。“你会保护我吧,”似在疑问,却是肯定的语态。因为结果显而易见,“这还用问。”“信你一回,我发誓是最后一回。”显然底气不足。你饿不饿?”“恩,真的好饿。”摸摸干瘪的肚子,好像连骨头都触到了。“不如我背你,我可不想你半路昏厥。”玩笑或许能降低饿感,放眼望去,笑料是最好的餐食。“才不用,要昏厥也是你在先,因为你老嘛。”就这样,一来二去,不知不觉间仿佛已相识多年。又能看见活力四射的他,真好。不禁喜上眉梢。无论面对什么困苦,只要笑容在,希望也同在。

“我欣赏你,也喜欢你。”阿盟喃喃说。

“你说什么?”声音虽微弱,却也传了过来,只是有些模糊。男人竟红了脸,好在可以用日光作借口。“到底是什么,快说快说,不然我揍你。”他奈何不过,于是拔腿就跑。“你个贼人,不许跑!”谦悠追过去,连连高喊,似乎将不远处的夏氏渐渐遗忘。如果世间不再有杀戮,哪怕这条路的终点是悬崖,他都愿意奔去。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相思如染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相思如染
上一章下一章

008、他是肖一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