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山水琅巧遇故人
离开这片纠缠爱恨的土地,钟离不禁念起家乡。他想拥入母亲怀里痛哭,诉诉憋在心头的烦闷。也想向师傅描述一幅烟雨江南,让老人得偿所愿。可他又不肯回去、不忍回去,该如何拖着空空的行囊出现在注视者面前。要回也该披锦衣,如此狼狈怎可相逢。即使重逢,又不知要损伤多少美好。
某个午后,阳光懒懒的睡去,天空灰蒙蒙。澈记得临行前包裹里曾留有锦囊,本打算遇事再打开,但现下几度徘徊,倒不如先看看,于是抽出一张印有兰花的香笺,里面写有:坚持两字,似乎老师早已得知此行必遇难处。过去师生独处的时光里,虽说辛苦,有时食不果腹,但每每咬咬牙,也都能挺过去。就像窗外苍穹,一阴一阳,是命中必然。他退了旅店,漫无目的地张望,准备去大千世界好好游览一番。
沿着来时路,车子经过山水琅,总感觉遇见那孩子时才是昨宵。装潢依旧老样子,店家已换了新颜。同样的食物,离家尚久,百般滋味冗杂成难以言说的忧愁。问起孩子一事,无人知晓,只说这里曾历经大火,烧死了几个人。澈感到失落,本想替洳月了却此番心事,看来又要化为泡影,唯独盼其好好活着。
“谦悠哥,快这边坐。”品茶工夫,闻听小二应声招呼道。扭头瞥看,正是故人,一时喜上眉梢。孩子看起来长高了不少,言谈间彬彬有礼。
他吃了面条,看起来很疲倦,辣椒油的辛辣令原本苍白的脸露出了红润,“最近营生可好?有阵子没来总惦记这里。”
“好,一切都好,您且慢坐。”说罢,又忙去招呼客人。
谦悠环顾四周,生意倒也兴隆。正待回身,刚巧迎上投来的目光,忙三步并作两步走来,紫色斑影仍在。彼此谈起别后各自的路程,皆感叹人生世事无常。为解开心间疑惑,趁此机会问起紫斑来历,这次不再是默不作声,“因一个女子,只是早已断了联系,不提也罢。”
“是洳月,对吗?”
“你怎会知?那家人的确喊她小月。”
钟离耐心讲起这段过往,没有怪罪,没有自责,就像在讲述陌生的故事。
“所以你们分开了?”顿了顿,又道:“小月姐也是可怜人。”记忆里的她看似一副无忧无虑的乐天派,实则总在为无法替家庭分担忧愁而自责。有时偶然听到姐姐的几声叹息,她会觉得揪心,怪自己无法找到良策。“我不辞而别并不是因小月姐,只是不慎听到伙房师傅们私下议论,嫌我吃白饭,是何家的累赘。他们甚至怀疑我和她有染,我喜欢月,这毋庸置疑。正因如此才不忍闻听旁人的污言秽语,索性一走了之。后来也回去过,每次只做短暂的停留,怕徒惹是非。”这些日子,他总会忽然想念,无论咫尺或天涯。就连结婚那日,亦在人群中穿梭,却不曾想新郎竟是澈。人世间的情意往往脆弱,有些无法追回,有些难以相守,时间、空间无不强行约束,所以真爱难求。
见其略显惆怅,忙转移话题,问起现今住处。听闻旧日惨遭毁尽的山水琅时,不禁悲从中来。自随阿盟回到夏氏住处后,受其百般刁难,做尽种种不堪之事,遭到旁人的怨怼。尽管问心有愧,奈何势单力薄,难与之抗衡。想过逃跑,想过反抗,皆无果。最终,两人选择背水一战,前来恳求放过。几番言语仍无法解脱,阿盟遂以自断手臂作为交换自由的条件。起初,夏氏笃定他必不敢,便草草答应若真如此,即刻放人,又按下手印,一副无所谓的神态。一旁的谦悠自知此言绝非玩笑,百般阻挠,夏氏命人将阻挠者强行拉开,像准备观赏新戏一般,坐在躺椅上,吃着烤肉。不料,眨眼功夫,见血溅出,众人惊在原地,大气不敢喘。手捧的肉块顺着嘴边掉落,揉揉眼,仍不敢相信。直到阿盟挣扎着走来,满脸滚有汗珠,一手拿起渗血的断臂仍在夏氏脚边,原来眼前全景皆为真实。他缓缓喘息,很沉,将带有手印的纸举在目前,艰难地说了声多谢,便随谦悠在众人的注视下扬长而去。夏氏未再阻拦,尽管内心亦有不忍,可嘴上绝不留情,像赶走一只苍蝇那样说的轻松,从此与阿蒙断交,再无往来。背地里,却悄悄留下泪来,那只手臂被挂在房门口,说是警示有心叛变之人,实则是想再留些时日,如同他仍在。
“阿盟肯这样相待,我岂能辜负。”谦悠又忆起共同走过的日夜,那些悉心照拂,并回以微笑的日子。“随我去家里坐坐吧,这里总不比家里舒适。”他瞅了眼时间,该回去给阿盟上药了,于是相邀道。澈也想知其目前处境,是否缺钱,是否缺看护的人,忙点头答允,一路随行。好在境况并不遭,屋子虽狭小却也齐整,坐在窗边翻书的定是阿盟,果然气度不凡。几句寒暄,留下些现钱,稍作歇息便离开了。如今已得知谦悠住处,待洳月回来,必得领她前来相认。想起洳月,不觉一股酸涩涌上心头。他忽而感叹缘分之神秘,仅一眼,竟能连接起若干人,大家相互包围,构成悲欢离合。新婚之夜,妻子曾着一袭紫衫,至今那团紫仍未消失。正待此时,身后传来喊声,是位身材矮小的姑娘,说自己曾与澈相遇在山水琅,不曾想今时能再度重逢。她诉起那场景,果然不虚,澈回以致谢,感激女孩还能记住。两人约定明日再聊,便各自走开了。临别前,她说名叫蔷薇,今天恰是慈母忌日,须得回家安抚老父。澈回身望向那背影,并无熟悉之感。言谈间感觉姑娘很热情,笑容格外灿烂。他告诉自己,要走出新路,开始新生活。洳雪嫁给阿黎倍感幸福,洳月和渡牵手也很知足,为何轮到他,便要自苦呢,放下当真艰难吗?不试试怎会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