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17、

端妃带着帝姬搬入紫宸宫居住的事情,不消半日便传遍整个皇宫。。

按照皇家的规定,就算是皇后也不能长居于皇帝的寝宫之中,而是另居有一处区别于东西六宫之外的宫院,那便是位于紫宸宫正后方的凤仪宫。

因而,若说此举未曾引起宫中流言蜚语、议论纷纷,怕是只有不解事的伽罗才会相信。

近日来,太后的头风症愈加严重,最糟的是就算施针也缓解不了多少疼痛,常常彻夜不能成眠,白日里又精神不济,只能整天卧床,唉声叹气,甚而在初十这日便早早传旨下去,免去一众嫔妃十五那日的请安,好让她清静养病。

其余人等不来也罢,但身为太后嫡亲侄女的德妃却固执地坚持亲自侍药。

“我都说叫你回去,怎地就是不听话?”太后身靠软枕半坐在凤床上,见德妃端了药碗过来,忍不住开口训斥道。不过,她人在病中,说起话来也是有气无力,听在旁人耳中自然也没什么效力。

“姑母,先把这药喝了吧。”德妃坐在床畔,将药碗举至太后嘴前,劝说道,“贺医正专门开了宁神安睡又不伤身的药,您试试看,说不定便能安然成眠了。”。

太后摆摆手,“是药三分毒,哪有不伤身的。”说着叹了一口气,“我这把老骨头反正就是这样了,治也治不好,死也死不了,熬到那一日便是哪一日。倒是你,我不是说了么,叫你安心养胎,别来回折腾。”

“我哪儿折腾了,出门就有步辇坐,到您这儿门口才下来,商御医还说孕妇得多活动,等天气再暖些时要我每天去御花园走上至少两刻钟。”德妃见太后不肯喝药,便将碗摆在床头鼓凳上,“我把药碗先放在这儿,您可得记着喝。”

太后不接她后半句的话茬,只一个劲儿念叨她:“鹿鸣宫的事儿你别管,也别跟着旁的人去胡乱搀和,皇帝想怎样,端妃想怎样,都随他们去。你只要记着现在你肚子里这个是谁也比不了、争不过的就行了。早些年你们三个刚进宫时,今上就说过,谁先生下皇子就立谁为后,敬妃倒是拔了头筹,可惜福薄命短,最先有孕却只生了个姑娘,还把性命陪了进去。要不然我说叫你好好养着呢,”她指着德妃尚平坦的小腹道,“快两个月了吧,眼下对于你来说,其他任何人任何事都没它重要。”

人一生里缺少什么,就会格外重视什么,太后今世不可能有机会孕育亲儿,便对子嗣之事特别看重。

德妃入宫四年多,除了近身宫女外,接触最多的人就是太后,自然熟知她心思,顺从应道:“姑母,您放心,我晓得的。”

对于巧茗近来得宠之事,德妃根本不曾介怀。。

不是她天生宽怀大度,只是她如今根本不能进幸,又不可能拘着皇上不许他宠幸旁人,身为后宫一员,若因此不快除了自讨苦吃、自找没趣,也得不着其他的结果。。

不用太后耳提面命,德妃也晓得自己至紧要的是守好了肚子里的孩子,如果一举得男,不只她母凭子贵,整个伍国公府都会因此更上一层楼。

她便将心能放多宽便放多宽,兴致勃勃地与太后分享起自己的孕事来,“……这孩子很懂事,前些日子我吐得辛苦,他大抵知道自己闹得过了,最近收敛许多……”。

这边厢心有着落,平静如常,换做其他嫔妃就很难如此淡定。。

不过,那些个不管是眼馋嫉妒也好,希冀攀附结交也罢,终归没人敢到紫宸宫皇帝眼皮子底下折腾。

是以,巧茗这些日子来过得极是安稳无忧。

落水的事情,暂时没什么头绪,就是伽罗这个当事人自己,说来说去也只得一句“有人推背”,但问起来可有看到是谁,便是“在后面看不见”。。

巧茗无奈,只是将伽罗抱在正殿里亲自带着,除了睡觉的时候让崔氏搭把手陪着,日常皆不许原来伺候的人近身,又安排了罗平罗安两个人暗中盯着莲心和莲叶,两人做过什么、与什么人接触过,一一需要报来。

无缘无故,不可能有人想害一个小孩子,所以必有极强的目的性。一次不成,未必便肯放弃。

莲心与莲叶但凡当真与此事有关,就算暂时不会再有行动,也会因为巧茗那日起了疑心而有不安,少不得与主谋联络,商议对策。

可惜,她们两人多日来安分守己,连紫宸宫的大门都没迈出去过一步。。

巧茗自然一无所获,甚至有些怀疑起自己的推论来。。

难道真的还有某个不知道的人曾在那日出现于御花园中?。

她很快想到一个人——前去取她留在大石下信笺之人。。

至于那人到底是谁,三月中旬的第二日已近前眼前,揭晓的时候就快到了。

十一这天晚上,巧茗惴惴不安地向韩震问起明日的安排。。

“你照常带了食物过去,只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我派了四个侍卫在暗中保护你。届时你在罗刹殿看到什么就如实写在纸笺上,按照那人要求的放置好。御花园里也派了侍卫暗中看守,前来取信的人自然逃不掉。”

韩震一壁说,一壁轻抚她脊背,“别担心,过了明日便再无事。”。

这一晚他出奇的体贴,多日来独一次破例未曾索欢,只是拥着巧茗安眠。

巧茗睡得饱足,翌日起身,自是神清气爽,原本忐忑的心情也平复了许多。

用过早膳,她便着流云去小厨房做上两菜一汤,准备去“会同乡”。。

阿茸有幸第一次与巧茗同去,忍不住打趣道:“娘娘终于准备将我介绍给她了吗?我盼着这一日盼得星星月亮都暗淡无光了。”语毕,想起什么又问起,“你竟然还记得去哪里找她?”

“是你告诉我的,她在罗刹殿。”

依照巧茗如今的身份,若独个儿一人离开紫宸宫在宫中四处行走,当真是极奇怪的一桩事,为了不惹人注目,必得带上至少一个随侍的人通行。

她既选了阿茸,就算不打算告诉她全部真相,要去的地点却是无论如何瞒不住的,便顺口胡邹起来。

“我?”阿茸右手提着食盒,用空出来的左手食指指着自己鼻尖,满心疑惑,“我什么时候说的?”

“明明就是你说的,不然我怎么会知道?”巧茗咬死了不松口,“是你说我每旬第二日都去罗刹殿见同乡,还次次都要你帮忙打掩护。”

阿茸还是维持着刚才的那个动作,斜眼觑着巧茗,“我……我不知道你去的是罗刹殿啊。”

巧茗蹙着眉回望她,特别认真地坚持道:“真的是你说的,才不过几日便不记得了么?”然后,一脸担忧地摸摸阿茸脸颊,“你怎么了?别吓唬我呀?难不成同时兼管库房与账册实在太辛苦,把你累得记性出了问题?”

阿茸确实抱怨过关于库房造册的事情。

主要是今上不知中了什么邪,巧茗每说一次她喜欢什么,韩震便大手一挥,成箱成柜地赏赐下来。

巧茗封妃到今日总共也不过七日,赏赐流水似的根本没有断过。。

如今鹿鸣宫的小库房里各种衣料、皮裘、各种精雕细琢的珠宝饰物、甚至根本未经雕琢的玉石南珠等等,早已堆积如山,眼看着连人都进不去了。。

昨个儿才商议好,反正工匠正在修建浴池,索性便将西配殿两间耳房稍作改建,一并充做库房备用。

赏赐越多,说明帝宠越盛,当然是好事。阿茸也为巧茗开心,但落实到她这个管账的人身上,每一件事物都等登记造册,直忙得她腰也弯了,手也僵着维持成握笔的姿势,每晚都得自己按摩按摩才能缓过劲儿来。

所以,巧茗这么一说,阿茸便也疑心起来,觉得自个儿真的脑筋不中用了,“哎呀,怎么办?我才十四!”她捉住巧茗手臂摇晃,“我不管啦,就算我脑子不好使了,帮你穿衣打扮总是没问题的,你可不能因此便不要我。”

“好好好,”巧茗见她傻乎乎地信了自己,放松下来,“噗嗤”一声笑,“放心吧,我绝不会对你始乱终弃。”

两人说笑间,已远远看见了芜菁宫的高墙。

芜菁宫与其他宫院相隔甚遥,孤零零独立在皇宫东北角,从前朝起便是用做冷宫,囚禁犯错失宠又罪不至死的嫔妃。

罗刹殿便是芜菁宫的西配殿。

阿茸这时才反应过来,一轮嘴问道:“你的同乡住在冷宫里?我原以为她只是和咱们一样当差的,唉,也不对呀,没听说冷宫里关着哪位娘娘,还是你们觉得这儿没人方便说话?可是你们不害怕么?听说前朝几百年,这儿没少死人,都是心有不甘的冤魂厉鬼……”。

“我也不记得了,”巧茗随口糊弄道,“你在这儿等着我,我先进去瞧瞧,闹明白了再来叫你。”

她将阿茸留在芜菁门外,一个人拎着食盒,忐忑着迈步跨进全然未知的地界。

18、

从外面看,芜菁宫与各处宫院并无什么不同,一样的朱红宫墙,碧瓦飞檐。

只有真的踏进去,才能真的感受到所谓冷宫的荒凉。。

首先入眼的是秃了小半边的汉白玉影壁,圆环状的蝙蝠纹因而豁口,福字只余一口田。

地上铺着厚厚一层黄褐色的枯叶,不知经过几多个秋才积攒而成,一脚踩上去便应声粉碎。

青石板地砖四分五裂,无一块完整,荒草从裂缝中钻出,顽强地生长至足有成年人小腿那么高,正随着初春的清风散漫摇曳,好不自在。

一株龙爪槐半死不活地立在东南角,树干苍老枯瘦,树皮皴裂,光秃秃的枝桠扭曲前伸,倒是应了它的名字,可惜分毫没有龙爪的威武,反倒像是阴司里流窜出来的厉鬼手爪,越看越觉得阴森恐怖。

阿茸探头在门口向里张望,一只乌鸦嘶哑着嗓子,“哇哇”地从她头顶飞过,她仰头去看,再低头时正好对上龙爪槐张牙舞爪的影子,身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抖。。

“我……”她本想说,我和你一起去,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变成,“我在这儿等你,有什么事你大声叫啊。”

巧茗扭头“哦”了一声表示答应。

然后,阿茸便缩到门口东侧边,捧着脸,跺着脚,靠墙而立。。

芜菁宫只是一进院,绕过影壁,一切便毫无遮挡地展现在眼前。。

房屋皆是一派年久失修的模样,墙面斑驳,水痕遍布,屋顶的琉璃瓦也有些脱色,兼且杂草丛生。

芜菁殿有扇门黄铜合页脱落一半,歪歪斜斜挂在门框上,门窗上的糊纸没有一处完整。

东侧幽兰殿更糟糕,两扇菱花窗索性倒在檐廊地上,还有一扇窗不知是栓子坏了,还是忘记栓起,在风中不停一开一合,“吱呀——啪——”的声音反复不断,与这满院凄清倒是十分匹配。

至于罗刹殿,则是看起来维护得最好,却也最不正常的。。

说它维护得好,是因为乍一看上去,门窗都还完好,没有明显的损坏。。

而说它最不正常,则是因为所有能出入的地方,不管是门还是窗,皆用木板封起。

巧茗慢悠悠地踱步过去,走近了才发现,那些木板外面还铸了铁条。。

她沿着檐廊绕着罗刹殿转了一圈,又下了石阶,在檐廊外面绕殿一周,愣是没发现任何能够出入的地方。

原来不止维护得最好,还密封得有如加了盖的铁桶……。

那她要把饭送到哪里去?又到底要送给谁?

“我来了,你在吗?”巧茗扬声喊了一句。

她琢磨着,既然是每旬都来送饭一次,必然应有人在这儿等着吃,说不定现在藏身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既然她找不见,只能希望对方听到叫声自动现身。。

回应她的只有寒鸦悲啼。

不知道是当真没有人在,还是对方不愿现身。。

“唉,要不然我把食盒放在罗刹殿门前,你想吃了就自己来拿吧。”。

巧茗又喊一次,话语里满是恶作剧的胡闹。既然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人,难不成还与鬼影打商量么……

如果她无所依旁,正常来送饭,肯定不敢这般做。。

但她今日的目的是抓出威胁自己的鬼面人,按约定来罗刹殿不过个幌子,交足了戏,自然可以离开。

“呐,就放在这里了啊。”

巧茗一壁说,一壁迈步上了石阶,弯腰将食盒置于门边。。

就是这样一低头的功夫,却被她发现了一处异常——殿门下端贴地的地方有扇半尺(边长约、)见方的地窗。

那窗直接开在门上,便是连露在外面的门栓也漆成与门同色的朱红,巧茗适才走来走去,只顾着找人,视线平视,因而并未注意到。

难道她应当从这里把饭菜送进去?

巧茗再看看那封死的门窗,难不成罗刹殿里关了什么紧要人物?。

因知道有侍卫暗中跟随保护,她并无分毫惧怕,轻易便被好奇心驱使,蹲下身来,伸手拔下那细小的门拴,将窗扇向内推开。

地窗开得极低,巧茗抱着膝盖,自欺欺人地向院中张望一番,便跪了下去,双手趴在地上,头压得几乎贴到地面,视线才能与之平齐。

殿内幽深昏暗,几缕阳光透过门窗缝隙顽强地照进去,却像进了无底洞般很快消失无踪。

巧茗适应了几息功夫,才勉强能将近处的事物看出个大概。。

地上似乎铺着地毯,隐隐约约地好像还有坐榻,看来确实有人正在或曾经居住过。

她还注意到地上堆着许多半人高的东西,似乎有头有手还有脚,因为看不清,便添了几分诡异,巧茗禁不住有些头皮发麻。

好半晌后,巧茗终于分辨出那是罗刹泥胎塑像,数了数,在她视线可及的范围里至少有几十个。

而泥胎周围,还七零八落地散放着各种质地的罗刹面具,木雕,铁铸,甚至有的看起来像是乌金,皆是凶神恶煞,巨口獠牙,与那夜在尚食局膳房里看到过的一模一样……。

巧茗太过震惊,猛地抬起头,抱膝坐在地上。。

许多想法在她脑中纷乱盘旋,有些她抓住了,有些却一闪而过,快得根本来不及厘清便消失不见。

事情看似有了些眉目,但还是有什么特别重要的始终缺了一角,无论如何也拼不齐全貌。

正疑惑间,院外突然响起阿茸响亮又饱含惊恐地尖叫,然而那声响极短促,才起便戛然而止,彷如生生被掐断一般。

数只乌鸦也被惊起,扑棱着翅膀,嘶哑着嗓音,“哇——哇——”叫着在院子里打转。

巧茗心中突突乱跳,说不清究竟是因为适才看到的东西,还是因为担心阿茸。

她双手发抖,掀开食盒盖子,胡乱且迅速地将盛着饭菜的碗盘塞进地窗,然后便站起身来,完全不记得栓好门拴,更是连跪地时裙上沾染的灰土也顾不上拍去,便挽着食盒快步跑了出去。

19、

阿茸平日里表现得有些个牙尖嘴利,也不畏权势,连顶头上司方司膳的亲侄女都敢奚落得罪,那不过是她心里有分寸,知道不会出大事而已。

但说到底,她只不是个将将十四岁的小姑娘,胆子也就比针尖儿大上那么一丁点儿,对于那些个莫须有的事情,譬如鬼怪之类的,尤其惧怕。

现如今,阿茸正龟缩在墙边,一壁嫌弃自己不够讲义气,一壁又因为确实害怕而无论如何不敢进去。

她心绪不宁,连带肢体上也没有一刻安生,不停地在墙根儿底下踱过来又踱过去。

蓦地,院子里传出巧茗的说话声来。

那声音虽然有些偏响亮,却听不出有什么不妥。。

阿茸停下步子,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心中充满矛盾。。

巧茗她应当是没事的吧?

若是遭遇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应当是惊声尖叫,而不是语气平常地说话才对。

而且,她也不害怕,毕竟从前来过许多次……。

喔,不对,从前的事情巧茗都不记得了!

阿茸脚尖点着地,心里纠结万分。

这时候,院子里又发出了声响,她始终听不清巧茗到底说得是什么,但还是听得出比刚才短了许多,结尾好像是一声“啊”。

无缘无故的,怎么会“啊啊”声?

阿茸双手成拳,握在胸前上下挥了几挥,终于狠下心来,一咬牙,一跺脚,闭着眼睛便往院子里面冲。

然后,一头撞上了影壁……

疼得她哭都哭不出。

握拳的双手高举起来,一轻一重地捶着发蒙的脑袋,阿茸撞得七荤八素的,连自己刚刚到底打算做什么,又为什么会撞到墙上都想不起来。

好半晌功夫,终于有个名字盘旋着飞回到她的脑袋里——巧茗。。

对了,是巧茗,她要去看看巧茗有没有事。

阿茸这会儿还有点晕乎乎的,身体半趴在影壁上借力,她才撑起手臂站直了,就见到影壁上龙爪槐鬼爪似的影子下面,不知何时多出三道鬼影,其中一道鬼影正像传说中的僵尸般直挺挺地向前探出手臂……

阿茸惊骇地瞪大眼睛,还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便觉肩头被重重一拍……

“啊——”她尖叫出声,然而才起了个头儿,眼前便一黑,整个人软绵绵地往地上滑倒——她硬生生地被吓晕过去。

昏迷不过几息间的事情,清醒过来时感觉到一双坚实的手臂揽在腰间,映入眼中的是一张年轻俊美充满英气的脸庞,令她不由自主地涨红面颊。

“醒了?你是谁?鬼鬼祟祟地到这里来打算做什么?”俊脸的主人神色严肃,冷冰冰地问道。

阿茸像被踩了尾巴一般从他怀中跳出来,张口反驳道:“你……你又是谁?你才鬼鬼祟祟呢!”

说话间看到对方身后还站着两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男人,她紧张地向后退,才一步便被影壁抵住,再无可退。

“羽林卫,顾烨。”他简单地报上名号,跟着眉峰一挑看向阿茸。。

阿茸懂的,那意思是:该你说了。

她心里面掂量着自己该如何说。

从前在尚食局的时候,巧茗偶尔出来走动一下,虽然不好张扬,但也不会有人追究。

可,如今巧茗身份不一样。

皇宫有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但大多只能守在玄武门之北,紫宸门之南,能进这两道门的唯有十二亲军里的羽林卫。

羽林卫乃是帝王头一等的亲信,官职品阶或许不如前朝封侯拜相的大臣们,但论心腹程度,却是无人能及,因而全是从勋贵家年轻有为的公子里面选拔。。

但就是他们,也不可能走进后宫那道门。

相对的,皇帝的嫔妃们轻易也不能走出后宫那道门。。

平日里东西六宫互相走动,乃至去慈宁宫和翊坤宫走动,都有规定的路线,就算绕远路也罢,总之皆有办法让大家走在后宫之内,绝不与皇帝之外的任何男子接触。。

喔,若遇头疼脑热,得请当值的御医过来诊症例外。。

这些全是齐嬷嬷教导过的,毕竟,她和流云是巧茗的左膀右臂,嫔妃们需要知道的规矩,她们两个只能比巧茗更熟才能在适当的时候规劝提醒,真正起到忠心为主的作用。。

今日巧茗偷溜出来会同乡,已是逾越了——当然,阿茸并不知道她得过今上的许可。

然后,还遇到三个大男人……

若是一句话说得不妥当,惹得皇帝发怒,岂不是害了巧茗。。

阿茸憋了半天,只小小声答了一句:“我,我是宫人。”。

站在顾烨后面的两个侍卫“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顾烨没有笑。

他年后刚进羽林卫当差,虽说只是个统领五十人的正七品总旗,但也是因了家中关系,自年幼时便得了太后、皇帝的欣赏,才能不似旁人那般从大头兵开始。。

少年人总是心气儿高,越是知道自己有特殊的门道儿,越是要表现得更好。加之年纪刚十六,正是众侍卫中最小的,为了在属下心中树立威信,还要故意加多几钱老成持重。

是以这会儿他明明心里好笑得不行,却还是使足了劲儿板着脸。。

“小宫人,我们都知道你是宫人,就算你不说,看你这身打扮,也知道你不是太监。”其中一个侍卫略轻佻地调笑道,之后与他的同伴一起,笑得更张扬了。。

顾烨也是忍功了得,即便绷得嘴角直抽搐,依旧能保持住严肃。

看在阿茸眼中,却全然是另一番光景。

表情狰狞,剑眉倒竖,大眼圆瞪,咬牙切齿……。

小时候跟着秀才阿爹读过书,能识文断字的长处,这会儿就变了害处,害怕不光是一种感觉,还能准确地,用许多文绉绉的词汇形容出来,简直快要赶上话本子里良家小姑娘半路遇响马的桥段。

尤其是,当看到顾烨白皙修长的右手用力握住腰间悬挂的绣春刀刀柄时,阿茸都快要哭了,早就听说过羽林卫皆是武艺高强、身份特殊、格外阴沉狠毒之人,难不成自己一句话没答好,便要给劈成两半么……

巧茗从影壁后面跑出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么一番情景——。

阿茸侧靠影壁而立,娇小的身躯畏缩着,双手捧脸,瑟瑟发抖。。

在她对面,背对巧茗站着三个穿宝蓝长身罩甲的侍卫,从领围项帕的颜色能区别出前头的是正七品总旗,后面跟着的两个则是普通侍卫。

巧茗头一个想法是:难道他们是陛下派来的人?。

不过一息间的功夫,她便自己否定了这个想法。。

她听到了他们的哄笑声,再看看阿茸害怕的模样——如果真是韩震派来的人,认真办差还来不及,怎么会欺负跟着她过来的宫女。

巧茗到底是跟今上通过气儿的,没做亏心事,底气本就足得满溢,再加上身为端妃,好歹也是一宫之主,最贴身的人儿哪里容得旁人随意欺侮。

底下人要忠心护主,才能得主子青眼重用。

反过来,能不能护得了底下人,也是衡量一个主子的关键,若连这点能耐和用心都没有,也难以得到真心簇拥。

巧茗放缓了步子,暗地里回忆着从前跟在母亲萧氏身边时,她处理事务时都是用何种态度语气,便依样画葫芦,仿照着呈现出来,口中不徐不疾地问道:“三位大人是在此巡视路过么?为何正事不做,闲在此处为难我的宫人?”

那三人转过来,他们都是世家子,见到巧茗服饰华丽,下巴微仰,神情傲然,端得是自幼见熟见惯的贵妇人神态,只是年纪未免太小,而且裙裾上满是灰尘,直将那樱粉色的月华锦几乎染成土灰色,便是只剩下不伦不类四个字。

虽然心中难免轻视,但到底知道这等衣料不是普通人穿的了,冷宫里没住人从来不是秘密,大殷三朝来只出过一个帝姬,再加上她刚才说的话,身份只能是今上的嫔妃,便不敢像待阿茸那般,全都收起了嬉皮笑脸。

顾烨上前一步,抱拳行礼,朗声道:“在下羽林卫顾烨,正如娘娘所言带领下属巡逻至此,见到此位姑娘独自一人,在此处盘桓甚久,便想问一问究竟,此乃职责所在,并无欺凌之意,还望娘娘见谅。”

巧茗当然知道他是顾烨。

顾烨与巧茗二哥梁芾同属羽林卫,交情甚笃,她十岁起便常在自己家中见到他。虽然二人后来定亲乃是父母之命,并未私下相处过,但又怎会认不出。。

还记得那一日挣扎在冰冷刺骨的龙藏浦河水中,最后印在脑海中的景象便是他驾了乌篷船来,一脸焦急地跳下来试图救她,可到底还是来得迟了……。

她陷在回忆里,根本没有听到顾烨接下来的问话。。

“娘娘?”顾烨疑惑地喊了一声,心中也有些不耐,到底是哪一宫的人,宫人傻兮兮的,主子也有点古怪,然而嘴上依旧恭恭敬敬地,“敢问娘娘来此所为何事?”。

巧茗自是知道嫔妃不应私自来此,但隔墙有耳,为保万全,她不可能在此时此地将真正的原因说出来,更不可能表明自己乃是得了今上允许。

正犹豫间,却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跨过门槛,走进芜菁门来,初春明媚的阳光照在他的罩甲上,映得那通身的铜钉熠熠生辉。

巧茗看清来人的样貌,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几乎克制不住,便要夺眶而出。

20、

巧茗咬住下唇,几次深深地呼吸才勉强控制好没让眼泪落下。。

如此一来,面上神色自是十二分的不自然。

幸好,现在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刚刚进来的那人身上,并无人发现她的异常。

“百户。”顾烨等三人齐声向上司行礼。

而那位百户,只是轻轻地冲他们点了一下头,便径自走到巧茗跟前,先行了个大礼,然后毕恭毕敬,自报家门,“下官梁芾,见过端妃娘娘。”

他将端妃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巧茗不知其中关窍,顾烨与梁芾甚有默契,明白过来他这是故意给自己三人提醒。

后宫看似与前朝隔绝,其实质却如唇齿相依般不可分割。。

若说这段时日来,后宫中最值得关注的事情,无非便是端妃的崛起了。。

从不入流的女官一跃封妃,抚养帝姬,接连进幸,甚至搬去紫宸宫居住,几件事里随便哪一件都够有心之人暗中琢磨许久。

顾烨等人自然也听过这数日前还不存在,一转眼却响亮无比的名号,心中想得皆是一样:还好刚才对她并未无礼。

然而,似乎也并不足够有礼。

顾烨便带头重新向巧茗行了大礼。

巧茗此时丝毫不关心他们如何,只不错眼地看着梁芾,这是她的二哥,她一母同胞的嫡亲哥哥,她没能见到最后一面,也以为永远不会再见的亲人。。

梁芾被她看得有些发毛,清清嗓子,开口道:“娘娘,陛下刚才回到紫宸宫里不见娘娘,正在大发雷霆,派了宫人与侍卫到处寻找,”说道此处换了轻松些的口吻,“娘娘快些回去吧,不然大家伙儿都要遭罪了。”

他说的不是真话。

巧茗今日的行动,不管是什么时间去哪里,还是带了谁人一同去,皆是与韩震商量好的,他怎么可能因为下朝后不知道自己去了哪里而生气。

她心思一转,便想通了,梁芾便是韩震指派了来保护自己的侍卫之一,因而看到自己被顾烨等人无意中撞见,便出来帮忙解围。

“好,如此多谢梁百户了。”巧茗欣然应道。。

说完,向阿茸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然后,两个人便一前一后的离开了。

梁芾一路跟在她们身后,落下三步远的距离,既不太近,又不太远。。

巧茗心中感慨万千,却想不出该如何与梁芾搭话,生怕自己一开口便克制不住激动的情绪。

待到紫宸门前时,梁芾必须得止步了,巧茗便向他再道多一次谢。。

梁芾倒是比她自在得多,“娘娘不必如此客气。再过些时日,娘娘便也是梁家的女儿了,就算没有今上示意,照应自家妹妹也是应当的。”

说这话时,他面上是个爽朗的笑模样,但提到妹妹两字时,眼中却有一闪而过的哀伤。

旁人不注意或许看不到,巧茗因对二哥太过熟悉,轻而易举便捕捉到这前世从来没有出现在他脸上过的表情。

想那时梁家一直顺风顺水,梁芾的仕途也是一帆风顺,十六岁入羽林卫,十八岁也就是今年已升任正六品百户。

少年郎没有受过挫折,从来都是一副豁达开朗、朝气蓬勃的阳光模样。。

而今日他眼中那抹淡淡的哀伤,不用想也知道是因为自己骤然早逝的缘故。

巧茗心中微微叹息,却不能莽撞将实情相告。。

她还想打探父母的情况,但两人初次相见,说是说一家人,其实自己如今对梁家不过是个陌生人而已,也不方便直接问起人家家中事宜,只能顺着他的话答道:“梁大人说得对,以后我便称呼你做梁二哥好了。”

又礼貌周全地请梁芾带话问太师夫妇好,便带着阿茸进门去了。。

“娘娘,为什么梁二公子说你以后也是梁家的女儿?”阿茸好奇地打探道。

巧茗并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可隐瞒的,便将自己与太师早逝的女儿同名,皇帝知道了便牵线搭桥建议太师大人认自己做义女的事情细细说了。

“皇上对娘娘可真好。”阿茸由衷赞叹道,“如此一来,除了德妃娘娘是太后的亲侄女,其他的娘娘们出身再好,也比不得你了。”

巧茗答一句:“那自然是的,陛下的恩情我记着呢。”。

走上石阶时,阿茸又悄声附在她耳边道:“可是,你是哪里那么得陛下疼爱呢?难道就因为饭菜做得合口?要是这般,可得再加把劲儿,不求做得更好,也得求做得更多,可得牢牢把陛下拢好了。”

话音才落,已经到了正殿门前,门口自是有人候着,巧茗因而没说话,只冲她笑笑表示自己明白。

韩震倒是真的等在紫宸殿里,见巧茗回来,便屏退了众人,问起早上的事情可否顺利。

巧茗一一如实相告,末了问出心中疑惑,“陛下,那罗刹殿里是否曾关过什么人?为何封得那般密不透风?我不曾见到任何人影,那鬼面人总不能是戏耍于我?阿茸也说,过去我每旬都去一次。会不会是最近关在里面的人被送走了,而要我借送吃食打探消息的人并不知道?”

说这些话的时候,韩震坐在卧榻上,巧茗则坐在他腿上。。

这几乎成为两人近来谈话时的固定姿势。

巧茗起初有些害羞,这样一抱便总是词不达意,后来习惯了,便渐渐恢复了正常。

虽然一直不甚理解他为何这般缠她,但他是皇帝,她是嫔妃,就如胳膊拧不过大腿,他喜欢怎样相处,自己便顺从好了。

韩震寒着脸,微微眯起桃花眼,许久不曾答话。。

巧茗不得不疑心自己说错了什么,惹得他心中不快,然而细细回忆一番,自认并没有什么不该说的,便拽了拽他衣襟,轻声问道:“陛下,可是我不该问起罗刹殿的事情?我只是见到了,便想到这些,并非有意打探什么。”

“没事,你被迫牵涉在其中,想尽快知道真相也是人之常情。”韩震手上使力,将她臻首压在自己胸前,下巴抵着她头顶,轻轻蹭了两蹭,“现下这皇宫是在前朝的基础上扩建的,或许是前朝遗留下来的也说不定。大殷开国时日尚短,据我所知是未曾有人被关入过冷宫的。你别担心,不管是谁,想做些什么,都有朕在,决不让人祸乱禁宫,也不叫你受半分委屈。”。

可是,罗刹殿门窗上钉的木板分明是半新旧的,数十或上百年前的东西。

巧茗还想再问,却听到门外脚步声响,然后便是小女娃软绵绵的喊声:“娘回来了吗?我要找娘。”

宫人内侍皆被韩震赶了出去,巧茗只得自己起身开门,伽罗一下子就扑在她腿上,蹦着小脚儿道:“娘,我们去花园,躲猫猫。”

“娘娘,”崔氏跟在后面,解释道,“帝姬从早起便一直念叨这事来着。”

巧茗笑道:“是我昨晚应了她的。”

说着将伽罗抱到桌前,“先把点心吃了再去,好不好?那时阳光也比现在更好些。”

崔氏服侍伽罗加餐时,巧茗便按照昨个儿与韩震商议好的,在角花笺上写了“安好,如常,无新”六个字,再用女封封了,如此一来,就算被不相干的人捡了去,也看不出端倪,只会被归为宫女间传递的信笺而已。

近日天气回暖很快,御花园里枝叶抽出新芽,鲜花渐次盛开,满满一片春意盎然的气象。

伽罗蒙着眼站在樱花树下,崔氏在旁边帮她数数,巧茗、阿茸、流云再加琵琶、翠玉分头躲藏。

韩震也在,他是帝王之尊,当然不会加入孩童的游戏,只坐在八角亭里,由陈福侍奉着,赏花品茶。

巧茗寻着鬼面人说的“西南角假山往北数第三棵树旁的大石”而去,趁着躲在石后的功夫,便将信笺塞进大石底下,一切顺利无忧,分毫不会惹人怀疑。。

可是,回了紫宸宫,一直等到睡前,也未曾有人前来回报取信人的事情。

“别想了,他们会一直守着,寸步不离,若捉住可疑之人,自然会立刻禀报。”

她辗转反侧,睡在旁边的韩震想不察觉都难,便将人搂进怀里,柔声开解。

即便有皇帝屈尊降贵,轻拍哄劝,巧茗依然睡得很不安稳,噩梦连连。。

或许受了白天意**见梁芾的影响,她甚至梦到前世梁家最混乱的那一日。

二哥早上出门时回过头来冲她笑,“别跟着了,我答应你的事情从来不忘,从宫里回来去荷香斋买新出炉破拿伦。”

“是西洋拿破仑蛋糕啦!”巧茗急得直跺脚,不无夸张地强调,“这是眼下京城里最受欢迎的点心,说错了你会被人笑话到抬不起头的。”

爹爹和大哥已经骑在马上,见此情景皆笑了起来。。

梁芾也上了马,又偏过身来冲她挥手:“回去等着吧。”。

巧茗眼巴巴地等了一天,最后等来的却是那道等同于毁天灭地的圣旨。。

身怀六甲的大嫂倒在地上□□,殷红的血自她腿间汩汩不断,将整片襦裙浸染。

母亲呢,十三岁的巧茗想去寻母亲,巧芙死死地将她按在房里不许出去,然而她听得到,院中有人尖着嗓儿嘲讽:“便是一品诰命又如何,最后只得草席裹尸……”。

巧茗猛地一抖便醒了过来。

“怎么了,”韩震也被她闹醒了,半梦半醒间声音有些暗哑,“发恶梦了?”

也不待她回答,便将人紧紧抱住,“别怕,有我在。”。

巧茗想推开他,却又不敢,心中暗自苦笑。

她两世里遇见过的最大的噩梦,便是由他一手造成。。

恨么?

前世里家破人亡,怎么可能不恨。

但今世,一切都还没发生,与其一味憎恨,倒不如积极些想着如何去改变这件事。

21、

在皇宫的另一处地方,也有人和巧茗一样不能成眠。

唯一不同的是,巧茗因心绪不宁睡不好,他们却是任务在身不可睡。

御花园临湖有一座水阁,梁芾带着三个下属已在此守了近十个时辰。

眼见红日西落,明月东升,再挨过夜半的一场疾雨,直至繁星渐渐暗去,遥远的天边露出一线白,始终没有等到前来那大石下拾捡信笺之人。

“头儿,你去睡一会儿吧。”肖琪抻着懒腰走到窗边,话说一半打了个哈欠,引得另外两个同僚也跟着哈欠起来。

“就是,头儿,我们都睡过了,你好歹眯一觉,这有我们呢,一有动静立刻叫醒你。”那两人附和着,他们轮流着每人在坐榻上睡了一个时辰,还哈欠连天的,梁芾整夜没阖眼,想也知道又困又倦。

梁芾向外张望一番,园子里静悄悄地,雨过风停,便是连树叶花瓣都纹丝不动,于是也未推辞,转身往墙角的坐榻走过去。

谁想这厢儿靴子才脱了一半,便听得肖琪“嘘”了一声:“有人来了。”

梁芾直接把脚往靴筒里一蹬,快步回到窗前。

只见八名青衣太监排成两列,手中各执一把扫帚,最末两人联手抬着编筐,安静有序地前行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

“这是直殿监的人,”杨百川大咧咧地摸摸后脑,“头儿你接着睡吧。”

直殿监专司皇宫洒扫之事,每日清晨直各处打扫乃是例行公事,想来不会有什么可疑之处。

“先看看再说。”梁芾一口回绝。

他们沿路走至御花园当中,将编筐往地上一搁,左打头年纪稍长一些的太监趾高气扬地尖声道:“都按老规矩,去吧。”

各人便分头四散开去。

之前唯一说过话的那个太监竟然毫不掩饰脚步匆匆,直接了当便冲着梁芾四人目标中的大石而去。

梁芾他们处于水阁三楼,站得高,自然看得远,能将御花园内各种一览无余。水阁位置也偏西南,离目标中的大石并只不过几十步远,再加上练武之人目力自是强过常人,甚至毫不费力地便能看清那太监面上神情。

只见他大步扬长,来到大石边便即驻足,侧转身子向周围张望一番,便即将手中扫帚随手一抛,眉开眼笑地蹲下去,探手在石下周边摸索。

不一会儿他喜上眉梢地站了起来,手中抓着一物,可不正是一只信封。

梁芾等四人立刻开弓箭一般蹿出水阁,动作迅捷,有如风驰电掣。

那太监正低头拆信,忽觉眼前光影一暗,讶然抬头,才发现自己已被四名带刀侍卫包围起来。

*

紫宸殿里,巧茗才梳妆完毕,便见到韩震沉着一张脸走进来。

她瞥一眼窗前月牙桌上立着的西洋座钟,这才是刚下早朝的时候。

平日里韩震里下了朝,还要在御书房里单独会见一些大臣,从没有这般快便回来的。

“陛下,”巧茗起身迎过去,打量着韩震的神色,柔声问道,“可是发生什么事?”

韩震并未答话,挥挥手叫殿内的宫人全部退下,才将手中拿着的一卷纸卷递在巧茗手里,“你自己看吧。”

巧茗便坐在他的腿上,将纸卷展开。

原来,今晨卯时初刻,她二哥带着人在御花园里抓到了前来取信笺的人,那是直殿监负责洒扫的一名太监,姓乔名大石。

这纸卷上密密麻麻书写的,便是乔大石以及其余与他同时当值的太监们的口供。

依那乔大石所言,他之所以晓得石头下面有信笺,乃是因为一年多前某一天清晨如常打扫时,某位太监从石下扫出信笺,信中所书内容不甚明朗,但信封中夹着几钱碎银。

当时众人都不在意,可后来,每隔一段时日便能从石下捡拾到信笺,最关键的是每次信中都夹有碎银,少时数钱,多时一两、二两皆有。

乔大石的亲舅乃是直殿监秉笔太监,论地位仅在掌印之下,所以他向来都仗着舅父的威风在同僚中横行霸道,便将清扫大石周围的活计强硬揽下,那拾到的银钱自然也就是他自己的。

洒扫太监是直殿监里品级最低,月银最少的,每月仅得二两银,所以一月三次这般意外贴补的,算起来差不多能有三、四两,反而比他自己的月俸还多,自然也值得心心念念惦记着。

关于每次信上写了什么,乔大石表示:“我怎么知道,那些字认得我,可我不认得它们。”

还有每次拿了银子后,信的归处则是:“和当日扫出的杂物一起,丢在编筐里,自然有马车带去宫外处理掉。”

今日与他一同当值的,只有两人是首次捡到信笺时便负责御花园洒扫的,他们的证词与乔大石倒是一致,看上去没有撒谎的迹象。

至于当初最先捡到信笺的那名太监,叫做安杰,但是三个月前,也就是过年期间,不小心冲撞了进攻赴宴的贵人,当时便被杖毙了。

羽林卫到底是不同凡响,卯时抓到人,现在还不到辰时,便以交上来这样一卷内容详细、条例清晰的笔录来。

可惜,巧茗看得越明白,心里便越糊涂。

那钱,应当是原身放进去的,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她进宫三年,一分纹银也没能攒下来的原因。

但是,这样大费周折,又是送饭去罗刹殿,又是打探事情,再冒险写在信笺上偷偷传递消息,总应当是有一定的把握将信送至正确的人手上,哪有次次叫那贪小便宜的太监留银去信便算完事……

巧茗又扫视一遍那口供,看到乔大石说每次清扫出来的什物皆是装在编筐内统一运出宫去,忽然心念一动,“陛下,难道主谋是宫外的人?”

“嗯,”韩震依然沉着脸,“我已经命梁芾将此事转至拱卫司,一定要把这故弄玄虚的人抓出来。”

巧茗心中仍有不解,那便是罗刹殿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其实,原本她并未如何好奇,所有的心思不过是放在投靠了韩震,然后好把自己摘出去。

对于罗刹殿里究竟有什么,甚至那个威胁她的人到底想做些什么,巧茗其实并不那么在意。

可眼下看着,韩震却是相当紧张,这便无法避免的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宫外的人,探究了宫里的事情,目的是……

巧茗倏地瞪大眼,她想起她死前那个元月里京师闹得轰轰烈烈的一桩事来。

瑞王韩霁意图谋.反,但被王府长史告密,韩震按兵不动,在瑞王进宫参加宫宴时将人捉住,直接问斩。

可是,曾有个自称知晓机密的,在教坊司饮醉了酒,拉着她和巧芙倾吐秘辛,说韩霁根本没有反心,一切只是韩震猜忌亲弟,早就将韩霁暗中囚禁在京,只待寻找时机将人除去。

因为自家之事,巧茗自是难免觉得所有被按上谋.反之罪的人,都是被韩震冤屈了的。

但她并未将这事当真,毕竟一个活生生的王爷,有封地有妻妾有子女,怎么可能被囚在它处许多年,却从来没有半分消息传出来呢。

不过,这件事她可一点儿也不想主动提起,不论那韩霁是否有谋反之心,也不论韩震是否早就在怀疑对方,她都不希望火头儿是从自己这里点起,反正最后的结果,那韩霁并未成功,分毫威胁不到韩震。

巧茗抬头看一眼韩震,见他眉头紧锁,一副心事满腔的模样,便伸出手去抚他眉头,“陛下别皱眉了,皱多了额头要生纹路的。”

韩震捉住她手指,扯了扯嘴角,最终也没能笑出来,只淡淡道:“鹿鸣宫那边儿两日前便修好了,我一直没提,原是想留你在这儿多些日子,但今日情况有变,倒不如你先回去,且看对方会否再来找你。”

见巧茗惊愕地张着小嘴儿,又道:“别担心,已经命梁芾带了人乔装守在你那儿,绝对伤不着你。朕每晚也会过去陪你,白天对方断然也不敢胡来不是。”

这日下午,巧茗便乖乖地带着伽罗搬了回去。

只是没有想到,回到鹿鸣宫里,屁股还没坐热乎,便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22、

紫檀提匣的四方盖上,以金漆描绘着羲之换鹅图,表面上看着倒是风雅,匣盖掀起,露出内里,却是金灿灿、黄澄澄、光闪闪的一盒船形金锭子,横八竖八,整整齐齐码放了六十四锭。

巧茗染了蔻丹的指尖轻点下颌,涂着樱红口脂的小小檀口微张,难掩惊讶的目光从金元宝上扫过,最后落在侧旁玫瑰椅上坐着的柳美人,等她开口说明来意。

随侍在坐榻旁的阿茸和流云瞪大双眸,看着那提匣几乎错不开眼。

她们虽说未见得有多少见识,但自从来到鹿鸣宫,好东西也是没少见过,此刻膛目结舌只为这财大气粗背后的目的。

不管是真单纯,还是假天真,宫人们在宫中时日久了,对人心盘算多少会有些领悟。何况两人都是识文断字的,礼下于人比有所求这句话总是听过,加之这柳美人仗着家世在宫中财大气粗甚至有些骄横霸道的行径也早不是秘密,因而难免替巧茗担心。

正巧琵琶奉茶进殿,便也觑着眼瞟上那金光闪耀的提匣一眼,然后抱着茶盘背转身,吐了吐舌头快步出去。

这些个反应落在柳美人眼中,则完全是另外一番解读。

果然主子出身低微,没见过世面,就连底下伺候的人也都上不得台面,区区一盘金锭子就让她们全体傻眼,那等会儿自己开口索求,还不得一呼百应,无往不利。

如今天候仍有些微凉,自是用不上团扇,柳美人只得以绢帕掩口,遮住嗤嗤窃笑。

饶是心中当人家土包子,再瞧不起也不能露出来,开口讲话时仍做得一派热情洋溢的姿态,“今日与姐姐初次见面,特地送上小小薄礼,聊表敬意,还望姐姐笑纳。”

一锭金乃是十两,一两黄金换十两银,六十四锭金便是六千四百两银子。

十两银足够普通庄户人家一年的嚼用,若有六千四百两,便可传承十代也不愁温饱。

而换在皇宫中,妃位月银乃是三十两,若不算赏赐等物,六千四百两巧茗便是分文不动,也得攒上十七八个年头。

明明是一笔巨款,偏生说是薄礼,柳美人既然敢这般说,巧茗便也敢这般应,“妹妹真是太客气了,咱们同为陛下后宫,闲时走动走动便罢了,何需送礼这般见外呢。我这儿没什么准备,但也不能白拿了妹妹的礼物。”说着侧向阿茸,“去将我那套赤金翡翠牡丹头面拿来送给妹妹做回礼吧。”

阿茸应声去了,不大会儿捧出来一个紫檀嵌螺钿的首饰匣子递在柳美人手里。

这套头面由九朵大小不一的牡丹花组成,花瓣分别用了镂空金片与翡翠重重交错层叠。金是足金,澄黄锃亮,翡翠水头足颜色正,清润透彻,一眼看去便知是难得一见的珍品。花蕊则由南珠缀成,最大的直径足有三分之二指节长短,最小的也有拇指指甲盖般大小。

巧茗素来嫌弃这套金镶玉的头面富贵有余,雅致不足,得了赏赐后一直搁在私库里,根本没打算戴过,偏巧今个儿碰到柳美人这一号人物,被人家豪爽地砸了一头一脸的金锭子,便促狭地想起用此物回礼。

当然,若论价格是绝对及不上柳美人那六千四百两,但她也不过是想着黄金对黄金,兼且表明她这里并非没有珍宝,不那么将金银放在眼内而已。

柳美人心中倒也玲珑,转瞬便领会了巧茗的用意。本以为对方好收买,想不到却用数千两换回来一顿添堵。

这端妃是什么出身宫中各人皆知,拿得出手的东西还不都是今上赏赐的。巧茗虽无此意,可放在柳美人身上,难免又多一条炫耀圣宠,存心刺激人的意图。

“呦,姐姐这套头面手工可真是精细,是御造坊的手艺吧?”柳美人可不是软弱的性子,闷亏是决计不肯吃的,但到底今日来有所求,直强压制着尽量不得罪人而已,“陛下对姐姐视若珍宝,便是赏赐都是这般罕物,真是叫妹妹我既羡且妒,又添几分心伤自怜。”

巧茗手上捧着青瓷茶盏,杯盖拨得叮咚作响,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猜测到柳美人真正的意图。

只见那柳美人举着绢帕在眼角印了几印,做出一番拭泪的模样,然后叹息道:“姐姐恐怕也知道的,这一转眼我进宫都三个月了,却连陛下的面也没见着过一次,有时候夜里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就难免多思,忧心一辈子都是这般下去,成了那‘入时十六今六十,零落年深残此身’的上阳白发人。”

“妹妹还是不要太多虑的好,若是夜不安寝,便请御医问诊,开些安神助眠的汤药才好,免得拖得久了有损根本。”巧茗跟着做出一副关切的样子,却只捡那不要紧的话头儿延伸。

“多谢姐姐关怀提点,”柳美人可不会那般轻易被她绕开话题,“可我哪里是多虑呢,这后宫三千佳丽……千百年来还不都是面上荣耀,内里……唉,总之,乐天居士那诗都流传了多少年了,如今倒是世易时移,做宫女的还能盼着二十五岁上出宫嫁人,可咱们封了位份的,这一辈子就只能交代在宫里了。”

她说着又叹一口气,蹙眉道,“其实我也替姐姐担心,如今陛下对姐姐好,可是花无百日红,这后宫里又是不停有新人进来。我眼下是羡慕姐姐,但姐姐也别怪我直白,若论长远,就算没有圣宠,我也比姐姐强些。毕竟我有娘家,就像今日送给姐姐的,那都是娘家带来的,虽则如今我在深宫里,轻易再不得见父母,但到底是血浓于水,但凡有他们一日便不能可断了对我支持。姐姐就不同了,陛下爱重时,自是赏赐流水一般源源不绝,可若是哪日圣宠不再,姐姐又去哪里寻个可靠的人儿为你筹谋呢?”

依照目前的情况当面对巧茗讲这些,往好了说是未雨绸缪,往坏了说就叫触霉头、乌鸦嘴,是十分晦气惹人嫌的事情。

巧茗自是明白这话听着不好听,却是真道理。只是,所谓娘家靠山,韩震已经为她谋划好了,倒也不需旁人在来替她忧心。

可来者是客,她总不能无端端便不耐烦赶人走,这宫里面,就算不能多个朋友做助力,也不能轻易结仇多个阻力不是。

“真是难为妹妹为我想得周全……”

巧茗嘴上应着,话还没说完,便被柳美人抢过话头儿,“既然姐姐明白,那就最好不过了。我这人打小儿直来直去惯了,旁的许多姑娘家都受不了我这性子,说不上三五句便要撂白眼的。今个儿和姐姐第一次见面,相谈还未深,但也听得出来姐姐是晓事理的,断不会枉费了我的心思。”

巧茗这会儿却不答话了,只捧着茶盏细细品茶,反正柳美人肯定有一肚子话,就让她慢慢说去好了。

果然听得那柳美人继续道:“我与姐姐投缘,说话也就不拐弯抹角。既然姐姐也认同我的担忧,那么我有个好办法,可以同时免去我们两人心中烦忧。”

她说到此处特地顿了一顿,等着巧茗将目光从茶水上挪到自个儿身上,才肯接着往下说:“有句话不是叫做孤掌难鸣么,嫔妃们大多各自为政,可若是我与姐姐两人联手,互补长短,互通有无,假以时日必然能胜过那些单打独斗的,姐姐觉得怎样?”

巧茗满面笑容,却就是不肯说个好字。

她那笑也不是赞同柳美人所说而笑,乃是因为自己猜对了对方所图。

所谓互补长短、互通有无,巧茗所长与所有不用问便知是帝宠正盛,而巧茗短缺的,则是家世出身,这些与柳美人目下的状况正好完全相反。

那么互补与互通,便是要巧茗将帝宠分给柳美人,而柳美人提供家世金银给巧茗。

这手算盘打得本是极好,不愧是商人世家出生长大,但好巧不巧,柳美人能补给巧茗的,她如今并不需要。

别说韩震早给她安排好了,便是没有,巧茗也不打算用这种方式来稳固自己的地位。

是要多傻,才愿意将自己的男人往旁人身边推?

从来没听过也没见过,哪个女子会心甘情愿做这等事的。

诚然,如今地位有别,若是韩震哪天起了兴头儿,去宠爱旁的嫔妃,巧茗是没有资格去阻止与吃味的,但她也不会毫不设计挽回。

不是天生爱与人争,而是身在其位,不得不为。

身为一名妃子,真正能仰仗的,只能是皇帝的宠爱,至于家世之类,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不然,怎地以柳家坐拥大殷二分之一财富的势头,也没能让柳美人成为韩震最宠爱的人儿呢,就连封号也不过是一个美人,连嫔位都没能够得上。

柳美人也不是个傻的,见巧茗笑得欢快,却久不答话,便知这事发悬,因而试探道:“姐姐,你在笑什么呢,有什么有趣的事情,不如说与妹妹听听看?”

“我不过是在想,妹妹的办法极妙。”巧茗说的是反话,柳美人是来示好的,所以她不想断然拒绝,免得对方抹不开面子,恼羞成怒,结了仇。

“我就知道姐姐是个聪明人。”柳美人得意道,“那咱们便说定了,往后每个月我都会送姐姐一份大礼,姐姐也别忘了在陛下面前为我美言几句。”

“礼物什么的便算了,”巧茗仍旧避重就轻,虚应道,“实在太过破费。”

反正她根本不打算替柳美人说话,没得白拿了她的银钱,最后变成话柄儿。

柳美人转转眼珠,“姐姐帮我大忙,我怎么能不感恩答谢,不过既然姐姐坚持,那便这般,如果陛下去了我那里,我再送姐姐大礼。”

原来她也是精得很,见巧茗并非什么实在人儿,也怕她拿了钱不做事,便干脆摆明价钱交还帝宠。

眼见事情谈完了,柳美人却并不打算告辞,东拉西扯与巧茗闲谈不止。

她是个能说会道的,话题不断,妙语连珠,除了话题总是绕着自己打转有点让人不耐烦,其余倒是不错。

巧茗眼看着西洋钟的分针转过一个圈,差不多是时候上小厨房给韩震预备菜肴了,柳美人却还是没有打算离去的意思,她便委婉地提出送客。

谁知柳美人只装听不懂,硬是赖着不肯走。

巧茗寻思过来她背后的意思,心中大火,只是不好立时撕破脸,便勉强应酬着。

约莫拖拉了一刻钟左右,忽听得殿外有人唱道:“皇上驾到。”

之后帘栊挑起,身穿紫色四团龙云纹常服的韩震迈步走了进来。

一屋子的人忙跪下迎接圣驾,巧茗身份最高,自是迎去最前面,经过伏跪着的柳美人时,分明见到她嘴角上翘,眉梢带喜,端得是一副心想事成,目的达到的得意神情。

26、

“哀家以为你见义勇为,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女子,不但给你封了份位,还将帝姬交给你抚养,你……你竟然做下如此不知廉耻的事情……”太后抚着额角,痛心疾首地质问道。

“太后,”巧茗申辩道,“妾身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陛下,对不起太后娘娘的事情。

“好,那你倒是给哀家说说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巧茗咬着唇只是不语。

“怎么?哀家叫你说,你又不说了?”太后等了几息功夫,不见巧茗开口,怒火徒然搞张了几分。

柳美人用绢帕掩着嘴,阴阳怪气地添油加醋道:“只怕端妃姐姐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不出吧,眨眨眼编出一箩筐谎话,还得说圆了的本事不是人人都有的。”

巧茗怒视她,柳美人却只耸了耸肩膀,柳眉一挑,故意将目光撇了开去。

“哀家叫你说,你就老老实实地说,若不是你的错,断不会冤枉你。”太后气得直拍桌,想了想又补充道,“别事后又说哀家不给你机会解释!”

说完只觉得头痛加重数分,手抖得几乎扶不住额角。

德妃见状,忙褪了绣鞋,爬上榻去,跪坐在太后身后帮她按摩。

巧茗不是不想说,而是事出突然,一时间确实想不出适合的说辞来。

她倒是想一五一十地照实说,可之前答应过韩震,鬼面人的事情只能他们两个人知道,不能再告诉旁人。

眼下整个慈宁殿里,太后、德妃、柳美人,再加上殿内殿外随侍的宫人、嬷嬷与内侍,加起来少说也有十几二十人。

她这样一说,便等于将事情公开给整个皇宫,甚至是整个京师。

至于这内里,于她自己是问心无愧,可换到旁人眼中,一个在沐浴之时被男人闯进净室的女子,当然失了贞洁,不干不净的。而且,轮到那心思龌龊之人,恐怕也不会相信那闯入之人只偷了主腰,却什么都没有对她做。

太后从来最是看重规矩,又怎么可能不将之当做一回事。

更何况,旁边还坐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柳美人。

德妃见太后气得着实不轻,巧茗偏又一直不肯开口解释,有心从中调和解围,故而道:“姑妈,我看那红缎的质地实在普通,且光泽又亮得扎眼,嫔妃的月例里可没有这种劣质的布料,再说端妃妹妹最近得了陛下不少赏赐,全都是难得一见的稀罕物,贴身衣物没有理由如此粗劣。还有那绣在上面的名字,仿佛生怕人不知道这是端妃妹妹的东西似的。会不会是有心人见不得人好,故意而为之?”

她话音才落,柳美人便不乐意了,“德妃姐姐,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认为是我陷害端妃姐姐么?”

德妃忍不住“啧”了一声,反驳道:“我可没有那样说,我们都知道这是你在御花园里捡来的,若是当真有人想害端妃妹妹,也不会是你,而是那将它丢下的人。”

巧茗至此才算彻底明白了来龙去脉,她倒也是机灵,知道德妃在帮自己,便顺着那话头儿道:“太后娘娘,别说我根本没有做过对不起陛下的事情,就算做了,又怎么可能随手将证据丢在御花园里,难道生怕丑事没人知道,又嫌自己命太长么?”

太后虽然身体抱恙,但脑子并不糊涂,侄女那番话本就有道理,再加上巧茗反问得恰到好处,心思已是动摇了起来。

她年轻时也掌管过宫务,知道宫中各人,从皇帝到嫔妃,甚至低至太监宫人,所有的衣物皆是出自尚服局之手,而六局二十四司所有经手的事物材料皆有记录,便道:“这衣裳究竟是不是你的,叫尚服局的人来查一查就知道了。”

尚服局的典薄女官来得很快,听了太后的询问,又将红缎子拿在手上看了又看。

太后到底还是为巧茗留了面子,在等候人来的时候,已命吕嬷嬷从主腰上干净的地方剪了一块儿下来。

典薄女官不知因由,更想不通慈宁宫为何为这么一块布料大动干戈,但总而言之一切内情与自己无关,她只管照实回话,“回太后,这红缎乃是宫中最次一等的布料,一般都是用在给初入宫、无品阶的小宫人制衣时用,嫔位以上的娘娘,按月例发下的布匹里,是不能有上等云锦以下的料子的。”

“那最近端妃娘娘那边制的衣裳里头,可有用过这种布料?”柳美人最先开口追问,“有时候大家伙儿做衣裳也并非全用月例里的料子,还有得的赏赐呢,说不定还有人喜欢自己掏钱从宫外买料子。”

“这……”典薄女官略有迟疑,抬头看了一眼太后神情,见她微一点头,示意自己答话,便翻开带来的蓝皮簿子,照着念到:“端妃娘娘从本月初四封了份位,至今十二日,一共做了五套外衫,三套内衫。外衫是春装三套,冬装两套,用的料子分别是艾绿与天青雨丝锦各一、樱粉与湖蓝月华锦各一、月白妆花缎一匹、白狐裘两件,内衫包括各式贴身衣物,选用的布料是上等松江棉布与粉、蓝、绿三色云锦。”

她念完后,将簿子一合,恭恭敬敬地双手持了呈上,“此册乃是专门用来记录端妃娘娘制衣情况的,还请太后娘娘过目。”

吕嬷嬷上前接过,递在太后手中。

太后便翻阅了一遍,果然与女官所说的并无任何差别。

她本觉得这事儿到此差不多就算明白了,但为保险起见,还是又问了一句:“那你们给各嫔妃裁衣时,可有缝上该人姓名的习惯?”

“回太后,各位娘娘要求的衣裳式样,选用的布料,皆是不同的,并无混淆的可能,是以我们并没有在娘娘们的衣衫上面标注名姓的习惯。”

太后“嗯”了一声,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头疼也随之减轻了一些。

可那女官却又添了一句:“不过,因为底下人的衣裳都是统一样式,所以不论内衣外衫皆会缝上名字以防下发时拿混了。这点不论是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各宫主子跟前的姑姑嬷嬷、还是四局十二监、甚至御前的公公们,都是一样的。”

她不过是想着在太后面前回话,必要尽善尽美,尽量如实相近,根本不知道这样多说了一句话,瞬间将整个情势倒转。

宫人们的衣衫会绣上名字以免拿混,而那红缎又确实是给小宫人们制衣用的,在座之人尽皆清楚巧茗封妃前是尚食局的小宫人,还没来得及正式通过考核得到品阶,真是没有一样不在说明那件主腰就是她的!

巧茗本也不曾指望自己能够顺利将冤屈洗脱干净,不过是侥幸一搏,心底真正寄望的还是早就知道真相的韩震事后能拉自己一把。

然而,现下这般的情况还是让她感觉自己成了菜板上鱼肉,被钝刀一下一下割据着,备受煎熬却总是不得解脱。

“很好,我明白了。”太后目下倒是不动声色,又再追问道,“那你再好好看看,可认得出这布料是给小宫人做什么衣裳用的?”

“是主腰。”典薄女官答得甚快,又怕众人不信似的,细细解释道,“外衫根据品阶与任职之处采用的布料与颜色会有些许差别,但内衫却不会。宫人数量有千余,其中半数并无品阶,她们的贴身衣物,一年按季下发四套,其中的主腰便是用此种红缎裁制,再以同等质料的黑缎滚边。这是尚服局用量最大的一种布料,奴婢是万万不会认错的。”

德妃原是想帮巧茗一把,不想此事越追究越突显出她有问题,心中不免有些懊恼,一句话也不曾说。

柳美人却是得意的不行,尖尖的下巴都快翘到天上去,掐着嗓儿问道:“女官,你刚才不是说宫人的衣服上都缝着名字么,敢问这名字是随便缝一缝就算,什么人都能假冒,还是有讲究的?”

典薄女官拿不准这位娘娘的身份与目的,但她身在尚服局,自是不可能当着主子们的面说出尚服局的活计是随便做的这等话来,因而只道:“特别的讲究倒是没有,只是采用的青绿丝线乃是特殊染料染制的,不会脱色。毕竟缝上名字的目的是为了区别各人衣物,若是洗脱了色,那便无用了。”

“那这种丝线可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拿到手的么?”柳美人还记着德妃刚才的话,问来问去都是为了洗去自己冤枉巧茗的嫌疑。

“当然不是,那种染料是咱们尚服局的前辈专为绣名字自制的,市面上绝无仅有,又因配料难得,所以成品丝线管理得很严,绣娘当值时领了多少线,缝了多少件衣裳,交班时又退回多少线,都是记录在案,不可能私藏,更不会外传。”

柳美人听了这话,便不再言语,面上笑容却是毫不遮掩。

“行了,都问清楚了,你可以回去了。”太后简直听不下去,摆摆手,叫吕嬷嬷赏了五两银子给她。

待女官退下后,太后便寒着脸冲巧茗道:“端妃,我只问你,那男人是谁?这等秽乱宫闱的人,必定得处置了,你今日将他供出来,便算你有份功劳,我会对你从轻发落,若不然……”

“太后,妾身真的是冤枉的。”

适才向典薄女官问话时,巧茗本是坐在侧旁的玫瑰椅上,这会儿不用太后吩咐,自觉跪在地上,“妾身一直规行矩步,从未逾距过,而且后宫中除了陛下,也没有旁的男人。”边说边给太后磕了个头,“希望太后明察,还我清白。”

太后见她言之凿凿,神情虽有些委顿,却未有半分惊慌,并不像在说谎的样子,倒也有些犹豫。

先帝去的早,是以那一代的宫妃间并没有出现过什么争宠的事情。但没亲眼见过,不等于没有听说过。当年她要进宫前,家族中人将希望寄托在她身上,自是要传授许多后宫之中争斗的诀窍,更不吝请来前朝后宫中任职过的嬷嬷宫女之类,讲述那些勾心斗角的实例。

端妃近来风头正盛,若遇到居心不良的,栽赃嫁祸,也不是没有可能。

柳美人察言观色,便知道太后有些动摇,忙道:“这东西,若是从前的事情……”

“你到底想暗示些什么?”巧茗怒道,“若是怀疑我被册封前便与人厮混,大可去敬事房查证档案,便知初五那日,我首次侍寝时可有落红,是否完璧。”

柳美人不怒反笑,“太后娘娘,您可别怪我说话难听,因入了宫,便是要服侍陛下的,所以嬷嬷也教了我许多……”她略微低了低头,显出有些羞涩的模样,可说出来的话仍旧清晰响亮,“这有时候也不是非要破了身才能做那事儿,还有许多旁的方法。至于做过这些的女子,表面上虽还是清清白白的,但内里荒唐,同样是不贞的。在眉儿眼中,此等不贞不洁的假完璧,还更加虚伪可恶呢。”

太后拢在衣袖里的手攥紧了拳头,沉声道:“端妃,我再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说还是不说?”

巧茗摇头道:“太后娘娘,我没有做过,没的可说。”

“好。”太后点头道,“既然你如此坚持,哀家便相信你,不过若要服众,总是要经过一番考验,如你能挨过五十杖仍不改口,此事便算揭过。”

后宫里的私刑,五杖十杖,只是皮肉伤,不伤筋不动骨,不过小惩大诫;若是犯了大错,便是杖二十,姑娘家到底娇嫩,挨了二十杖肯定早已皮开肉绽,不将养伤几个月根本好不了;若是再挨多十杖,也就是杖三十,那就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如果不是根本不打算留下这个人,一般也不会罚得如此重。

至于杖五十……

看着吕嬷嬷领进来的五大三粗、壮硕不输男人的几个婆子,柳美人得意洋洋地掩嘴轻笑,德妃自从怀了身孕便存着为孩子积德的善念,不忍心再看,悄悄转过身去。

巧茗也明白太后这般做法,压根儿没打算查出真相,而是立心要将自己打死了事,便不管不顾的挣扎起来,可那几个婆子力气太大,数双铁钳似的手抓得紧紧的,她人单力薄,哪里能是对手,硬是被她们架到条凳上趴着,连喘口气儿的功夫都没有,杖棍紧跟着重重落下。

只一杖便疼得巧茗以为自己马上要死了,眼泪也克制不住地淌了出来。

眼看着第二杖又要落下,忽听殿外内侍唱道:“皇上驾到。”

那举着杖棍的婆子闻声手中一顿。

“接着打,天塌下来也不许停。”太后喝道。

那婆子立刻精神一抖,使足了力气挥起杖棍,之后便见明黄色的身影一晃,她什么都没看清,只觉手腕剧痛,几乎快要断掉一般,身体跟着失了平衡,连人带棍向后一跌,正正巧与坐在玫瑰椅上的柳美人撞在一处。

柳美人不防变故突起,愣是被连人带椅撞倒在地上,婆子厚重的身躯大石一样压在她身上,那杖棍更是结结实实地在她额头砸下。

“母后这是做什么?端妃犯了什么错,要这般重罚?”韩震阴沉着面孔扶起巧茗,将人揽在胸前护着,开口便是语气不善的责问。

太后自是不会怕他,平心静气地将事情讲了一遍给他听,然后又重申道:“端妃说她不曾犯错,哀家便信她,杖责只是考验,若她能坚持下来,那哀家便下令宫中众人封口,以后谁也不许拿这事儿来说嘴。”

当然,那也得是端妃挨过这五十杖后还能活下来,否则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

“太后娘娘这是为了端妃姐姐着想,陛下还是不要阻拦的好。”柳美人在峨眉的搀扶之下已从地上爬了起来,一壁揉着额头青紫的肿包,一壁装作深明大义般附和着太后。

女子的贞洁比生命还重要。

柳美人进宫前曾亲眼看过一桩悲剧,柳府隔壁人家新进门的小媳妇去寺庙进香时被劫匪掳了去,回家后便被夫君休弃,然而娘家也不肯收留,生生将好端端的一个女子逼疯了,整日里披头散发的在那条街道上游荡,口中念念有词:“我是干净的,他们没有碰过我。”

柳美人当时年纪还小,不甚懂得其中关窍,而母姐又全都守口如瓶,甚至连提起那女子都不许。直到她十三四岁的时候,才渐渐自己琢磨明白。

虽然难免觉得那小媳妇十分可怜,但也更让她深刻领悟到这世间是怎样要求女人的。

所以,柳美人完全相信,端妃究竟有没有做过出格的事情根本不是重点,反而只要构成她有可疑的表象,那么这人从此便是万劫不复,再无翻身之日,皇帝也定会厌弃,再不愿意多看她一眼。

算盘打得再好,也有失误的时候。

韩震便是那个不按牌理出牌,不能以常规揣度的人。

“母后为什么不来问问朕?事情都没搞明白,便这般大阵仗,吓坏了朕的心尖尖儿可怎么办?”他不光嘴上说得肉麻,还低头在巧茗额上亲了亲。

柳美人瞪大了眼,实在难以置信眼前这般光景,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

太后到底年纪大些,经历过的风浪多,人总归能稳重些,没那么容易被惊吓住,就着他的话头往下追问:“问皇上?难不成皇上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韩震笑答:“母后想要找的那个男人,便是朕。”

“陛下怎么会将那主腰丢在御花园里?”德妃见状,忙帮腔追问,既然皇帝认了,便让他说个清楚明白,到时候不管真假,反正也没人敢质疑。

“有时候,总之在一个地方没什么意思,便想着去御花园试试,或许感觉会有不同呢。”韩震语焉不详,脸上笑得分外暧昧。

这等惊世骇俗,甚至称得上有些不知廉耻的话语,听得殿内众女子全涨红了脸孔。

太后自是不打算与这挂名的儿子讨论他的房中事,因而并不追问。

巧茗则是惊讶地抬起头来,湿漉漉的杏眼满含震惊的盯着韩震,他如她所愿的赶来护她,还用这种贬低自己的做法保全她……

“陛下莫要包庇端妃姐姐,”柳美人眼见事态发展完全失控,慌不择言道,“尚服局的女官已证实过,那件衣物乃是无品阶的宫人才穿的,难不成端妃姐姐不爱柔软华美的衣料,才会至今还穿着从前在尚食局时的劣质衣物么?”

“你是谁?有什么资格质疑朕?”韩震牵了牵嘴角,冷冰冰地顶了一句,看向柳美人的眼中满是鄙夷。

柳美人再骄横也不敢直来直往地跟皇帝对着干,连忙放低了姿态,下跪请罪,“臣妾不敢,臣妾只是……”

韩震却根本不听她说话,冷哼一声,便转向太后:“母后,朕就是一时兴起,想试试看临幸尚食局女官是什么滋味,才叫端妃穿上从前的衣裳。”

太后咳了几声掩饰尴尬,又拿起榻桌上的茶盏润了润嗓子,才道:“事情搞清楚了便好,今日委屈了端妃。吕嬷嬷,从我的私库里取些燕窝来,给端妃压压惊。”复又转向巧茗,摇着头,不无埋怨道,“你这个傻孩子,既是皇上,你便直说就是,何须隐瞒呢?若是陛下来得慢些,你得吃多大的皮肉之苦。”

“母后,这种事她一个小女子,哪里好意思宣诸于口。”韩震代巧茗答道。

“嗯,她脸皮薄,你呢,你就脸皮厚,什么都好意思说是,什么都好意思做,是吧?”太后毕竟是嫡母之尊,虽然不好深说,但总归也要教训上几句,“虽则你年轻,也不能这般……到底是天子,行事也当顾忌些。”

韩震只笑不答话。

“端妃你也是,明知皇上胡闹还由着他,竟然不知劝谏,还是该罚。”

“母后,”韩震一听这话立刻反对道,“要罚就罚我好了。”

太后笑道:“你是皇帝,罚了你,皇家的脸面往哪儿搁?反正如今我找到你的软肋了,你胡闹,我便罚她,这次就得罚,端妃禁足一个月,不许踏出鹿鸣宫半步,再将《女戒》抄一百遍。”

韩震还想再说,巧茗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襟阻止了,转身忍着痛向太后福道:“妾身会静心反省自己的。”

太后赞许道:“我对你严格也是为了你好,还是为了伽罗,小孩子受的都是大人的言传身教,父母其身不正,子女便有样学样,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便是如此。”

“妾身明白的。”巧茗乖巧应着。

太后满意了,便不再言语。

可是韩震不满意,极其不满意。

他拉着脸撇了一眼顶着包跪在地上的柳美人,“母后,今日之事本是误会,但有人存心生事,唯恐天下不乱。身为女子不懂贞静,犯口舌是非,身为后宫嫔妃不懂和睦,犯嫉妒,该当如何惩罚?”

太后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心中稍一掂量,便宣布道:“罚柳美人禁足三个月,抄《女戒》五百遍,再罚两个月月俸。”

谁都知柳美人家中钱最多,从来不需指望宫中发的月俸,太后不过是意思着,表示柳美人罚得比巧茗重,平息韩震的不满而已。

不想韩震完全不吃这套,直接指了出来,“听说柳美人出手阔绰,随便送个见面礼都是几千两银子,两个月月俸不过几十两,对她不过九牛一毛,起不到教训的作用。”他目光落在殿中的条凳上,“朕记得小时候犯了错,皇祖母都会亲自拿着戒尺打朕的手心,有时她狠不下心来,一边落泪一边打,只说她舍不得我吃苦,可不知痛便不长教训。我看,柳美人也当受些皮肉之苦才是,打得重了朕也舍不得,便杖十五好了。”

皇帝发话,谁敢不从,之前的几个婆子还在殿里没离开,当即便捉了柳美人上条凳,噼噼啪啪地杖责起来。

因为韩震在旁监工,行刑的婆子半点都不敢放水,全卯足了劲儿,抡圆了胳膊往下打,五杖下去便看到血渍晕湿了裙子,柳美人开始时还在哭叫,然而声音很快弱了下去,不等十五杖打完便痛晕了过去。

韩震见目的已达到,不欲再多留,将巧茗打横抱起,向外走去。

皇帝的步辇停在慈宁宫门外,韩震便这样抱着巧茗穿过整个慈宁宫,然后将人放到了步辇上,等到了鹿鸣门,他又将她打横抱下来,往里面走。

“陛下,放我下来吧。”巧茗不大好意思,扭动挣扎着想要下地来。

“别闹。”韩震直接制止道,“你伤着了,别乱动,当心碰到伤口。”

巧茗拗不过他,最后一路被他抱到了床上。

韩震亲自褪了她的中裤查看伤势,“肿了呢,还有淤血。”

巧茗反正看不到,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不过她这会儿已经不觉得疼了,想来伤势不会太厉害,“陛下,叫阿茸进来帮我涂些药吧。”

“为什么要叫她?”韩震反问道。

巧茗一滞,不知道该怎么答,想了想便改口道:“那不然叫流云来也行。”又怕他还是不乐意,赶紧加上一句,“再不然齐嬷嬷也可以。”

她趴在床上,背朝韩震,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觉背上突然一重,韩震竟然趴下来将她死死压在床上,他很小心的避开了她的伤处,热乎乎的唇舌却追逐着她的耳垂,“为什么非得叫别人来摸你,你是我一个人的,只能让我摸。”

巧茗脸儿红得像个熟透了的石榴。

什么跟什么啊,只是上药而已,瞧他说的,倒像是……

想起适才在慈宁宫里他说的那些话,与眼下这般情况比起来,倒像是小巫见大巫了。

“记住了么?”韩震不依不饶,修长的手指四处游走,仿佛为了加强她的记忆,又犹如拨弄琴弦一般,搅乱了巧茗的心神。

巧茗哪里敢说个不字,只得连连点头。

韩震似乎是满意了,放开她下床去,走到门外吩咐陈福取药膏来。

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陈福便回来了。

巧茗看着韩震从陈福手上接过一个锦匣,然后便走到床畔坐下,锦匣打开放在床头,匣子里的红丝绒布上码放着两只白瓷矮罐。

韩震伸手拿了左边那罐出来,“要是等下弄疼你了,便说出来。”

巧茗“哦”了一声算是答应下来。

九五之尊的皇帝陛下亲自给她那不见天日的地方上药,那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不过呢,既然他主动要求做,巧茗也不会拒绝。

虽然两人做过许多次最亲密的事情,目下这等情况,巧茗还是感到害羞,索性闭起眼来,看不到时比较容易自欺欺人。

药膏涂在皮肤上很是清凉,原本微微胀痛的感觉因而好转许多,韩震的手又极轻,打着圈儿按摩着,当真十分舒适。

只是,那药涂得时间有些久,面积也明显越来越大……

巧茗心无邪念,以为一定要这样涂得满满当当药效才好,可是,当那只涂药的手从左半圆转到右半圆时,傻子也知道不对了!

“陛下,药涂好了吧。”巧茗扯过锦被来裹在身上,一不小心碰到了才涂过药的地方。

“都说让你别闹,看看这下还得重涂。”韩震一把扯开锦被,丢到地上,把巧茗翻烙饼似的翻回去,让她趴好了,又重新开始上药。

不知道是否是他手法与刚才不同,总之这一回巧茗一点也不觉得到舒服,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从皮肤传导至心里,那份难受劲儿让她只想远远躲开他。

“陛下是不是该回去御书房那边看折子,办正事了?”巧茗像个毛毛虫一样扭来扭去,偏偏怎样都避不开韩震的魔掌,一着急,便忘了他介意的事情,“为了我,已经耽误了陛下许多时间了,上药这种小事还是让阿茸代劳吧。”

韩震忽地停了手,巧茗还以为他被自己说动了,谁知下一秒便被他拍了一掌,“都说只有我才能碰你,记不住便罚!”

无辜吃了一记手板炒肉,巧茗欲哭无泪,这样的惩罚也太丢人了!

她伸手抄起被他丢在地上的锦被,不管不顾的往头上一蒙,蹬着两腿耍赖道:“我好累,我刚才被吓坏了,心扑通扑通直跳,我要睡一会儿。”

“那就睡吧,”韩震倒是顺着她,“我陪你一起睡。”说完往前一扑,连人带被一起搂住便往床上躺倒……

*

皇宫是秘密最多的地方,却也是最藏不住秘密的地方。

慈宁宫里发生的事情,不需半日便传遍了后宫。

虽则许多人根本不清楚其中内情,但端妃惹怒了太后,要被杖责,却被今上及时阻拦就走,这几个要点总是不会落下。

听者心思各异,羡慕端妃受宠者有之,感慨今上雄风者亦有之。

后宫中的女子,一生中唯一能盼望的也就只有皇上一个人了,是以明知道他眼下只看重端妃一人,还是忍不住主动示好。

她们仿佛不约而同的打探了端妃最吸引皇帝喜爱的特点,然后——

韩震下朝回到御书房时,见到桌案上摆了一只炖盅。

“陛下,这是梁修媛亲手为陛下做的糖蒸酥酪,说是陛下下朝时若是饿了,正好填填肚子。”齐达章见到他疑惑的眼神,主动上前解释道。

韩震没去动它,坐下看了几份奏折,约莫过了两刻钟的功夫,抬头想叫人传候在书房外面的大臣,却见齐达章端着托盘进来,“陛下,德妃娘娘给陛下送了莲子芡实粥来,还说国事繁忙,请陛下多注意休息,别太过操劳。”

待他花了半个时辰分别会见了梁太师、户部尚书与兵部左侍郎之后,才想着起来活动活动筋骨,便见齐达章又端了托盘进来。

“这回是谁?”韩震不耐烦地问道。

“回陛下,是柳美人差人送来的人参鸡汤,她还留话说自己知道错了,她现在非常惭愧,不但没能帮助陛下分忧,还反给陛下惹了麻烦,当真十分抱歉,请陛下一定要原谅她。现下她身上有伤下不来地,不能亲手给陛下炖汤补身,将来好了一定补上。”

韩震抽了抽嘴角,大手一挥,指向窗边的月牙桌,“放那儿去。”

不单柳美人的人参鸡汤去了窗边,连带之前的两份也都一同发配边疆。

可是,还没等他翻开下一份奏折,便听到大殿上脚步再起。

这回他也懒得问了,头都不抬,直接往窗边指了指,那脚步声便跟着拐了个弯儿,往窗边去了。

“陛下,这是淑妃娘娘命人送来的,她说自己平日里药膳吃得多了,无师自通,所以亲手给陛下做了凉粉草葛根汤,能缓解陛下伏案过久,造成的肩背酸痛。”

韩震将奏折往桌上一扔,偏头看看窗前那一排四个,高矮胖瘦不一,质地花色各异的炖盅,然后拍案而起,“摆驾鹿鸣宫!”

他不单自己过来,还连着整个御书房都搬了来。

鹿鸣宫后院的东配殿安排给了伽罗起居之用,韩震就占了西配殿当书房,他还命人在他的书案旁给巧茗摆了一张书案,每日他批示奏折之时,便要巧茗坐在那里陪他。

巧茗倒是不愁无事可做的。

太后要她抄写一百遍《女戒》,她算了算时日,安排好每日抄五遍,二十天时间便能完成,还比太后要求的提前十天。

不过,《女戒》篇幅其实甚短,便是慢慢的写,五遍也用不了一个时辰,韩震每日批阅奏折的时间却鲜少低于三个时辰。

巧茗收了笔,将抄好的字帖叠好,便将手儿伸向了桌角处高高摞起的书册。

自从那日被韩震从慈宁宫救回之后,巧茗便生出一些与从前完全不同的心思。

他为了她都快把自己说成荒|淫无道的昏君,要说不感动绝对是骗人的。

巧茗还不仅仅是感动,她还有些心动。

这些天,韩震不在的时候她总是不自觉地想起他,而且每次一想到他还会微笑。

之前,巧茗总是觉得,他是皇帝,她是嫔妃,那么只要顺着他心意讨好,多少在他心中占些分量便好。

可是因为这分心动,那些许的心动便不能满足她了。

既然韩震曾说过,有了她,旁的女人都不能入他的眼,那么,她是不是可以理解为韩震也对自己十分动心呢?

两个互相动心的男女应当做些什么,巧茗完全没有头绪。

前世里,她入教坊司的时候年纪还小,在这方面完全没开窍,进了教坊司之后,学的都是迎来送往的那一套,根本不适合眼下的状况。

巧茗思来想去,终于想出来一个自以为极妙的主意。

那便是让阿茸帮她搜罗来风月话本,看看那里面的才子佳人都是如何花前月下、心心相映。

阿茸办事倒是很利落,前天吩咐下去,今天一早便捧了十几本来。

巧茗看着书名挑拣,决定先读这本《绝世宠妃》。

同样都是做宠妃,应当能学到不少东西。

结果,看了没几页,便发现这书和她想的相去甚远。

书中的女主角名为宁妃,入宫多年备受冷落,为了吸引皇帝的注意,在斗篷下穿了纱衣,带着煲好的汤水去到御书房,送上补汤,也送上自己……

结果行至紧要处,遇有自己的祖父,当朝的宰相大人不顾阻拦,硬闯御书房。

慌忙间,宁妃被皇帝塞进书案之下……

书中描写甚为火辣,巧茗看得脸红心跳,一壁感叹原来宫人内侍看得都是这等充满激情的书籍,一壁又忍不住继续往下看。

正看得投入,手中书册忽然被人抽走。

她侧头一看,韩震不知何时来到自己身边。

“还给我。”巧茗想着那书册之中的内容,实在羞于让他知道,伸手便去抢夺。

韩震个子高她一个头,长臂上伸,巧茗踮起脚尖频频跳起也够不到,韩震却轻轻松松兜个圈背对她,将书册拿到眼前,朗声念道:“宰相大人年事已高,耳聋眼花,并未注意到皇上面色泛红,然而不知何处忽地一声巨响,桌案应声而倒。‘刺客!有刺客!’宰相大人慌忙上前护驾,却见到了自己的乖孙女……”

“陛下,不要念了。”巧茗总是够不到,心里起急,在他背后捂着羞红的脸儿嚷嚷道。

“好,我不念。”韩震从善如流,将书册合起,交还给巧茗,“爱妃想要试试看么?”

听了这话,巧茗直接捂住了眼睛,看也不敢看他,口中喃喃自语,“不,我不要,我只是随便看看。”

“陛下奏折批阅完了吗?还是快点回到桌前做正经事吧。”她推着他往回走,“我去给陛下做些点心。”

本以为这样便逃离了尴尬,谁知道韩震吃点心的时候非要坐在她的座位,将翻看那些话本当做消闲。

“每本都很有特色,”末了,韩震这般评价道,“如果巧茗也喜欢,我们倒是可以学上一学。”

没想到他们的想法不谋而合呢!

巧茗笑着点头答应。

直到她翻完了所有的话本,才明白过来,韩震想学的与她实在大相径庭。

难不成他最喜欢的就是……那个?

巧茗有些气馁,将整张脸埋进书册里,在油墨散发的香气中盘算着,难不成她要去找些图册来学?可那图册,她怎么好意思去问旁人要呢!

禁足的日子过得平静又温馨,时间不经意的便从指间全部溜走。

四月十六,巧茗正式解了禁,当天下午便收到太师夫人递来的帖子。

算一算,太师府里的自己七七已过,倒也是时候将韩震之前安排的事情办起来。

巧茗便回了帖子,请萧氏翌日进宫一叙。

韩震同她说过,两人先见见面,增进一下感情,正式认干亲的时候,他准备大张旗鼓的办一场宴会。

写好的帖子交给跑腿的小太监送出去,巧茗撑着下巴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命流云走一趟翠微宫传话,“就说梁夫人明日进宫来,如果梁修媛方便的话,就过来大家一起聚聚。”

或许巧芙不是她后来至亲的那个巧芙,但她还是决定对她好,就算回报那些年巧芙对她的照顾。

27、

巧芙收到口信时并未应实。

太师夫妇认端妃为义女的事情早已宣扬开来,她又怎会全不知晓。

若说心中分毫不怨,那绝对是在骗人。

当初她重生回来,心心念念想得都是如何改变家族未来的厄运。

当然,这其中并非完全没有私心,毕竟只有梁家不出事,她自己才能避开没入教坊司的命运。家族与个人,是不能分割开来的。

巧芙花费了许多心思,才说服父亲相信自己。又因家中没有其他适龄的女儿,毅然决定进宫来,亦既是再一次与商洛甫错过……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不怨。

她怨的,是父亲的态度。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不再让商洛甫传明确的话给自己?

关于这一点,她其实并不是那么清楚,那种感觉是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然后骤然发现事情早已发生了变化。

但,父亲到底是为什么改变了态度呢?

他不再相信自己?

另有计划不愿告诉自己?

还是因为有了端妃?

一个备受皇帝宠爱的义女,确实能比根本不入皇帝眼的亲生女儿起更多的作用。

道理明白,却不能不寒心。

不过,就算她赌气,故意冷待端妃,不见嫡母,也不能把自己目前的情况变得更好。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道理她早就明白了。

*

因为惦记着第二日与母亲见面的事,巧茗这晚睡得很不好,翻来覆去的不得安宁,吵得韩震也难以安寝。

最后还是他实在受不了了,下狠手把她折腾了好几遍,生生将人累得昏睡过去。

只是,如此一来,巧茗又睡过了头……

萧氏到得很早,齐嬷嬷把她迎到次间里坐着,上了新贡的明前龙井和葛粉红豆糕。

“我们娘娘听说夫人最喜爱吃的是这种点心,特地亲手做的。”

从哪里听说并不重要,这些喜好也不是秘密,只要有心,总是能打听得到,关键的还是那份心意。

茶过三巡,巧茗方从寝间出来。

萧氏是过来人,看着她眼中水润的媚色,还有那虚浮的脚步,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看来端妃极受宠之说非虚,难怪今上会主动与夫君提议,要梁家认她做干女儿,给这出身微薄的女子提供一个有实力可以依靠的娘家。

萧氏与梁兴成婚二十三年,生了二女一子,如今两个女儿都不在了,多一个干女儿当做补偿这种事,对于她来说其实可有可无。

之所以愿意应下此事,除了梁兴所说的皇命难违,更多则是为了外孙女,伽罗养在端妃身旁,多些人情往来必然只有好没有坏。

不过,看今上这般宠爱端妃,只怕她很快就会有自己的孩子,幸好伽罗只是个女孩子,不会涉及皇位纷争,不然将来要烦心的事情更多。

巧茗可不知萧氏这番心思,眼下见到母亲,看到她虽然装扮一如自己记忆中那般雍容得体,面上却有掩不住的憔悴,鬓发边也微染白霜。

可在巧茗的记忆中,萧氏一直保养得宜,梁家出事时,她明明已经四十余岁,却是风韵不凡,看起来甚是年轻,不知情的还以为她不过三十出头呢。

如今这般,显是为了自己早逝而过于伤怀造成的。

她本就心情激荡,愧疚、欣喜,种种滋味一起涌上心间,眼泪差点儿便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但又不能在萧氏面前太过失态,只能强自压制着,拦住了欲向自己行礼的萧氏。

“使不得,世间哪有做母亲的反向女儿行礼的道理。”

“娘娘,这是宫里的规矩。”萧氏笑着提醒她。

巧茗反对道:“我不管什么规矩,既然梁夫人今后是我的义母,在我心中和亲生母亲便没什么差别。”

既然她执意如此,萧氏便也不再坚持。

两人坐在榻上叙话,只是,一个是真陌生,一个是不得不扮得陌生,说来说去都是些闲话家常,直到伽罗起床了跑过来,腻着萧氏说话,才真正有些一家人的感觉。

巧芙进屋的时候,伽罗正向外祖母告状,“……爹爹在这里设了书房,可是他不许我进去,他只让娘进,两个人关在里面好久,我等的肚子都饿了他们还不出来,我想进去,爹爹还轰我出来……外婆,爹爹不喜欢伽罗了,他只喜欢娘……”

“这样啊,书房是大人办正经事的地方,小孩子当然不能进。”萧氏抚着外孙女的头顶,避重就轻道,“而且你爹爹喜欢你娘是好事,要是哪天伽罗的爹爹不喜欢你娘了,那才糟糕,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小家伙嘟着嘴巴,低头捏了几遍手指,虽然不是太理解为什么爹爹不喜欢娘了就糟糕,但喜欢比不喜欢好这个道理她还是能理顺的,便大力的点了点头,“嗯,当然是爹爹喜欢娘更好!”

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本正经地问萧氏:“外婆,有了书房就是大人了吗?”

见萧氏点头,立刻雀跃起来:“到秋天枫叶红了的时候,伽罗就是大人了!”

萧氏一头雾水,巧茗连忙解释道:“我和陛下商量过,打算明年开春正式给伽罗请傅母开蒙,因此决定提前半年先让她习习字,以免到时候不能适应,便想着收拾间小书房给她用。”

“嗯,确实是时候了,娘娘想得很周到。”萧氏赞同着,不免也有些感慨,“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伽罗都三岁了,马上就要开始念书了,想当初她刚生下来,”她两只手在身前相对一比,“就这么一点点大……”话没说完,就红了眼圈儿。

有道是母女连心,巧茗不用问,也明白母亲是想起了大姐巧菀,或许也有几分是因为自己……

眼下明知母亲为了早逝的女儿伤心难过,却不能告诉她小女儿就在身边,当真不孝至极。

巧茗愧对母亲,也跟着红了眼圈儿。

这边两个人相对抹泪,那边伽罗却是不耐烦起来,小脑袋扭来扭去的,正好看到了站在屏风旁边的巧芙。

“四姨来了,”她兴奋地迈着小短腿啪嗒啪嗒跑了过去,“你又给我带新衣服来了吗?”

巧芙故意逗她,“哟,敢情儿你这么欢迎我都是为了新衣服啊?是不是没有新衣服,见了四姨就没这么高兴了?”

伽罗对着手指,扭动着小圆身子,纠结不已。

今天大家说话怎么都那么难懂,四姨那次做的衣服好漂亮的,她喜欢,还想要,那跟见了四姨高兴不高兴有什么关系?

“可是我喜欢四姨给我做的衣服啊!”伽罗嘟着嘴辩解道。

“可是今天没有衣服啊,那四姨还是回去了。”巧芙说着转身便要走。

伽罗年纪小,身为帝姬,打小所有人都捧着,又没有同龄的小伙伴一起玩,所以半点不识逗,眼看着巧芙走过了屏风,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着急委屈得不行,一扭头跑回巧茗身边,抱着她腿哭了起来。

“好了好了,四姨和你闹着玩呢。”巧茗把她抱到身上,掏出绢帕来给她抹眼泪,“你看,她都回来了。”

伽罗歪头看看,巧芙果然站在自己背后偷笑呢。

小丫头也有脾气,“哼”了一声就把头埋在巧茗怀里不肯出来了。

萧氏看了倒是欣慰,小孩子委屈的时候找谁,那就是和谁最亲,看来端妃待伽罗倒是不错的。

三个大人伴一个娃娃,又聊了一阵天,趁着天气晴好,到御花园走了一转,眼看到了晌午,萧氏便告辞出宫去了。

午后巧茗无事,想着伽罗心心念念想着新衣服,就和她一块儿讨论着,画了几套衣服样子。

韩震傍晚回来时,看到桌上的图纸,三件衣裳样式基本一样,但是大小尺寸却不同。

他拿着图纸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问道:“这是你今天画的衣裳样子?为什么要画三套差不多的?”

“陛下,这本来就是三件一套的,你看旁边标注的尺寸,样子虽然差不多,但是尺寸不同,而且因为穿的人体型不一样,样式上也有些许差异。”巧茗忍笑回答。

“那是哪三个人穿?”韩震会错了意,充满期待地追问。

巧茗掰着手指数给他听,“我,伽罗,还有白白。”

“白白是谁?”因为失望,说话时声音难免带些怒气。

巧茗并未察觉到这细微的变化,只管说着自己想说的,“白白是伽罗的那只小兔子。”

“她什么时候养了兔子?”韩震更是摸不到头脑。

巧茗“噗嗤”一声笑出来,“不是真的兔子,是她的那只布偶,小兔子布偶,耳朵长长的那个。”见韩震一脸茫然的表情,忍不住抱怨道,“你这个做爹爹的未免太不关心自己的女儿,那可是她从一出生就有的。”

是巧菀姐姐亲手缝制的呢。

巧茗在心里补全了这句话,她还是有些自私,不愿意在韩震面前提起旁的女人,便是自家的姐妹也不行。

韩震“哦”了一声,那声调向下,显然是为了表明自己知道了,可看他的表情,巧茗便知道他根本没想起来白白的模样。

之前,巧茗就总是觉得韩震待伽罗有些冷淡。他很少主动同伽罗说话,几乎没有抱过她,还有许多小小的细节,当时分开看时只当他性子冷些,又或者是个严父不擅表达,可眼下一回想,种种事情串联在一起,就显得有些异常。

可到底异常在哪里,巧茗又说不大出来。

天底下的人那么多,每一对父女都有不同的相处方式,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总不能每个当爹的都像她的爹爹那般,打小儿就爱哄她逗她,她都七八岁了还让把自己的脖子贡献出来给她当马骑。

28、

皇帝陛下是否给旁人当过马骑暂时不可靠,但他绝对不愿被巧茗冷落忽视,却是丝毫无需怀疑的。

“为什么没有我的?”

当巧茗神游天际时,韩震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巧茗眨眨眼,“陛下也想用我画的衣裳样子做新衣服吗?那我明天便画画看,只是,我从前没试过画男人衣衫呢,万一画得不够好看陛下可不许不穿。”

自从上次慈宁宫的事情之后,巧茗与韩震说话时便随意了许多,这会儿娇嗲起来也十分自然。

本以为,韩震定然会道一声好。

可是,他反而沉了脸,闷声闷气道:“我也要和你们一样的。”

两人本各坐了一只绣墩,说这话时,韩震突然往她身前一凑,几乎将脸贴在她脸上。

巧茗看着那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孔,不争气地红了脸颊,她小手捂着半边脸,自欺欺人如此韩震就不会发现她的异样。

“我也要和你们一样的。”韩震见她不说话,复又强调了一次。

巧茗捧着脸低头瞧瞧那张图纸,再抬起头来瞧瞧韩震,如此反复了好几次,才犹犹豫豫地说道:“这……是襦裙,好像不大适合陛下穿。”

韩震倒是不以为然,直接吩咐道:“这有何难,你们三个也不是完全一样,不是也随着人适当改了样式么,到我这儿就改动多一点,但也能看出来跟你们的是一套就行了。”

“可是……”

巧茗才开口,韩震就挑眉看她,摆出一副强势威胁、逼人就范的模样来。

她要说的话难免就滞上了一滞。

但是,这种事决不能因为他的逼迫就妥协!

巧茗吞了吞口水,一鼓作气道:“可是,颜色也不适合陛下的。”她把图纸往他面前一推,“我们想着天再暖和一些的时候,一起穿了去御花园晒太阳。所以,为了应上春花盛开的景致,选了颜色最娇嫩的芙蓉粉色雪影纱做裙,齐胸裙,这是这身衣裳的主色,为了将这颜色衬得更明媚,上襦选的是本色雪影纱,也就是雪白色,还打算用在对襟儿处滚上与裙子同色的边儿。”

不是她不肯想办法改成他能穿的样子,而是这种配色,不论改成什么款式,堂堂皇帝陛下也不可能穿得出门嘛!

巧茗觉得自己的道理足足的,所以越说底气越足,越说声音越响亮,说完以后微微挑着下巴,觑着韩震,再添补上一句:“都是为了陛下好。”

结果人家根本不领情,“你们穿着一式三件的衣服,一起去御花园赏花晒太阳,那我呢?”

巧茗:“……”

她根本不知道要怎么答了,她们三个女孩子,喔,不对,都被他给弄糊涂了,是她一个女人家,带着伽罗一个小女娃,再加上个小兔子布偶,平日里又什么紧要事做,可不就是吃吃喝喝,再逛逛花园赏赏花,做些手工之类的打发时间,这些女儿家的事情,谁会把韩震这个管理着整个帝国,日理万机的皇帝陛下算进去呢?

况且,就算他没有那般忙碌,男人的世界也和女人的截然不同。

在勋贵世家中,难免有些个子弟不是那般出众,得不到有前程的官职,甚至连闲职也领不上,但也不会窝在后宅里和女人们混在一处。他们可以随意出门,偌大的京师内城能消遣的地方实在太多,茶楼酒肆,梨园教坊,店铺林立,甚至还有暗门子的赌坊。出了城,可以玩的就更多,骑马打猎,登山拜佛,甚至长途跋涉去到其它州县。

这些事儿,巧茗就算没见过,听也听得多了,唯独就是没听过谁家的男人因为女人裁衣赏花时没带上自己而拉长脸闹别扭的。

前一刻还觉得韩震和伽罗的父女关系有些怪,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巧茗便转了看法:他现下这般模样还真是像他女儿,像足了他女儿的小孩子脾气。

韩震见她不答话,那心里面的不满又多几分,“压根儿就没想过我是不是?”说着,右臂往她腿窝里一勾,左臂在她腋下一提,轻轻松松将人打横抱起。

话本子将这般姿势形容为“公主抱”,是男女互动里极甜蜜的动作,也是每个风月故事中必备的杀手锏。

巧茗不是第一次被韩震公主抱,上次打从慈宁宫回来的时候,一路上他就是这般抱着自己,那时候她虽然害羞,怕被旁人看了笑话,但因为他之前救护自己的行为,心中还是像喝了蜜一般沁着丝丝甜意。

可今天毫无防备地被偷袭,一时间竟是感觉天旋地转、头晕眼花,耳中听得韩震恶狠狠地威胁道:“那我就好好给你加深一下印象。”

不知道是自己心邪,还是他本就故意如此,巧茗只觉那“加深”二字在语气上明显比旁的字句重上几分。

她晕头转向地发现韩震正抱着自己往寝间走,晃荡中,跃过他宽阔的肩膀,还可见到阿茸和流云站一左一右站在次间门口,尴尬地低着头,看也不敢看向他们。

“陛下,”巧茗推着他肩头,“还没用晚膳呢。”

饶是她不怎么重视规矩,都觉得如此这般实在出格。

韩震道:“不怕,我会喂饱你。”

只是,两人说得完全不是一回事。

至于最后到底遵从了谁的意思,那自然是蛮力大的人胜出。

翻天覆地中,巧茗发着抖爬到床边,将手中抓的图稿用力往帐幔外抛去。

刚才一路上,她都没舍得把这花了整个时辰功夫才搞定的东西丢下,现在为了保护它完好却是不得不丢,不然准保会和床褥一般落得满是褶皱、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悲惨下场。

迷迷糊糊中,好似听得伽罗闹着要进房间找她,“该用晚膳了,我叫娘起来用晚膳。”

跟着是流云的声音:“帝姬,娘娘吩咐过不许叫她,帝姬还是自己先用吧,我带你回藕香阁去。”

“为什么要回去?”伽罗一听便不依,“我每天都是在这里吃的!我吃的很安静,不会吵到娘睡觉的。”

“帝姬最心疼娘娘我们都知道,可是,一顿饭下来,来来去去伺候的人那么多,肯定会有杂音,还是会吵到的。”阿茸道。

“喔。”伽罗明显低落地应了一声。

外面脚步声响了两响便停下,伽罗微微有些疑惑的声音传进来,“阿茸姐姐,娘是病了吗?我进去看看她好不好?”

都说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巧茗这会儿对这说法认同得不行,别看伽罗年纪小,可比韩震这个连饭都不让她吃就欺负人欺负得彻底的家伙体贴多了!

韩震发现她分心,立刻加大了几分力道。

巧茗只觉得自己像是狂风暴雨里的一叶扁舟,不由自主地随之起伏飘摇,整个世界除了狂肆的暴风和翻滚的巨浪再见不到旁的……

风停雨歇时,天早已黑透。

两人都累得不想动,流云和阿茸又不敢进来,所以没人点灯,屋里黑蒙蒙一片,只有皎皎月光透过窗格,洒下一地清辉。

韩震拥着巧茗,手指在她光滑的脸颊上滑动,像哄小孩子似的,半是威胁半是利诱道:“给我画一件跟你们一套的衣裳,端午之后我就带你去汤泉行宫避暑,不然的话,就把你留在这儿,三个月都见不到我。”

好像谁稀罕见他似的,巧茗在心中哼哼,可这话她不敢说出来,只能气鼓鼓地扭转身,拿脊背对着他。

才不跟不讲道理的家伙说话!

韩震倒似毫不介意她的反应,只热情洋溢地贴上来,从后面抱住她。

巧茗一扭肩膀往床里蹭了蹭,离韩震远远的,他则再次贴过来。

如此她跑他追,三番几次之后,巧茗小脸儿几乎贴到了墙上,再没处可躲。

韩震拽着被子把她翻过来,一双桃花眼炯炯有神地盯着她,毫不放松地追问道:“好不好?”

巧茗嘟着嘴,不情不愿道:“好吧。”

她才不是向恶势力屈服,她也不是不能跟他分开三个月,她只是想去避暑。

汤泉行宫她前世几乎每年都去。

皇帝往行宫避暑,梁兴身为太师势必要随御驾前往,巧茗作为家眷之一自是没少沾光,她甚是怀念那里的山中风光,鲜美的食物,还有热气腾腾的温泉水。

既然韩震非要穿一身芙蓉粉的衣裳招摇过市,又不肯听人劝阻,那她也不当那不讨人喜欢的“谏妃”,只管随他心意,让他贻笑大方好了,犯不着让这事儿影响自己去享受的好机会。

*

梁太师夫妇与端妃娘娘正式认干亲的仪式安排在四月二十八,韩震做主邀约了勋贵大臣与内外命妇们前来观礼,甚是郑重其事。

巧茗当众给梁氏夫妇敬了茶,又收下两人递来的红封,正式改口称呼他们“父亲、母亲”。

之后的宴会按照规矩分了两处,韩震带着勋贵们在奉天殿,巧茗则与内外命妇们在鹿鸣宫。

皇帝亲自给太师府与端妃牵线搭桥,盛宠加身,连缠绵病榻多时的太后娘娘今日格外赏脸,亲自前来。

开席时,太后自是坐在首座。

巧茗与德妃一左一右,分坐在太后两侧。

德妃如今孕期已满三月,这消息也正式在宫内宫外宣布开去,只是在繁复的冠服之下,看不出是否显怀,倒显得与平常人无异。

巧茗左手边摆了一张小桌,乃是专为伽罗准备。

萧氏与巧芙坐在左手第一桌。

柳美人还在禁足不能前来,却也派人送了贺礼。

淑妃称病没来,但其娘家永昭侯府的人却都来了,侯夫人乔氏带着小女儿顾恬坐在右侧第一桌。

顾恬今年七岁,长得粉妆玉琢,一直抿着嘴笑得甜甜的,特别讨人喜爱。

伽罗还是第一次见到除了自己之外的小孩子,因而格外好奇,整个宴席期间,一直瞪圆了眼睛,好奇地打量顾恬。

被如此毫不掩饰的目光注视着,想不发现也难,不过顾恬在进宫前被自家娘亲耳提面命了好几日一定要听话,不许乱说话更不许乱动乱跑,所以只能乖乖坐着,不时眯着眼睛向伽罗回以一笑。

巧茗见了,便低头问她:“伽罗想不想去跟恬姐姐一起玩?”

伽罗立刻笑着点头:“想。”

于是,巧茗挑了几样点心,用小碟子装了,递在伽罗手里,“伽罗端着这个过去请恬姐姐一起吃,好不好?”

伽罗似乎不是太能理解如此做法与自己那小小心愿的关联,不无疑惑地嘟起嘴来看着巧茗。

“伽罗还记得娘之前跟你说的分享吗?”巧茗问道,见伽罗点了点头,便继续耐心解释道,“你去和恬姐姐分享好吃的,就是向她释放善意,如果她肯接受,就说明她接受了你的善意,并不排斥和你交朋友,你就可以趁机邀请她一起玩了,对不对?”

“那她会不会不接受呢?”伽罗听懂了,立刻举一反三,鼓着脸颊问出心中疑问。

人生中第一次主动结识朋友,难免会有胆怯,巧茗鼓励她道:“你总要试一试才知道她肯不肯接受,如果你过去问了,她有一半机会接受,也有一半机会不接受,对不对?可是如果你就坐在这儿不动,那等会儿宴席散了,她回家去了,你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是不是?”

伽罗低着头琢磨了一阵,忽地扬起脸,毅然端起小碟子,在奶娘的护航下,啪嗒着小短腿跑下台阶,来到顾氏母女那桌前,小手儿豪迈地冲着顾恬一戳:“恬姐姐,吃糕糕!”

她奶声奶气的声音和动作一般豪迈,原本正在说话的太后和萧氏停了下来,还有正吃着东西的德妃和巧芙,几人一起扭头往这边看。

顾恬立刻警觉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小小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

在伽罗三岁的思想里,接受与喜欢是相同的意思,眼前这个**姐不肯吃自己的糕点,也就是不喜欢自己。她再小,也知道旁人不喜欢自己绝对不是一件好事情。

“糕糕好吃,甜的,娘给我做的。”伽罗皱着眉,水汪汪的桃花眼万分诚恳地看着顾恬,执着地强调道,“我娘做的东西最好吃了!”

娘说了,如果她肯吃自己的东西,就是喜欢自己,所以一定要让她知道这点心有多好吃,“我爹爹就只吃娘做的东西!”

可是,顾恬一点也不为所动,甚至摇头还摇得更用力了。

伽罗急坏了,她说的都是实话,对方为什么完全不相信呢?她干脆把碟子往桌上一搁,抓起一块牛乳蜜糖千层糕就往顾恬嘴边送。

顾恬还捂着嘴呢,伽罗于是用空出来的那只手去扒她的手,“你尝尝,尝尝就知道好吃了。”

顾恬到底大了她四岁,力气自然也要大上许多,伽罗当然不可能如愿,拉扯之间,糕点不小心脱了手,“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伽罗可怜兮兮的目光就定在摔得糊成一片的糕点残骸之上,嘴角渐渐向下,终于“哇”地一声,飙出泪来。

顾恬见帝姬哭了,疑心自己是不是闯了大祸,又慌又怕,也跟着一起哭了起来。

这一哭呢,自然顾不上捂嘴,于是乎,众人便见到在那因为嚎啕大哭而张开的粉嫩小嘴里,编贝一般玲珑整齐的牙齿正当中,赫然缺少了两颗。

原来是小姑娘爱漂亮,不愿意被人看到自己没了门牙,所以才固执地不肯吃伽罗给的点心。

大人们只觉这般童趣委实可爱,纷纷笑了起来。

乔氏解手回来,还没入座,远远看到的就是这么一番孩子哭,大人笑的奇怪情形。

顾恬臊极了,见到自家娘亲回来,再也顾不得什么规矩,站起来跑过去,抱住乔氏的腰继续哭。

巧茗已经走下来把伽罗抱了起来,一壁用丝帕擦她哭时揉在脸上的糖粉,一壁轻声哄着:“不哭不哭啊。”

首战不利,伽罗扒着巧茗的肩膀诉说委屈,“姐姐不喜欢我。”

“不是的,恬姐姐是因为在换乳牙,所以不想张开嘴被人见到,不是因为不喜欢你。”

然而伽罗伤心至极,没那么容易被劝服,“糕糕都掉在地上了,娘给我做的,呜……”

难不成最伤心的不是因为误以为顾恬不想和她交朋友,而是为了那块糕点?

巧茗憋着笑,往地上撇一眼,继续好声哄劝道:“不就是一块牛乳蜜糖千层糕么,娘再给你做啊,想吃多少做多少。”

“嗯。”伽罗点头,张开一只手掌依次屈起手指,又张开另一只手掌依次屈起手指,再怔怔地盯了两只手一会儿,才道,“要十块,伽罗每次吃两块,一天吃三次,还剩四块,两块给爹爹,两块给娘。”

前面是巧茗给她立的规矩,小孩子吃得多长得快,但又不能无节制的吃,所以每次吃点心的时候最多只许她吃两块。至于后面那一半,没人教,是小孩子天然的孝心。

另一边,乔氏也从顾恬那里问清楚了来龙去脉,牵着人回来给伽罗赔罪。

“我不是想弄哭你的。”顾恬手掌拢在脸颊两旁,悄悄冲着张大嘴,“看到了吗?我掉了两颗牙,很丑的,大家都看我,我就不好意思张嘴了。”

七岁的孩子说起话来条理自是十分清晰的,伽罗很容易就听懂了,十分自然地问道:“姐姐为什么掉了牙齿,是生病了么?”

“不是病,等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也会掉牙的。”顾恬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

伽罗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牙齿,又问:“姐姐疼么?”

顾恬摇头:“不疼的,就是不好看,吃东西有点费劲儿,跟我奶奶一样……”

小孩子们,哭闹容易,欢笑更容易,几句话的功夫两个小家伙就混熟了。

顾恬在家里排行最小,今天终于有了个小妹妹,亲爱得不行,拉着伽罗的手带她玩,吃糕饼时伽罗鼻尖蹭了饼渣,顾恬还找出手绢来帮她擦掉,俨然一个体贴入微的好姐姐模样。

女人们的宴席不吃酒,看看歌舞聊聊天,很快便散了。

萧氏今天也算主人家,陪着巧茗一些送走了客人们,又留下陪她说了一阵话才告辞出宫。

巧茗站在院子里看着宫人内侍们收拾打扫,那种好像做梦一般的不真实感又自心底升腾而起。

她有些不懂韩震到底在想什么。

她不会天真到以为三年后韩震动梁家是一时兴起。

韩震登基时还不到四岁,先帝指派的四个辅政大臣位高权重,向来是少年天子的心腹大患。

在梁家之前,天启五年,司空谢志荣便成为最先遭殃之人。

那时巧茗还未出生,这些事还是后来在教坊司时听人谈起,那是太皇太后的手笔。皇帝年幼,不得不依赖辅政大臣,却又杀一儆三,借机敲打梁兴等三人,莫以为天家只剩孤儿寡妇便猖狂不知收敛。

如是想来,或许从那时起就注定了梁家未来的悲剧。韩震是太皇太后亲手教养抚育长大,言传身教之下必然会深受影响,成年亲政后,羽翼全丰时,将辅政大臣们一一斩除显示早已既定的路线

那么,眼下他唱的又是哪一出呢?

今日的事情,不光抬高了巧茗的出身,也等于也等于将梁家与天家的关系拉得更近。

如果他最后终归是要对梁家下手,那又何必在此时多此一举呢?

难不成这一世,他没有这种打算?

如果是,又是什么原因促成了如此改变?

29、

隔日,也就是四月三十,萧氏再次递贴入宫。

虽则盛宠加身,但外命妇这般频密的与后宫来访其实并不适合,何况再过三日既是初三,也就是萧氏每月都会进宫探视伽罗的日子。

然而旁的人或者不知道,或者不记得,巧茗却是清楚明白的,四月三十是伽罗的生日,同时也是长姐巧菀的死祭。

因为与生母的忌日冲撞,伽罗从出生至今一次生日也未曾庆贺过,就连抓周之礼也免去没办。身边的乳母宫人就算知道这日子的,也没人敢轻易提起。

在巧茗心中,巧菀的死虽然令人惋惜,但人去了便是去了,最重要的还是身边活生生的人,虽然不便为伽罗张罗庆祝,但还是命小厨房下午加餐时做一碗长寿面,再煮上几个红鸡蛋,好歹是三岁生日的正日子,总要意思一下。

伽罗是个挑嘴的,薄薄浇了一层卤的寿面她不爱吃,红鸡蛋看着红扑扑的人人喜爱,吃起来却淡而无味,和一般的白煮蛋其实无甚区别,她一边吧唧了一口,便嘟起小嘴耷拉下脸,抬头四处瞧瞧,却发现桌上并无其它吃食,更添几分郁闷,只望着巧茗满眼希冀道:“可以换旁的么?”

这本来也就是个象征,她既已各吃过一口,巧茗便也不再强迫,命人端了下去,换上伽罗爱吃的甜软糕点。

萧氏进来时,正好看到琵琶端着装了寿面与红鸡蛋的托盘走出去,便知道巧茗私下给伽罗过了生日,心里面倒是有些感动。

她虽也觉得外孙女从来不能庆贺生辰是受了委屈,但人养在太后身边,一切的事情都是太后做主,没有她指手画脚的余地。

如今这端妃倒是有心。

萧氏前两次进宫来,看着伽罗和巧茗的互动,便知道平日两人相处得极好,小孩子么,虽然都单纯不经世事,却最是心中清明,谁真心对她好,而谁她不好,全都知道,半点糊弄不来,是以也对巧茗生出些亲近之意。

她给伽罗带了个长命锁当做礼物,纯金的项圈当中一锁,式作海棠四瓣,瓣梢镶红宝石各一粒,锁下缀着一排金铃铛,走动时能听到清脆的叮铃之声。

伽罗感觉十分新鲜,在屋子里跑个不停,开心得嘴都合不拢。

巧茗见萧氏眼下泛青,虽是用细腻的香粉遮掩着,仍能看出淡淡痕迹。

她二人如今到底与亲生母女不能相同,不好直言相询,只能先不着痕迹地向萧氏说起自己的事情,“前日大抵太过热闹,夜里兴奋得睡不着,昨个儿皇上又说起去行宫避暑的事情,盼望得又睡不踏实,早起一看,眼底都青了,吓得我。母亲你看。”

说完对着窗扇的方向微微仰起脸,像小女儿撒娇一样拉着萧氏看她面色。

“哪有,我看你好的很。”萧氏顺嘴便接了下去,“我昨晚也是睡得不踏实,一直做梦,梦到……”

她叹了一口气,没有说下去,毕竟是去了多年的人了,也怕在巧茗面前提起触人家的霉头。

那毕竟是自己的亲姐姐,巧茗自然不会介意,垂眸道:“可是梦到敬妃姐姐?”见萧氏点了点头,又道,“我知道的,今日是伽罗生辰,也同样是敬妃姐姐的忌日,母亲可是惦念着姐姐?”

萧氏见她主动提起,便也没了那么多的顾忌,“可不是,梦到巧菀,还有那个和你同名的小妹妹。巧菀拉着她一直追着我,不停说话,可我就是听不清她说的到底是什么。醒过来以后,我这心里头就一直慌慌的没有着落,便想着进宫来,若是方便,最好能去她从前住的地方……看看。”

若是能稍事祭奠则是更好,但这毕竟是皇宫,私下烧祭不合规矩,所以不能由着性子来,更不好给巧茗多添麻烦。

巧茗立刻道:“既是这样,不如我陪母亲一起去。”

巧菀住的甘棠宫一直空着,过去走走看看又不是什么难事,若是连母亲这点小小心愿都不能帮她完成,实在也太过不孝。

“我派人去禀了巧芙姐姐今日母亲进宫的事情,她等会儿也要过来看您的,我们三个可以一起过去。”

认亲时叙过年纪,巧芙生辰是天启三年冬月初七,林巧茗么,据阿茸那时告诉自己的,则是天启四年三月十六,所以两人掉转了称呼,从以前依份位相称,改做按年纪称呼,巧芙为姐,巧茗为妹,不然,巧茗这边还真是有些不习惯。

有道是说曹操,曹操到。

巧茗话音才落,便见到帘栊一挑,巧芙笑盈盈地走进来,不过她看到萧氏神色不大畅快,眼珠子一转就想明白缘由,立时机灵地敛了笑意。

萧氏是个合格的主母,这不过表现在不苛待甚至算计庶出子女,面子上一碗水端平,物质上该有的绝不少了他们的,甚而在议亲的时候能凭着良心给他们寻找良人,不挖坑给他们跳便是。

但若要她像对待亲生儿女那般去对待庶出子女,她自问是做不到,也没有那个必要。

所以,萧氏也从来没指望人家能以自己的悲喜为第一要务,先时见巧芙笑着,倒也没什么不满意,但见她立刻换了表情,也不过觉得她知趣而已。

三人吃过茶点,叫来崔氏陪伽罗玩耍,便一同前往甘棠宫。

甘棠宫乃西六宫之首,与鹿鸣宫隔着一整个凤仪宫,若论距离,其实并不甚远,但等闲是不可能取道从皇后寝宫前穿过的,所以必须得从后面绕路,这一绕,至少多上三盏茶的功夫。

好在天气晴好,暑热又还未来到,慢慢走着倒也不觉疲累。

只是没有想到,有人比她们到得还要早。

跨进甘棠门,绕过琉璃影壁,便见到院西大树下,七个人,三男四女,围着铁皮桶,手上拿着金银衣纸,不时拉起铁皮桶盖,放入衣纸,又迅速将桶盖合拢,以免烟气高升,叫外面的人看出端倪。

巧茗眼尖,认出那四个女子正是巧菀留下来,也就是之前近身侍候伽罗的四个莲,被她怀疑别有所图的莲心和莲叶自然也在其中。至于那三个男人,年纪都约莫二十上下,看穿着是内侍,却是她从未见过的,想来多半也是旧日服侍巧菀之人。

正对院门方向的那名内侍瞥眼间见到有人进来,也不管来者究竟何人,立刻抄起身旁一盆水浇进铁桶里,火苗“扑哧”一声熄灭,只留下焦黑的衣纸残骸。

待到萧氏她们走得近了,那人便带头上前来请安。

“夏玉楼见过夫人,多年未见,夫人可还康健?”

萧氏自是认得他的,和气地回答道:“我很好。”偏头向巧茗和巧芙介绍,“这是从前在你们大姐姐跟前的内侍总管,夏公公。”又向夏玉楼说明了巧茗与巧芙的身份,待夏玉楼见礼请安后,才询问道,“你可好吗?后来去了那一处当职?”

夏玉楼道:“回夫人,先是去了内官监,后来义父出事,便再转去直殿监。”

萧氏叹气道:“你义父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你也无需太过挂怀,至于你自己,虽然直殿监听起来名头不响,却也因此是个平安的地方,我现在是真正明白了,人呢,旁的再如何好都是虚的,还是平平安安最重要。”

巧茗从前经常跟着母亲进宫,可惜那时年纪太小,对姐姐身边的宫女倒是还能留些印象,可对这甘棠宫的内侍总管却是半点记忆也无。

她好奇地打量夏玉楼,见他容貌甚是出色,虽说不如韩震那般隽美,但倒也不输给梁芾和顾烨,或许因为还年轻,身板仍挺直,并没有因为经常卑躬屈膝、点头哈腰而留下直不起腰的感觉,至于气度么,看着也不错,不像有些太监脸上常年带着献媚之色,反倒是一本正经,甚是正直的模样。

只是身上穿的乃是最普通的太监服饰,墨蓝的袍子上半点补花也无,一看便知品阶极低,腰牌上更是只刻着供职处与姓名,显然没有职衔,只是最底层的小太监。

而直殿监主司洒扫之事,其中最底层的小太监平日做的自是执起扫帚扫地的粗活。

他从前既是能在大姐姐处当上总管,想来是有几分本事的,如今落到这般境地,倒也当真令人惋惜。

不知他义父是何人,又出了何事,竟连累他至此。

那夏玉楼经过些风浪,听萧氏如此说,当即点头应是:“夫人说得极是,如今我过得简简单单,心中无甚挂碍,倒是极舒畅的。”

他地位虽低,但架不住梁家显赫,稍有风吹草动,宫中人便能知闻,所以也是听过梁家小女儿之事的,因而劝慰道:“五姑娘的事情……夫人还请节哀。”

不节哀又能如何呢?萧氏并非想得开,只是明白道理,就算两个女儿都去了,她还有丈夫与儿子,万没有不好好保重自己的道理,“你放心。”

她拍拍巧茗手背,“陛下给我找回来一个好女儿。只是昨晚梦到敬妃,所以今日带着她们过来瞧瞧。倒是你们,怎么这样大胆,幸亏来的是我们,换做他人,你们可要受罚的。”

夏玉楼低低一笑,“每年今日都来的,只今次撞见了夫人,可见我们运气极好。”又不无自嘲道,“再罚也不过是皮肉苦罢了,像我这般的,也没有什么降职一说。”

另外两名太监也跟着附和他。

至于四个莲,面上的颜色可就好看了。

她们是侍候帝姬的宫人,名义上自是归伽罗管,但伽罗年幼,在她能够主事前,巧茗就等于是她们多半个主子,能掌她们生死前程。

这番道理,原是不用人教也应会的。

莲心那日一时想得岔了,出言不逊,自知得罪了巧茗,之后便与莲叶一起被喝令不许接近帝姬。她不知道真正的缘由,只当巧茗不喜了自己,就差一个名正言顺的罪名便能将自己发落掉,因而现下格外害怕。

莲叶自然也怕,但她到底比莲心大一岁,人成熟些,也就更镇定,低眉顺眼地向巧茗解释道:“娘娘,我们几个人,都是从前在敬妃娘娘身边伺候的,敬妃娘娘她性情温厚,待我们极好,所以,虽然她如今人不在了,我们还是希望能表示一些心意,希望娘娘不要见怪。”

巧茗微微一笑道:“怀念旧主,也是人之常情,说明你们并非见利忘义的凉薄之辈,我自是不会责怪。只不过,在宫里面,还是小心些好,就像母亲刚刚说的那般,今日万幸,撞见你们的是我们,不然你们少不得要吃苦头的。”

“娘娘既是如此说,显然也明白我与莲叶姐姐待敬妃娘娘与帝姬的心,”莲心忙道,“请娘娘原谅我上次,让我们回到帝姬身边……”

“你别说了!”莲叶小声喝止道,“娘娘的安排自是有娘娘的道理,你现下这般说,倒显得我们来祭祀敬妃娘娘别有所图似的。”

巧茗派人盯了她们两个一个多月,每日得到的回报都是两人安安生生地待在鹿鸣宫里,并未四处乱走见人,也没见有任何书信往来,早就渐渐打消了她们与外人勾结的怀疑。

如果说是她们自己谋算伽罗,又确实如韩震所说的那般,伽罗出事,最先倒霉的便是她们自己,于情于理都说不大通。

只是出于谨慎,才未曾撤销之前的命令。

如今得知她们每年都在巧菀忌日时冒险拜祭,显然甚是忠心,连最后一点怀疑也打消了去,便开诚布公地讲了那日事由,“我当时也是担心帝姬安全,正在火头上,现下看来,却是错怪了你们,既是如此,从明日起便恢复如常好了。”

莲叶与莲心自是忙不迭跪地道谢。

站在院中叙话不免有些傻气,众人便移近屋内,可甘棠宫久无人居住,一应家具器皿虽然都保持着原样,却全都覆着白布。

莲心抢上前揭去坐榻上的,请巧茗等三人安坐,一转身看到阿茸与流云两个,才想起自己逾越了。

需知在宫里头当职,不怕你不安分守己,就怕你不安分守已被人看出来,所以该端盘子的就不能倒茶,该伺候帝姬的就不能往娘娘身前凑,不然会惹得旁人对自己生出忌讳。

莲心无心抢活干,抢出头,她只是被巧茗冷了一阵,心里不安乐,如今反省得有些过头,从不服气改成上赶着讨好,才失了分寸。

人吃过一次亏,多少总会长些教训,她这会儿便怕端妃才放过了自己,又惹得对方身边的大宫女看自己不顺眼,可当着主子们的面,又不好找她们解释。

正发着愁,忽听流云道:“走了一路,夫人与两位娘娘都渴了吧,我去看看能不能烧点水来,可好?”

得了应允后,转向莲心:“麻烦莲心姐姐过来帮帮我吧。”

这一来便化解了莲心的尴尬,表示她刚才不是抢着表现,而是在帮忙,莲心感激不已,哪里会说半个不字,立刻眉开眼笑地跟着流云出去了。

夏玉楼带着那两名太监在树下挖坑将衣纸灰烬深深埋起,之后才进到屋里来。

因着萧氏想念女儿,话题一直围绕着甘棠宫从前的事情打转,因而巧茗和巧芙都插不上嘴,也就只能靠着夏玉楼与三朵莲陪她聊着。

直到傍晚,众人才散了去。

萧氏临走前,拉着巧茗的手道:“若有机会,就扶持夏玉楼那个孩子一把,他知书识礼,人也聪明能干,落得去扫地干粗活的下场确实可惜了,我看他嘴上虽然不明说,却也是耿耿于怀的。”

巧茗便趁机问出先前的疑惑,“母亲,他既是有能耐的,先前又在大姐姐

身旁做到总管这般高位,就算大姐姐不在了,十二监或者各宫里,总有能看上他的,怎么会……”

“还不都是因为他的义父,”萧氏道,“他义父夏春山原是内官监的掌印,当时有人密告,说是在采办器物时做手脚,多年下来,贪在自己口袋里的钱财足有上百万,经查实之后,便给斩了。夏玉楼倒是清白的,没有参与其中,但因着这个关系,也无人愿意再用他。”

她说到此处,心情比之前平复了许多,便多了几分理智,改口道,“还是算了,你在宫里也是如履薄冰的,还是不要搀和这些事的好,那直殿监的活计,就如我之前所说,虽没什么前程可言,但好歹踏实平安,世上不平的事那么多,哪里桩桩都管得了。”

巧茗便又心情激动地感激母亲为自己着想起来,把夏玉楼的事情完全忘在了脑后。

*

翌日初一,是嫔妃们上慈宁宫给太后问安的大日子。

说起上来,巧茗封妃虽有两月,却阴差阳错的,先是太后身体抱恙,后是她自己被禁足,此番才是第一次赶上这日子。

她特意起了大早,梳妆打扮妥当,便带着阿茸一起前去。

大抵因为实在太早,到慈宁宫时太后还没起来,偏殿里只有德妃在等着。

两人便在一处随意聊些话题,说来说去三句不离伽罗与德妃肚子里的孩子。

德妃因着孕吐,食欲不佳,脸色不好不算,还清减了一些,可肚子却早早显怀,圆突突地鼓出来,像在衣服里绑了个包袱。

她见巧茗一直打量自己的肚子,便拉了她手去摸。

“会动吗?”巧茗依稀记得巧菀怀孕时自己也曾这般摸过,那时伽罗在肚子里还会左踹一脚右踢一下的,十分有趣。

“才三个月,还不行,御医说至少得四个月之后。”德妃笑得一脸安详,她知道巧茗没生过孩子,自然不会觉得她不懂这些有什么奇怪。

这边气氛正融洽,忽听得殿外有嘈杂声起,德妃微微皱了眉,巧茗也是诧异有人敢在慈宁宫里喧哗,但见德妃并不管,也就跟着一起坐着不动。

可那嘈杂声越来越响亮,已能听出是尖着嗓儿的太监在叫骂,德妃再坐不住,叫凝香扶着自己出去看个究竟。

院子正当中,有个太监正挥舞着扫帚大声喝骂另一个。

巧茗也跟了出来,骂人的那个她不认识,被骂的她却认得,正正巧便是昨日在甘棠宫见过的夏玉楼。

那挥舞扫帚的太监其实便是无辜涉及了鬼面人之事的乔大石,因为那件事,他不能再去御花园洒扫,虽说慈宁宫显然是个更好的地方,可他心心念念只想着每月多出来的银钱,如今断了财路,又被羽林卫好一顿教训,满心有气没地儿撒,几乎天天给同僚找茬。

大家都因他是上司的外甥而忍让着,也就令得他更是变本加厉。

巧茗不知其中缘由,见两人明明衣饰相同,明显是同一品级,并无谁高谁低,那夏玉楼却只是一味低头不语,由得对方臭骂,甚至还不时被踢打一下,心中自是有些替他难受,加之更觉得他处境可怜。

太后身边的吕嬷嬷很快带了两名内侍赶到,支持将吵闹不休的乔大石捂了嘴拉走。

夏玉楼转身继续扫地时,不经意见到巧茗与德妃站立在偏殿门前的石阶上,便低着头毕恭毕敬地上前行礼,之后又默默退下做事,就如一般太监见到嫔妃时无异,仿佛昨天根本不曾在甘棠宫中与梁家母女三人畅聊过似的。

太后也被这番吵闹搅扰醒来,她身边的人做事甚是麻利,不多时便收拾停当,走了出来。

巧芙与骆宝林也已到了,淑妃却是常年的称病不出,以至于巧茗至今都无缘与其相见。

众人依次见礼,按序落座。

之后便是听着太后念叨着天气转暖,自己的头风之症好转许多,夜里睡得足了,精神也不错,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不过,哀家还是怕累,不想长途跋涉,避暑之行,我就不去了,你们年纪轻,能去的话就好好玩一玩。”

启程的日子定在五月初十,但后宫中随行的名单还没定出来,不过大家心中其实都有数。

淑妃连给太后请安都不行,自然不可能远行,德妃有孕在身,也不适合舟车劳顿,柳美人又在禁足中,所以能去的也就只有巧茗、巧芙与骆宝林。

太后也向德妃问起这件事,“随行侍驾的名单定出来了吗?早些让大家准备准备才好。”

德妃答道:“我心中有数了,今日回去便写好了呈给皇上过目。”

“你怎地最近办起事来比从前拖沓许多?”太后不经意似的问道,也没顾忌当着众人是否不给德妃留面子的问题。

德妃倒是并未因此有什么不快,只是一脸笑意地扶着肚子,“还不都是这个小家伙给闹的,吃什么吐什么,整个人晕乎乎地没有精神,想好好的做点事情都难。”

太后略一沉思,道:“我看倒不如找个人帮帮你,月份越大只怕越不方便,宫务却是不能耽搁的。”

“这倒是的,”德妃难得有点不好意思,“之前太医也建议过,说是不宜操劳,可是我觉得姑母与太皇太后当初将宫务交给我打理,是对我的看重,怀了身子又不是生病,哪有这样便推掉的道理,所以一直不曾提起。”

“你这孩子,叫我说你什么好。”太后埋怨道,“这有了身子可比生病还更需多注意,你可不能这样胡闹,我看啊,端妃是个聪慧能干的,便叫她从今儿起跟着你好好学一学,等渐渐能上手了,就把宫务都交给她打理,如此你不光能安心养胎,等孩子生下来后也好专心照顾他。端妃,你觉得可好?”

话头突然烧到自己身上,巧茗实在有些猝不及防,而且她又不知该当如何应答。

打理宫务、统管六宫,乃是行代皇后之责,本是无比荣耀之事,所以她也不难理解德妃即便精神不好,也没主动提出来要将这个责任交给旁人。

如果太后换个时候如此厚爱自己,她一定立刻点头答应。

但若是这会儿开始接管宫务,她的避暑之下只怕是要泡汤了。

30、

傍晚时分,紫宸宫迎来了一位出乎意料之外、细想又在情理之中的客人。

德妃不愧是国公府出身的姑娘,即便人在孕中小腹微凸,仍是不失仪态,一袭雪青色的长裙逶迤拖地,莲步轻移,款款上前,屈膝一福,“陛下万福金安。”

韩震本正在批阅奏折,手中的朱砂笔还未放下,见她虽是站直了,一手却一直撑在腰后,似乎站得十分艰难,不由皱起眉头,吩咐陈福给德妃赐座。

“可是有事?”

他语气不起不伏地问道。

若是近来陪伴他颇多的巧茗,一定不会多想,不过,德妃实在太久未曾与他相处,乍一听这略显冷淡的音调,下意识便觉得皇上不愿见到自己,甚至于厌烦到连稍作掩饰都不愿似的。

德妃确实是有正事的,虽不至于因此而感到惶恐不安,但心中难免有些感伤。

他是一国之君,天子至尊,同时也是自己的夫君。

可是,自己有多久未曾看到他了?

一个半月前在慈宁宫,他为端妃而来,两人甚至连交谈都没有一句。

又有多久两人未曾单独相处过?

她清楚地记得,他最后一次到麟趾宫过夜,还是元月里的事情。

后来,他突然生了急病,严重得有个多月连紫宸宫都不曾出,还将早朝都取消了,朝中要事皆由太师梁兴暂代主持。

德妃几次前往探视皆被挡回,甚至在太皇太后离宫后生出许多看似胡思乱想的念头。

她嘴上是说因月份小不敢过早公开,其实只是害怕有什么暗中的阴谋,所以想方设法保护自己与未出世的孩子而已。

太后的头风也是在那时候太过担心而逐渐加重起来。

后来,他又忽然好起来,她们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太后便被今上半强迫着同意宫人出身的林氏为妃,还将帝姬交给她抚养。

那时候,他明明是说林氏出身低,不怕有外戚趁势壮大,又说林氏无依无靠,只能安心好好照顾帝姬,以此立足。

但一转眼,这些他自己说过的话,都被他自己亲手打破了,亲自为梁家与林氏牵线,给她寻找目前来说实权最大家族做靠山,甚至还独宠她一人……

思绪万千,不过是一息间的事情,德妃很快把注意力集中在正事上,将随行嫔妃的名册交给陈福呈给韩震。

“你身子不方便,只是呈交名册可以由宫人代劳,又何必亲自跑上一趟。”

韩震先是如此说。

然而当他翻开名册后,原本就稍嫌严肃的脸庞更是拉长几分。

“只有两个人?”韩震问道,声音如寒冰一般,任是谁都听得出其中怒气。

洁白如雪的纸张上,用工整的簪花小楷并排写着“修媛梁氏”与“宝林骆氏”,除此之外便干干净净,再无其他。

德妃轻咬嘴唇,解释道:“陛下,淑妃妹妹身子弱,经不得路上辛苦;柳美人禁足三月尚未满期,所以不能随行;臣妾身子月份尚浅,御医认为舟车劳顿怕是会动了胎气,建议臣妾最好不要离宫。”

“端妃呢?”

他果然问了。

她原就觉得旁的人去或不去,对皇上来说可能根本不重要,唯有端妃不同。

如今应验了,她却说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羡慕?自己有孕在身,再过上六七个月,或许就会生下今生的长子,明明应当是别的嫔妃都来羡慕自己。

可是,即便对外公开了自己怀孕的消息,皇上却从来不曾到麟趾宫来探望自己,哪怕一次都没有。只是按照惯例赏赐了一些补品与金银,从数量上来说根本比不了端妃随便某一日得的赏赐。

她到底也是个女人,虽然理智上明知道不能奢望帝王的情爱,但连最起码的关心与面子都没有,又怎能不心底酸涩。

平日只是听闻便罢了,那日却是亲眼见到他对端妃的呵护,与自己备受冷落的情况相比,当真想不自怜都难。

德妃只是不明白,今上从前虽然也并不重欲,但每月总会匀出些日子轮番在后宫歇上一歇。

最早宫中只有她、淑妃与敬妃,每人三日,不多不少,公正公平。

敬妃去了,她与淑妃仍旧是每人三日,不偏不倚。

就算淑妃后来身子坏了,不能侍寝,他还是会去关雎宫,就算起居注上明明白白写着只是同榻而卧,也未曾短过一日。

去年底新选了三位世家女进宫,因为元月里事情多,还未来得及临幸谁他就病倒了。

而变化,也正是从他病愈后开始的。

那时他第一个临幸的便是端妃。

这原本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虽然同是新封的份位,但妃位到底是如今后宫中最高的,最先进幸也是应该。

但,从那之后,皇上便独宠端妃,几乎夜夜同房,三个新人没机会进幸不算,便是她与淑妃那里,他也不曾前来过一次半次。

真是叫一众后宫女子对那端妃又羡又妒。

“回陛下的话,臣妾近来身子不适,打理宫务时总是力不从心,许多事情拖延未决,长此以往,只怕影响甚大。太后她老人家知道这个情况后,便建议端妃妹妹接手此责任,端妃妹妹她也是答应了的。”

德妃照实直说,脑海里浮现地却是端妃那不情不愿,又不敢推拒的模样。

还有,太后单独对自己说的话,“就算不能雨露均沾,至少也要防备一些事情,她初次承宠时你肚子里的这个才将将两个月。我虽然自己没生过,却是见过的,说是说怀胎十月,但七星子并不少见,一个不好,说不定她就抢在你前头了。必须将她留在宫里,若无事便罢,若是……皇帝不在跟前三个月,有什么事情发生他也救之不及。”

她当时听了这话,激灵灵打了一个冷颤。

太后见了,只道:“你觉得我心狠?可她身后还有梁兴一派,如今伍国公府尚能与太师府平分秋色,如果她当真再进一步,那这个平衡势必要被打破。当年我进宫是为了什么?后来你进宫又是为了什么?就算你不为自己,不为整个伍国公府,也得为你肚子里的这个打算。”

天启一朝,正临盛世,开国时的烽烟已不再,百姓安居乐业,后宫也是平静至极的,德妃虽明白这些道理,但入宫后并无与人争夺过什么的经验,双手干干净净,心中清清白白,骤然听闻这些话,难免于心不忍,“姑妈,难道不能有别的办法么?”

“你心软,只能害了自己。”太后冷哼道,“远的也不必说,只说太皇太后,先皇登基时不过六岁稚龄,你以为他凭什么争得过那些早已成年的皇子,还不是因为太皇太后手段了得。若是那时候她心慈手软,稍有懈怠,孤儿寡母的,还不得被人吃的连渣滓都不剩。”

德妃摇了摇头,把那些干扰自己的声音全都甩出去,只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陛下,我之所以亲自前来见您,就是想和您商议关于端妃妹妹的事情。宫务繁杂,交接起来也不是一日半日便能完成的。所以,我想了两种方式,一个是端妃妹妹此番不去行宫,留在皇宫里,和我一起整理各项事情,顺便学习,如此循序渐进,渐渐上手,将全部责权移交需时可能较长。另一种呢,是端妃妹妹先与随行前往行宫,这宫里嘛剩的人不多了,想来事情本身也不会太多,我应付起来也不会太过困难,出行前这些日子呢,我可以先教给她一些经验,到了行宫那边,陛下可以让她先试着管一些事,一开始独当一面虽然有些难,但也特别能锻炼人,至于我呢,就在宫里把各种事项好好整理一番,将来妹妹回来时,移交起来也迅捷些。”

她知道皇上会怎么选择,所以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只觉得心中卸下一个沉甸甸的大包袱,瞬间轻松许多。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太皇太后手上染了血,遭殃的便是英年早逝的先皇。

这样的想法实在大不敬,她不敢说出来,但身为母亲,总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平安康健,长命百岁,否则争抢到手的再多又有什么意义!

“嗯,我看后一个方式好。”韩震倒是没有立刻回答,稍作犹豫便说出了德妃意料中的答案,然后亲自在纸张上方添了端妃林氏四个大字,“随行的嫔妃就这样定了,你派人去通传吧,让大家都准备起来。”

*

身在鹿鸣宫的巧茗并不知道这一切,她正一边画着图样,一边琢磨如何能让韩震带她走。

韩震来得比德妃那边的通知快,见她愁眉苦脸的坐在榻桌前,挥手示意阿茸不要出声,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觑一眼她手下的图样,道:“怎么想起来给朕画衣裳样子了?”

巧茗给他吓了一跳,手一抖,一笔斜出过长,眼看这图便毁了,脸上不由得又愁多几分,撅嘴埋怨道:“陛下怎地这样吓唬人呢,本来只差一点便好了,这下又得重画了,也不知道赶不赶得及在去行宫前做好。”

“做不好,也无妨。”韩震淡淡道,“我下午见过德妃,她说你要接管宫务,所以要留在宫里陪她,不去行宫了。那么之前说的,没有这件衣服就不带你去的话便算了。”

早上太后确实是这般建议的,巧茗本身是不愿的,可是代执凤印这种事,怎么说都是荣耀,又不能表现出不情不愿,否则岂不是让人觉得不识抬举。

她知道德妃下午会交上随行嫔妃的名单,却不好因此便直接去紫宸宫找他,一来不合规矩,二来也不能轻易去打扰他做正经事不是。

这半天里,巧茗心中像百抓抓挠似的,总是坐不住,好几次想去翠微宫找巧芙商量,她的心思活泛,鬼主意多,两个人在教坊司时有多少麻烦都是巧芙眼珠子一骨碌就化解于无形的。

有一次,巧茗甚至都走到门口了,却还是强迫自己折了回来。

这会儿不是前世,她与巧芙没有那般亲密,更算不得是姐妹,若是把这事儿跟巧芙一说,只怕她心里偷着乐也不定,怎么可能好好给自己出主意。

虽然感情使然,极不愿意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巧茗心里本就好些委屈,听了韩震话,以为他根本也不在意自己去不去行宫的事情,因而更是低落,但还是按照之前想好的说道:“我还没和陛下分开过呢,因此心里万分不舍,又担心陛下吃得不合口味,又担心陛下穿得不合心意。现下天气热了,提前准备了吃食,只怕会坏,所以我就想着,陛下那么盼望穿这件衣裳,不管我去还是不去,都应当给陛下做出来。”

她从一旁拿过两张画好的图来,递给韩震,“我还画了另外两套衣裳样子,是一式三件的,不过,都是陛下、伽罗和白白的,给你们到行宫后,游玩时一起穿。”

“既是舍不得朕,为什么还要答应那事?”韩震问道。

巧茗有些挠头,总不能说当时答应下来是想回头找你想办法,哪知道你听了也没反对吧。

“我不是想着帮忙打理好后宫的事情,可以给陛下分忧么,旁的我也不会,也不适合做。”

她故意说得幽怨,因为低着头,并没发现韩震忍笑忍得嘴角些微抽搐。

他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趁机伸展了一下绷紧的面部肌肉,才道:“朕不是说过,给你特权,许你不贤良么。”

她自是记得,可这与同人分宠是两回事吧?

此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巧茗抬头,眨巴着湿润的杏眼看着他,因而见到那向两边扯开上翘的嘴角。

“你想帮朕分忧,这很好,和朕的想法不谋而合。”

把她留在皇宫里,两人分开三个月,就是这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么?

巧茗原本的三分委屈,这会儿变成了七分,眼圈红了起来,原本装腔作势撅着的嘴,这会儿撅得更高了,嘴角伸展的弧度与韩震完全相反,向下耷拉着。

韩震身子向后躺下,头枕着双手,左腿翘到右腿上。

这般动作自是让巧茗以为两人间的谈话已经结束,他准备休息一下。

然而耳中却听他说道:“随行前往行宫的宫人内侍至少有一半,你不觉得底下人少了一半,上头管事的却多了一个,这样安排极不合理么?”

唉,是不合理啊,可那是什么意思?

“所以,朕打算带一个能管事的人到行宫去。”

巧茗喜笑颜开,避开韩震在半空里晃荡着画圈儿的尖翘翘的靴尖儿,扑到他怀里,“陛下,我就知道你不会把我一个人留下的。”

“朕说是你了么?”韩震伸指点了点她鼻尖,“你会管事么?朕怎么不知道?”

“以前不会,现在可以开始学的么,反正还有几日才启程呢,可以先跟德妃姐姐请教一番。”巧茗抱着他脖子,理直气壮地,“反正陛下也没旁的人选了。”

“这会儿高兴了?”韩震“哼”一声,“既然想跟朕一起去,为什么还要答应太后。”

巧茗没羞没臊地蹭了蹭他的脸,撒娇道:“我怕太后生气,本来就等着陛下晚上过来帮我想办法呢。”

韩震不再说话,只一翻身将她压住……

阿茸捂着红透的脸孔跑了出去,看来今晚的晚膳又要改成宵夜了!

她跑到院子当中,又折了回来,还是应当看好门,不然到了饭点儿帝姬又该往里闯了,她听个壁角不算什么,小孩子看到不该看的,伤害实在是太大了!

然而,屋内的情景与她以为的大不相同。

两人拥吻了一阵后,韩震气喘呼呼地抵着巧茗额头,轻声道:“我调个人过来帮你?”

巧茗早被他亲得晕晕的,完全没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只傻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漂亮面孔出神。

韩震捏着她滑嫩的脸蛋儿迫她回神,“给你添个总管太监好不好?真的管起事来还是有这么一个人用着才方便,阿茸、流云和齐嬷嬷都是女人,许多事女人还是不好出面。”

“哦,”巧茗乖乖地应道,然后自然而然地想起一个人选来。

于是,巧茗便将昨日在甘棠宫里撞见巧菀旧人怀念她的事情讲了,当然避过烧祭之事不提,“陛下觉得如何呢?他从前是在敬妃姐姐跟前做总管的,敬妃姐姐在的时候打理过宫务,所以这些事儿那位夏公公想来是驾轻就熟的。我没有经验,挑个有经验的才好帮得上手。”

“你才见过他几次?就敢委以重任了?”韩震不假思索反对道。

巧茗这会儿才不会和他顶撞呢,只道:“我也不是非用他不可,只是听说他原本是个有本事的,又亲眼见了他现在处境艰难,觉得可惜,才有有此一说。既然陛下觉得不合适,那就算了。”

韩震却改口道:“倒也不是说不行,我原本想着从紫宸宫拨个人给你,不过你既然心里有人选,便两个人一起调过来好了,先不定品阶,只让他们两个帮你做事,你观察着,时间长了才能看出来到底谁更适合些,到时候再提上去好了。”

他还就不信,他选出来的人能输给她半道儿上捡来的家伙。

“陛下最好了,什么都帮我想得周全。”甜言蜜语不要银子,巧茗毫不吝惜地泼洒道。

韩震再次俯下脸来……

守在门外的阿茸终于听到了那令人又羞又臊的动静,同时看到帝姬吧嗒着小腿儿从藕香阁那边跑了过来,小家伙身上金铃清脆的“叮铃”越来越近,和屋里的声响合在一起,紧张得她心肝儿都快拧成一团。

“阿茸阿茸,”伽罗甜甜地叫唤道,“你怎么站在外面?是娘罚你了吗?我帮你说情去。”

她很喜欢阿茸的,毕竟,据说在整个鹿鸣宫里跟她年纪最接近的人就是阿茸了!

“不是,我没受罚,”阿茸蹲下来,与帝姬平视着说话,“娘娘在睡觉,帝姬别吵她。”

“噢,娘怎么老在快吃饭的时候睡觉呀?”伽罗不解道。

阿茸还没答话,屋里的动静忽然大了起来,伽罗听到了,惊讶地张大了眼睛,“娘在喊什么?她是不是不舒服?”

说着,直接绕过阿茸推门进屋去了!

阿茸蹲着,当然没有她站着灵便,来不及挡,只能立刻站起来追,才抻直了腿儿,就听到屋里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几乎是同时发出惊心动魄地尖叫……

*

初十那日,天刚蒙蒙亮,往行宫避暑的队伍便从皇宫正门出发。

前行开道的是五百人的金吾卫方队,之后是韩震乘坐的御驾马车,后面紧跟着的马车上坐的是巧茗和伽罗,阿茸和崔氏也在车上伺候,流云因为娘亲重病而没能随行,再往后是巧芙与骆美人的马车,之后又是五百金吾卫殿后。

然后才是各位随行勋贵与朝臣们的马车,其中品阶高的还带着家眷。

又有一千羽林卫分布左右,行保护之责。

再加上从昨夜开始便负责沿途清道戒严的,算起来动用到的侍卫人数超过万人,其声势之浩大自是不需言说。

端午过后,天气忽地一下子便热了起来,不过皇家的马车上下皆有夹层,夹层中铺以冰块,再用导管将冷气引入车厢里,坐在车中的人,自然感受不到炎炎暑热,反到犹如进了仙境一般凉爽舒适。

至于后面的朝臣们,使用的都是自家马车,是否有如此奢华享受的功能便全看各人财力能否支持了,是以有人欢笑有人愁,不再一一赘述。

伽罗从未出过宫,自是看什么都新鲜,一路上趴在窗口向外看,车帘搭在头顶,随着晃动拨乱了头发也不理,巧茗几次要抱她坐下吃些东西,反倒惹得小家伙发了一通脾气。

为了哄好她,巧茗只好凑在窗口陪她一起看,耐心回答她各种疑问,讲述着宫外本是稀松平常,伽罗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种种事物。

穿着盔甲的羽林卫骑着骏马,前前后后的跑动巡视,不时从她们眼前晃过。

鲜亮的盔甲映着阳光,甚是威风,伽罗大感兴趣,每每有人经过窗前,便招着小手向对方打招呼,人人都知道她是帝姬,虽在马上不便行礼,但都会回以微笑,碰到性情活泼的,还能与伽罗对上几句话。

伽罗人小,能说的话题不多,翻来覆去,总是离不开两个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啊?”

“你几岁了?”

有时候还会好心地问上一问:

“你热吗?要不要上马车里凉快一下?”

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小家伙已经认识了几十个羽林卫,倒也算收获不小!

巧茗不打算拘着她,所以并不阻拦,每次她和侍卫聊得开心时,她便坐回来,一时避嫌,二是趁机避开骄阳直射。

这会儿她正借机喝了一碗酸梅汤,听着伽罗结束了谈话,马蹄声声远去,便让阿茸再倒上一碗,打算喂给小家伙解解暑气。

从阿茸手中接过瓷碗时,忽听得伽罗兴奋地叫道:“我见过你!我见过你!”又转过头来对着巧茗,“娘,我在咱们院子里见过他!”

巧茗心中一惊,手上发抖,原本盛了九分满的酸梅汤便洒了出来,染红了地上铺的雪白狐裘。

23、

巧茗更是不满,但当着韩震,她也不好表示得太过明显。

只微微垂着臻首,低眉敛目地正欲行礼,却被韩震伸掌在她臂上一托给阻住了,“不是说过了么,没旁人时不需这般行礼,自在一些便好。”

这里的旁人,自然是指其他主子辈儿的人,鹿鸣宫与紫宸宫的宫人内侍全不算在里面。

“陛下,”巧茗刚想提醒韩震柳美人在此,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已被他牵着手往次间走去。

“你们都下去吧。”韩震随口吩咐道。

他与巧茗相处时向来不喜欢有人在旁伺候,阿茸与流云早就习惯了,应声起身便往外去。

柳美人却是原地不动,她腆着脸拖时间,终于拖到了皇帝驾到,断然是不肯就此老实离开。

随她来的宫女峨眉见自家主子不动,当然也不好动,偏她今个儿是第一次见到皇帝,被天子威压得有些个心肝胆儿颤,手脚不大听使唤,脑子也不活动了,至于劝诫柳美人这等事更是万万做不到。

如此一来,韩震倒是注意到磐石一般巍然不动的两人,“怎地还不出去?”他声音本就偏冷,又因心中有些底下人不听命令的恼火,更是添了几分怒意。

说起上来,韩震并非故意对柳美人视而不见,他是真的没有发现屋子里多了外人。

虽说平日里巧茗习惯让近身伺候的只有阿茸与流云两个,但鹿鸣宫里人多,说不上什么时候便有人进进出出。譬如遇到端茶倒水的时候,便有琵琶与翠玉。有要紧事拿不定主意需要人商量请教时又有齐嬷嬷。伽罗年纪小未曾开蒙,自然不需读书写字,不睡觉的时候多半是在巧茗身旁腻歪,跟着她的至少也有一个乳母或是宫女。

所以,当韩震进屋时看到人多,直接便当做了这些人里头的随便哪几个。

不是他认不齐那些人的模样,而是一堆的女人全低头跪在地上,个个都拿头顶对着他,怕是只有齐天大圣孙悟空的火眼金睛才能分辨得出,韩震他只不过是人间帝王而已,自然没有那等通天的异能。

峨眉本就有些怕,再听得皇上快要发火,便打着抖想去搀起自家主子,谁想人还没碰到,柳美人已经自己站了起来。

柳美人也是会察言观色的,当然听得出韩震话里的怒气,但有道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入宫三个月,连皇帝的头发丝儿都没能见着一眼,再好的耐心也早磨得尽了,今个儿好容易一个大活人摆到眼前,怎么可能不抓紧机会。

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态,柳美人不退反进,迈着小碎步来到韩震跟前,盈盈福身道:“臣妾关雎宫柳丝丝,见过陛下。”

她声音甜腻得几乎滴得出水来,说完朝韩震微微一笑,复又低眉敛目,作出一派羞涩之意。

韩震却完全不解风情,只莫名其妙地看着她,问了一句:“哦,你找端妃有事?”

柳美人生怕他下句话便顺着说出“那你们聊”之类的,将自己推给巧茗,于是根本不给韩震说第二句的机会,抢着答道:“臣妾只是来看看端妃姐姐,与姐姐话话家常。”

她说着绞了绞手中绢帕,故意摆出小女儿姿态,“说起来,我与姐姐甚是投缘,刚……”

“既是如此,那你就走吧。”这回轮到韩震打断她的话了,“闲话家常几时都行,朕找端妃有急事。”

柳美人欲待再说些什么吸引韩震注意力,刚张了嘴还没说出来,他已经牵着巧茗走进次间去了,帘栊挑起又垂下,便隔绝成两个不相干的世界。

“陛下。”

柳美人一着急,骄纵的劲头儿上来了,便不管不顾想往里面冲,斜刺里有柄拂尘伸在她身前一挡,“美人,既是陛下发话,还请您先回去吧。”

柳美人就算没见过这拿拂尘的太监,也认得出他身上服饰代表的地位——御前总管太监。

什么人能得罪,而什么人不能,她心里也是有谱的,最后只能满心不甘不愿地离开。

她心里有气,便不大顾得上淑女仪态,大步流星,走得极快。

峨眉跟在后面小跑,努力去追,不时也喊一声,“美人,等等我。”

柳美人回头看,见她手上还拿着巧茗送的那套头面,劈手便夺了过来,泄愤一般狠狠往墙边丢去,“谁稀罕这破烂玩意!”

“美人,若是被人看到了告状到端妃娘娘那里,对您不利。”峨眉来不及阻止,只能一壁劝着主子,一壁蹲去墙根儿捡拾起来,幸好不论匣子内外,皆无半点损伤。

“好了不起么?”柳美人恨恨道,“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下贱坯子,还真当自己有宝呢!”

柳美人今日被韩震忽视得彻底,面子里子全没了,偏对方是自己必须讨好的对象,有气也没有地方撒,便只能迁怒无辜的巧茗。

峨眉急得扑回来捂她的嘴,“快别说了,当心隔墙有耳,美人也看到陛下对端妃娘娘很重视……”

这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柳美人本就不是什么好性子,又正在气头上,更是听不进去这种话,摔开峨眉的手边径自往前走。

“美人,关雎宫不在那边儿,”峨眉只得跟在后面提醒,“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心里烦,不想回去对着那个药罐子,”柳美人头也不回,“去御花园散散心。”

峨眉愣在当地,抬头瞥一眼天色,天都快黑了,还去御花园散心?乌漆麻黑的怕还来不及呢,哪里能开心得起来?

可前面那个是主子,从来只有主子说了就算,没有她这个小宫女说不的份,她只能吁一口气,无奈地小跑起来跟上去。

*

与柳美人的暴躁烦闷截然不同,鹿鸣宫今晚一派祥和宁静。

原本非巧茗烹饪的菜肴不吃的韩震,也破天荒地将就用了尚食局那边送来的饭菜,没闹着要巧茗去小厨房现做。

直到用完饭,又哄睡了伽罗,韩震片刻不停地拉着巧茗往净室同浴,她才恍然大悟他今日反常竟是因为惦记着这事儿。

虽然两人早已做过最亲密的事情,但姑娘家天生的害羞使得巧茗始终排斥与韩震共浴,往往事后累得手脚不能动,只能由得他抱去是没有办法抵抗不来,这会子吃饱喝足不多久,正是精力旺盛呢,自是不愿的。

偏生韩震执着得很,她几次挣扎想跑皆被拦了回来,最后他那张隽美的脸孔拉了下来,漂亮的桃花眼里满是失望,“你不喜欢么?”活脱脱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模样。

巧茗心中一软,她本就是喜欢的,享受谁不爱呢,于是抚着他脸颊柔声哄道:“我很喜欢的,陛下。”

韩震一听便笑了,将她打横一抱,衣服也顾不上脱,直接丢进浴池里……

浴池的用料与紫宸宫一般,皆是整块翠玉原石雕成,只是尺寸小了一圈,只因受鹿鸣宫净室大小所限,却并不会影响舒适程度。

巧茗眯着眼浸在水中,身前紧贴着韩震坚实的胸膛,至于那不老实地四处游走的双手,她只好当做是在给自己推拿……

两人已折腾过一回,眼下池子周围溅了一圈水,巧茗也累得昏昏欲睡,直要在熟悉的怀抱中偷会周公去也。

然而她还有事想说,便强打精神,言简意赅地将柳美人今日为何过来说了一遍,“……我看她那样大手笔,便知道她一定十分着急的。大家都是后宫嫔妃,我自是同情她的处境,可是,陛下,那些金子我不想要,因为如果收下了,便得帮着她,虽说陛下的行为我左右不得,却少不得要给她牵线搭桥。这种事我真的不愿做,如果陛下想要陪别的姐妹,我自是不能干涉,但要我自己将陛下往旁人那里送,我却是做不出来的……”

巧茗脸颊轻轻蹭着韩震的皮肤,声音不自觉放得更加柔软,“就算陛下要笑话我,要数落我,说我小心眼、不贤良大度我也认了。陛下对我那么好,什么都替我想到了,我是一点儿也舍不得的。”

感觉到韩震手上动作渐渐慢了下来,巧茗也拿捏不准自己到底是说到他心里了,还是惹恼了他,她这番话,不过是凭着‘没有男人愿意被自己想要的女人推到旁人那里去’这样一个认知行事,但说到底没有经验,未免失误还不自知,干脆仰起脸察看韩震神色,不想正对上一张笑脸。

他的桃花眼极漂亮,眼尾微微上挑,笑起来还有卧蚕,巧茗不自觉便被吸引得楞了神。

“若是朕许你一个特权呢?”韩震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跟着腰上一酸,却是被他掐了一把,被迫回魂,“许你小心眼,许你不贤良大度,许你……朕从今往后只要你,可好?”

“好,”巧茗讷讷地,“好得像做梦一样……陛下,你再掐我一下吧。”

好得太过了,感觉便不真实。

她原本所求不过是撒撒娇,让韩震以为他在自己心中地位不同,不是因为是皇帝而是涉及感情,男人的虚荣心也十分厉害的,便是在教坊司里,那些客人也好争风吃醋,甚而还有为某个红牌多敬谁一杯酒而大打出手的,她不过是以此类推,揣摩行事,万想不到结果大出意料。

韩震这会儿哪里舍得掐她,只用手掌轻轻拢住她身上某处,认真道:“自从见了你,旁的人便再也不能入朕的眼。”

甜言蜜语人人都爱听,巧茗嘴角不自觉地上翘,大着胆子问出心底一直以来的疑惑:“陛下第一次见我是在哪里?”

韩震却不答话,只笑着将她压在池壁上。

24、

夜渐深沉。

紫檀雕花拔步床极尽奢华舒适之能事,依旧有人睡于之上难以安眠。

韩震左臂搂着已睡熟的巧茗,右手在她眉眼上轻轻描绘,桃花眼里透出的眷恋与痴迷却是在她清醒时不曾表露过的。

她说目下好得像做梦,他又何尝不是有着同样的想法。

高枕无忧,软玉温香,佳人在怀……

他也害怕闭上眼睛再睁开,便发现只是黄粱一梦,拥有的一切全都化为泡影。

而其中他最不愿失去的,便是她了。

*

巧茗一觉睡得香甜深沉,最后是被人在脸颊上连连亲吻才痒得醒过来。

朦朦胧胧地睁眼一看,骚扰自己的罪魁祸首竟然不是韩震,而是伽罗。

“娘,娘起床了。”伽罗今日似乎格外兴奋,一大早便趴在床头,连蹦带跳的,摇晃着巧茗道,“四姨来看我们了。”

巧茗本来并未全醒,还懒懒洋洋、迷迷糊糊地赖着床,待反应过来伽罗口中所说的四姨究竟是何许人也时,她便像那西洋怀表表盖似的,猛地弹坐起来,又疑心自己听错了,向伽罗确认道:“你说谁?谁来看我们了?”

伽罗到底还是个小娃娃,见娘起床的动作有些奇怪,只当是在和自己戏耍,蹬着小腿往床上爬,头脑里想得都是要玩游戏,哪里分得出心思回答巧茗的问话。

还是守在帐外的阿茸出声答道:“是翠微宫的梁修媛。”因怕巧茗不明白,又补充道,“她是梁太师的第四女,与敬妃娘娘是亲姐妹,所以帝姬称呼她做四姨。”

巧茗脑子里“轰”地一声响,彷如正在做梦的感觉更加强烈,以至于她走出去的时候双脚虚浮无力,好像踩在了软绵绵的云朵里似的。

明明是回到了五年前,人还是那些人,事情却和她从前知道的大相径庭。

莫名其妙多出来一个端妃不算,如今竟然连巧芙也入了宫?

算起上来,巧芙应该是及笄了,记忆里初夏时便当与太医院提点商大人的长子,同样也是在太医院当值的御医商洛甫定亲。

因为叶姨娘不舍得女儿,便将成婚的日子定在三年后的秋天,也就是巧芙十八岁的时候,谁想离过门的日子只差不到两个月时,便遇着了那场大难,不然巧芙倒是可以和另外两位庶姐一般逃过一劫的。

巧茗满心疑惑,只觉得其中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错,甚而完全搞错了人也说不定,但次间榻上坐着的,身穿湖蓝点玉兰纹对襟褙子的女子,小小心形面孔衬着一双梁家标志般的丹凤眼,分明便是她熟悉得不能在再熟悉的那个巧芙。

“见过端妃姐姐。”巧芙见巧茗来到,起身福了一福。

论年纪,巧茗这具身体还未及笄,比巧芙小上数月。

可论身份,修媛乃是嫔位,比妃位低了一等,因而巧芙便选了依身份称呼巧茗为姐姐。

“梁妹妹不必多礼。”巧茗心中思绪万千,却不能表露半分,只按照平常礼节虚扶了巧芙一把,引她回坐。

“真是对不住,我来的太早了,搅扰了姐姐清梦。”巧芙致歉道。

其实这不过是句客套话,一般来说同样客气的回答便是没什么,若遇到性子骄纵些的可能会炫耀一番昨晚的帝宠,总之一点也不难答话。

可巧芙等了半晌,却只见对面的人儿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出神,“端妃姐姐?”她骨碌着眼珠子叫了一声,“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不妥?”

巧茗这才回过神来,连忙道:“没事的。”却不知道究竟是回答的哪一个问题。

巧芙心思灵活,也不深究,只管往下延伸话题:“前些天就想过来拜见姐姐,还有看看伽罗,只是因为姐姐暂居在紫宸宫,我不能随意前往,昨个儿听说姐姐搬了回来,我今儿便赶忙过来,希望没落在旁人后面。”

她说着眼神一瞟,同来的宫女云雀便递上来一个妆花缎面的小包袱。

巧芙抖落开,里面是一套孩童衫裙,“初一那会儿在慈宁宫量了尺寸,给伽罗做了一身新衣裳,原想着十五再去请安的时候给她,没想到不过短短半个月,事情就出了许多变化,所以我就直接送到姐姐这儿来了。”

伽罗一直凑在她俩身旁,巧芙便将衣服往她那边递,“伽罗要不要试试?如果哪里不合适了,四姨马上就能给你改。”

小家伙立刻点头如捣蒜。

巧茗把伽罗抱起放在榻上站好,与巧芙合力服侍她换衣服。

过程中两人虽不说话,倒是配合得十分默契,仿佛相知多年、心意互通一般。

巧芙做的是一套春衫,襦裙上以五彩丝线绣着蝴蝶展翅,走动时那些蝴蝶好像真的纷纷飞舞似的,石榴红亮锻穿在小姑娘身上,更显得娇俏可爱。

伽罗喜爱的不得了,穿上身便不肯脱下,追着裙摆上的蝴蝶在屋子里跑来跑去,自得其乐。

巧芙又与巧茗话了一阵家常,泰半时候都是巧芙一轮嘴说个不停,巧茗心事满腔,便显得格外沉默。

用过了上午的加餐点心,巧芙便话告辞,临行前笑言:“父亲送我进宫来,原本是为了有个可靠人儿照顾长姐的女儿。只是没想到太后娘娘更属意姐姐你,我本来还有些不大服气,今日见过面,才明白太后自有太后的道理。”

换了旁的人,或许会信她的话。

但巧茗太知道巧芙,她是一等一的圆滑脾气,往往嘴上说得越是好听,心中所想就越南辕北辙。

而且,前世里,爹爹也从没有动过‘送另一个女儿进宫照顾长女所生的伽罗’这种念头。

相反,两年前,巧芙刚满十三岁的时候,家里头就开始为她相看未来夫婿了。

如果巧芙没有说谎,那么又是什么影响了父亲的决定?

巧茗送走了巧芙,心中暗暗松下一口气,幸亏她没有像柳美人那样提出什么要求,可她又隐隐觉得,巧芙今日前来的目的,绝对不止是看看伽罗、和自己聊聊天这般简单。

她其实不愿意如此想巧芙,那毕竟是在教坊司与她共患难三年的亲姐姐。

但巧茗也很清楚,现在的巧芙还不是后来的那个巧芙,别说那些事她还没有经历过,毫无记忆,就算她有,眼前的这个自己,也不是她愿意疼惜保护的小妹妹,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

*

巧芙回到翠微宫时,商洛甫已等在正殿里。

“呦,真是对不住了,我忘了今个儿是诊脉的日子,让御医大人久等了。”

巧芙说着便在八仙桌另侧坐了,伸出右手放在台面上,云雀立刻捧了锦帕来盖在她手上,半尺见方的帕子将她手掌与前臂遮得严严实实。

商洛甫将两指轻搭在她腕上,静默一阵,循例问道:“娘娘近日头疼得可还频繁?夜里睡得可安稳?是否还需要药物助眠?”

巧芙一一回答了,又反问道:“商大人近日可有机会见过家父?”

商洛甫收回手指,轻声道:“前日在望江楼恰巧碰到了,梁大人得知娘娘玉体欠安,特托我带两句话来,请娘娘保重自身,家中诸事皆好,无需挂念。”

巧芙听了却蹙起眉头,眼中隐隐闪过怒意,但有人在旁,不容她随意发作,便找了借口吩咐云雀:“去寝间里将我准备好的红封拿来。”将人打发开去。

“那你倒是问问他,当初商议好送我进宫来,打算做的事情,难道就这样算了吗?那我该当如何?难道便一辈子蹉跎在宫里了?”

一连串的问题刚说完,便见帘栊卷起,云雀持了红封走出来,“商大人,这是我们娘娘特意给您预备的,答谢您这些日子的照拂。”

商洛甫接了红封,连声道谢,又重新写了方子给云雀去御药房抓药,再殷殷叮嘱诸般,端得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大夫模样,仿佛适才被巧芙质问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

然而,那红封却并非普通的红封。

红封内确有一张百两银票,但银票内又另有一方四角折向内侧、当中封以火漆的角花笺。

这方角花笺最后的归处是皇城以东青龙大街太师府内院太师书房的桌案之上。

梁兴挑破火漆,展开信笺,在藏头诗中找出女儿特意传递给他的消息:他们计划寻找的那个人,至今尚无头绪。

25、

自从半年前,四女巧芙突然告诉自己不出三年梁家便要被皇帝斩草除根之事,梁兴便开始秘密筹划。

虽然对女儿所说的事情将信将疑,但该防备的却不能不防。

只是万万想不到,按照计划将四女儿送进宫中不到半月,他们打算寻找的那人竟然自己找上门来。

这件事,至今为止,除了嫡子梁芾,他还没敢让任何人知道,至于女儿,只能先委屈着她,反正那人答应过,待到适当时机,便会想办法让她出宫。

只是,那人究竟可信否,他心中也并非有十成的把握。

梁兴放下角花笺,凝眸沉思,身后的雕花窗外,一抹残阳如血,在翻滚的云霞中渐渐西沉。

*

同样的落日景致,观者却有截然不同的心境。

柳美人连着两日前来御花园散步,昨个儿是被气坏了胡乱发泄,今日则是生出了别样心思。

她家世显赫,又是嫡出,自幼金尊玉贵,从未受过半分委屈,是以对昨日的遭遇没那么容易放得下。

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皇帝陛下,没想到被对方忽视得彻底,说实话,这比被皇帝兜头兜面骂一顿还要令她难堪。

后者好歹还是牵动了情绪,前者却是分毫没放在心上,有或没有这么个人压根儿没有半分区别。

柳美人越想越感不忿。

论家世,那端妃根本没有。

论姿色,她自问也不差。

再论……

她好歹也是皇帝亲选入宫的,如果他对她这般不满意,甚至连看都不愿意多看一眼,当初又为什么从那么多世家女中选出了自己呢?

有些事越想得多越容易钻进牛角尖,柳美人现在便是如此。

在她眼中,端妃本无任何过人之处,如今这般得到皇帝重视,完全是撞了大运。

若不是半个多月前在御花园里赶巧救了帝姬,哪里能有端妃今日的一身荣华。

相比之下,她的运道确实不怎好,才进宫皇帝便生了重病,好容易病好起来,又被端妃那个狐媚子勾了去。

可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她就不信好运永远不会降临在自己头上。

当然,空等着,守株待兔,也不是她的性格,还是应当积极一点,努力寻找机会。

譬如眼下,柳美人在御花园驻守了一整个下午,便是打着‘端妃在此起家,她也依样画葫芦’的主意。

只可惜,直到红日西斜,皎月初升,她一心期盼的奇遇也并未出现,最后还是在峨眉再三哄劝下不得不打道回府。

天色已黑,峨眉提着宫灯在前引路,一主一仆沿鹅卵石小径行至御花园出口时,柳美人突然脚下一绊,毫无防备地扑跌在地,然而手下触感滑软,明显不是石子,她蹙眉睁眼,见到自己脸前手边当当正正铺有一块红缎。

“美人,有没有伤到哪里?”峨眉慌忙将她扶起。

柳美人挥挥手表示没事,就着宫灯的亮光,看清楚自个儿手里抓的是件红缎滚黑边的主腰。

“哎呦,什么玩意儿!”她尖叫起来,第一个反应便是要赶紧丢掉,然而就是这么一瞬间的功夫,她注意到主腰一角青绿丝线绣的“巧茗”二字。

女人的贴身衣物向来被视为污秽之物,是不被允许晾晒在室外的,也就不存在风大被刮走流落至御花园的可能性。

因而,用脚趾想也知道这东西出现在此处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情。

哟,原来她心想事成,果然在御花园里有奇遇,端妃的好日子马上要到头了。

刚才还像斗败了的公鸡一般垂头丧气的柳美人立刻精神抖擞,昂首挺胸地出御花园右拐,往太后居住的慈宁宫去也。

有道是好事多磨,一波三折,迎接她的是慈宁宫紧闭的宫门。

峨眉握着铜环敲了又敲,又足足等了一盏茶的时间,才终于等到门扉开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太监从门缝里探出头来,“什么事?”

“这位公公,我是关雎宫的峨眉,我家主子柳美人有要事求见太后娘娘,麻烦您通传一声。”

这方面峨眉被柳美人调.教得极好,一壁说一壁从袖中滑出一只银锭,塞在小太监手中。

小太监倒也不推辞,直接将银锭放进袖袋,然后大大咧咧地回道:“你们来得太晚了,太后娘娘已经睡下了。”

“现在才酉时三刻,”柳美人难以置信,“谁会这么早睡下?”她满心以为那小太监拿乔,眼风一扫,峨眉便会意,又是一颗银锭送上。

“美人,小的说的是实话。太后娘娘进来玉体欠安,连明日的宫妃请安都免了,想来你也知道。”小太监边说边将那银锭子也塞进袖袋,“除非天塌下来了,不然您还是明天请早吧。”

说完,人向后退一步,宫门便即合起。

吃了好大一顿闭门羹,峨眉不安地看向自家主子,生怕她又爆发出难以抵挡的怒气。

然而,完全出乎意料的,柳美人竟然翘着嘴角,一脸笑意不减。

多等一晚也不是多大事儿,反正这回她把握十足,“端妃,便让你再笑一晚好了。”

翌日一大早,柳美人便再次前往慈宁宫。

太后正在德妃的服侍下喝药,听了通报直皱眉头,“不是说了取消今日的请安,怎地还来?”

“听说是有极重要的事情,所以特地前来求见。”吕嬷嬷向太后说明道,“其实柳美人昨晚上已经来过一次,但是当时娘娘您已经睡下了,所以便请了她回去。”

太后向来有些嫌弃柳美人性子咋咋呼呼,她现如今有病在身,需要静养,最怕吵闹,便问道:“到底是什么事儿?”

吕嬷嬷有些为难道:“老奴问过了,柳美人不肯说,只说这事儿关系到后宫中女子的清白声誉,一定得请太后定夺。”

“姑妈,不如我去看看。”德妃道。

“算了,她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这会儿认准了我,你去也没用。”太后阻止道。

姑侄两个其实一般心思,都觉得柳美人多半是来闹事的。

可当那主腰在手中传过,两人便都变了脸色。

太后与德妃跟柳美人不同,她们是服侍过男人的,主腰上数团白斑,柳美人以为不过是污糟,她们却知道那是男人的东西留下的痕迹。

“去,去把端妃带过来。”太后昨儿睡得足,早起本来并未头疼,这会儿却被气得犯了病。

巧茗才刚起身便被吕嬷嬷带着人请到了慈宁宫。

说是请,行事上却一点不客气,几个壮硕的嬷嬷几乎是拖拽着将她带离鹿鸣宫,还不许宫人随侍。

进了慈宁殿,巧茗下跪行礼,半晌听不到太后叫她起来的声音,疑惑更深,然后头上被硬物狠狠一撞,太后竟是连着装主腰的匣子一起兜头兜脸砸了过来,“瞧瞧你做的好事情!”

巧茗顾不得头疼欲裂,连忙低头查看到底是何事引得太后大发雷霆,待到看清楚是自己丢失的那件主腰,以及红缎上的斑斑白渍,立刻明白过来,这是鬼面人对自己的惩罚。

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却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31、

皇帝御驾出行,按规矩提前一晚便要戒严,从皇宫正门承天门至京师内城东门朝阳门途径的道路左右一里之内的所有道路皆不许行人通过,出了城,官道左右一里之内也是不许百姓踏足的。

而随行的人员也按照身份地位排序,不可逾越。

能在队伍中前后跑动的只有负责安全,严格巡查的羽林卫。

羽林卫是全须全尾的男人,不能入凤仪门进后宫,可伽罗小小一个人儿,从来没有出过后宫,她是在哪儿见过羽林卫的?

她说咱们的院子,那就是指的是鹿鸣宫。

可是鹿鸣宫里怎么可能出现侍卫……

巧茗整个人都不好了!

有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她被鬼面人的事情坑得有了阴影,对这种瓜田李下的事情简直半点也不想再沾。

上次若不是阿茸看事情不对头,抖了机灵跑去紫宸宫求助,等消息传到韩震那边儿,她只怕早给太后打死了!

柳美人受了十五杖,这都过了小两个月了,据说下床时仍旧不大便利。

她若真受了五十杖,只怕已成了一滩肉泥!

谁知道下次在牵扯到这类事情里,又会挨什么样的刑罚!

就算韩震护她之心永远不变,谁又能保证他每次都及时赶到呢……

阿茸也是知道厉害的,眼下和巧茗几乎一般心思,两人第一个反应皆是不管那污糟了的地毯,探头欲向窗外看,把那侍卫究竟是谁看个清楚明白。

马车走得还算稳当,但到底是在行进,人置身其中,因着惯性驱使,对身体把控自是不如在平地时。

那窗口又才不过将将一尺见方,实在小得可怜。

两人齐齐往一处凑上去的后果,就是头顶碰着了头顶,“砰”地一声后,是“哎呦”两声痛呼。

揉搓痛处的功夫,伽罗已经和那人聊得火热。

“我认得你,你说你是神仙!”

“我也认得你,你是帝姬小伽罗。”

“那你再变个仙法儿给我看,好不好?就是飞上房顶,然后消失不见的那种!”

“现在不行啊,白天我得跟着你们的马车,不能离开,晚上吧,”那声音靠近了一些,故意压得低低的,像在说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晚上我就在你住的院子外面等你,到时候飞给你看,就一次。”

若不是伽罗年纪实在小,根本不容人有想歪的机会,一个男子这样对个姑娘说话,还真是非常见不得人的!

巧茗和阿茸对视一眼,她已经听出来人是谁了。

伽罗还在和对方讨价还价,“不行!要五次!”

“哈哈,”那人笑了起来,“你这个小家伙怎么这么贪心?就两次,不能再多了!”

“四次好不好?”

“两次!再加一次墙上飞!”

“好!娘!娘!”伽罗伸手来拉巧茗,“晚上我们一起看神仙哥哥变仙法儿。”

不出意外的,巧茗见到了顾烨笑得开怀的脸孔。

顾烨见到巧茗,那抹笑容便化作了尴尬,低头道:“羽林卫顾烨,见过娘娘。”

“顾大人真是好兴致。”巧茗不咸不淡地,上次欺负阿茸不算,这次竟然还要私会伽罗,这顾烨……怎么好像也和她知道的不大一样!

“娘娘请勿见怪,臣只是看着帝姬活泼可爱,想起家中幼妹……”所以才抛弃他身为总旗的威严,逗她说几句话而已。

然而,他没机会解释完,巧茗打断他,问道:“敢问顾大人,是在何时何处与帝姬相识?”

顾烨眼中闪过些许讶然,驱使着胯下马儿再靠马车近些,凑在窗口前,用只有他自己和窗前三人听得到的声音道:“娘娘别误会,臣是之前由陛下钦点暗中保护鹿鸣宫的侍卫之一。那日娘娘被带去太后宫中,鹿鸣宫里乱成一团,帝姬身前无人照顾,在院子中玩耍,险些跌下假山,当时正是臣在当值,所以现身助帝姬平安落地。未免鹿鸣宫设了暗卫的事情走漏风声,不得己才告诉帝姬我是神仙……”

巧茗想起之前确实是有这么一出,那是韩震为了防着鬼面人再次闯进来伤害她才安排下的。后来出了主腰的事情,他们清楚这是鬼面人的报复,禁足的整个月里,都未见再有任何动静,而在后宫安置侍卫,到底是非常不合适的,所以便将人撤走了。

“辛苦顾大人了。”巧茗诚心诚意说道。

伽罗掰着手指头琢磨了一阵,对顾烨说的话似懂非懂,开口问道:“所以你不是神仙?你骗我了?”

她嘟着嘴,桃花眼里满满的全是失望与愤怒,包着泪花控诉,“我还以为你住在天上,会认得我娘!”

这个娘,说得自然不是巧茗,而是她的生母巧菀。

“没有没有。”巧茗连忙抱起伽罗,哄道,“他没有骗你,神仙都是从人变的,所以有些人眷恋人间,成仙了还要下凡来过凡人的生活。”

说这话的时候,她还气呼呼地瞪了顾烨一眼,装什么神仙妖怪,糊弄什么小孩子,差点把人弄哭了!

“那我娘为什么不过凡人的生活,她不想念我吗?”

这回巧茗也给问住了。

看吧,果然谎话不好说,说过一次就得用更多的谎言去圆,早晚要穿帮。

“这也不是她想下来就能下来的。”还是阿茸反应快,“天宫里跟咱们皇宫里一样,规矩大的很。想要下凡有许多要求,得一一满足,之后再向天帝递交申请,若是天帝准了,才能成行,若是天帝不同意,还是不行。就跟咱们宫人也不是谁想调去哪出做事就能调的,得讲规矩。”她学着巧茗的样子,狠狠地瞪了顾烨两眼。

连吃了三记白眼,顾烨揉着鼻子想致个歉,可那两大一小三个女人都不再看他,便是满腔腹稿,也无处倾吐。

“我爹爹也是皇帝,让他写信给天帝求个情,好不好?”小孩子最是容易异想天开,“神仙哥哥,你帮我把爹爹的信送到天上去,我让娘赏你好吃的!”

嗯,小孩子不知银钱的价值,在她眼中,便是奇珍异宝、绫罗绸缎堆满仓,也比不得一桌喷香的饭菜。

“多谢帝姬,能为帝姬跑腿办事,是小仙的荣幸!”顾烨连忙应承下来。

*

黄昏时分,御驾在驿站正门前停下。

汤泉行宫在京师东郊一百里外,若是快马一日便可到达,但御驾出行,求稳不求快,马车只以常速行事,一日四个时辰,最多也就五六十里地,所以要耗时两日,中间在驿站歇上一晚。

这驿站因为每年都要经此一用,所以特别扩建过,院落总共多达上百,倒是不愁住不下,当然,前提条件是负责安全保障的侍卫们需得彻夜值班,睡不得。

伽罗到底年纪小,精神头儿不像大人那般足,新鲜劲儿过了之后,从近晌午的时候便开始点头打蔫,用过简单的午饭后,就一直睡着,连被抱下马车都不知道。

等她睡醒了,天已全黑了。

小家伙一心惦念着叫顾烨送信上天,磨着韩震给她写了封信,韩震欺负她小不懂事,也是随意应付,又见她根本不懂皇帝书信要盖印,便也不提。

虽在途中,一切从简,但皇帝还是一个人占一个院落的,巧茗有幸得他相邀同住,伽罗自然也跟着来。

而顾烨所谓的“晚上在你们院子外面等你”,其实乃是因为他是负责保卫皇帝居住的侍卫之一,那自然是整晚都要待在院子外面的。

好在他大小是个总旗,不用站桩似的戳着不动,大多时候是带着人走动巡视。

不过这可就苦了小伽罗,她一手攥着信,一手牵着巧茗,阿茸在前面打着宫灯,绕院子转了一圈,才追上回到正门口教训手下的顾烨。

初夏时节,入夜后暑热散去,微凉的天气甚是惬意,因在郊外,还能听到蛙叫虫鸣,大家伙在马车里困了整日,这会儿都愿意出来在院子里舒展舒展筋骨。

乔氏便是如此带着顾恬过来探望帝姬。

侍卫同僚,母亲妹妹,还有娘娘帝姬和宫人,三波人汇在一处,顾烨难免有点拘谨,不像单独哄伽罗的时候那么放得开。

他环顾过周围的情况,将乔氏还有巧茗等人引到对面无人的院子里,才接过了信,施展轻功上了树,在茂密的树冠里躲了约莫两柱香的时间,然后才哧溜下来,作势掸掸手上尘土,上前蹲到伽罗跟前,“好啦,我把信交给天帝了。”

“那他看了吗?”有时候,小孩子叫起真儿来简直叫人莫可奈何。

“他案头积压着许多奏疏,怕时不会太快看。”说到一半,见伽罗又开始拉脸了,改口道,“不过他答应会慎重对待,帝姬需得耐心等待。”

乔氏听巧茗大概说了这般情况,觉得这样半哄办骗的,实在不是什么好办法,凭白给了孩子希望,最后却注定要落空,因而主动让顾恬带着伽罗去玩,好转开她的注意力。

伽罗却是记得顾烨还欠着自己三个仙法儿呢,秉持着巧茗教她的分享精神,便一手拉着顾恬,一手拉着顾烨,往堂屋那边走。

顾恬比她大,多少明白哥哥能飞檐走壁的,不是因为神仙法术,而是练过武功,不过你若让她说这两者到底有什么区别,她又觉得似乎也差不多,因而不曾同伽罗分辩。

甚至还凑在她耳边嘀咕了一阵悄悄话。

等到顾烨第二次从房顶上“飞”下来,伽罗一把拉住他,十分急迫地往院墙走去,“走走,我们去穿墙!”

顾烨纠正道:“不是穿墙,是墙上飞。”

说白了就是翻墙而已!

但是穿墙是个什么鬼?

伽罗道:“可是穿墙比较精彩,神仙法术,茅山传承!”

刚才顾恬说得有些多,内容也比较复杂,伽罗听是听懂了,要复述出来还是有点难度,只能抓住几个关键的词汇,又怕顾烨不听她的,强调道:“恬姐姐告诉我的!”

顾烨把眼瞪得像个铜铃,暗地里对着自家小妹比了比拳头。

顾恬才不怕他呢,吐着舌头,做个鬼脸,当回敬。

“帝姬,你听我说,”顾烨停在院墙前三尺远的地方,蹲低了身子道,“穿墙呢,不过就是这么走过去,又再走回来,走路谁不会呀,有什么好看的。墙上飞就不一样了,你以前见过有人从墙上飞过去,又再飞回来么?你想看,我说的对不对?”

侍卫训练的时候,一天翻越比院墙高的障碍物得不下百来回,所以翻墙有什么难。

但叫他穿墙……

是要看他撞在墙壁上出糗么?

伽罗觉得有些道理,便乖乖地点了头,“那你还是飞吧!”

顾恬在一旁捂嘴偷笑,她当然知道哥哥不可能穿墙而过,只是故意捣蛋而已,这会儿也不戳破他似是而非的假道理。

这边三人其乐融融,那边乔氏与巧茗也聊得甚是投机。

乔氏是生养过三个孩子的人,巧茗便请教做母亲应当注意的事情,不同年纪不同事,男孩儿女孩儿又各有不同,说起来便是没完没了。

后来不知怎地,话赶着话,就说到了淑妃顾怡身上。

“怡姐儿打小儿身体就有些弱,说是出娘胎时不足月造成的,那时候我陪嫁的有个嬷嬷是宫里放出来的,通医理药理,专精女子身子调养,我便想着让嬷嬷给她做药膳,好生调理,可她对我有猜忌,一直都是偷偷倒掉,还是好几年后为了炜哥儿的事情争执,她说漏了嘴,我才知道。”

乔氏是永昭候的继室,世子顾炜和长女顾怡都是原配陈氏所生,乔氏进门时,顾怡六岁,而顾炜也五岁了,正是半解事的年纪,全然由着性子不问道理,防备继母比防贼防仇人还彻底,这也导致了乔氏生的三个孩子与长兄长姐素来不睦。

这些事,巧茗都是知道的,前世里顾炜一直猜忌顾烨,认为他有心抢夺世子位,却不曾想过外人对这个弟弟尽是褒奖,那是因为他确实优秀不凡。

而顾炜自己,虽在公务上一直无所建树,凭白比弟弟年长数岁,在家中外声名口碑皆不如对方,在家中他顶撞继母,也因此不得父亲欢心,也难怪会一味疑心,担心不知何日父亲一道奏疏,便免了自己的世子位。

正事上拼不过,又心里放不下,就容易走上歪门邪道,他那时对巧茗诸多刁难,甚而起了霸占之心,便是为了以此羞辱顾烨。

“……还好帝姬如今年纪小,看着也懂事,对你亲,想来娘娘将来不会像我这般为难。”巧茗一时思绪飘远,回神时正好听到乔氏说了这句,“又万幸是个女孩,就算将来娘娘诞下小皇子,也不怕有争端而疏远了。”

这倒是真的,巧茗只谦虚道:“还未曾想得那般远,眼下只想着如何照顾好帝姬,不辜负太后的信任与嘱托就好。”

乔氏听音知意,明白自己说得有些多了,立刻道:“唉,瞧我,光顾着跟娘娘倒苦水了,可把娘娘闷着了吧。”然后转换了话题,向巧茗介绍起汤泉行宫来。

这是个安全又丰满的话题,一直说到该回去安置时才不过说了一半。

伽罗与顾恬依依不舍,话别时闹明白了顾恬今晚不是向从前那样需要出宫,而是和自己一样住在这个大院子里,便歪过头来问巧茗:“娘,可以让恬姐姐住在咱们院子里吗?”

“如果恬姐姐愿意留下,娘自然不会反对。”

顾恬当然愿意了,她是小姑娘,天生就喜欢和**妹一起玩,而且伽罗乖乖的,特别听话,完全不会像两个哥哥那样老是捉弄她,简直喜欢得不得了,都想直接抱回家去给自己当妹妹了!

于是,乔氏吩咐了顾恬的一个乳母过来照顾着,就把女儿留在皇帝院子里过夜了。

第二天仍是早早出发,伽罗又邀请顾恬上了自己的马车,还嫌弃巧茗在时顾恬不自在,建议巧茗接受韩震的邀请到御驾马车上去。

其实昨天,除了出发时势必要做做样子,真的到了路上,韩震好几次派陈福过来请巧茗过去。

可是自从上次伽罗无意撞见两人亲热,便固执地认定那是爹爹在欺负娘。

为了保护巧茗,她总是十分警觉地不准韩震单独与巧茗相处,闻言也要跟到韩震车上去。

韩震叫巧茗同乘是想温存腻歪,多个小家伙什么也做不成,当然不愿意,就不了了之了。

巧茗哭笑不得地看着格外开恩的小家伙,人家说有了媳妇忘了娘,伽罗不过才三岁,就开始有了小伙伴不要娘么?

韩震倒是很满意,二话不说直接拖走了吃女儿醋的巧茗。

*

汤泉行宫依山而建,高低错落有致,体势巍峨,给人以极目云天,超尘脱凡的神圣之感。

车队在午后进山,沿绿树成荫的大道一路驶进宫门前广场处,便下车换了乘轿,依次往各自居所而去。

安排居所时,按照品阶越高,居所位置越高的次序,皇帝自然是住在山顶那一处渺云居。

渺云居引了温泉水入室内,巧茗舒舒服服地泡去一路疲惫,之后……

被同样泡得精神抖擞的韩震按着好一顿挫磨。

那个曾经一心保卫她的伽罗,正和顾恬一起在偏殿里泡她们的孩童小池,根本不知道她的亲亲娘亲经过这一晚被欺负后,身体会发生某些神奇的变化。

*

经过一晚休养生息,第二天的安排却完全出乎巧茗的意料。

前世里,她也随着爹娘一同来了。

清楚记得到了行宫后,韩震立刻安排了一场狩猎,他喜欢热闹,所以随驾前来的大臣们都被邀请参加。

当日的战绩也是极佳,猎狐猎兔者有之,猎鹿猎鹰者有之,最厉害的自然是韩震,他猎了一头熊!

还特地赏了一只熊掌给太师刚病愈不久的小女儿,也就是她梁巧茗补身。

所以那天晚上,她吃了大补的炙烤鹿肉与红烧熊掌,滋味自是美妙不用说,但奈何小小人儿虚不受补,后果是汹涌喷薄了小半夜的鼻血,所以印象特别深刻,绝对不会记错!

这天早上韩震虽然也说了要打猎,但却是:“就我们两个,我可以教你骑马,我就坐在你后面,不用害怕摔下来。”

他这么体贴,巧茗本来很是感动,但她刚刚起床,思绪十分散乱,不知怎地,话本里的男女主角下山时同骑一马的情节便闯进了脑子里,她立刻整个人都不好了……

“不不不,我不骑马!”巧茗无力呻.吟。

“不骑马怎么打猎?”韩震问。

“你打,我看,反正我也不会拉弓射箭。”

“那可不行,一个人没意思,我还让人造了把省力些的弓,专给你准备的。你的脸怎么这么红?”最后一句话转了方向。

巧茗捂住脸,“热的。”

韩震转头看看床边两个,还有屋子四角的冰盆,莫名其妙道:“用了这么多冰,怎么还热?生病了?”

他低下头来,贴了贴她的额头,好像比他的还要凉些。

巧茗想装病来着,结果韩震反应比她快,已转身出去吩咐陈福请御医过来诊脉。

“娘娘身子十分康健,脉搏沉稳有力,不见一丝病象。”老御医捻着胡须,诊过一次,又复查一次,最后坚定地说出结论。

装病不成,巧茗便走了贤惠劝谏的路子,“陛下不叫上大臣们么?一来人多热闹好玩,二来也叫他们脸上有光,心生亲近……”

“人多热闹好玩?”韩震从来与她不在一个思路上,这会儿抓的重点也偏,“你的意思是只和我去没意思?所以你不愿意?”

“当然不是了!”巧茗立刻答道,谁敢说是!

“那这一早上是在干什么?”韩震把她拉到腿上坐着,大有不问出个究竟不罢休的势头。

巧茗伏在他肩上,磕磕绊绊地说了个大概,最后强调:“反正我不做那种事!”

“哈哈哈哈哈哈!”韩震突然大笑起来,她自从这一世到了他身边,还没见他这般笑过,“我什么时候说要那样了?嗯?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捏了一把她的脸蛋儿,目光炯炯地望着她,“不过,听起来好像挺有意思的,待我找见宽大些的披风带着,下山时将侍卫们赶得远些,咱们也试上一试。”

巧茗欲哭无泪,什么是作茧自缚,她算是知道了。

32、

韩震首先带了巧茗去马棚。

路上不断向巧茗灌输道:“你呢,得先选出一匹适合的马来,并且好生照顾它,马儿感受到后,才能和你亲近,听你驱使。”

巧茗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他在骗人,要是按照这番道理,岂不是人人都要将马儿拉回自己院子里,像照顾孩儿一般精心照顾着,不然有起事上来马儿肯定听马夫们的话更多些……

然而,她是着实盼望着快点骑上马的,活了两世,若说有什么不涉及身家性命,只是她一个人喜好的小愿望,骑马绝对算是头一个了。

盖因萧氏管她管得非常严格,骑马这般粗鲁,毫无淑女端庄仪态的事情,是绝对不会答应女儿做的。

是以即便巧茗再羡慕哥哥们策马奔驰的英姿飒爽,也一直无缘与马儿稍事亲近。

此时韩震主动帮她圆梦,她便暂且信着他好了。

御马监中随便拉出来一匹都是万里挑一的名驹,巧茗却是完全不懂得的,她忍着刺鼻的臊臭味道,在马棚里转了一圈,最后相中了一匹红彤彤的小马驹儿。

“就是它吧!”她伸手一指,然后便捂着鼻子跑了出去。

牵马的太监只能看着她的背影,把已经张开了嘴要说的“恭喜娘娘得了匹宝马”给咽了回去。

待到马儿被牵了出来,巧茗便学了韩震的模样,搂着马儿的脖子说上几句话,又喂了它吃胡萝卜,才得了韩震的批准让她上马。

他花了一整日的时间陪她,教会了她骑马,又亲自猎了一头鹿。

可之后,韩震便忙碌起来。

身为帝王,韩震身在行宫避暑,心却不能真正放假。

虽不像在宫中时每天寅时便要起身准备上朝,一日又要花上至少四个时辰处理政务。

但每隔一日还是会有一次小规模的朝会,奏章也依旧马不停蹄地从全国各处送到御案上等他批阅。

他有许多正事待办,自是不可能全天候地陪同巧茗四处游玩,所以,后来渐渐变成巧茗每日起身时都见不到他人,只有桌上摆着他亲手写的字条,内容不外他今日要做些什么事,是否有时间,又是什么时间能来陪她。

既然泰半时间他都在忙着,巧茗又不愿困在屋内傻等,自然是要约了旁人外出游玩。萧氏与巧芙是最常与她同游之人,又因为伽罗与顾恬总是难解难分,乔氏自然也成了经常受邀的人选。

巧芙自己也并非毫无正事可做。

先前说的要她将打理宫务的事情学上手,进而在行宫时独立处理一些事务,是真正在进行的。

夏玉楼与韩震选给她的陈芃也一早调了她身边。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巧茗发现夏玉楼确实出色。

他表面看着有些闷不吭声,其实头脑反应很快,领悟力极好,时常她说了上句,他便能知道她完整的意思,交代事情的时候不费力。

而且做起事麻利干脆,人情世故又打点得好,通常情况下,一件事情交代给他,便不需巧茗再花上任何心力,他自会打通一切关节,办得妥妥帖帖。

陈芃呢,也很好,只是与夏玉楼相比较起来,差了一点点揣摩她心意,又差了一点点处理事务时的精明。

其实,这些本不是什么大事,他与巧茗初相识,自是要多花些时间了解,才能更好的揣摩出她的心意,至于做事的经验都是累积起来的,自也不能奢望一朝一夕便无所不能。

可,因为旁边有个太出色的人对比着,这些原是在合理范围内,根本算不上问题的问题,便显得格外突出。

久而久之,巧茗自是更愿意多使唤用着更顺手的夏玉楼,也更能听得进他的意见与建议。

像是这一日,夏玉楼在回禀事情后,提起与常驻行宫的内侍聊天时,无意得知有处小鱼池温泉格外特别,池中养着精心培育的妙儿鱼,最长也不过半个指节长短,酷爱亲啄入池之人的皮肤,甚而通过它们的亲啄,能将原本粗糙的皮肤变得幼滑,既有美颜之效,又趣致非常。

巧茗便约了萧氏与巧芙一同前去尝试。

那小鱼池位置颇有些偏僻,池子外围还有一大片竹林,三人坐软轿行了两刻钟,又下轿来,沿着小径步行一盏茶的功夫,才到了竹林深处,见到那热气隐隐蒸腾的小鱼池。

随行的宫人在距池子三丈远的地方拉起一圈特制帷幔,既隔绝了有人无意闯入见到不该见到的,又不影响巧茗等人泡温泉时欣赏竹林风光。

能入得帐幔侍候的,也就只有母女三人近身的侍婢。

中途时有个嬷嬷入内送上点心汤饮,这是事先安排好的,原是走到池边放下托盘便当离去,可她却是反身一跪,悲悲切切地叫一声:“夫人,老奴总算见到夫人了!”

这突来的变故让本来正在说笑的三人俱是一愣。

唯一能被称呼为夫人的萧氏则是蹙着眉辨认对方的模样,继而不大确定地问:“孔嬷嬷,是你么?”

“是我,”孔嬷嬷涕泪纵横,“老奴还以为今生没有机会了……不能完成敬妃娘娘的嘱托……”

巧茗听她提到巧菀才认出来,她是从前巧菀身边的嬷嬷,按理说巧菀过世三年,孔嬷嬷看上去却比自己记忆中老上了十多岁,四十来岁的人已是满头白发,额头皱纹深如刀刻,想来若非常年心事重重,或生活极苦,是不会这般的。

孔嬷嬷很快控制住了情绪,抹去眼泪,对萧氏道:“夫人可否单独听我说上几句话?”

萧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这两位,一位是菀儿亲生的妹妹,一位是我的义女,也是伽罗……我是说巧菀所出的帝姬的养母,所以任何事都不必瞒着她们。”

三人出了池子,在阿茸等人的服侍下擦干了身子,将浸湿的中衣换过,才在石桌前坐下。

孔嬷嬷也被赐了座。

阿茸给四人倒了茶,便乖觉地领着云雀与萧氏的侍女阿纯出了帐子。

“我之前听闻,菀儿出事后,嬷嬷是被放出了宫去,原本我还惦念着你与菀儿主仆一场,不知你生活是否无忧,想着将你接到府中,但一直找不到你。”

泡了好一阵温泉,自是有些口渴难当,萧氏慢慢啜着茶,随口问着,“嬷嬷可是这些年一直都在在行宫?”

孔嬷嬷叹气道:“夫人所听闻的,大概是误传。我并不是在娘娘出事后才离宫的。”

又追问,“夫人是从何人口中听到这则消息的?”

萧氏却不答她这一问,只道:“你且先说说看,你到底是在何时,又是因为何事离宫?这大概与你今日来找我的原因有关吧?”

“夫人猜得对。”孔嬷嬷点头道,“此事说来话长,有一事,不知夫人如今是否已有机会知晓。当年敬妃娘娘难产并非偶然,而是因为药物所致。”

萧氏眉头蹙得更紧:“可是太医误用了药物?”

孔嬷嬷摇头道:“并非太医之误,而是有人在娘娘的饮食中下药。”

“你说什么?”萧氏惊得打翻了茶盅,失声道,“是何人?为何……”

为何,却是不用问的,巧茗与巧芙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俱是明白,下药之人目的一定是巧菀肚子里的孩子,这种事是后宫后宅里最常见的,梁家内宅尚算和睦,不曾出过此等丑事,但不妨碍她们曾经听闻过不少旁人家中的传闻。

“夫人,”孔嬷嬷这会儿倒是格外平静,不疾不徐地叙述着,“自从娘娘怀孕后,一直在饮食上格外小心,不管是小厨房里做的,尚食局那边送来的,入口前都是要检验一番的,可是,在临盆前约莫一个月的时候,还是被太医诊治出有些异常,说是娘娘服食了大量七花粉,极有可能造成难产,最严重可能会母子皆保不住。”

“既是格外注意过,又怎么会吃了那种药?”

“老奴至今都不知道那药是怎样被娘娘服下的。当时太医言谈中颇有责怪宫人不利,害得娘娘误食药物的意思,但听了老奴讲述,得知甘棠宫上下一直非常小心谨慎,便推测也许是有人暗中加害。据那位太医所说,七花粉在月份浅的时候,若是一次吃得量大,会造成滑胎。可若是每天服食微量,不但不会引起任何问题,甚至短时间内也不可能诊出,但日积月累,到了一定时候,便会对孕妇与胎儿造成不可挽回的危害。所以,只能是有心人在娘娘入口的东西里动了手脚?”

“为什么菀儿不告诉我?宫中其他人呢?太皇太后和皇上可知道?诊出这症状的太医是谁?当时既然知道这些事,为什么不着紧些,在生产的时候多加些人手帮忙?可有查出来是谁做的?”

萧氏一连串问了许多问题,女人生孩子是一脚踏进鬼门关,她虽然难过女儿早逝,却也知生死之事只能听天由命,但若是被害死的,那就完全不是一回事!

“娘娘那时不欲声张,便命老奴暗中查探,可没有几日功夫,那诊出娘娘症状的李太医便一命呜呼了,娘娘听闻了这个消息,提前发动起来,当时她怕自己去了之后,老奴也被如李太医一般被后宫中人加害,便强挺着,硬是给老奴安插了罪名,将我发落到行宫中来,要我将来寻找机会告诉梁府中人,帮她查出真相。因为和帝姬出生,娘娘亡故的事情接连发生,所以知道的人并不多,但宫中调遣人事,必定有档案可查,所以那传了不实消息给夫人的,若是普通宫人便罢了,若是上位者,只怕是故意误导,未必没有可疑。”

巧茗听到此处脑中“轰”地一声响,那时她只有七岁,尚且非常年幼,但在生死大事上,人的心思天生便格外敏感。

她清楚地记得,后来她与母亲进宫,是韩震亲口告诉她们甘棠宫里各人的去处,譬如大宫女留在帝姬身边照顾,内侍们分派到各处未作一一说明,但孔嬷嬷是近身侍候的,又是当初太皇太后亲自指派的教引嬷嬷,所以,韩震说得分明,因着年纪大了,身子不好,便放出宫去,颐养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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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冠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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