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33、

巧茗啜一口清茶,压抑下脑内纷乱,很快便理出一个头绪。

此种猜测在情理上完全说不通。

韩震至今只有伽罗一个女儿,当时更是一个子嗣也无,巧菀若是能生下皇子,相对地,也能够更稳固韩震的皇位,就算最后只生个女儿,也是添上一桩喜事,何况民间又向来有长女招弟的说法,无论怎样,也没有理由要害了那肚中的孩子。

而且,如果他实在不想让巧菀生孩子,有许多的办法可以让她根本无法受孕,像最普通的事后避子汤,甚至还有常年可用的避子香。对于一个皇帝来说,都不过是一句吩咐而已,又何需在巧菀有孕后鬼鬼祟祟、暗地里大费周章。

如果是其他的人……

巧菀只是一个妃子,能与她有利益之争的,也只能是后宫中人。

巧茗在心里极快地过滤了一遍。

对于太皇太后来说,韩震的皇位稳固,才不枉她多年的心血,断没有这般背后拆墙,自毁长城的道理。

那么,太后?可若是她害死了巧菀,又怎么可能抚养伽罗呢?

会不会是与巧菀同时进宫的德妃或淑妃呢?

巧茗皱紧眉头,淑妃她未曾见过,性情为人,一概不知,德妃倒是个面上十分友善的,又经常帮助自己,可人呐,哪有那般简单,当着你面前说的、做的是一套,转过身背着你时,或许完全就是另外一个样子。

所以,亲眼见到的未必是真,亲耳听到的也是一样。

“嬷嬷,我很感激你对菀儿的忠心耿耿,时隔多年还念念不忘,特意前来见我。只是,空口无凭,你说的这些话可有佐证?”

或许当真是母女连心,萧氏沉吟片刻,问出的话正巧和巧茗心中所想一模一样。

孔嬷嬷垂低了头,看起来似乎有些灰心,“老奴没有佐证。当日李太医告知诊脉结果时,只有老奴在娘娘身边。而今,李太医与娘娘皆已不在人世。至于物证,从那时起,老奴更是严格把关着娘娘的饮食,但从来未曾在任何一份菜肴点心、又或者是汤粥茶饮中发现端倪。”

“孔嬷嬷,我们都很感激你的用心良苦,相信大姐姐的在天之灵亦是一样。只是你一无凭据,二无线索,事情又隔了这么多年,就算我们想查证,又能从何处入手查起?总不能只凭你片面之词,就贸贸然在后宫里大动干戈吧?”

巧芙说话的方式与萧氏一样,皆是先礼后兵,只是用词尖锐犀利许多,语气也毫不客气。

萧氏皱眉抬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转而十分和气地询问道:“嬷嬷,当年当真一点线索也没有么?哪怕是菀儿曾与什么人不合,得罪过谁,哪怕是处罚了谁,再微小的嫌隙也可以,总能有些你们想得到的缘由吧?”

孔嬷嬷还是摇头,“娘娘性情最是温厚,侍奉太皇太后与太后至孝,对陛□□贴入微,待另两位娘娘犹如亲姐妹般关怀,就是对我们这些底下人也是温言软语,从不曾大声呵斥,又怎么会得罪了谁。”

自己女儿的性情,萧氏自是清楚的,但是若非挟怨报复,就只能是利益之争,后宫里面能和巧菀争利的人数来数去连一只手都用不完。

适才巧芙的话虽不好听,但却也是事实,时隔多年,无证无据,从哪里查起,去查谁,弄不好便成了无事生非,凭白得罪了旁的一整个家族。

萧氏至今也不清楚丈夫最近到底谋划着什么,从突然改变主意送巧芙入宫,到与端妃攀关系认亲,样样都不寻常,但就算帮不上忙,也不能冲动去扯了后腿,便先只虚应下来,“嬷嬷,无论如何,今日都多谢你了,这份恩情我们记在心里头,嬷嬷年事高了,往后就搀在这么复杂的事情里,我自会去想办法,查探清楚。”

言罢扬声换了阿纯进来,吩咐她带孔嬷嬷出去领赏。

待到围帐里只剩下母女三人时,萧氏便沉下声音嘱咐两人道:“这番话你们听过就算了,不许再说出去,也千万别冲动,轻易去查探任何。巧菀已经不在了,就算她有冤有屈,天上有知,也定不愿用两个妹妹的前程来换的。”

若论亲疏,自是巧菀最亲,可庶女与义女既在宫中,便都是与家族兴衰息息相关的,有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哪个也疏忽不得。

“阿芙你虽然伶俐,但这宫里面的事情,可不是凭着些小聪明便能解决的,记住了么?”

巧芙笑着应下了萧氏的教训。

轮到巧茗时,萧氏则更是叮嘱了一遍又一遍:“千万别告诉皇上,你如今地位得来不易,可不能因为没有半分证据的旧事便惹出是非,失了圣心。”

“那娘打算怎么做呢?”巧茗问。

“这一时半刻的,我也想不出什么好方法。”萧氏揉着额角,叹口气道,“且待我回去与你们爹爹商量看看。”

本是好好一次放松消闲的活动,却因为孔嬷嬷的出现而添上几分沉重。

回程时,三人都是有些闷闷不乐,出了竹林便是分开,坐着软轿回各自居所了。

因为年纪的关系,巧茗与巧菀相处得并不多,但她每次见了自己都是温柔相询,又照顾周到,就像一个小母亲一般,如今骤然听闻她或许是被人害死的,就算心里明白此事暂不可全信,却也不可能全无感触。

回到渺云居时,正赶上伽罗在用下午点心,成年男子拳头大的水晶碗里盛着冰镇过的陈皮红豆沙,小家伙挥动着匙更吃得眉眼弯弯,仿佛这世界上根本全无任何忧愁烦恼之事似的。

巧茗看着不由心中一酸,她自问会竭尽全力给伽罗最好的照顾,但若亲生母亲还在世,肯定还会更好。又想起之前伽罗心心念念给巧菀送信的事情,那眼圈便红了起来。

伽罗吃得正欢畅,忽听头顶一声细细的抽泣,愕然抬头,就见到巧茗悄悄摸着眼泪。

伽罗看看巧茗身前那片儿桌面空空如也,再看看自己这一大碗红豆沙,十分慷慨地将水晶碗往巧茗那边一推,“娘,想吃就说嘛,别哭呀!”

多体贴的孩子呀,看她不开心了,还知道哄呢!

巧茗看也没看那水晶碗,直接把伽罗抱到腿上,使劲搂着稀罕。

可怜的小伽罗想挣扎又不够力气挣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红豆沙吞口水,着急地也要哭了……

解救了她的是前来禀事的夏玉楼。

巧茗这才把伽罗放回座位上,带夏玉楼到东次间去。

她开始打理宫务后,需要前来禀事的人自然多了,所以便腾了东次间出来当做会客室,专做议事之用。

夏玉楼说完了事情,欲向往常一般告退。

巧茗却道:“且不急,我有句话想问你。”

夏玉楼便弓着腰,垂低了头,等待巧茗发话。

巧茗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圈,才慢悠悠地问道:“孔嬷嬷的事情可是你刻意安排的?”

夏玉楼闻言抬起头来,微笑道:“娘娘果真兰心蕙质,什么事都瞒不过娘娘您。”

明明是恭维的说话,巧茗却被气得不行,咬牙道:“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的目的自然是完成敬妃娘娘的遗愿,查明她的死因,以防帝姬再遭小人毒手。”夏玉楼直视巧茗,不卑不亢道。

可是,孔嬷嬷明明说只有她自己、巧菀和李太医知道此事,他夏玉楼又是从哪儿得知的?

“敬妃姐姐都吩咐过你什么,你且说来听听。”

巧茗心知与他对质未必能得到真正的答案,倒不如好言相询,让他自动地说多些,她才好再做判断。

“其实,我知道的事情并不比孔嬷嬷多,不过是娘娘临产前曾交代我,若是她当真出了什么事情,要我尽量助孔嬷嬷一臂之力,可是这几年来我自顾不暇,连与孔嬷嬷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事情又涉嫌机密,断不是书信上可以说的。”夏玉楼倒像是并不打算隐瞒,一股脑说着,“还是有幸得了娘娘您的提拔,我才能到行宫来,帮着孔嬷嬷见上梁夫人一面。”

然而这等话,说了同不说又有什么区别呢。

还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何况,事情到底是怎样,反正巧菀都不在了,当年巧菀是怎么交代的,还不都是夏玉楼自己说了算。

巧茗也不知该信他还是不该信他,正犹豫着,却听那夏玉楼又道:“不过,娘娘可否听说过这么一件事,当年敬德淑三位娘娘进宫时,皇上曾说过,若是谁先诞下皇子,便封谁为后。”

34、

按理说,身为嫔妃的人,听了这样一句话,无非就是两种反应。

一是惦念着自己早生贵子,母以子贵,母仪天下。

二是防备着旁的嫔妃来妨碍自己,或是主动出击妨碍旁人。

夏玉楼讲出这句话的真正目的巧茗不得知,但她因为自己心中有鬼,不自觉便想得偏了去。

难道韩震为了不想梁家人做皇后,所以……

巧茗被这年头惊得几乎从坐榻上跳起来。

“你……你到底想说什么?”她强自控制着自己的仪态,便没能管住嘴巴,还是质问出来。

夏玉楼低头道:“我只是将当时的情况告诉给娘娘听,希望娘娘能明白,在陛下讲了这般话后,嫔妃有孕,生男生女,就成了关系各人背后家族兴衰荣辱的关键,其中利益牵扯之广,争夺之凶猛,实在一言难尽。”

巧茗暗自里舒了一口气,到底是自己想得太多,就算孔嬷嬷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过给他,他又不可能知道韩震曾经对她和萧氏讲过什么,自然也不可能知道自己下午时曾有那么一瞬间怀疑了韩震,他更不是像自己这般有过离奇经历,不会知道梁家数年后的遭遇,当然也就不可能意有所指,暗示什么。

“所以,你是怀疑,当时后宫中……”巧茗试探道,“或是,你有具体怀疑的对象?”

夏玉楼把背弓得更深,再开口时,语调中满含歉意,“没有。我只是自个儿琢磨着,凡是不想敬妃娘娘做皇后的人,都可能有动机。另外也是想给娘娘提个醒儿,希望娘娘您在未来多花些心思保全自己。”

他说完这些话便退了下去。

留下巧茗一人思绪万千。

那些所谓的动机,还有嫌疑之人,之前听过孔嬷嬷的话时早已在脑中转过许多遍,这会儿夏玉楼说的那句话,确实就像他自己说过的那般,不过是直截了当告诉了她后宫之争的复杂,对找出下药害巧菀之人根本没有任何帮助。

然而,不知为何,巧茗总是撇不去对韩震的怀疑。

他不希望梁家势力再壮大,所以不想让巧菀封后……

不对,他可以不让巧菀怀孕。

可若是,出了意外呢?

而且梁家的倒掉是不争的事实。

可他目前不但没有表现出来,还更加重视梁家。

那么他的目的是什么?

她觉得自己脑子里就像住了两个人似的。

一个千方百计想要揪出他的可疑之处,另一个则绞尽脑汁地想为他洗脱干净。

两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谁也说服不了谁。

怔楞之间,忽然有人捏了一下她的下巴。

“怎么自己坐在这儿发呆?”韩震不知何时来到跟前。

“陛下,”巧茗拉住他的手,然后被他顺势揽进怀中,“我在想陛下呢,你好久都没陪我了。”她非常流利地说出撒娇的话来,连自己都感慨自己的虚伪。

但又怎么可能在韩震面前露出任何破绽呢。

别说母亲已经叮嘱过,就是她自己,也非常明白,若不是韩震便罢,若当真是他,一旦知道有人怀疑他曾经对巧菀下手,那人定会以最快的速度前去地府与李太医团聚。

韩震在她耳边轻声道:“我明天可以陪你了,带你去打猎好不好?”

巧茗抬起头来,故意笑得格外灿烂。

至少在有证据之前,是不应该胡乱怀疑他的,不是么?

旁的且不说,只说自从封妃后,韩震一向对自己很好,若是他没有做过,得知自己这样怀疑他,那该是多么寒心的事情。

然而,想得明白是一回事,真正能做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怀疑的种子一旦落入土壤,就算不经耕耘灌溉,也会生根发芽,渐渐茁壮起来。

只是平平常常的一顿晚膳,巧茗都能看出若干疑点。

就连之前只是觉得韩震对待伽罗不太亲热的相处方式,如今似乎都变成了他不欢迎这个孩子来到世上的证据似的。

*

第二天,巧茗与韩震一进山便碰到了骆宝林与巧芙。

骆宝林是武将世家出身,从小舞刀弄枪早已习惯为常,来到行宫后无人约束,每隔上那么两三天便要进山来骑马狩猎一次。

巧芙原是从来不会参与骆宝林此项活动,但昨日遇到孔嬷嬷之后,心中多少有些忐忑不安,今日骆宝林相邀时便没拒绝,与她同来散一散心。

可惜巧芙也是个大家闺秀,两人出来大半天,她才勉强刚学会了控马前行,不可能陪着骆宝林驰聘打猎。

这对于骆宝林来说,难免有些扫兴。

是以,当看到韩震与巧茗各自骑着马,身上又背有箭套时,当即兴奋起来打猎这种事,孤家寡人没有意思,人多热闹才有趣。

韩震难得有空,带巧茗出来,自是希望独处,连侍卫都给他赶得老远。

但巧茗如今“心怀鬼胎”,能少同他单独待一会儿,温存得少一些,思想压力便没有那般大。

是以,明明看出他不高兴,还硬是逆着他与骆宝林同行。

巧茗这些日子来骑马骑得熟练许多,跟上骆宝林并无难度。

但巧芙便不行,渐渐落在后面。

韩震呢,论马术与骑术,他都精湛,只是心里头不高兴,自是落后得更远,原以为巧茗发现了会来陪着自己,可眼见巧茗与骆宝林两个说说笑笑,越去越远,根本不曾注意到他。

他气呼呼地双腿猛力一夹,□□的马儿就像离弦箭一样追了上去。

巧芙在马上本就摇摇晃晃的,韩震突然一阵风似的从她身旁策马经过,吓得她更是不稳当,不由自主地加大了拉缰绳的力度。

马儿吃痛,抬起前蹄,嘶鸣起来,前半身跟着高扬起来。

巧芙是个新手,哪里见过这等阵仗,毫无防备地被甩下马来,惊慌之中,双手乱抓,那染了淡红的指甲保养不易,今天来进行骑马这等“粗鲁”之事时,自是套了护甲,鎏金镶翡翠的甲套又长又尖,便是狠狠地扎进了马儿的屁.股。

那马儿连番受惊,撒开了蹄子狂奔起来。

待巧芙忍着痛从草丛中爬起身,马儿早已踏着烟尘转过山坳,再看不见了。

*

巧茗与骆宝林到了山谷中的一处平台,此处地势平坦,视野开阔,可算得上是狩猎的好地方。

骆宝林专心一意地开始寻找猎物。

巧茗根本无心狩猎,索性放马儿自由自在地去吃草,她自己则往树下走去,打算乘凉。

半途中看到草丛中躲了两只小兔,雪白雪白的,非常趣致可爱,便蹲了下去拨弄它们尖尖的耳朵。

又决定了这对兔儿就是她今天的“战利品”,要带回去送给伽罗。

韩震来到的时候,巧茗正被半人高的荒草遮挡住了身子,并未被他见到。

待他策马由北自南,穿过了整个平台,看到了拉弓射箭的骆宝林,看到了悠闲啃着草皮的马儿,却始终不见巧茗。

因而疑惑地策马回头,正好看到数丈之外,一手抱一只小兔子,笑得像个孩子一样的巧茗缓缓站了起来。

还有,在她身后,那正自北方狂奔而来的受了惊的马儿。

35、

巧茗对正在逼近的危险毫无所觉。

有只小兔子顽皮地从她手上跳下去,动作很快,顷刻没入草丛不见了。

巧茗跟着蹲下去,摸索寻找。

骆宝林也看到了目下的情况,无奈她离得实在太远,穿过整个平台去将巧茗拉开,根本来不及,只能大喊出声示警。

听到骆宝林焦急的喊叫声,巧茗诧异地抬起头来,透过荒草间隙,看到韩震在前方挽箭拉弓,而他瞄准的方向,不偏不倚正是自己……

从昨日起所有被强压下去的怀疑,此刻全都涨潮一样涌了出来,几乎在瞬间便将巧茗淹没,她惊愕之下竟是忘了躲藏,反而傻傻地站了起来……

韩震拧着眉冲她吼了一声,可伴着身后疾响的马蹄声,巧茗什么也听不清楚,只看到在长箭离弦时,他猛地偏了一下弓。

一切发生得太快,巧茗眼睁睁看着长箭破空而来,擦着她右臂滑过,她臂上一痛,另一只小兔子也跳下地去。

然后是臀.瓣上被重重一击,整个人便扑向前往地上趴倒,跌得魂飞天外,痛不欲生。

巧茗很快被抱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抬头便见到韩震近在咫尺的脸庞。

她下意识地想要推开他,并且付之行动。

可是年轻男人的力气哪里是她能抵挡得了的,挣扎不过两下便被牢牢地拥住。

“身上可有哪里不舒服的?”他难得地语气起伏,全部赋予对她的关心。

她身上很痛啊!哪里都不舒服!

巧茗哼哼唧唧地,正要开口,忽然觉得小.腹里面狠狠地抽搐了一下,那种痛她从来没有感受过,就像有人攥住她的肚肠下死力揉捏似的。

“肚子……啊……”她刚说了两个字,又是狠狠地一下抽搐,一时没忍住哀叫出来,“肚子好疼。”

韩震只觉有些莫名,她臂上显是被箭尖擦破,有血渗出衣料,而那马儿被他用箭射死,倒地前勉力挣扎时还是踢中了她,可他看得清楚,明明踢中的是屁.股,怎么会肚子疼起来?

他四下里张望,也不见草丛中有凸起的石块,而且她身前衣衫只有尘土草屑,不见半分血渍,根本不像被硬物硌伤的样子。

再往下看,却注意到她的腿间,雪白的骑马装衣料上,晕出淡淡血色来。

此处并没有御医,韩震只得将巧茗打横抱起,放她侧坐在马背上,然后自己跃上去,一手牵缰绳,一手抱着她,吩咐了刚刚赶到的梁芾留下处理事情,便策马离开。

换了个角度,巧茗也看到了地上被长箭贯穿了脑子的马儿尸体,想起自己适才挨过的一击,再看看马儿所在的位置,当即明白过来,是被马儿踢了一脚。

韩震那一箭是为了射杀冲她疾驰而来的马儿?目标并非是自己?

想明白此节,巧茗心中一松,她的八月十五其实不大痛,毕竟那马儿挨了一箭,临死前已卸了力,但肚中时不时一抽一抽的绞痛着,又不知究竟是为了何因,不免疑心是受了致命的内伤,疼痛加上害怕,忍不住偎在韩震胸前呜呜咽咽地淌起眼泪来。

韩震这会儿又要搂着她让她坐稳了别掉下去,又要小心控马尽量不颠着了她,本就一心二用,再分不出空档来安抚哄劝,只能任由她哭湿了他的衣裳。

*

太医院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除了当值时突发的状况例外,一般谁给宫里哪位主子诊过脉,往后若不出大差错,或是主子指名更换,那么下次主子有病痛时则还是由这人诊治。

因而被陈福从太医院随行众人里叫来的渺云居的,便是之前巧茗落水时为她诊过症的御医商洛甫的。

商洛甫来的路上听陈福说了事由与症状,心里面便隐隐有个不好的猜测,等到搭过脉,神色倒反而放松几分,“回陛下,娘娘腹痛并非被马儿踢上了内脏,而是动了胎气。”

“你说她……有孕了?”韩震素来冷淡的表情里染上十分惊讶,难以置信地看着商洛甫,再一思及适才巧茗遭遇到的事情,还有商洛甫说的话,忙追问道,“如何了?严重吗?”

“回避下,依脉象来看,娘娘有孕不过月余,正是胎儿最不稳妥的时候,因而今日受了惊,有些见红,但幸而娘娘有福,胎儿目下并无大碍,只要卧床休息一段时间,并调养得宜,不再受惊,不再操劳,应是不会出事。”

商洛甫开了保胎方,便告退出去,回太医院里抓药煎药去了。

韩震侧坐床畔,握着巧茗的手,本是想与她诉一诉衷情,可一双眼睛却总是不受控制地瞥向她尚平坦的小.腹。

巧茗也是一样。

完全不敢相信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一个小生命孕育在她的身体里,而她这个后知后觉的母亲,差一点就没能保护好它。

幸好,有韩震当机立断的那一箭,让她还有机会能看着它出生、长大。

不知是否是孕妇的心思特别跳跃,巧茗一瞬间甚至想到了十几二十年后孩子要嫁或是要娶什么样的人……

然而,她很快便回过神来,暗笑自己想得太多太远。

韩震的手掌缓缓覆在她肚皮上,慢慢地挪,轻轻地碰,好像生怕使大一点点力气,就将肚子里的小娃娃吓跑似的。

“朕要写道圣旨,”韩震突然道,“封它做太子。”

巧茗忍着痛笑道:“陛下别闹了,都还不知道是男是女。”

写道圣旨不是多大事儿,巧茗也不想拦着他给自己的孩子加封,可是万一圣旨颁下来,九个月后她生的却是个姑娘,那可就要贻笑大方了。

“那朕写另一道圣旨,”韩震看起来不大以为然,“朕要封你做皇后。”

“陛下……”

巧茗呆住了。

喃喃一句,不知往下接着该说些什么,便打住了,只愣愣地看着韩震。

不是说,谁先生儿子谁当皇后吗?

德妃肚子里的那个比这个大好几个月呢,这样是不是不公平?

然后又有些觉得,马儿没踢到自己的脑袋,怎么就变笨了呢!封自己做皇后,应当赶快谢恩才对,有什么好去替旁人鸣不平的!

巧茗如此想着,就要坐起来谢恩,韩震伸臂将她按住,口中责怪道:“别乱动,没听到御医说你往后都得卧床休息么。”

巧茗可怜兮兮地看着他,“陛下,难道要一直躺倒孩子出生么?”

韩震听她这么一问,也有些不大确定,然而按着她肩膀的手却一点也不松力,甚至整个人俯下来,小心地避开巧茗腹部,以极其别扭的姿势拥住她,头枕在她颈窝里,“反正你乖一点,以后不许骑马不许出门,御医说你能下床前不许动,就算他说可以了,也最好不动。”

反正小心一点,绝对错不了。

这样一家三口紧紧拥在一起,气氛正好,巧茗很想趁机问上一问,为什么自己老是得到他特殊的对待。

从那时封妃,后来细想,只怕并非太后一人的意思,而今日他说的封后……

巧茗努力回忆着前世,夏玉楼转述的那句“谁先生下皇子,就封谁为后”,她根本不曾怀疑,因为前世里直到她死的时候,也就是五年后,韩震都没有立后,因为一直没人能给他生下儿子。

“陛下,”巧茗叫唤一声,轻轻推了推他,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就感觉到颈间湿湿凉凉的,有水滴……

难道他在哭?

她努力去看,却只能看到韩震的后脑勺,他的脸整个埋在她颈窝里动也不动。

这是喜极而泣么?

如果,他会为即将到来的孩子这般开心,是否彻底说明他不可能对巧菀动手脚呢?

来不及细想,外面传来陈福的声音:“陛下,太医院将煎好的安胎药送过来了,可是现在便拿进来给娘娘饮用?”

“当然!”韩震的声音在巧茗耳畔响起,灼热的气息喷在她脖子处薄薄的肌肤之上,酥麻微痒。

阿茸捧着托盘进来的时候,韩震已起身坐好,面上的眼泪尽数擦去,仍旧是平日里见惯了的冷面帝王,除了巧茗,任谁也不可能知道不过片刻前,他曾激动落泪。

韩震亲手喂巧茗喝了药,待她苦着小脸不情不愿地将药饮尽了,又捻起两颗蜜枣塞到她口中。

不知那安胎药中是否加了宁神的成分,巧茗喝过药,很快便觉得头脑发沉,昏昏欲睡。

韩震亲手给她除了外裳,换过寝衣,盖好了被子,又吩咐陈福带着几个太监进来,将原本置于床铺两头的冰盆拉开远些。

那份精致周到,不由让人联想起做娘亲的照顾孩儿时的精心。

待到一切都安置妥当,韩震才回到床边,看着已然进入梦乡的巧茗,轻声说了一句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话:“谢谢你,让我又有了一个真正的亲人。”

*

今日这次打猎可谓惊动了整个行宫。

皇帝亲手射杀了御马监的千里良驹。

已成为婕妤的梁太师家的庶女坠马扭伤了脚。

而太师义女,端妃娘娘更是被惊马踢得动了胎气。

随便哪一桩单独出现,都足够茶余饭后谈论半个月了。

何况,如今是一齐出现,更是引人猜测。

其中不乏好事者,导致传言到了最后,竟然演变成梁婕妤嫉妒义妹,假装坠马,故意惊了那马儿欲害端妃腹中骨肉。

连轻车都尉家的夫人,都忍不住几次上毓灵斋去,打着探望梁婕妤的借口,实则向自家女儿,也就是骆宝林打探虚实。

“你呀,得多长些个心眼,”骆夫人对着浑然不知世事似的女儿,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感觉,“在家里头时,你爱舞刀弄剑,骑马打猎,你爹纵着你,不管你,这倒了宫里,你就不能收敛一些么?可别叫那些个别有用心的利用了去,害了旁人。咱们也不求你飞黄腾达,至少要平平安安啊,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知道吗?”

骆宝林无奈地看着自家娘亲,其实她并非完全没听说过那些流言,只是明摆着就不是真的,为什么还要让它们困扰自己。

“娘,那些都不是真的。在那天之前,根本没人知道端妃娘娘怀了身孕,又有谁能未卜先知的陷害她呢。”

“真的?”骆夫人还是有些怀疑,“你可不知道,那些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全是编的不成?”

骆宝林忍着翻白眼的冲动,“那些人有几个在场的,难道还能有一直在场,亲眼见到的我更了解么。再说了,人家姐妹两个感情可好了,端妃娘娘还天天命人往梁姐姐这边送补身的药物呢,要是有嫌隙的能这样么,早让陛下把梁姐姐关起来了,娘你肯定也听过陛下有多宠爱端妃的,这种小事儿只要她开口要求,陛下哪有不应的道理。”

骆夫人始终半信半疑,临走前又反复叮咛了女儿几句,要她保证了再不当着其他宫妃面前舞刀弄剑,骑马折腾。

可是,骆宝林对这些话左耳进、右耳出,转身便从私库里找出一把镶七色宝石的西域匕首,送给巧茗肚里的娃娃当礼物去了。

36、

那匕首小小巧巧的,不过女子手掌长短,褐金色的刃柄与刀鞘上镶着七颗颜色各异的宝石,每颗都有鸽卵般大小,华丽非常。

“这是我从前随爹爹驻守凉州时,在西域行商那里淘来的宝物,他们来的城市有矿藏,专产宝石,成色好,又不像汉人店铺中卖得那般昂贵。”骆宝林笑着解释着匕首的来历,“自从知道姐姐有了身孕,我便琢磨着要送上什么贺礼,后来想起这柄匕首来。那行商当时讲说,西域宝石能够辟邪,而七色不同的宝石,能防七路邪神入侵,是安家宅护自身的好东西。如此想来,自是最适合姐姐目下光景。”

巧茗握住刃柄将匕首从鞘中拔出,她不懂刀兵,但见她锋刃薄如蝉翼,泛着凛凛寒光,猜也猜得到是难得的宝物。

“据说是天山玄铁打造,吹毛断发,十分锋利。”骆宝林这会儿有点不放心地叮咛道,“姐姐平日里随身携带着便好,还是别拿出来用了,刀剑沾了血便有去不尽的邪气,不吉利的。”

与骆宝林同来的自然少不了脚伤初愈的巧芙,闻言笑吟吟道:“感情这么一把神.器,就只能当个饰物不成,我还以为你打算教我妹妹学几套招式,担心陛下听了把你轰出去呢。”

说到最后一句时,瞄一眼坐在窗前榻上看文书的韩震,特意压低了声音,掩嘴轻笑。

即便听不清这边几个女人说的到底是什么,但三道目光齐刷刷地扫过来,韩震想不察觉也难。

他侧头回视,正巧看到巧茗手里尚未收回鞘中的匕首,立刻穿靴下榻,皱着眉头走到床前,大手一伸,也不问前因后果,便严厉道:“做什么拿着这么个东西,你不懂怎么用,当心伤了自己,快给我。”

“我不!”

巧茗偏偏唱起了反调。

这小一个月来,她都被他管得死死的。

商洛甫建议卧床休息,韩震就真的从早到晚地看着她,根本不许她落地。

用膳是在床上摆了炕桌,然后他一勺勺喂的。

搞得巧茗初时都没脸面对伽罗,人家伽罗才三岁,吃饭也都是自己来的了好么,只有吃起来实在太费事不得不小心的,好像吃鱼挑刺之类的,才会由乳母帮手……

这还不算最可怕的,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去方便都不准她自己走,要他抱着。

被喂饭的事情只不过是有些丢脸,丢着丢着也就习惯了。

可是这事儿巧茗怎么也习惯不了。

虽然他很自觉,每次把她放到恭桶上便出去,但只隔着一道帘子,有个人站在那儿,就算看不到,也听得到的,那种最隐秘的事情被窥视的感觉令人非常难堪,以至于韩震站在那儿她就方便不出来,偏偏又没脸跟他开口说这个……

最后因为不通畅,还生出些许病症来,商洛甫诊脉后,问起因由,巧茗依旧支吾着,语焉不详,偏她人在孕中用药有许多禁忌,一来二去,韩震急得几乎要问商洛甫罪了,巧茗才厚着脸皮说了个明白。

说完后,商洛甫倒是平安无事了,她自己觉得实在太丢人了,嚎哭了一晚上。

韩震虽劝着哄着,心里却并不着急了,御医说了,孕妇情绪多变,一时高兴一时忧伤在所难免。

自打这以后,巧茗跟韩震说话时,就总是不自觉地对着干。

韩震呢,就好像根本没有这回事似的,对巧茗的挑衅根本不当一回事,该喂还喂,该抱还抱,就是在她方便时走开得远了些,免得再闹得不通畅,这不通畅久了,可是大事情。

甚至为了严格地看管她,还将原本该在听雨阁处理的事物统统搬了过来,除了大臣们禀事和朝会不能在此,其余时候便待在渺云居里,恨不得时刻粘在巧茗身上不分开。

“听话,”韩震极耐心地,“我帮你收着好不好?要不然让阿茸收到私库去,反正还是你的,跑不了。”

当娘亲的哄孩子时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巧茗拧着身子,把匕首塞进身后的黄缎引枕下面,“这上面的宝石是辟邪的,就得随身携带着才管用。”

韩震伸手要往枕下去拿,巧茗整个半身都扑在引枕上挡着他。

她眼下金贵得不行,比琉璃还脆还易碎,捧在手心里都怕不小心给摔着了,韩震哪里敢真跟她抢夺,只能耐着性子哄,可是越哄巧茗越逆反,两个人叽叽咕咕了半天,都是嘴皮子功夫,事情不但没有半点进展,还开始跑题。

“那你让我去外面走动走动,我就给你。”巧茗开始讨价还价。

韩震想也不想就直接拒绝:“商洛甫说了,你得卧床休息。”

“哪有大活人从来不下地的,等到孩子生下来,我都该不会走路了,还要跟他一块儿重新学。”巧茗在屋子里闭闷得久了,心情当然不好,人也日益疙瘩起来,小脾气格外多。

“从来没听说过谁还能忘了怎么走路的!”韩震觉得匪夷所思,自然而然辩驳着。

说完了,见巧茗委屈哒哒的,又放轻了声音,“就算真不会了,重新学又不难,大不了我来教你。”

巧芙正喝着茶呢,听了这话,一口茶水全笑得喷了出来。

她是听萧氏说过渺云居的热闹,此刻亲眼目睹了,只觉嫡母的言语表述根本不及实况十分之一精彩。

皇上和娘娘两个每天都得闹上那么几回,渺云居里的人早看习惯了,谁也不当一回事儿,该站桩的还老老实实地站桩,帮巧芙擦桌子擦衣裳的也都是井然有序,丝毫不乱。

骆宝林么,她送的匕首是引起纷争的罪魁祸首,因而直接假装自己不曾存在,毕竟皇上对端妃耐心,可不代表就是好性儿,对谁都不会发火,傻瓜才会贸贸然冲上去把火头引到自己身上。

闹腾到最后,当然是以皇帝的妥协为结束。

巧茗喜滋滋地抱着匕首,再三向韩震保证道:“你放心吧,好端端的我才不会经常拔它出来呢,我就是觉得它好看才喜欢么。”面上笑容隐含得意,活像个调皮捣蛋后没被大人发现而偷笑的小孩子。

骆宝林与巧芙离去后,韩震也彻底放下了公务,脱了靴子坐到床上,揽过还在把玩匕首的巧茗,拇指摩挲着她滑腻的脸庞,淡淡开口问道:“今日可高兴?”

巧茗动作一顿,小脑袋往下一低,然后忽地抬起头来,把匕首往床褥间一抛,伸手搂住韩震肩膊,脸蛋儿蹭着他微有胡茬的脸庞,撒娇道:“陛下,你最好了。”

她并非不知深浅,持宠而娇,进来的行为不过是反复的试探,想看看韩震对她到底能有多容忍,对她肚子里的孩子能有多紧张。

这其实是一种有些危险的游戏,稍不小心踩过了线,就可能带来难以预估的悲惨后果。

可是越危险也就越容易让人上瘾,巧茗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态,反正就是要反复看到韩震对自己的让步,才能心安,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抹去心底那些猜疑,完完全全相信他,彻彻底底安枕无忧一般。

幸好韩震在这一事上特别有耐心,即便并不知道她内心真正的想法,仍然一直包容着她不时的小别扭与小脾气。

巧茗不是不知感恩的人,虽则现在她连下床都不能获得批准,什么事都不能做,至少也能用甜言蜜语和满满的感情来回报他。

如是想着,她蹭得更是来劲儿,活脱脱是个撒娇耍赖的猫咪,正欢快着,突然被韩震揪着手臂推开……

“陛下……”

巧茗满心不解,孕妇的情绪起伏大,来得也莫名其妙,不知怎地就觉得自己是被他嫌弃了,眼圈瞬间红了起来。

韩震似乎有些尴尬,红着脸,不敢多看她,只说了一句:“别这样。”

这样是哪样?

他平时还不是想怎么蹂.躏她就怎么来,现下她只是抱一抱蹭一蹭都不行么?

巧茗越想越是负气,干脆别开了头去。

目光随着换了方向,往床尾瞟去,自然而然掠过一处高高撑起的帐篷。

这下她也跟着红了脸。

掰手算算,从诊出喜脉到现在,二十多天了,两人每晚都只是盖棉被、纯聊天,不曾亲热过,韩震才二十二岁,正是年轻力壮,精力最旺盛的时候,如此久了,火力积聚不散……

这可不能怪她,谁叫他就非得腻着她,不去临幸旁人,这都是自讨苦吃!

巧茗得了便宜还不忘卖乖,明知他现下难受着,偏要凑过再撩.拨几下,韩震叫她闹得气血翻涌,一股劲儿便把人压倒在床上。

“陛下,小心孩子。”巧茗眨巴着眼睛,万分无辜地说道。

韩震却没像巧茗以为的那般立刻弹开,反而大力在她身上最柔软的地方揉捏了一把,同时恨恨道:“真的以为我不敢动你么?”

巧茗点头,笑得见牙不见眼。

韩震看她那笃定的模样,气得牙根儿直痒痒,却还是小心避开巧茗赏平坦的肚子,悠着力道将人压住,去寻那柔软的唇瓣。

*

其实按照商洛甫的诊断,巧茗身体底子好,精心调养一个月后,孩子便已坐得稳了,实在无需继续卧床休养,反而可以开始适当的活动。

可是韩震似乎格外不放心,不愿让巧茗下地来。

一个好端端的人,无病无痛,谁受得了几个月不下床不出屋,巧茗憋闷得不行,闹着另请了两位专精妇人科的太医来会诊,得到同样的诊断结果后,又磨了好些天,韩震才勉强同意她可以在他亲自陪同的时候出来走走。

不过,每次也不是她自己走,而是用步辇抬着,仅供她看看风景,散散心而已。

他甚至还下了一道旨意,将原定回宫的日子从八月初十愣是往后拖了一个月,直到九月初,待巧茗肚中胎儿过了太医们所说的头三个月,再稳定一月,才准她长途跋涉。

至于随行的勋贵大臣,若有要事,可自行带家眷回京。

众人听闻了消息,只觉端妃这宠妃离祸国妖妃只差一步之遥,下一次恐怕便要害皇帝从此不早朝了!

于是,言官们纷纷上奏谏言,肯定皇帝按原定计划回宫者有之,讨伐巧茗者亦有之。

甚而还有那跟着到了行宫的,干脆就跪在听雨阁门前,结果跪了一天一夜,才知道皇帝如今根本不在此处处理政务,早就将书房搬到了渺云居,一切只为了方便照顾端妃娘娘。

那六十开外须发皆白的老大人,听了这话,一口气没上来,白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韩震却不是那优柔寡断,易被旁人影响的,任他们吵得再热闹,他只管压着折子不回,至于那爱跪的,就让跪个够,反正他不见,也不打算改变自己的决定。

不过,在渺云居处理事务只是暂时,若遇当真有朝臣找他议事,仍是要往听雨阁去,时间久了,巧茗的胎儿日渐稳定下来,韩震还是搬回了听雨阁去办事。

又照老样子,每日送纸条过来,时而叮咛巧茗乖乖吃药吃饭,又不停汇报自己的行动,告诉她何时能回来,回来后又能陪她做些什么。

巧茗这些日子过得格外惬意,自从她不能操劳后,韩震便下令将一切宫务都交给齐嬷嬷暂理,甚至还要求阿茸跟着学,总之不许巧茗沾手,就算后来身子养好了,仍旧没让她将事情收回来,继续每日吃饱睡足、无所事事。

伽罗因为年纪小,也多次被教育过,娘有了小宝宝,不能抱她,走到娘跟前的时候,也要轻声细气,尤其小心别碰着撞着了,不然小宝宝会丢掉,再也找不回来。

大人们以为伽罗不能理解成年人的孕事,用丢掉比孩子夭折更容易让伽罗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可是没想到却闹出了大笑话。

起初几日,伽罗心事重重,蹙着小眉毛,看着巧茗不说话,后来有一日,忽然便开了怀,只是不管巧茗去到哪儿,她都像个小尾巴似的,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还吆喝着莲叶莲心一人拎着一个提篮,不准离开她三步之内。

萧氏来探望巧茗时正好撞见了这情景,便拉过伽罗来好生询问。

伽罗一脸天真地回答:“大家都很怕娘把弟弟丢了找不回来!所以我就跟在娘后面帮她看着,万一弟弟掉下来娘没发现,我就捡起来!”

“那篮子是做什么用的?”

“装弟弟的!一个铺了荞麦枕,一个铺了羽毛枕,弟弟想睡哪个就睡哪个!”

伽罗豪气地说完,又不大确定地问外祖母:“可是弟弟是从哪儿来的?会从娘哪儿掉下来?为什么丢了会找不回来?爹爹有好多好多侍卫,让他们全出来找还不行么?”

一连串的问题真叫大人头疼,萧氏扶着额头看巧茗,巧茗却红着脸躲回了屋里,她不记得自己小时候有没有问过这种有些难缠的问题,但母亲大人生养过三个孩子,怎么也比自己经验丰富,若是她都答不好,自己更没有办法了……

不知不觉地,时间就到了八月十四。

翌日十五,是中秋正日子,行宫要大排筵席,韩震身为皇帝必然要出席。

可是那样再热闹,也是陪着旁人热闹。

十四这晚,却是只属于巧茗和韩震两个人的。

早早用过晚膳,两人相拥躺在榻上,透过敞开的窗扇,去看那高挂在空中的一轮盈月,静静地谁也不说话,不时互相喂一口月饼或是桂花蜜,倒也温馨。

只是渐渐地,巧茗便觉出不大对劲儿,有人的手开始不老实起来。

“陛下,”巧茗捉住他的手娇嗔道,“别闹啊。”

韩震不但没有停下动作,反而变本加厉起来。

“哎,”巧茗推着他,有点威胁的意思,“一会儿难受的是你自己。”

“没事儿,”韩震轻飘飘在她耳边道,“我问过商洛甫,他说了,你和孩子都好的很,眼下满了三个月,行房没有问题,只要姿势小心些,力道轻一点儿……”

吐息间,热气吹拂在巧茗耳根处,惹得她情不自禁地红了脸颊。

他他他……竟然去问商洛甫能不能跟她……还探讨了姿势和力度……

巧茗臊得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以后再也没脸见商洛甫了!看诊时一定要让阿茸找块大些厚些的丝帕来遮住她的脸!

她胡思乱想的当口,韩震已经迫不及待地解起了衣衫。

巧茗知道这段时间他忍得很辛苦。

换了旁的男人,别说是皇帝,就是一般官员,甚至只是家中余钱多些的男人,谁还没有个妾侍通房的,怎么会在妻子有孕的时候这般陪着,何况她还不是妻呢。

妃位虽高,实质上还不就只是个妾而已,只是皇帝的妾格外尊贵而已。

这样一想,便更觉得韩震难得,捧着还没鼓出来的小.肚.子往旁边挪了挪,上半身凑过去与他亲热。

韩震见状皱了皱眉头,勾着她的腿窝将她整个人都拉近了,动作急切热烈,却不忘小心翼翼地避开眼下最脆弱也最金贵的地方。

许久没有这样,巧茗其实也有些想念,只是她的紧张盖过了欲念,不时推着韩震提醒,“陛下,轻点……”

“知道了,”韩震先时不厌其烦地应着,“轻轻的,嗯。”

后来,便只专注在一件事上,渐渐不再应声。

*

那事儿本就累人,巧茗怀孕又比平时更容易见乏,第二日睡到了日上三竿,醒来时韩震早就不在渺云居里,但桌上一如既往地留着字条。

她趿拉着软底绣鞋走过去拿起来,见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未时青云洞见,有惊喜。

巧茗面上一红,想起昨夜她后来哭着求饶时,他许诺只要她乖乖的让他尽兴,今日便送她一份礼物。

那会儿以为他不过随口一说,没想到起床后还记着,倒是令她心间涌出丝丝甜意来。

看看已升得老高的日头,巧茗连忙叫了阿茸进来帮自己梳妆,草草用了午膳,便在阿茸和几个侍卫的簇拥下,坐着软轿往青云洞出发。

青云洞在后山的半山腰处,周围略显荒凉,甚少人来。

但因是人工修建的一处景观,沿途大路十分平坦,并不难走。

软轿停在外围平台之上,巧茗徒步穿过一小片树林,再行过石桥,便来到洞口。

之前她与韩震也经常如此,约好时间与时间,待他忙完公务,两人便在该处相聚。

因而,巧茗便命侍卫按照之前的规矩,留在石桥的另一头,而阿茸,则留在洞外,她自己一人走了进去。

“陛下,你在吗?”她扬声问了一句。

洞里静悄悄地没有声音。

看样子是还没来。

想一想外面没有他的侍卫,也没见到御前的太监们,巧茗更加笃定了这个想法。

慢悠悠地在山洞里转悠起来,那山洞虽大,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她正想不明白,为何独独选了这一处人工修建成为游览之地,一抬头间却看到山洞顶端,逐渐收拢成锥形的山岩之间,露出一片天空来。

难不成是在这里赏月特别美好?

可韩震今晚要赴宴,说好了她也要露面的,哪有功夫在这儿赏月?

几滴小小的水珠从天而降,落在她微仰的面孔上。

下雨了。

巧茗低下头来,避开那一处露天之所,余光瞥见不远处某块巨石后,仿佛有身影一闪。

“原来是藏在这里等着吓唬我。”

巧茗嘟囔着踱步到巨石前,“出来吧,我看到你了!”

抓住了他,她感到很兴奋,因而不打算等他露头,直接转到了巨石后面,迎接她的却不是锦衣玉冠的韩震,而是一头侧坐着正在伸懒腰的棕熊。

这可不是惊喜,而是实实在在的惊吓!

巧茗僵了足有三息,才勉强找回手脚的控制权,刚要尽量不动声响的挪转开,那头熊正好偏过头来,见到身前有活物,淌着口水站了起来便往这边来。

一道闪电从巧茗头顶的圆洞上方一闪而逝。

“吼——”

“啊——”

巧茗拔腿就逃,她的尖叫声与大熊的怒吼声同时响起。

滚滚雷声恰巧也在此时轰隆而过,遮盖了洞内这一切动静。

37、

巧茗前脚才出门,韩震后脚便来了渺云居。

一踏进院门时便觉得今日院中格外安静。

算一算时间,伽罗或许正在午歇,但为何连侍卫也少了若干?

莫不是巧茗外出了?

他疑惑地往正殿走去,进屋后果然见到屋内空无一人。

“来人啊!”韩震满心不悦,大声喊道。

或许当真是因为正赶上午歇的时候,竟然一时无人应声前来。

陈福连忙奔出屋去,准备满院子抓人,正好碰到了从西偏殿出来的齐嬷嬷。

“娘娘去哪了?陛下兴冲冲地赶回来,结果没见着人,正发脾气呢。”陈福拉着齐嬷嬷问道。

齐嬷嬷则是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娘娘用了午膳便应陛下邀约往青云洞去了。”

陈福拍着额头,“邀约?陛下什么时候邀约过?”

“就是你们从听雨阁送来的字条啊。”齐嬷嬷道,“听娘娘说,说什么去了有惊喜。不过,我说啊,陛下也是的,娘娘现在的身子,虽说有软轿坐,也不好漫山遍野的折腾,万一有个好歹呢,昨晚也是,那动静……”齐嬷嬷压低了声音,只有她和陈福两个人能听到,“娘娘年纪轻,面皮薄,还得劳你们御前的多劝着陛下些。”

可她后面的话陈福根本没听进去。

陛下朝会完了,照例是要写字条给娘娘,写好了就交给陈福安排送过去。

跑腿送字条本身不是什么大事儿,但搁到人尽皆知皇帝最宠爱的端妃娘娘这里,就没有小事儿。

所以,陈福有时会自己亲自跑一趟,有时候就交给干儿子同时也是齐嬷嬷的亲侄子齐达章,从来没有其他人经手过。

毕竟纸上经常交代着皇上的去向,从某种角度来说,那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知道的。

今儿呢,因为听雨阁里议着长江水患的事情,来的朝臣比平日多,陈福就在跟前打点着没能脱身,所以当陛下抽空写了字条,陈福就给了齐达章……

但他自个儿看得分明,那上面明明写的是:午膳后回来,等我。

根本没有什么邀约到青云洞的事情!

陈福寻思着,虽然自己眼瞅着就奔四十岁了,搁太监里确实不算年轻,但也没到老眼昏花,能把整个句子全看串了的程度。

齐嬷嬷与陈福共事多年,看自个儿话音落了之后,他便不曾出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便猜到事情一定是有什么不对劲儿。

“你倒是说话啊,”她推了他一把,“有什么事儿说出来大家商量。”

陈福给她推回了魂,追问:“你看见娘娘收到的字条了?”

“当然没有,”齐嬷嬷想也不想,“我又不是第一天进宫的,还能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么,是娘娘临走前吩咐事情时自己说的。”

“那你知道那字条现在在哪儿么?”陈福又问。

齐嬷嬷斜了他一眼,“知道是知道的,但是你到底要做什么?”

陈福这才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刚说完,就看见四个太监,两两一担各抬了一口朱红漆的香樟木箱,先后穿过垂花门,走进渺云居的院子中来。

“陈公公,”走在最前头的见了陈福开口问道,“东西送来了,您老看放哪儿合适。”

陈福看着他们,眼眉直跳,只道:“现在院子里等着。”

又冲齐嬷嬷道:“看见没,陛下让娘娘留在屋里,是要赏东西给娘娘,哪来的什么青云洞。你们也是,都不动脑筋的,陛下那么心疼娘娘,能把她折腾到荒郊野外去么!”

其实陈福觉得最不动脑筋的就是端妃娘娘本人了,不过他可不敢说出来,那是皇帝的心肝宝贝儿,连皇帝本人都舍不得说一个字,他一个底下人有什么资格,只能说说老相识撒撒邪火。

眼下这事情有蹊跷是显而易见的,纸条被人换了,被什么人换了,目的是什么?

就为了让皇上扑个空,生一顿气,让端妃娘娘白跑一趟,累轿夫和侍卫们?

这绝对不可能,谁闲的没事吃饱了撑得脑子进了水也不敢拿皇上和娘娘来恶作剧啊!

所以这其中的目的,恐怕就不那么简单,再一想端妃娘娘还怀着身孕,陈福立刻叫小太监去听雨阁把齐达章带过来,反身与齐嬷嬷进屋把事情禀告了韩震。

齐嬷嬷也从妆台抽屉里的锦匣中拿了那张字条出来。

韩震接过一看,上面果然如陈福说的,写了:未时青云洞见,有惊喜。

明明不是他写的,字迹却是与他亲手所书一模一样。

韩震劈手从齐嬷嬷手中夺过锦匣来,翻找一遍,并不见自己今日写的那张字条。

这里头有鬼!

然而究竟是谁搞了鬼,对他来说并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巧茗!

韩震的想法和陈福类似。

假冒皇帝御笔,与假扮皇帝本人无异,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谁也不会只为了耍人玩,便闹这样一出。

那人必有所图,眼下虽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但巧茗无疑成了其中的一枚棋子。

韩震霍地站了起来,一句话不说便往外走。

齐达章正心急火燎地往屋里冲,眼见就要和皇帝撞在一处,他反应倒是快,直接猫腰往地上一跪,生生止住了去.势,叫人忽视了之前的莽撞,倒像是一开头就打算好请罪似的。

“陛下明查,奴才将字条原封不动的送过来,当着阿茸姑娘的面,亲自放在寝间的桌子上的。”

来的路上他已经听小太监讲了个大概,也是急得不行,万一端妃娘娘有个好歹,啊呸!别说好歹了,依照皇上平常对娘娘的宠爱,恐怕因这事儿擦破点儿皮,掉几根头发丝儿,他们这些经手的人,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换了谁十万火急的时候被这样一阻,也难免怒气上头,韩震抬腿踹了他一脚,呵斥道:“没用的东西,这么点事都办不好!”

又转头冲着陈福吩咐道:“你们留在这儿,把换了纸条的人给我找出来,不然,御前和鹿鸣宫所有伺候的人朕一个不留!”

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

留下的三个人互相看了又看,屋子里静悄悄地,半晌没有一点声音。

陈福眯着眼琢磨好一阵,才冲齐达章吆喝一声:“去把人都给我绑过来,验他们的笔迹!”

*

韩震出了门,直接去御马监骑了马出来,连侍卫都没带,自己一个人直奔青云洞方向而去。

汤泉山本身并不大,可受了心情影响,韩震只觉今日的路格外的长,而马儿跑得格外的慢。

他忧心巧茗的安危,狠狠几鞭抽下去,马儿右臀上竟然见了红。

天空里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是雷声轰鸣,天崩地裂似的在头顶炸响。

大雨瓢泼似的泼洒下来,阿茸双手抱肩退进山洞里。

“娘娘……”话开了头,人也转过了身,然后便被眼前看到的惊呆了——

山洞里……有一只熊!

而她的娘娘,被那只熊堵在山壁前,离洞口不过十几步远,却是找不到机会逃脱。

“巧茗!”阿茸着急起来,又忘了称呼上的尊卑,不自觉地便唤起了旧日的称呼。

洞口里胡乱堆着一些枯枝,她抄起有两指粗细的一枝,冲上去便往大熊身上抽打。

“巧茗快跑!”

大熊皮糙肉厚,足足抽打了十几下才有所觉,偏转了头,吼叫着挥出厚厚熊掌,阿茸便连人带棍一起飞了出去,直撞在另一边的山壁上,再滑落到地上。

这些不过一息间的功夫,巧茗只迈了两步,就听得身后粗重的喘息夹着腥臭的气味越来越近,不用想也知道是那只熊追了上来。

“来人啊!”她使足力气尖叫一声,然而那可恶的雷声依旧盖过了她的声音,侍卫们站在石桥的另一端,足有三丈开外,根本不可能听得到。

幸而她并没有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们身上,阿茸刚才的袭击,没能给她争取到更多逃跑的时间,但分了熊的心,巧茗趁机从斜跨的羊皮小兜里掏出了骆宝林送的那柄匕首。

千年玄铁,吹毛断发,不知道有几分真。

但好歹总是一柄利器,若是真的跑不出,没有人能来救她,或许只能依靠它来自救了!

巧茗下定了决心,反手握住匕首手柄,将之抽出。

面前却是两道寒光闪过,她止步抬头,见到韩震持着长刀而来,那劈下的刀锋正对着她……

那些困扰过她无数夜晚的猜疑潮水一样涌上来,最后汇成他留给她的字条:未时青云洞见,有惊喜。

怀疑终于坐实,他想她死,见熊杀不死她,还要来补上一刀,那日在山中,若是没有旁人在,他的弓箭离弦前怕是也不会临时偏上一偏……

巧茗来不及去分析这想法的合理性,她不想死,作为一个怀了孩子的母亲,保护孩子不受伤害更是与生俱来的天性。

电光火石之间,她能做出的只是将匕首举起,超着前方,向那个比猛兽还危险的男人刺了过去。

两声金属与血肉接触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长剑越过巧茗的肩膀,长刀砍在棕熊头上,直将那熊头劈成了两半。

而巧茗手中的匕首,正扎在韩震胸前,她力气很小,但架不住匕首锋利,足足扎进去了一大半。

韩震脸上带着水珠,分不清是雨还是汗,浓眉紧拧,不可置信地看着巧茗。

血水迅速地冒出来,染红了韩震的前襟,他再也支持不住,直挺挺地往后倒去。

巧茗终于反应过来,他不是来杀她的,他是来救她的,可是,她却已经伤了他。

伤在胸口,近乎没柄……

他会不会因此死了?

“陛下,”她扑过去,扑在他身上,无助地用手去捂他的伤口,好像如此便能堵住那汩汩冒出来的血液似的。

她甚至颤抖着手去握那手柄,以为将匕首□□会对他好一些。

“别动它!”韩震喝道,初时声音强横,但很快转弱,“除非你希望我死的快一点……”

“不是……”

“我没有……”

巧茗知道这不是哭的时候,可是眼泪不争气地流个不停,搞得她说话也说得不大清楚,她狠狠地抹了一把脸,“我帮你止血……”

“不用你!”韩震命令道,“去把侍卫叫进来……”

巧茗立刻站起来,拎着裙裾跑了出去。

“小心点,别摔了……”

韩震说的后半句话,她没有听见。

今日领班的是梁芾,他这会儿正带着手下在一棵大树下面避雨。

远远地透过雨雾,看到义妹端妃跑了过来,待到近了,才发现她水绿色的襦裙上襟染着一片红,虽叫雨水淋得淡了,仍能看出那是一片血渍。

“娘娘,”梁芾连忙带着手下们迎了过去,“发生什么事?陛下呢?”

他们刚刚可是看着陛下着急地跳下马来,见他们几个人好端端地在这边,问明了娘娘就在里面,虽然神情仍然不大愉悦,但看起来倒是放松不少,只让他们在原地等,便自己走了进去。

“二哥……”巧茗看到了至亲的人,连自己现在在梁芾眼中只是义妹都不记得了,直接扑在他怀里,嚎啕大哭,“陛下受伤了,你快救他。”

梁芾眼见端妃娘娘哭得伤心,应当安慰,可她虽然叫自己一声二哥,但到底不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甚至同父异母都不是,男女授受不亲,他要是拍一拍,那可就逾越大了。

但这会儿把哭得梨花带雨的义妹推开,教训一顿男女大防更不合时宜。

他一双手举在半空,真是不知如何是好,比划两下,最后落在自己后脑挠了一挠,眼神示意其他人赶紧进去看看。

顾烨等人进了洞,首先看到的便是倒在地上,血染衣衫的皇上,还有那不过几步远的,脑袋被劈成两半的棕熊。

侍卫们过得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自然随身带着伤药,连忙取了药出来,要寻皇上的伤处给他上药。

可靠近了一看,皇上的伤根本不是棕熊伤的,那是一柄匕首直愣愣地插在肋上,幸而低了几分,否则一刀入心入肺,恐怕神仙来了也难救。

这会儿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见韩震还清醒着,遂请示道:“陛下,此处回渺云居路程不到两刻钟,臣先为您止血,回去后有御医在场时再将匕首取出,如何?”

韩震轻哼了一声表示同意。

顾烨亲自给韩震处理了伤口,过程里已有机灵的侍卫跑出小树林外面,将那软轿拆了,改成了担架,抬进来将韩震放了上去。

“听着,朕是被熊所伤,回去之后谁也不许多嘴。”韩震冷声吩咐着。

众侍卫虽然心有疑惑,但皇帝都这样说了,他们怎么能不听命令,只能齐声应是。

“那还有一个,带回去。”临出山洞时,韩震又交代了一句。

顾烨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到端妃那个胆小的宫女抱着一根树枝倒在地上,走过去一看,呼吸还算平稳,应是晕了过去。

这会儿为了救人,也没那么多顾忌,直接将人打横抱起来,便跟了出去。

巧茗看到韩震给抬了出来,想凑近前去看一看,又怕他不愿见自己,上前两步,又僵在半途,哀哀凄凄地叫了一声,“陛下。”

韩震并没有看她,只对着梁芾重复了一遍适才在山洞里说过的话:“朕是被熊所伤,回去之后不许多嘴。”

巧茗听了这话,才止住的眼泪又开始往外冒,他这是在包庇她么?

她心里既感激又愧疚,感激他对自己一如既往的好,愧疚自己对他的种种猜忌。

脚下便不由自主地往他跟前走过去。

“梁芾,软轿没了,你负责骑马带端妃回去。”韩震说完这句话,便转过头去,再不往他们这边看。

巧茗只能再次僵在了半道,进不能进,退却不愿退。

侍卫们忙着救陛下,谁也顾不上端妃娘娘的心情,只管听了吩咐,便抬稳了担架,快步回行宫去了。

顾烨把尚昏迷不醒的阿茸撂在自己马背上,也快马跟了上去。

至于梁芾这里,可就为难得不行,孕妇骑马本就不稳妥,他得格外小心慢行,别颠着了吓着了端妃肚子里的小皇子,偏又因为对方是皇上的爱妃,一切行为都束手束脚的,连正常牵个缰绳都得把胳膊架得老远,生怕一不小心就碰着了皇帝陛下的金疙瘩。

好在路途并不远,再慢,折腾上三刻钟也到了,进了行宫大门,梁芾立刻让人安排软轿,亲自护着把端妃抬回了渺云居。

巧茗下了轿,一句话也顾不上说,直接便往正殿去。

不想才进屋就被陈福拦住了,“娘娘请止步。”

巧茗凄然无措地看着他,难道韩震已经不想看到自己了么?

“让我看他一下,就一眼。”巧茗嗫嚅着求道。

“娘娘,御医已经给陛下处理过伤口,并无大碍,只要安心静养便好,请娘娘放心。不过陛下吩咐过了,娘娘回来要先喝了驱寒的姜汤,再给御医诊脉,确定胎儿无事,之后喝过安胎药才准进去寝殿。”

陈福从来没看过端妃这么可怜兮兮的模样,但还是坚持着韩震交代的事情,“陛下这是为了娘娘好。”

巧茗只好依言喝了小厨房送过来的姜汤,又给御医诊了脉。

等安胎药熬煮的功夫,陈福向巧茗解释了纸条被人调换的事情。

“陛下原本的字条是要娘娘留在渺云居等陛下中午过来,我和齐达章都是亲眼见过的,”陈福边说边走到窗根儿下,那里放着两只香樟木箱,他掀开其中一个箱盖,“娘娘请看,陛下给娘娘准备的礼物在这里。”

巧茗走过去,见那一尺多见方的箱子里装的是各色宝石。

陈福的声音再次响起,“前些日子,陛下见娘娘喜欢西域宝石,便吩咐下面的人收集了这些过来送给娘娘。”

是她误会了他。

巧茗的愧疚感更深了,低着头沉默不语。

陈福合上箱盖,请巧茗回去榻上坐了,御医给韩震疗伤的时候他也在旁边,虽然皇帝亲□□代自己是被熊所伤的,可谁也不是傻子,只不过不拆穿而已。

而且那柄匕首,旁人或许不认识,他陈福可是亲眼见着骆宝林送给端妃娘娘当礼物,又被端妃娘娘当宝贝似的随着带着,陛下也是因为这样才叫人四处搜罗西域宝石。

那么在熊洞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福不敢再往下想。

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谁也不能怀疑,不能违背。

他能做的,最多就是让端妃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而已。

*

寝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还有明显的血腥味道。

巧茗小心翼翼地往里走着,陈福站在门槛外面关起了门,给里面两人留下独处的空间。

“陛下,”她在床头止步,缓缓跪在紫檀雕花的脚踏上,“我……”

不待她说我,韩震便打断道:“起来。”

见她愣愣地不动,又催促道:“我现在不能使力,你自己坐上来。”

巧茗只好站了起来,坐到床畔。

“约你去青云洞的字条,不是我写的。你不知道真相,误会了我,我不怪你,也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事情的真相。”

这一次,他抢先开口了。

“只是这么久以来,我对你如何,你难道不清楚吗?为什么问也不问一句,就断定我要害你?或者,那字条是你自己换的?我们之间有什么仇怨是我不知道的,以至于你要拿自己冒险,只为了杀我?”

巧茗听他说到会为她保守秘密的时候就有些撑不住了,再听了他的追问,再也忍耐不住,将如何见了孔嬷嬷,得知巧菀死的别有蹊跷,如何在孔嬷嬷的引导下怀疑过他等等事情一一合盘托出。

“是我不对,陛下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上呢,我不该这样怀疑你,可是我好害怕,我总是做噩梦,梦见大姐姐死时候的样子,一转眼那躺在血泊里的尸体就变成了我自己……”

韩震知道她最近总是睡得不大安稳,但因她不肯说,一直只当做是孕妇的毛病,只管叫御医们小心调理着,哪里知道是心病。

“别哭了。”他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半是宽慰半是责怪道,“以后有什么事得跟我说知道吗?好好说了,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巧茗“唔”了一声,狠狠地点着头。

韩震这会儿极其乖巧,扯着嘴角轻笑了一下,“你大姐姐的事情,不是我。”他叹一口气,“你觉得我对伽罗不够亲热,那是有原因的……”

巧茗正凝神听着他说话,忽然觉得身下的床铺剧烈地摇晃起来,她被颠得头晕眼花,一害怕,不自觉地便缩上了床,往韩震怀里钻。

如此一调整姿势,正好将头朝向床帐外面,因而清楚地看到,并不只是床铺在摇晃,桌子、柜子、甚至门窗,全都在剧烈地晃动,声响大得甚至盖过了窗外噼噼啪啪地雨声。

38、

毫无预兆的地动带给行宫中众人前所未有的恐慌。

人们争先恐后地从房屋中跑到空地上,大多数惊慌失措,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厄运等待着自己。

幸而地动只维持了不到半盏茶功夫便止歇了。

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们,还有十二监的内侍们,也都以最快的速度组织起来,依照命令分派前往各处安抚行宫各处受惊或是受伤的人们。

渺云居院子当中临时搭起了长棚,上至韩震与巧茗,下至粗使的太监宫女,都置身其中。

适才韩震从寝间来到屋外时勉强走动了几步,一番折腾下来,肋上的伤口有些崩裂,血水渗出层层纱布,染红了胸前的衣裳。

本就有三名御医在渺云居里随侍着,立刻便被陈福拎了过来重新给韩震包扎止血。

初秋的天气本就有些微凉,大雨又一直未停,临近傍晚时分,只着单衣已是有些冷意,长棚除了头顶一处之外,四下再无遮蔽,带着水汽与凉意的冷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竟也令人不时发抖。

几个小太监七手八脚地抬过来皇帝的步辇,让受伤的韩震可以坐在上面稍事休息,齐达章又将功补过的冒险从屋里取了大氅来,为韩震披起。

韩震待巧茗悉心地为他结好了大氅的系带,便将她拽到自己身旁坐下,长臂一挥,黑丝绒的大氅也将巧茗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进来。

至于宫女太监们,就没有如此舒适了。

站在长棚靠里侧的还好,站在外侧的那些,如果遇到忽然风起,雨水便会斜斜地打在身上。

可是刚地动过一次,尚不知会否有更大一波更具摧毁性的地动到来,又不知会否有余震,总之此时进入室内极为危险,不能轻举妄动,只能自己抱住了自己双臂,又或者是和旁人相拥着,试图取暖。

之前陈福本是打算将渺云居上下的人都聚在一处后同时让他们写字,再检验笔迹,以防有人不知缘由说了出去,走漏风声,打草惊蛇。

但御前加上巧茗身边伺候的人,加到一块儿得有近百个,哪是那么容易同时聚在一处,又不好大张旗鼓,让人生了戒心,是以拖着直到韩震受伤回来也没能开始。

眼下因地动的关系,却是成就了陈福的一番计划。

他与韩震互相咬了一阵耳朵,便命齐达章取了笔墨知砚来,扬声对着众人宣布道:“刚才接到金吾卫的消息,适才的地动引起山体塌方,阻断了下山的路,但是根据钦天监的推测,今晚还有至少三次更严重的地动。”

他说到此处,叹了一口气,像是回忆着什么似的,“想当年,我就是因为家乡地动后引起瘟疫,全家死光,为求生计,才进宫的,三十多年了,我至今还记得那个恐怖的时刻,地动山摇算什么,房屋倒塌算什么,我亲眼看着土地裂开三尺来宽的缝隙,看着我的弟弟妹妹掉了进去,我拉住了最小的妹妹,可还不等我把她拉上来,整条裂缝又合起,再叠高……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给夹成了……”

陈福似乎说不下去了,低着头抹了一把脸,停了好几息的功夫,才继续道:“所以,我们这些人,能不能看到明天早上升起的太阳,那可真是不一定。刚才陛下格外开恩,同意大家伙每个人写一封书信留给亲朋,想说些什么,有什么心愿,甚至有什么财物需要转交的,都可以写在上面,如果有谁不幸……反正这信是一定会想办法留下,送到指定的人手里去。”

他终于说完了,齐达章便领着几个小太监将宣纸和笔发了下去,砚台数量不够人手一个,就由他们亲手捧着,谁要沾墨便举手,他们自然会走过去。

宫人内侍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别说地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不知道,任凭陈福忽悠也不会识破,便是真正识字的也不大多。

阿茸这个跟着秀才爹爹读过几年书的,都算其中学问最好的了。

她才醒来不多久,太医说她撞了一下头,眼下看着没事,但究竟是否有恙,还得接着观察几天,这会儿琵琶和齐嬷嬷陪在巧茗旁边,翠玉和另外一个小丫头就一左一右地搀着仍旧有些晕眩的她。

阿茸提了笔,皱了皱眉头,有些郁闷,同样事死,若是勇救主子而死,怎么听着也比因为地动,被山石瓦砾砸死,或是被奇怪的裂缝夹死来的轰烈体面,可惜这种事由不得她选……

“爹爹,娘亲,我在宫里三年,攒了一百两银子,还有端妃娘娘近日赏赐的南珠头钗与翡翠镯子,都留给妹妹添嫁妆吧。”写完这句,偏头想了想,又添一句,“麻烦妹妹每年扫墓时烧些时新的话本子给我吧,挑些大团圆结局的,姐姐我到死也没嫁过人,就指望在下面看看人家圆满的故事了。”

写好后,将信纸对折,交到了齐达章举着的匣子里。

陈福走过来,捻起来看了一遍。

阿茸的字迹娟娟秀秀的,但也只是比会写字的水平高上一些,看得出小时候是练过的,可要模仿皇帝的字迹似乎还差得有些远。

而且她为救端妃娘娘,和大熊干仗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渺云居,谁也不会怀疑她是那个换了字条的家伙。

太医都说了,真是好运气,撞了头之后,除了有个大包,有些头晕之外,一点旁的症状没有,不过呢,也有那种当时没事,各上一天半天因为内伤突然毙命的可能……

哪有人拿自己的命豁出去破坏自己的计划的,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阿茸没有嫌疑,陈福对着她便也轻松,似笑非笑道:“哟,阿茸姑娘想嫁人啦?要是逃过今天这个劫数,回头就求娘娘给你做主,你是娘娘身边头一号的人物,只要一发话,多少王公大臣世家勋贵的公子都抢着娶你呢。”

阿茸红着脸道:“我可没那么大想头儿,我在家里定了亲的,可不好因为现下有那么点出息就退婚的。而且,要是我不死,我还舍不得离开娘娘呢。”

说完,一跺脚,扭头回去翠玉身旁,帮着那个只会写一二三四五的小丫头写信去了。

会写字的陆陆续续交了书信上来,陈福一一看过,一直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只不动声色继续等,到得那些不识字的请旁人代写的交上来,他就看得更仔细些,有时候假作两封信一起看,实际上是在对比代笔的人是否字迹与先前写的不一致,不过为了掩饰这些,他每次看了信都调侃人家两句,末了还自嘲一句:“可惜我家里人都死光了,连个相好也没有,都没得可写。”

待信收得差不多了,他便四下转悠了一圈,看看那些动作慢的到底在磨蹭些什么。

走到夏玉楼身前时,看他一手执笔一手拿纸,正远望出神,却是一个字都没有写,便问道:“夏公公,你怎么不写呢?”

夏玉楼轻笑道:“我和陈公公您一样,无亲无故,没得可写。”

“不会吧,”陈福惊讶道,“我是个糟老头子了,夏公公您这儿正是青春年少,翩翩少年郎一个,难道连相好的宫女都没有?我可不信!”

夏玉楼扯了扯嘴角,道:“身残之人,何必连累旁人呢。”

陈福靠近些,小声道:“那您的那些金银财宝呢,总得指个适当的人托付一下吧,不然说不定白白便宜了仇家。”

“陈公公说笑了,哪里有什么仇家。”

“那恩人总有吧?至交?熟人?”陈福问来问起,夏玉楼只是摇头。

到最后陈福没辙了,悻悻地走了开去。

夏玉楼却远远地看了正在喂韩震喝药的巧茗一眼,继而蹙眉凝思半晌,终于还是提起了笔来。

陈福接过夏玉楼写好的信来,见他上面潦草地写了几句话,无非交代自己还有多少银钱,之后便是一句:全部交由尽心提拔自己的端妃娘娘。

陈福望着那字迹挑了挑眉毛,开口道:“听说夏公公进宫前是童生,怎地一手字像蜈蚣爬出来似的,这要是当年你接着考上去,阅卷的官爷们鼻子还不得气歪了。”

被挤兑了,夏玉楼也不着恼,只道:“陈公公有所不知,适才从房中出来时,步履不稳,不小心撞在了门框上,伤了右腕,所以字就写得不大好了。”

“这样啊,”陈福把信塞回匣子里,接着道,“既然夏公公对娘娘感恩戴德,如此知恩图报,为什么明知娘娘有孕在身,最忌心情不好,还要故意安排当年服侍敬妃娘娘的孔嬷嬷到娘娘面前胡言乱语,造成娘娘的困扰呢?”

夏玉楼听了这话,第一个反应是侧头往巧茗这边看过来,巧茗离得陈福并不远,听到他的问话,自然也是看向他们这边,此时与夏玉楼目光一接触,惊觉他眼中饱含的满是不可置信,竟与今日在山洞中韩震被匕首赐赏时看自己的目光十分相似。

可,她与夏玉楼不过是主仆关系,就算自己将孔嬷嬷的事情说出来,也算不得出卖他,何必要做出如此神情呢。

巧茗蹙眉回视他,韩震见状,握着她的手,凑在她耳边轻声道:“让陈福去查,你别管。”

夏玉楼见巧茗将头转回去,搭在韩震肩头,咬着牙根转过头来,“我不过是希望能帮敬妃娘娘讨回公道而已。”

陈福哼道:“你可真忠心,敬妃娘娘没了三年了,你也没说过一字半句,是觉得整个皇宫里就没人能给敬妃娘娘讨回公道么?”

他说着,突然一脚踹在夏玉楼身上,口中咒骂道:“还是你存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你到底是想帮人,还是想害人!既是当过童生的,巧言令色鲜矣仁是什么意思你总明白吧!”

一壁说一壁连踹数脚,一脚比一脚狠戾,口中骂得也越来越难听。

夏玉楼虽然未曾正是受命成为鹿鸣宫总管太监,但月俸却是按着代总管的份例发的,因而此处人人都知道他的地位,眼下当众被这般折辱,便是一般的小太监小宫人,若非犯了难以弥补的大错,或是遇到太过暴躁的主子,都是不会遭遇的。

大家心中都是极同情夏玉楼的,毕竟陈福说来说去,都是些猜测而已,并没有什么实在的证据。

夏玉楼起初只是默默受着,后来身上脸上挨得打多了,终于还是忍不住反抗起来,他年轻力壮,三两下便将陈福推了个跟头。

陈福坐在地上,看着夏玉楼还没来得及收回的右臂,大笑起来:“夏公公,你不是伤了右腕,连几两重的毛笔都拿不好了吗,怎地推起我这个上百斤的老家伙倒是这般轻轻巧巧,毫不费力。”

夏玉楼心知上了陈福的当,面色不由大变,欲再分辨什么,却见原是守在长棚之外的侍卫也向他这边围了过来。

在此时,地面突然再次剧烈地晃动起来。

许是陈福之前吓唬大家伙儿的话起了作用,长棚里的宫人太监们全都格外惊恐,尖叫着有之,四处乱跑者有之,梁芾见情况不对,亲自带了人围守在巧茗和韩震身边,以防冲撞。

这次的地动比之前那次维持的时间长了许多,待到混乱过去,陈福才发现夏玉楼竟然不见了,他正急得跳脚,有个侍卫凑近来禀报:“公公放心,顾大人带着人去追捕那人了。”

*

通向山下的路并没有被堵死,天亮前便有快报送到行宫,原来受地动影响最严重的地方,是距汤泉山十余里之外的??村,该处房屋尽数倒塌,亦有不少人员伤亡,可谓损失十分惨重。

韩震当即便命人安排了赈灾的重重事宜。

行宫内宽阔的空地之处,也搭起了各色帐篷,众人再不用在长棚下挨冻,可以进到帐篷里,暖一暖身,歇一歇早站僵直了的腿脚。

皇帝的御帐里一应摆设自是最齐全周到的,巧茗被韩震逼着眯了一觉,醒来时正听见屏风外面,韩震在与梁兴商议赈灾的事情。

前些时日皇帝的御驾经过,沿途百姓皆是知道的,如今皇帝身在此处,遇到灾情,原应是亲自前去视察一番,鼓舞一下那些受了非人苦难的百姓。

可是偏偏不巧,韩震刚刚受了伤,御医特地叮咛过,他短时间内是绝对得静养,不宜到处走动的。

韩震便请梁兴下山去,代他主持赈灾的事情。

巧茗侧躺着,听着他二人对话,忽地心中一动,待到梁兴离开帐篷后,她招手叫来阿茸,给她整理了衣装,便绕出屏风,走到韩震身旁,问道:“陛下,可以让我跟着义父一起去么?”

韩震坐在扶手椅里,身前桌案上凌乱摆着许多公文,俱是各地灾情的汇报。

听闻巧茗的询问,立刻皱眉反对道:“胡闹,你是双身子的人,不要折腾,这些事太师可以做得很好。”

巧茗侧身坐在扶手上,揽着韩震的脖子,娇声道:“我只是想帮陛下一点忙。之前陛下总是帮我,我却一而再,再而三的给陛下添麻烦,就让我尽一点心意好不好。”

韩震伸手在她肚子上拍了一下,“你好生在这里呆着,就是帮朕的大忙了。”

巧茗怕牵动了他伤口,不敢当真靠着他,只是虚虚搂住,“陛下,商御医都说我好得不得了,一点没受地动的影响。”

适才两次地动后,韩震都叫商洛甫来给她诊过脉,结果俱是母子均安,脉搏并无异象。

“我不走远,好不好?”巧茗又开始讨价还价了,“你们刚刚不是说,从山脚下开始,每隔十里设一个施粥的地点么,我就去山脚下那里帮帮忙。”

见韩震仍皱着眉头,又改口道:“其实我也不需要真的做些什么,就是代表陛下慰问一下受灾的百姓,宫里面出来的人,意义总是不一样的,对不对?”

其实这是个好事情,韩震很明白,可是她到底怀着身孕,总是叫人不放心,“那夏玉楼还没抓到呢,你这样出去当心被他趁机发难。顾烨带着五个羽林卫出去追,一夜了都没抓到,他看起来或许还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本事呢。”

话音刚落,就见门外传来太监的通报声,说是羽林卫百户顾烨求见。

顾烨身上的罩甲给雨淋湿了,还没干透,铜钉上,袖子上,甚而是领巾上,到处都有红渍,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的血渍,看得叫人触目惊心。

“陛下,属下已将夏玉楼抓回,就关在最西面的营帐里,是否要请陈公公过去继续审问?”

巧茗听他说话时中气十足,脸庞也还红润,知他就算有些微伤口,也不会严重,便放下心来。

韩震则道:“不急,且关他几天。”

又问:“你受伤了么?”

顾烨答道:“并非属下受伤,这是同去的侍卫李金初的血,那夏玉楼看起来文质彬彬,想不到却是个武功高强的,人又诡诈,伤了我们两个人。”

韩震命陈福给每个追捕夏玉楼的侍卫都发了一个金锭,受伤的那两个人又再翻倍,之后嘱咐顾烨:“你们加强人手,好生看着,在审问他之前只准喝米汤,其他吃食,饮水,一概不准给。”

说这些话时,他身子离了椅背,微微前倾着。

既是个狡诈又武功高强的,那便好生饿上一饿,耗尽了他的心气儿之后,不怕问不出实话。

最不济,还有拱卫司的大刑在后面等着呢。

顾烨领了命令离开了。

韩震靠回椅背里,巧茗机灵地捧了一杯茶来喂他,韩震早先失血过多,本就容易渴,刚才又说了一番话,正是唇焦舌燥,便就着巧茗的手把茶喝了。

之后接过茶杯放在桌案上,拉着巧茗坐到自己腿上,他这会儿不方便抬起手臂来摸她的脸颊,只好低着头把玩她腰间垂下的宫绦,“我原本听你说了,也只是怀疑,但既然他武功很好,想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入你房内换掉字条根本不成问题,甚至之前威胁的你人……”

巧茗惊讶地打断道:“陛下,你怀疑他是那个鬼面人?可是……可是……那件主腰上……他是个太监啊……”

“弄些相似的东西上去,等干了以后,也看不大出来区别。”韩震淡淡道,“而且,你忘了吗,他是直殿监的,之前那次梁芾交上来的名单里,在御花园洒扫的太监里就有他。”

巧茗还真是不记得那名单里都有些什么人了,不解问道:“那又说明什么呢?那信明明是乔大石捡到的,他拿了夹在其中的银两后,不是就把信丢掉了么?”

韩震解释道:“嗯,是啊,丢在他们装垃圾的筐子里,之后负责抬走的人有大把时间将信取回,也不会被旁人看到。之前拱卫司不是在宫外调查,看谁去取了那信件么,可是许久都不见有任何动静。所以我一直怀疑,或者本来就是宫里的人,根本不会到宫外拿信,再不然,至少也知道那天事情出了变化,不然又是怎么能够直接报复你呢?若是放在夏玉楼身上,倒是说得通了。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他查探罗刹殿是什么意思呢?陛下,那里曾经住过什么人么?我听那鬼面人的意思,从前我总是去的,若是根本没有人,他大费周章,难道只为了耍我么?”

韩震揉了揉眉心,似乎有些疲累,闭目道:“等审问后便知道了。”

*

夏玉楼一关就是许多日,韩震一直没打算派人去审问他。

倒是巧茗如了愿,在大雨停了之后,又由三名御医会诊后,确定她身子健康无忧,腹中胎儿也稳妥至极,终于得到韩震允许,下山去施粥了。

巧茗嘴上虽然说着什么也不做,到了粥棚,却是变了卦,还是决定将亲手盛好的粥碗交到前来排队领取的灾民手中。

这是善举,巧芙和骆宝林也自愿同行。

小道的消息从来传得最快,不多时灾民便都知道今日来施粥的三人都是皇帝的嫔妃,其中两个更是梁太师家的女儿,还有一个甚至还怀着身孕。

“哪个是有孕的娘娘啊?怎么看不出来?”队伍中,几个妇人交头接耳的议论着。

“恐怕是月份尚浅,没显怀吧。”

“月份浅应该多歇着,不然胎儿不稳呢,她还下山来赈灾,宫里的娘娘都这么慈悲心肠么?”

“可不是,要不能一下来了三个么。”

“我觉得是那个,”有个年轻些的妇人指了指巧茗,得意地向同伴显摆自己的发现,“她的裙子系的高,这样穿法,就算是五六个月时显了怀也看不大出来。”

另几个妇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其中一个四旬左右,穿着蓝色妆花缎对襟衫子与靛青马面裙的妇人见到巧茗容貌,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眯起眼睛来,似乎在认真辨认着什么。

43、

虽然并没有明确的规定,但众人都知道德妃是太后的亲侄女,因而都自愿留在慈宁宫里陪着太后,一道儿等着好消息。

“你们去通知了皇上没有?”太后显示十分紧张,即便尽量压抑着,还是能从神色上看出些许端倪。

“回太后,已经另派人过去了。”麟趾宫的副总管回过了话,便告退了。

而身在紫宸宫里的皇帝却是镇静得很,陈福进殿传话的时候,韩震刚好批完一本奏折。

陈福见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带着一丝暧昧不明的微笑,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便道:“陛下,麟趾宫那边派人来传话,说德妃娘娘已经发动了。”

韩震闻言收敛了笑意,随手从旁边堆得老高的奏折里再拿过一本打开,才漫不经心地回到:“行了,知道了。”

陈福眼珠子转了转,又道:“今儿本是太后生辰,后宫众人现在都在慈宁宫里,听说是要陪着太后一起等好消息,端妃娘娘也在呢。陛下,您看,端妃娘娘身怀六甲的,这样是不是太劳累,需要老奴派人把她请回鹿鸣宫歇着去吗?”

韩震抬了抬眼眸,道:“算了,她若是喜欢,就让她多待一会儿吧。去跟她身边那个忠心耿耿的小丫头说一声,盯好了,正餐和加餐一顿也不许少。还有不许商洛甫出宫去,就住在太医院里候着,随传随到。”

虽说人心本就生得偏,但同是自己的女人与孩子,能偏心偏成韩震这样的世间也不多见。

陈福是见得惯了,倒不觉得如何惊讶,只安安心心地按照皇帝的吩咐办事去了。

却不想,德妃这一胎生得异常艰难,从大清早一直等到日头偏西,也没等到孩子落地。

太后面色越来越是难看,后来更是干脆一言不发地去了小佛堂念经。

正殿里,巧茗、巧芙、淑妃、骆宝林、柳美人五个,连同她们各自身边伺候的宫女们,都是大气儿也不敢出一下,连带今日在慈宁宫轮值的宫人,一个屋子里二十几个人,竟然静得连呼吸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好在还有巧茗这个孕妇,她的膳食是一刻也不能耽搁的,又没有她一个人吃叫旁人都坐在旁边干看着的道理,所以大家都沾了光,除了在佛堂里念经,为求诚心刻意不吃的太后之外,谁也不曾亏了嘴。

这会儿用过了晚膳,几人从偏殿回到正殿,又坐回原位继续等候。

宫人们依序奉上了消食的酸梅汤和山楂金糕。

吃得饱了,人便比较放松,偶尔也会相互交谈几句,气氛一时不像之前那样紧绷。

巧芙喝了几口热乎乎的酸梅汤,掩着唇微微打了个哈欠。

她本不大爱吃酸的,已将一盘糕点都倒给了孕中嗜吃酸物的巧茗,这会儿为了提神,只能厚着脸皮又从她盘子里捞了一块回来。

巧茗见了也只微微一笑,并不当做一回事。

一时柳美人与骆宝林说得热闹起来,巧芙便轻声哼起了小曲儿。

她声音极小,除了与她坐的最近,只隔了一张小桌的巧茗,旁的人根本都不曾听到声响。

巧茗起先也不大在意,越听却越觉那曲调熟悉,忍不住偏侧了臻首,留心倾听,于是两句唱词清晰入耳:“孤女泪尽红尘里,故园凋落已成灰。”

她惊讶地张大了眼睛,手中拿着的,咬过一口的山楂金糕“啪”一声掉在桌上。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巧芙玩笑道,“还是吃东西噎着了?”

巧茗摇头,待阿茸将桌上的糕点渣子收拾好退开去,便冲着巧芙轻声吟了后面两句词:“唯有城东龙藏浦,春风不改旧时波。”

巧芙惊得困意顿时消弭。

两人心中俱是一般念头:这是当初在教坊司时自己与巧芙(巧茗)一起谱的曲、填的词,她怎么会知道?

然而还不待她们谁先开口说些什么,门外已响起太监通报的声音:“皇上驾到。”

众女连忙起身跪下迎接圣驾。

韩震进殿来,先从低着头的一堆人里准确无误的找出巧茗,拉了她起身随他一起到榻上坐好,这才记起叫地上那些人平身归坐。

之后,更是当旁的人根本不存在,既不看她们,也不与之交谈,只管对着巧茗嘘寒问暖。

“今日都吃了些什么?”

“在这儿坐了一天,可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天晚了,要不要回去歇歇,要不要加衣?”

……

哪里像皇帝对着嫔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下朝回家的孝子对着母亲。

可是,韩震却觉得自己已经很收敛了,他都碍着人多,没有把巧茗抱在怀里……

却不知,饶是这般,也看得底下坐着的人都红了眼。

柳美人自从上次的事情后,和巧茗的梁子早就结下了,嫉妒得最是不加掩饰,瞪着眼,咬着牙,手中丝帕绞得已然成了麻花。

骆宝林心中有点发酸,她对皇上没什么情谊,但自从入宫来还没机会进幸,却总是眼瞧着端妃受尽宠爱的模样,换了谁心里也难免有些不舒服。

淑妃还是那个楚楚可怜的样子,只是眼睛里蒙了水汽,说嫉妒么,面子上看不出来,倒更像是个被丈夫当面冷落,受尽了委屈的妻子。

也只有巧芙心思不在这事儿上,她半垂着头,一忽儿瞟一眼巧茗,只觉得事情若当真如自己所想的那般,也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这万万不可能!

巧茗也是一般,别说她此刻本就没有心思与韩震腻歪,就算有,当着这么多人,又怎么好意思呢。

她只管红着脸把手往回抽,可韩震力气比她大,只要他不肯松手,她便无论如何也抽不出来。

此时此刻,麟趾宫中众人却忙乱得如同被放进油锅里烹炸的蚂蚁。

德妃难产,已昏死过去了第二回。

尚食局依着接生嬷嬷的吩咐送来了吊命用的人参鸡汤,凝香抬着德妃的头,凝雪舀了鸡汤,一口一口强送进主子嘴里去。

约莫半盏茶功夫后,德妃悠悠转醒过来,气儿还没喘顺过来,就听到接生嬷嬷道:“娘娘,再加把劲儿,多用点力,孩子就快出来了。”

这话,她都听了一整天了。此时自是半点儿也不相信的。

可是不相信又能怎样呢,总不能就此不生了。

就算她真的不想要那孩子了,也得把它生出来才算完,不然孩子就一直待在她肚子里,恐怕两个人都活不成。

德妃只能咬着牙根,拼死使力。

“对,就是这样,娘娘在加把劲!”

接生嬷嬷不停地给她鼓着劲儿,起先因为德妃看起来比昏过去前精力好些,嬷嬷也跟着高兴起来,但渐渐地,她面色便不对了。

她们不敢大声张扬,怕吓坏了产妇,可又不能隐瞒不说,只互相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个人便站起来,走到屏风外面,跟坐镇的胡太医耳语起来。

德妃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她只觉得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好像冲向一处,然后潮水一样涌了出去……

胡太医走进屏风里时,德妃已经第三次昏死过去。

其中一个接生嬷嬷正掐着德妃的人中,想让她赶快清醒过来。

可直到胡太医诊完脉,德妃依然昏睡着。

“去把那鸡汤拿过来。”嬷嬷吩咐着。

然而胡太医却伸手阻止了。

*

二更的梆子响起时,报信儿的太监匆匆忙忙地跑进了慈宁宫,跟在他后面的还有胡子花白、气喘吁吁地胡太医。

“禀太后,禀皇上,德妃娘娘产下一女。”

“阿弥陀佛。”焦心整日的太后呼了一声佛号,“可是母女均安?”

“回太后的话,帝姬早产,身体稍有些弱,但只要精心调养,便不会有事。”回话的是胡太医,“只是德妃娘娘……”

“她怎么了?”太后见到他神色迟疑,感到了某种不祥之兆,厉声追问着。

“娘娘,血崩,昏迷不醒,老臣虽已尽力帮娘娘止了血,但娘娘伤了根本,恐怕往后病体难愈……”

“既是这样,你为何不在麟趾宫守着,跑来这里做什么?”太后怒喝道。

胡太医头垂得极低,但仍不卑不亢地陈述道:“老臣是不得不来向太后和皇上禀报,娘娘生产遭遇凶险,是为人所害,有人在娘娘的汤水里下了七花粉,这才是造成娘娘血崩的根由,请太后和皇上彻查。”

*

原是关闭宫门,准备熄灯入梦的时分,尚食局里却忽然热闹起来。

太后身边的吕嬷嬷亲自带了一队人马,杀气腾腾、凶神恶煞地冲了进来,不由分说便将所有人都抓到院子里,然后挨个房间翻箱倒柜。

女官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能睡眼惺忪地在深秋的瑟瑟冷风中发抖。

“西厢北起第三间是谁住的?”吕嬷嬷站石阶上发问。

四个女官迟疑着站了出来。

“北侧近门的床是谁睡的?”吕嬷嬷又问。

其中三个人互相看了看,齐齐向后退了一步,只留下一个女官在前面。

“带走!”吕嬷嬷一声令下,立刻有身强力壮的太监冲上来,扭了她的双臂将人拖走了。

*

“回太后,老奴在尚食局里搜到这个,胡太医已辨认过,确实是七花粉。药粉藏在一位女官的床褥底下,老奴已将人带过来了。”

吕嬷嬷话音刚落,那名女官便被人押了进来。

“放开我,放开我。”她披头散发,高声尖叫着。

吕嬷嬷上前给了她一掌,清脆的耳光声在静默的大殿里回响,伴着吕嬷嬷凶恶地声音:“太后跟前,也容得你大声喧哗!”

巧茗看清了那女官的面貌,一时间与阿茸两个面面相觑,只因那不是旁人,正是当初和她们同居一室的旧相识——方月白。

44、

月白吃了一巴掌之后果然安静下来。

押着她的两个太监把她架到大殿正中,其中一个在她腿窝踹了一脚,月白吃痛,双腿一弯便往地上倒,两个太监顺势一推,她便结结实实地扑跪在地。

“你叫什么名字?”太后沉声问道,“今年几岁?为什么要给德妃下药,差点害得她一尸两命?我看你样子也并不大,小小年纪,怎地心肠如此恶毒?”

月白抬起头来,披散的长发下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庞来,“我没有……”她辩解着,“我什么也没有做,那包东西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又怎么会在你的床褥下搜到?难不成还是谁陷害了你不成?”太后摇了摇头,冷冷地质问,“若是你能想到是谁和你有这么大仇怨,最后又能查证如实,证明了对方的罪责,哀家自然不会为难你。”

月白却吞吞吐吐道:“我没有仇家……我只是尚食局最低品阶的一个女官,无依无靠的,我从来不敢得罪人……”

这就不是实话了。

吕嬷嬷低头附在太后耳边提醒道:“太后,虽然她只是今年春天新晋位的九品女官,但并非如她自己所说的那般无依无靠,她的姑姑是尚食局的方司膳。”

许多时候,一句微不足道的谎话可以摧毁一个人所有的诚信,就如一粒老鼠屎可以坏了一锅粥一样。

太后无心追究月白为什么要在身份上说谎,但这个小姑娘不诚实的印象已经留在了她的脑海里,连带着前面月白辩解自己无辜的话,她也不会相信半分了。

“宫里面向来都疼惜女儿家的不易,从来都给宫人女官们留几分颜面,可是没想到你是个不识好歹的丫头。”太后的耐心显然已经用尽,再开口时全是严厉的话语,“既然我好声好气地问,你不肯好好地答,那么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动刑了。”

她的话音才落,已经有太监抬了板凳进来,另有两个高壮的嬷嬷上前架起拖到板凳上,不容分说地,邢杖便噼噼啪啪地落了下来。

谁都知道太后和德妃的关系,如今当着太后的面,嬷嬷们惩罚起谋害德妃的嫌疑人自是不遗余力的,每打一次都是抡圆了胳膊才落下。

月白哪里吃过这种苦头,从第一下开始便是嗷嗷惨叫着,不过三两下后就改了口:“我说的是实话,那包东西真的不是我的,我手上剩下的那些,今天都听吩咐全放进给德妃的人参鸡汤里了!”

此言一出,满座皆哗然。

“是谁吩咐你的?”太后追问。

行刑的嬷嬷们已经住了手,月白试图从长凳上爬起来,奈何她身上挨得打虽然不多,却下下实在,勉强落了地,却觉得身体生生分成了两段,挨过打的那一半疼痛僵硬得完全不听使唤,一下子便扑跌在地上。

她用手肘撑着地,勉强抬起头,惨白的脸上早已涕泪纵横,几缕长发黏在脸颊上,看起来十分悲凉凄惨。

巧茗在尚食局不过待了十余日,与月白相处的时间就更加短,对她其实没有什么感情,只是向来知道她虽然有些口无遮拦,但其实也是有口无心,看着是个刺儿头,实际上却没什么心机。只是不知受了什么人指使收买,犯下这等无法挽回的错事,便是她有心想帮她说几句好话、求个情都不可行。

她越想越觉心有不忍,只默不作声地将头垂低了,不想再看月白的惨况。

月白哽咽道:“回……回太后,没……没有……没有人指使我……”说着眼波流转,瞥了一眼坐在韩震身旁的巧茗,又受了巨大惊吓一般地迅速将目光收回。

“还嘴硬!”太后气得额上青筋都冒了出来,手中茶盏也重重掷在地上,御窑出品的极品玲珑骨瓷刹那间四分五裂,“哀家只问你,说还是不说,不好好说,就再给我打!”

那两个嬷嬷又上前来捉起月白便要往长凳上拖,月白惊慌失措地喊道:“不,不要!我说……我说……太后饶命!”

两个嬷嬷看着太后的脸色,重重地将月白掷在地上。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太后严厉道。

月白蜷缩在地上,轻声抽泣着,好半晌,才哭着开口道:“是……是……端妃娘娘。”

巧茗惊愕地抬起头来,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阿茸已经抢先冲了出来,呵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唔……”

话还没说完,吕嬷嬷已指挥着太监冲上来捂了她的嘴,“太后在审人,岂有你一个小小宫婢胡乱插嘴的规矩!掌嘴!”

“先不忙!”太后朝着月白一指,“先让她说完了。”

那个太监便一手捂住阿茸的嘴,一手扭着她的手臂,将她拖到窗下站着。

“你说端妃指使你的,那么什时候,如何指使你的,你且一一道来。”

“是……夏天……六月里。”月白话说得断断续续,但是句句清晰,逻辑分毫不乱,“是娘娘身边的夏玉楼夏公公派人来送了封信给我,信上说娘娘……念……念在我们在尚食局多年的旧时情谊,知道了我爹在宫外赌钱欠了巨额的债务,愿意帮我一把,只要……只要我帮娘娘做一件事,就帮我爹还清债务,还会额外给我一笔钱财。随信还附了一包药粉,说尚食局每天煮德妃娘娘的饭食时,叫我随便挑一样添一点儿进去,不会立刻有大的影响,也不会被人察觉或是检验出来。然后,等到……等到娘娘生产的时候,如果还有剩,就一次性全放进去,之后就算有人来查,也没有证据,自然查不到我身上。我当时……觉得不大妥当,良心难安,但……但是,我爹好赌,我当年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进宫来的,所以娘娘这番话,对我……诱惑力很大,最后还是依言行事了。”

“那信是夏玉楼写给你的?”韩震插嘴道。

月白显然没想到皇帝会向自己问话,一时间有些怔忪,但很快反应过来,摇头道:“不是夏公公写的,是娘娘的亲笔信。”

韩震怒喝:“一派胡言,若是真有此信,怎地刚才没人搜到。”

“因为……因为我已经将信毁了,我再傻再笨,也不会把这种信留在身边……可是我认得娘娘的笔迹……”

韩震冷笑了一声,转头向太后道:“母后,既是没有证据,只听她一面之词,自是不能当真的!而且,那夏玉楼根本早就包藏祸心,在行宫时就曾模仿朕的笔迹,将端妃骗至野兽出没的山洞里,差点害她送了命,朕也因此而受了伤,之后他甚至还试图行刺朕。若说他听端妃命令害人,倒不如说是他自己动了歪心,伪造书信更合情理。”

太后沉吟不语。

韩震轻轻拽了巧茗一下,她会意,立刻起身跪到太后跟前,“太后娘娘,我没有……没有做过这种事,德妃姐姐向来对我照顾有加,我怎么可能会以德报怨,还请太后莫要听信谗言,还我清白。”

太后依旧不发话。

月白却道:“……娘娘在信上说,自己有了身孕,担心德妃娘娘在自己前面生下皇长子……封后……”

“母后,这就更是无稽之谈了!”韩震拉起巧茗,“端妃刚诊出有孕时,朕便已经许了她后位,封后的诏书也拟好了,她根本不需要担心旁的人生男生女。”

太后倒抽了一口冷气。

一是不满皇帝将自己的侄女归为“旁的人”。

二来,则是因为他居然这么轻易地就许了端妃后位。

若只是他们两人自己情浓时的闺房私语也就罢了,如今当真慈宁宫众人,还有整个后宫所有的嫔妃面前说出来,那可就是皇帝金口玉牙、一言九鼎,再不能更改的事情了!

虽说,德妃刚刚生下的是个帝姬,本就不可能坐上后位,可凭什么端妃孩子还没落地,就先得了这个承诺。

太后也是人,是人都会有比较之心,也就难免会心中不平衡,这口气哽在心头咽不下去,又偏偏知道皇帝插手便是不管真相,反正不许有人拿端妃来治罪的。

可,难道自己的侄女就要白白受苦受罪么?

她身为太后,就算旁的事情没有什么权力,在宫里面给自己的亲侄女出口恶气,这种小事总还是可以办得到的。

今天一定要有人付出代价!

太后闭了闭眼睛,稳定了一下自己的心绪,之后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方月白,你好大的胆子,不光阴谋暗害德妃母女,竟然还意图诬陷,将罪责推在端妃身上,你这是存心害了皇上所有的子嗣!你的用心太恶毒了!来人啊,把她拖下去,杖毙!”

却看出了蹊跷。

哥哥林鹏本是方脸,某天用早膳时竟然变成尖脸,眉毛淡了,鼻梁高了,五官凑在一起比从前好看许多。

巧茗将观察到的说出口,不想得到的是爹爹的呵斥,并要求她以后不要再提。

不提就不提,没什么大不了。

只是,不出声,不代表她不知道,或者已忘记。

这桩奇怪的事情,巧茗一直记在心里,就如同记住那趟漫长而又艰辛的旅程。

仆从皆不在,一路上只有他们一家五口。

起初还有马车,后来遇到流匪,车与箱笼尽数孝敬给山大王。

幸好保住了命。

之后便只能徒步前行。

爹爹右手牵住哥哥,左手抱着刚满周岁的妹妹。

娘跟在后面,弟弟还在娘的肚子里。

巧茗走在爹娘中间,一步三晃。

有时累了,也想要人抱。可她记得娘自从有了弟弟,便不再抱他们兄妹三个,而爹爹也没有多余的手分给她。

巧茗只能自己走。

娇嫩的小脚丫磨出水泡,水泡磨破出血又长好,如此反复,慢慢结成薄茧。

巧茗说不清到底走了多久,去了多远。

大概是天涯海角那么远,地老天荒那么久吧。

最后停在华泽村。

村名磅礴大气,可惜只是穷乡僻壤。

巧茗住不惯那没有庭院的茅草屋,时常怀念从前家里的五进庭院。

可是,现今不比从前,为了谋生,她玉树临风的爹爹得和村民们一同出海捕鱼,娘挺着西瓜大的肚子还要织网、操持家务。

巧茗开始学着为娘分忧,第一件事便是照看妹妹。

有事做,人充实,便渐渐淡忘了过往,全心投入新的生活。

爹爹卖掉第一网鱼,首先做的事情,是将哥哥送去县里的私塾。

“再穷再苦,书还是要读的,肚里没有学问,一辈子只能卖苦力。”

巧茗听着爹爹教训哥哥的话,心中满是不解。

爹爹明明就有学问,他不光能读书识字,还会画画,为什么还是做渔夫?

五个月后,弟弟来到世上,娘却离开了。

细雨飘飘的清晨,爹爹带他们来到海边,娘躺在布满鲜花的木筏上,面容沉静安详,好像睡着了一般,只是,永远不会再醒来。

巧茗的目光一直停在娘的脸上,想牢牢记住她的模样。

时间久了,记忆会模糊,就像从前那个方脸的哥哥,巧茗如今已经拼不出他的样子。

不管发生什么事,活着的人日子总要过下去。

爹爹仍旧每天天不亮便出海打渔。

哥哥住在私塾里,每旬才回一次家。

巧茗,妹妹,还有嗷嗷待哺的弟弟,白天都交托在邻家大娘那里。

大娘心肠好,有时还会奶弟弟,但到底要以她自己的孩子为先,弟弟更多的时候还是喝米糊糊。

妹妹和大娘的大儿子混得很熟,两个豆丁整日在门前挖土造山。

同他们相比,巧茗乖巧懂事得完全不像个将将三岁的孩子。

她会帮大娘做家事,会喂弟弟喝米糊,事情忙完了,大娘坐在门口做针线,巧茗便在堂屋的桌子上,描哥哥留给她的字帖。

哥哥将爹爹的说话融会贯通,不单自己用功读书,每次回家还不忘教导两个妹妹,巧茜实在太小,坐不住,巧茗却很用心。

她还不知道读书识字可以为自己带来什么,只是纯粹的喜欢,喜欢每次学会一个字时,哥哥脸上赞许的笑容。

生活一直十分很平静,直到那场暴风雨来临。

出海捕鱼的男人们全被暴风雨带走了,再也没能回来,爹爹也是。

天放晴了,整个村子里却依然布满愁云惨雾,同时还要面对最现实的问题——谋生。

每家每户都失去了壮年的劳动力,今后依靠什么为生?

孤儿寡母能做得实在有限,渐渐地,能投亲靠友的都搬走了。

村子一日荒凉过一日。

交不出束脩,哥哥林鹏自然再不能去私塾读书。

他试着找差事赚钱糊口,十岁的男娃娃,做文职嫌不够稳重可靠,卖苦力又显然不够力气,县城里大小店铺商号全都走遍,没一个肯用他。

家里没有积蓄,摸遍全身,只有五文钱,没有差事,弟妹们马上便要饿肚子。

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会塞牙缝。

正彷徨无措之际,偏偏被辆马车撞倒在地。

好在车上的人讲道理,主动带他去医馆疗伤。

那人有些年纪,佝偻着腰,好像站不直,但是气派不凡,穿金银丝线彩绣麒麟的绸缎衣裳,帽上镶着莹润的翠玉。

他自称姓夏,说话声音尖细,头发半白,面上无须。

林鹏命大,只四肢关节擦破皮,脚踝脱臼。

夏大叔亲自送他回家,路上还买了两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给他。

林鹏哪里舍得吃,揣在打了补丁的衣服里暖着,留着给弟妹们当晚饭。

林家的情况,明眼人一看便懂。

虽然穷得叮当响,但兄妹四个依然友爱,看着就讨人喜欢。

“我这儿有个差事,卖身银五两,就是得离乡背井,往南到京师去。”

林鹏读书时,一个月的束脩是一百钱,那差不多是爹爹卖十日鱼才能赚得的。

因此,对于林家的孩子们来说,五两银绝对是巨额财富,不可能不心动。

“我想去。可是弟妹还小,走得远了,不能放心。”

“那你就带着他们一起走,五两银足够在京郊乡间购置宅子,比你们这儿要像样得多,那差事包吃住穿衣,月俸二两,都送回家里,保证弟妹们生活不愁。若是节省着用,攒些钱,将来弟弟还能入私塾读书,考秀才考举人,说不定还能高中状元做大官。”

夏大叔轻轻松松地便给他们勾勒出一幅美妙的远景。

巧茗已七岁,完全听得懂这番话,立刻乖巧地给财神爷倒了一杯水。

“夏大叔,请喝白茶。”

家里没有茶叶,巧茗便自作聪明给白水取名白茶,事物虽不变,但名头总归好听些,希望财神爷不要嫌弃才好。

“小姑娘挺伶俐,样貌也好,等再大些,也可以去我那儿领个差事,女娃娃月俸多,每月四两。”

巧茗闻言,圆圆杏眼笑成一弯月牙儿。

当晚,四个孩子便跟随夏大叔出发。

在马车上晃荡了十来天,总算到了京师。

夏大叔人好,先拿出二两银来,借给孩子们在城外的西梅村购置了一间屋子,说好回头从哥哥的卖身钱里扣。

林鹏顺利领到差事,银钱按月送回家里,人却从不出现。

直到第五年上头,巧茗几个才再次见到他。

林鹏长高了许多,穿着青色银秀云纹的衣袍,当真玉树临风,俊逸非凡。只是,身上多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郁之感。

大抵是差事太辛苦,巧茗自动为哥哥开脱。

巧茗掌家,自然知道生活艰难,赚钱不易。

五年的时间里,哥哥的月俸翻了两番,从二两变作六两。

天上不会凭白掉馅饼,能有如此多的进项,可见哥哥做事认真卖力。

“那处规矩严,轻易不能外出,我如今的差使有时需要在外置办些东西,才能有机会过来看你们。”

可是,当巧茗问起他做得到底是何差事时,林鹏又语焉不详,糊弄了三两句便转换了话题。

“这些年攒了多少银钱?我想着给你们换个宅子,住进内城去,弟弟可以去读东城的私塾,那里的先生比乡间的学问好。还打算再买几亩田地收租,就算这差事没了,也能有进项,生活不愁。”

好端端的怎么会没了差事?

巧茗不明白,她还惦着去领差事,赚更多的银钱呢。

不能怪她眼皮子浅,实在是小时候穷怕了,太知道钱财的妙处。

林鹏雷厉风行,不过几日,姐弟三个便搬进内城。

新家在梧桐巷,是个两进的小院。

后院正房三间,巧茗打算留给林鹏。

“我几年里也不一定回一次家,还是你们自己住吧。”林鹏当然反对,“明间留着待客起居,东西稍间你与巧茜一人一间,不是正好?弟弟便住西厢好了,男孩子生活上不必那般讲究,东厢给做他书房。我要是回家,和他挤一挤就行。”

他还雇了一对姓杨的夫妇,老爷子做门房,老妈子负责帮忙打理家事杂务。

巧茗十分心疼雇人的银钱,“那些事我们都能自己做,何须请人呢。”

“一个月统共六百文钱,我们用得起。内城中人不如城外淳朴,你们年纪又小,有两个大人帮衬着,不容易被欺负。更何况,家里面看着富裕些,你和巧茜将来说婆家也能说得好些。等你们出嫁了,家里只有弟弟一个人,总得有人照顾,他才好专心读书。”

巧茗说不过哥哥,便照他意思行事,只是心中难免叨念,这趟见面,哥哥怎地像要安排好他们姐弟三个后半辈子所需似的。

她不过刚十二岁,嫁人实在有些遥远,不由得更加惦念起夏大叔说过的差事。

巧茗试着跟哥哥提了提,没想到他听后半晌不说话,皱着眉头也不知在思索什么,她忍不住催促道:“到底怎么样啊?我估摸着夏大叔贵人事忙,肯定早忘了,你要是觉得可行,就帮我递个话,虽然家里如今景况好,不差这些钱,但我闲着也是闲着,能赚多些,将来我和妹妹出嫁添嫁妆,弟弟娶妻置办聘礼,都能更丰厚。”

“又不是没有兄长,何须你们自己办嫁妆备聘礼。”林鹏反对道,“若你实在闲得发慌,便做些针线到绣庄寄卖好了,至少随心所欲,不用吃苦受罪。”

巧茗见哥哥态度坚决,便不再多言。

她和巧茜一起做了绣活儿,拿去绣庄估价。绣庄的主顾都是达官贵人,她们自幼生活困苦,没见过什么好东西,绣出来的花样自然不得掌柜待见。

兴冲冲去,悻悻然归。

巧茗心情正低落,却见绣庄门前,马车上下来一位面善的老爷子。

“夏大叔?”

她迎上去。

对方显然已不记得她,眯眼打量半天,尖着嗓子问一句:“谁呀,这是?”

“我是巧茗,林鹏的妹妹,五年前夏大叔给我哥哥荐了差事。”

“哦,白茶。”夏大叔抖着手指头,恍然大悟道,“我听说你们几个搬进内城住着,没想到这一出门就遇见了。走走走,叔叔请你去喝茶。”

巧茜比较胆怯,拉着巧茗的袖子提醒道:“姐姐,虽然他认识哥哥,可我们到底跟他不熟悉,这样不大好吧。”

巧茗当然明白巧茜的意思,但她心里另有打算,也就计较不了这许多。

茶水倒满杯,花生瓜子、水果点心铺了一桌。

巧茜只觉得茶香馥郁,小食可口,真真齿颊留香,回味无穷。什么好或不好,早抛诸脑后,一点都不后悔走上这一趟。

巧茗吃喝很少,瞅着戏台上演出的间隙,向夏大叔提起自己的想法。

“哟,你跟你哥哥说了没有,他怎么看?”

这一句算是问到关键处。

巧茗期期艾艾,怕穿帮不敢说谎,又不甘心坦白哥哥反对。

夏大叔看她面色神情,便猜得*不离十。

“哎,其实你哥哥的月俸已足够全家生活,你何苦来载非要往那里头钻。”

“哪里头?”

巧茗不解其意。

夏大叔转动着眼珠子,啜了几口茶,才慢悠悠道:“总之,你们兄妹如果达成一致,我自然是会帮你。”

巧茗垂头丧气地回到家,本以为这事肯定无望,不想三日后有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小少年敲门送信儿。

“夏大叔让我来的。”

他递来个火漆封住的牛皮信封,便一溜烟跑得不见人影。

巧茗拆了信,那上面说林鹏前日突然生了急病,需要人照料,夏大叔帮巧茗铺了路,让她明日带着信中附上的名牌与户籍到玄武门外去,届时若通过选拔,便能得到差事,同时照顾哥哥。

到底在天子脚下住了五年多,巧茗听说过玄武门乃是皇城北门。

难不成,这些年哥哥一直在宫里当差?

她大致猜得到,自己明日去的将是宫人采选,几个月来此事在民间闹得沸沸扬扬,想不知道也难。

可是,哥哥在宫里能做什么?

回想起夏大叔佝偻的背,尖细的嗓音,还有白净无须的面庞……

不不不,哥哥一定不是的。

生病的哥哥,年幼的弟妹,都令人牵挂。巧茗左右为难了一整夜,最后还是进宫占了上风。

巧茜只小她一岁,这些年跟着打理家务,完全能够独立掌家,王大爷与大婶皆忠厚可靠,有他们帮衬着,短时间内家里无需担心。

哥哥那儿则不同,若他有什么三长两短,姐弟三个日子就难过了。

巧茗不怕吃苦,只是弟弟再两年便能参加科举,若因交不起束脩辍学,岂不是耽误一世。

如果她顺利进宫,不光能照顾哥哥,还能多赚一份钱。

说句不好听的,万一哥哥出了什么事,有她那份月俸,至少弟弟读书的事不必愁。

宫人采选的过程其实甚为复杂,要经过层层筛选,最后才能到玄武门外报道候选。

夏大叔在其中做了手脚,巧茗才能直接进入终选。

户籍身份是假,但人是真的。

巧茗生得娇俏讨喜,做事聪明伶俐,又能识文断字,通过终选后,学规矩时的头一个月,便被女官选中,分派到尚食局。

初进宫的小宫人们,基本没希望到各宫主子跟前当差,学完规矩多是被派去负责洒扫浆洗之类的杂事,他日若能晋升,则需要一番机遇。

能去六尚二十四司做女官则不同,能学真正的手艺,还有完善的晋升制度,只要勤学苦干,出头指日可待。

对于巧茗来说,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只是一直没能见到哥哥。

她有时也托人打探,可是没人知道宫里有个叫林鹏的内侍。

巧茗心中不安的同时,又觉得或许自己猜错了,就算夏大叔自己是内侍,也未必会推荐哥哥去走这断子绝孙的路。

又是一个月过去,依然没有哥哥的消息。

世间事至奇妙处往往在于峰回路转,遍寻不到的人,不经意间却能碰到。

那日,巧茗去甘棠宫送膳食回来,走在西长街上,远远看到林鹏迎面走来,午后阳光正好,倾洒在他俊美的面孔上,仿佛驱散了眉宇间隐藏的阴郁。

“你怎么会在这儿?”

巧茗兴奋地迎上去,却听到哥哥如此问。

“夏大叔说你生病了,需要人照顾,所以安排我进宫。哥哥,你全好了?”

她敏感地发现好像有什么事不大对劲,却并不能确认其中关键。

“哥哥,你不知道我进宫吗?”

“我当然知道,别胡思乱想。”林鹏极快速地回答道,“好了,我现在一点事也没有,全都好了,你别担心。对了,你在哪儿当差?”

“尚食局,我被方司膳选去的,她说我聪明又能干,学东西还快,她很是喜欢。”巧茗略带骄傲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又追问道,“哥哥知道我进宫,怎么也不来找我呢?这些日子我一直找不到哥哥,又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变故,都快着急死了。”

这些年,他们兄妹聚少离多,但长兄如父,巧茗对哥哥的亲昵与敬重并不因此而减少半分。如此一来,想起两个月里自己的彷徨无助,便难免感到委屈。

“我临时有事,出宫去了,刚回来。”

林鹏言简意赅,边说边不自在地别开眼睛。

“那哥哥在哪里当差?我以后有事的话,怎么找你呢?”

巧茗抛出这个问题,等待答案的过程里,心中无比紧张。

“你找小太监送信到内官监,找夏玉楼便是。”

夏玉楼是谁啊?

巧茗眨着眼睛,满是疑惑。

还不等她问,林鹏又说道:“这里不方便说话,明日中午,你送完膳食,到那边的宫院里等我。”

他抬手一指,“你出了甘棠宫往北,一直走到长街尽头便是,到时候咱们好好说说话。”

翌日,在荒废多年的菁芜宫里,巧茗幼年时的疑惑终于解开。

哥哥并不是原来的哥哥。

他本名谢凌云,父亲当年官至司空,位高权重,又是先皇遗命的辅政大臣,受到今上猜忌,获罪铲除,家族中女子皆入宫为奴,男子则斩立决。

巧茗的父亲用自己的长子换下挚友独子,然后隐姓埋名,带领妻儿远走他乡。

“那时没得选择,为了全家活命,不得不自残身体,进宫当差。后来遇到生母,我才明白,原来冥冥中自有天意,老天爷让我进宫,是给我机会报仇雪恨。”

临走时,林鹏塞给巧茗一包药粉。

“每日往送去甘棠宫的吃食里放一点。记得别放多了,就用指甲挑一丁点儿便够。也别每样食物都放,只选一样放了就行。你不用担心,这药吃一次不会有事,得连续吃几十次才有效,所以不会查得出,绝不会牵累你。”

巧茗其实不大明白,他的仇人是皇上,为什么要往敬妃娘娘的饭食里下药。

可是,当年父亲用亲子换下他来,自己如今也应当全力与他配合。

数个月后,敬妃难产身亡,留下一女。

手上沾了人命,到底亏心。好长一段时日,巧茗食不安,寝不稳,闭上眼就看到铺天盖地的鲜血喷涌——宫人们传言,敬妃娘娘是血崩而死的。

又过一年,夏大叔出了事,身为他义子与得力下属的林鹏自然不能幸免,从内官监七品监丞被贬去直殿监做杂役。

便是在那时,巧茗从他那里接到了第二个指示,每旬第二日暗中往罗刹殿送食物,并向殿中关着的人套话,查明对方身份。

那人总是背对窗口而坐,偶然一次转过身来,巧茗看到他脸上戴着狰狞可怖、獠牙斜出的恶鬼面具,而且,他似乎不会讲话,不管巧茗问什么,他都不答。

她本就心事重重,时间久了,索性只送饭,不说话。

时光飞逝,四季轮转,不知不觉间,巧茗进宫已三年。

这日,从罗刹殿回尚食局的路上,忽听得一处御花园中有人喧哗哭叫。

巧茗寻声而去。

原来,容华帝姬玩耍时不慎落水。照顾她的乳娘们不知去了哪里,只有两个十岁上下的小宫人陪在一旁,此时遇到危险,两个半大的姑娘全没有主意,除了哭叫什么也不会。

巧茗在海边住过数年,水性极佳,立刻抛下食盒跃入池中。

刚触碰到帝姬,便被水草缠住右脚。

巧茗挣扎不脱,头浸在水面下无法换气,求生的本能迫着她呼吸,冰冷的湖水呛进鼻子,再挤进胸肺,又从嘴巴冲进胃里。

巧茗拼尽全身的力气,将帝姬推上凸出水面的假山石顶,自己却无法控制地沉向池底。

也好。

她害死了帝姬的母亲,今日便还上一条命,很公道,并不后悔。

这是巧茗短短十五年人生中的最后一个念头。

46、

“慢着!”巧茗忽然站了出来,不顾韩震的阻拦再次跪了下去,“太后,若是今日便将方月白打死了,究竟是何人指使她这件事便永远也没有机会再能查得清楚,也不能为德妃姐姐真正出一口气,还请太后三思。”

找出隐藏在幕后真正的凶手来,不光是为德妃出气,为巧茗自己洗脱嫌疑,也是防止将来旧事重演,让她自己遭殃。

至于方月白……

巧茗不知她究竟是受人蒙蔽,当真以为是自己指使她,还是知道真相,恶意陷害。但自己与她并无深仇大恨,月白若她自己的性命安危做代价来陷害自己,未免于情理上有些说不通。

太后听了巧妙的话,略微沉思一阵,便开口道:“可以暂时留着她这条命,杖二十,之后免去品阶,充入掖庭。”

掖庭,是奴籍的宫人居住的地方。

她们与巧茗、阿茸这些三年采选一次的良家子不同,皆是罪臣的家眷或是战火中的俘虏与后代。

良家子在宫中待到二十五岁,若之前未曾被皇帝收用,便可出宫与家人团聚,自行婚嫁。极少数在六局职位高或是在主子跟前得脸的,还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决定继续留在宫中或是离开,甚至在婚嫁时会因为在宫中有得势的主子做后盾,人脉又广,有一般人不能比的助力,往往成为勋贵或官员家族争夺的抢手人选。

奴籍却是一旦进入,便永世也不能翻身,虽然历史上从来不乏有些人凭借自己的能力与主子的赏识,取得过连最优秀的良家子也不能比肩的成就,甚而特赦除去奴籍的,但这只是极少数,大多数都是做着宫中最低贱的差事,任人打骂侮辱,就是无端端被人弄死了,都不会有人追究。

成为这个皇城里最低贱的人之一,且永世不得翻身,这样的惩罚与死亡相比,其实更折磨人。

太后却并不解气,说完这些话后,又狠狠瞪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巧茗,道:“当初德妃有孕在身,诸多不便,哀家便想着将宫务移交给端妃打理。但是没想到端妃福厚,这样快也有了身孕。哀家看不如这样,反正德妃已经生产完,也该轮到端妃好好养胎。端妃,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明日起便将宫务尽数交还给德妃吧。”

宫务,本来应是皇后的职责。

韩震一直没有立后,所以才由有嫔妃代掌。

皇帝刚刚已经说过,准备立端妃为后,那么太后偏在此时将她的权力收回,表面上看来是多此一举,但仔细一想,便知道是端妃失了太后的欢心。

好端端的一个生辰,又恰逢帝姬出声,本应是喜气洋洋的日子,却受这样突发的状况影响,不但无事可喜,甚至还带来了许多烦恼与晦气,太后心情自然不会好,便声称头风又开始发作,避回了内殿去。

底下伺候的人自是极有眼力劲儿的,见此情况,将月白拖出正殿,远远拖到前院墙角下,才开始行.刑。

一众嫔妃们也各自散去。

巧茗和韩震一起穿过回廊离开时,听到杖刑之声与月白的惨呼一同遥遥传来。

阿茸在韩震的要求下被放了回来,并没有吃亏,此时提着琉璃宫灯走在前面,听到这声音心下忧惧,不由自主便抖了一抖手,宫灯里的红烛火苗也跟着跳了一下,险些熄灭。

阿茸连忙开口,请皇上恕罪。

韩震知她是巧茗身边头一号值得信任的人,自是不会在这等微不足道的小事上与她为难,只淡淡“嗯”了一声表示无妨。

阿茸看着巧茗,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但因为皇帝就在身旁,终于还是憋了回去。

直到回了鹿鸣宫,韩震先去洗漱,阿茸才忍不住倒豆似的的开了腔,“为什么要帮她求情?明明是她不念着过去同屋住的情分,帮着旁人冤枉你在先的,书上不是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么?”

巧茗见阿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我跟她又没有深仇大恨,她何至于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害了德妃害了我,她能得到什么好处?这事显然是有人在背后搞鬼。”

而且,能在德妃与巧茗折损后获得利益的,说白了便是其他嫔妃了,拜韩震后宫人数不多所赐,能够列入嫌疑的人也就只有那么几人而已。

阿茸一听就懂,“你是说,有人不愿让你和德妃生下孩子,然后自己从中获利?”

“嗯,之前夏玉楼曾告诉过我,陛下从前说过,那个嫔妃能最先生下皇子,便会被封后,所以……”

“一定是柳美人!”阿茸嚷道,“就她最爱眼红别人了,上次的事情之后,我就不信她一点怨都没有!肯定是她。”

“这话现下可不能说得满了。”巧茗摇头道,“没证没据的,保不齐就冤枉了别人。我留着月白的性命,也是希望能查个究竟,毕竟那人此次一箭双雕的计谋未成,见我安然无恙,未必不会再动手。”她抚着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我们被动防范,防护得再严密,也难免有所疏漏。与其这样担惊受怕的,倒不如主动点把那人抓出来。”

*

翌日,巧茗按照太后吩咐的,到麟趾宫去将宫务交还给德妃。

其实她去行宫数月,直到回宫后才真正将全部的宫务接手过来,算起来不过短短数日而已,所以真正需要交接的事情可说是没有,只是将凤印归还而已。

德妃头上戴着宝蓝抹额,靠着引枕半坐在床上,她昨日生产时失血过多,睡了一整日依然是面色苍白,连说话的声音都比平时虚弱许多。

“我听吕嬷嬷说了昨日之事,其实我是相信妹妹不会害我的,何况陛下已经说了打算封妹妹为后,我这儿……”她说到一半甚至接不上气,捂着心口喘了一阵,才能说下去,“我这儿,现在这个样子,妹妹也见了,别说多了个小家伙,就算没有,恐怕也没那个精力管这些事情。唉……不过姑母她也是心疼我,如今她在气头儿上,我就先收下,迟些再和她商量归还给妹妹。”

德妃不是没有不平衡过,可是她是鬼门关里走过一遭的人,想法自是与常人不同。

自己还能看到明日初升的太阳,自己的女儿还能哭会慢慢长大,已是老天爷开恩,她格外珍惜。

相比之下,是否能当皇后,是否把持宫中权力,全都不再重要。

巧茗听了她的话,只是笑笑,并未多说什么。

*

离开麟趾宫后,巧茗带着阿茸去了掖庭。

与其中住着的人一样,掖庭也是这皇宫里最不起眼的建筑。幸而,皇家还要维护皇宫表面的体面,每年还是会派人来修葺房屋外观,没有让掖庭变得破败不堪。

然而,屋内与外表却是截然不同的。

月白被丢进了最尾的一间没有窗的房屋,推开门走进去,先闻到强烈地发霉的味道,残旧的方桌上点着油灯,借着昏暗的灯火,可以看到室内除了一张旧桌、两张条凳,便只有一张土炕,实在是简陋得不成样子。

月白面朝下趴在土炕上,身上盖着一床补丁叠补丁、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薄被。

阿茸先搬了凳子过来,双手压着两端试了试,确定十分文档,才扶着巧茗坐上去。之后走到床边,推醒了月白。

“唉,娘娘来看你啦,还给你带了上好的上药呢。”她将一个白瓷瓶放在月白手边,提醒道,“娘娘对你这么好,等下她问话你好好说,知道吗?”

月白只是咬唇不语,红肿的双眼警惕地盯着巧茗,目光里丝毫没有阿茸以为会有的愧疚与后悔,反而满是防备之意。

“月白,我只是想问你,到底是什么人支持你那样做的?事到如今,你不要再帮她保守秘密了。你想想看,你为她办事,她却出卖了你,你不是说那药粉你全用完了么,若不是她暗中在你床褥间藏了一包,你又何至于落到如今这般境地。所以,显而易见对方从一开始就打算让你做替死鬼。你把真相告诉我,我会帮你的,就像昨晚那样,虽然你冤枉了我,我也没有和你计较,还帮你向太后求情了,不是么?”

说这些话的时候,巧茗拿丝帕轻掩着口鼻,室内的霉味混着劣质伤药的味道,熏得她几欲作呕。

这番做派却让月白想起当初在尚食局时,她燃着炭开着窗的做作姿态。

“哼,”月白冷笑一声,今早方司膳偷偷送了饭食给她,所以这会儿她虽然伤痛在身,倒还是中气十足的,“谁指使了我?不就是你林巧茗吗?是你说药粉用完后,便无证无据的,可是你为什么要派人偷偷在我床褥间又放多一包,昨晚在太后和皇上面前你惺惺作态也就罢了,今个儿你跑到这来,胡言乱语些什么,你到底想让我说什么?”

“唉!你怎地这么不知好歹,”阿茸忍不住嚷嚷起来,从前无事时她们两个就经常不对盘,斗嘴是家常便饭,现如今听得她咬着巧茗不放,气上心头,说话更是不客气,“你口口声声说是巧茗指使你,可你见着她了么,是她亲口对你说的么?那封信皇上都说了,假冒字迹的事情又不是没有过,根本不能算作什么证据,况且若是巧茗,为什么还要故意害你被抓住,难不成就怕你不在人前指证她么,哪有人蠢成这样的!”

“我怎么知道你们那么多事,谁知道你们自己宫院里面还叛徒,谁知道你自己身边的大总管还上赶着害你,到底是我蠢还是你们蠢!”月白让她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也忍不住还嘴起来,多年养成的性格是不会随着身份变化一夕之间便彻底改变的,这般吵架的模样倒是与当年大家还在尚食局时一模一样。

阿茸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巧茗制止了,“月白,不管你信不信,我是没有做过这些事的。今个儿就先不再多说了,你好好歇着养伤吧,伤药过几天我还会再叫人送过来,你且仔细想一想,看能不能想起什么来,譬如身边有没有人行为奇怪的,或是有什么不应该的人进过你的屋子,若是想到了,到时候再让人传话给我吧。”

“对!”阿茸附和道,“你还可以想想看那个送信给你的小太监到底是什么人。”

月白仍在嘴硬:“我不用你的药!”抓起瓷瓶往地上一摔,“我也没什么话想再跟你说。”

*

“娘娘,你说她是真的被人蒙蔽了,还是在强撑假装呢?”

出了月白住的屋子,走在掖庭的长街上,阿茸问出自己心底的疑惑。

“我也不知道。”巧茗淡淡道,“我不过是想来问问看,没想过一定能问出来的。”

阿茸闻言,脚步一顿,冒火道:“这可是你自己的事情,能不能上心些……”

话还没说完,看到前面某间屋子的房门打开,流云提着食盒走出来,便说不下去了。

巧茗也看到了流云,她倒是并不意外。

之前去行宫时,流云便是因为母亲生病没能同去。原本她们回宫后,听流云说她娘的病已经好了,可是没过几天,却又旧病复发,似乎还比从前严重许多,流云不得已请了假回来照顾母亲。

“流云。”巧茗叫了她一声。

流云应声回头,见到巧茗二人,十分惊讶,“娘娘,你们……怎么会到这里来?”

47、

“当然是来看月白那个没良心的坏家伙。”阿茸没好气道。

流云显然还在状况外,惊讶地问道:“月白?她怎么会在掖庭里?出了什么事吗?”

阿茸比她还要吃惊:“你不知道吗?昨天闹得那么大。”

“我娘……”流云欲言又止道,“她情况不大好,我一直待在屋子里陪她,这会儿见没东西吃了,才出来的。”

阿茸便将昨日之事精简着讲了一遍给她听,末了还不忘骂上月白几句:“真的不知道她这家伙安得到底是什么心,要是换了哪个嫔妃这样做,我都一点也不奇怪,话本里都是这样写的,抢先生下皇嗣和阻止别人生下皇嗣,就是嫔妃们日常的主要任务么。可她方月白为什么要跟着搀和,就算德妃娘娘和咱们娘娘都不好了,皇上还有其他嫔妃呢,总不能突然间看中她吧……”

“好了,”巧茗出言阻止道,“越说越离谱了。都说过了,没有证据时不要胡乱猜测。”

阿茸鼓着腮帮子捂了嘴,虽是听了巧茗的话,却偏要作出娇憨怪相,摆明就是不怕她。

流云看着她摇了摇头,转而询问巧茗:“发生这么大的事,娘娘身边可缺人手,是否需要我回去?”

巧茗摆摆手:“你还是好好照顾你娘吧。”

“就是,你就好了,只要你想,天天都能见到亲娘,哪像我,都三年多了,一个家里人也没能见着。”阿茸附和着巧茗,又十分善解人意地提议,“不如把食盒给我啊,我帮你去弄吃的。”说着伸手便要拿过流云手上的食盒。

这本是再平常普通不过的一件事,谁知流云反应极大,受惊似的变了脸色,猛地将那食盒往上一提,躲开了阿茸的手。

“不用了。”她拒绝道,“还是我自己去吧,我娘也不用吃什么太好的,随便煮点粥水就行的。”

“哎呀,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虽然宫里面规矩严,但也没规定过掖庭里的人不能吃好东西,只不过一般人没有条件吃罢了。你又不是这种情况,当然是有多好给你娘吃多好才对,不然多不孝!”阿茸跺着脚反对。

巧茗也赞同:“是啊,你娘想吃些什么,或是你想给她做点什么补身子,就让咱们小厨房里做好了。我再跟皇上说一声,然后派个太医过来帮她看看。”

“娘娘,不用这样,这不合规矩。”流云忙道。

“哎呀,你真是古板,你是娘娘的人,娘娘说的就是你的规矩,主子恩典指个太医过来帮忙看病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你怕什么嘛?”阿茸劝她道,“你说你娘是旧疾,可是这么多年了,光吃药也不能断根儿,还是让太医看看的好。”

流云不安地点了点头,“那先谢过娘娘。”

“这就对了嘛!”阿茸开心道,“现在你回去照顾你娘的,旁的事就交给我和娘娘。”说着又试图去拿过那食盒。

流云将食盒紧紧抱在胸前,只是拒绝道:“这个真的不用了,你先陪娘娘回去吧。”

“对啊,反正我们也要回去的,你就把食盒交出来吧,到时候做好了,再让人给你送过来,你就不用跑来跑去了。”

阿茸干脆上手去抢。

两人拉拉扯扯,一来二去的,那食盒竟跌落在地上,伴着“哐啷”一声响,盒盖脱离了盒身,骨碌碌滚得老远。

巧茗和阿茸两个人盯着流云脚边地上,尽是吃惊不已。

从食盒里掉落出来的,不是残羹剩饭,也不是杯碟盘盏,而是一个小小的炭火盆,盆中黑白两色,分明是没烧尽的衣纸。

“啊……你!”阿茸先是惊呼一声,随机迅速地捂住嘴巴,紧张地转着脖子四处张望,看到长街上并无人经过,这才放下心来。

“娘娘……”流云面色大变,直接跪在巧茗身前,拉着她的裙摆哀求道,“我娘……我娘她近日病得太重,总是梦到我过世多年的父亲和兄长,因而心绪不宁,寝难安枕,身体愈发虚弱,我才冒险找了些衣纸来给她烧祭。我知道这不合宫里的规矩,我只是想让我娘安心而已……”

“好了,我不会惩罚你的。”巧茗将流云拉起来。

她曾听齐嬷嬷说过,流云的父亲便是身为先皇遗命的辅政大臣之一,又最先被铲除的司空谢志荣。

当年谢家男丁尽数处斩,女眷则充入掖庭。那谢夫人并未因为如此打击便消磨了意志,反而愈加精心教导流云这个女儿,幸好她本人也聪慧能干,后来才能被尚食局挑中,总算没有辜负母亲的一片苦心。

谢家、梁家都是同样一种命运,巧茗自然不会在这种小事上为难她。私下烧祭,虽然宫规命令禁止,但实际上许多宫人太监都私下偷偷进行着,巧茗也不是第一撞见这种事情了。

骤然涌上的熟悉感令巧茗记起,今日应是夏玉楼的三七。

原以为这人被韩震杀死了便永远消失不会再有威胁,可昨日的事情却成了他阴魂不散的证明一般。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阿茸一壁抓紧将散落的衣纸残骸全部拾起来装回食盒里,一壁忙着向流云道歉,“你也是的,这种事我们当然不会出卖你了,老是那么见外。”

她与流云虽然都在尚食局待过,现在又同为鹿鸣宫的宫人,但因为出身不同,处事时的心态自然也不同。

阿茸平日里活泼俏皮,做起事情来虽然细心周到,但与人相处时不会太过谨小慎微,维持好了轻易不得罪人的自保原则后,甚至还会有点恣意任性。

流云却总是规规矩矩,说任何一句话,做任何一件事,都十分谨慎,也是因为这样,就算与阿茸与巧茗相处多年,也很少真正推心置腹。

巧茗之前便察觉到这样的差别,那时只以为是两人天生的性格不同,直到听说了流云的身世,才明白这是遭遇和成长环境造成的影响。

“这些东西我们拿走你肯定是不放心的,你就自己处理掉吧,小心些,别再旁的人看到了。”巧茗叮嘱道,“至于给你娘的吃食,就按照阿茸说的吧,你就别操心了,有什么想吃的告诉我们,让咱们小厨房做好了给你送过来就是了,你娘既然在病中,肯定还是需要人多陪伴照料的。”

流云连声道谢后,三人便分成两路,各自离开。

*

巧茗回到鹿鸣宫时,巧芙已经等在正殿中。

这完全在她意料之中,如果事情真的像她想得那般,两人肯定要好好聊一聊,真正确定了彼此的身份才行,但因为巧茗位份较高,若是她前往翠微宫难免引人注意,巧芙过来却不同,如果真的是前世的巧芙,这点默契,她们一定会有。

果然,两人简单的寒暄了几句后,巧芙便道:“阿茸,之前吃了你做的水晶豌豆黄,那味道真是好,可惜不管是尚食局那边,还是我自己的小厨房,做出来都不是那个味道。今日想请你传授画眉几手,不知你可愿意。”

“修媛要是喜欢吃,随时叫我做给你都行啊,要多少有多少。”阿茸笑答。

“呦,你这丫头还捂着绝活不让人知道啊?”巧芙打趣道。

巧茗便应和着劝道:“阿茸,你就教教画眉吧,平日里咱们宫中本就事多,我可有的是事情要你忙呢,不想光让你埋头在厨房里烹饪,你也别想偷这个懒。”

“哎呀,娘娘,我本来也没说不教么,梁修媛是自己人,我才愿意给她做,换了旁的人还没这口福试我阿茸的手艺呢。”

阿茸带着画眉去了小厨房。

巧茗便让屋内其他的宫人都退了出去,只剩她与巧芙两个,然而仍是不放心,又借口看布料,将巧芙引到次间去。

“也是时候选些料子,做几件冬装。”巧芙顺势说道,“近来天气转凉,让我想起天启二十二年来,那年夏天连月大雨,长江水患,连京师都受了灾,所以冬天来得格外早,雪特别大,天气也格外冷,没有人愿意出门,五妹妹自己酿了梅花蜜,用炭炉暖了,格外清甜。我人懒,没问配方,还以为以后再也不能喝到了,没想到事情峰回路转,好似又有了新的机会。”

这话不知道的人听起来,还以为她是在怀念家中早逝的嫡妹。

至于现如今是天启十八年秋,她却说什么天启二十二年冬夏,最多以为她是口误而已,不会当做一回事。

可,对于巧茗来说就完全不同了。

巧芙说的其实是她们两个在教坊司时的事情,不论这在当时是不是秘密,在现今,却是不应有人知道的。

“四姐姐若是想喝,我随时都可以做给你喝的,不过四姐姐要绣暖手给我。”巧茗咬着唇,有些紧张,她说的也是当初在教坊司时发生过的事情,然后又问出心中的疑惑,“我是被顾炜害死,才莫名其妙来到这个身体里,可是姐姐怎么会……后来发生什么事了?”

巧芙蹙着眉看她,半晌摆手道:“不行不行,你得让我先适应一下,你到底变了个样子呢,跟从前一点都不像了。”静一阵又道,“这是真的么?怎么那么像做梦呢?不然你掐我一下?”

巧茗便真的伸出手去在她手臂上拧了一下。

“哎呦!你还真下狠手!”

巧芙忽地嚷嚷起来,跟着不依不饶地探手去她腰间打算呵痒报复,因为巧茗躲闪,那手掌便落在她微凸的肚子上。

“唉,你说,这孩子要是生下来,到底算不算我侄女啊?”巧芙当真完全迷糊了,从血缘关系上来说,好像不能算亲属,可那身子里的馅明明是她的小妹妹……

“当然不是侄女了。”巧茗想也不想道,“明明应该是外甥女么。”

巧芙敲着自己的脑袋,笑了起来,“你看我,都是让你吓唬的!”

她笑到一半,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便敛了笑容,眉间眼角染上一丝怒意,恨声道:“顾炜那**,无怪乎所有人都不看好他继承永昭候的爵位,自家兄弟间的争斗,他不敢正面面对,只会拿旁的人出气糟践。你出事之后,事情通了天,皇帝下旨斥责了他,永昭候也上奏请示要将世子位传给顾烨。那顾炜心有不甘,就派人放火烧了教坊司泄愤。”她说道这里,叹了一口气,“再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已经回来了,回到去年秋天的时候。”

“姐姐既是回来了,为什么……为什么不嫁给商大哥,偏偏要进宫来呢?”巧茗还有疑问。

巧芙与商洛甫是早早定了亲的,只是当时家中五个女儿,一死两外嫁,只余她与巧芙还在家中,父亲便做主让巧芙在家中多留两年,原是打算天启二十一年秋天出嫁的,谁想到一拖就再也没机会出嫁,梁家在天启二十一年春夏交际时出了事。

“我先时是觉得这事匪夷所思,等慢慢接受下来,想到的便是咱们家不能再出事,那样不管是你还是我,都不会再那么倒霉,所以我就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父亲。”

“难不成是爹爹让你进宫的么?”巧茗有些不可思议,当年巧菀进宫,那是先帝指婚的,梁家不可能拒绝,可是其实根本没有人愿意,怎地倒了巧芙这里,爹爹便改了主意呢,再联想梁家认她做义女的事情,她的猜测更加不好了,“难道爹爹想让你得宠,然后再影响陛下的决定么?”

巧芙摇头:“别傻了,这怎么可能呢。别说圣心难测,要得宠不是易事,就算真得了宠,皇上要铲除辅政大臣,是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威,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女人就改变主意。我与父亲商议后,决定进宫,其实是为了找一个人。”

“找谁?”巧茗不解道,“什么人要你进宫才能找?后宫里的人吗?母亲随时可以进宫的,不可以让她找吗?”

巧芙道:“若是轻易便能找到的,我也不会牺牲自己了。你可还记得我们当初听说的,关于瑞王韩霁的事情?”

巧茗当然记得,“就是后来有人说其实瑞王根本没有打算造反,而是早就被皇上暗中关押的事情?”

“对,就是这事。”巧芙将声音压得极低,嘴唇几乎凑在巧茗耳边,“当初没人要反,皇上却偏给咱们按上造反的罪状,那时事发突然,没人想到皇上会突然发难,但这回咱们有了防备,爹爹手上又有兵权,所以他想……”

“爹爹想造反?!”巧茗瞪大了眼睛。

“不是不是,你别瞎说!”巧芙喝止她,“爹爹只是想做两手准备,所以打算私下结交瑞王,不管原本他究竟是打算反还是被诬蔑,大家反正殊途同归,如果能联手改变命运当然是好事,毕竟谁也不想死不是。但是……事情诡异得很,爹爹派去的探子回报,云州的王府里空荡荡的,倒是有些奴仆,可是没有主子。”

“难道当初那个人说的是真的?”

“我们也是这样想,既然那人说瑞王一直被皇上暗中关押在宫里,那我们只能进宫找,二哥和母亲一个当差一个拜访,进宫时都不可能随心所欲地到处走动,但是如果长期住在宫里的嫔妃就不一样了。这才是我决定进宫的原因。”巧芙越说眉头结得越紧,“可惜,我至今什么也没查到。而且父亲,后来好像态度有些变化,但是我跟他联络不大通常,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他似乎放弃了这件事情。”

后面那些关于梁兴的话,巧茗根本没有听到,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宫中秘密关押着某个人这件事上。

她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罗刹殿,想起了那用木板钉死的门窗,不过一尺见方将将够菜肴盘盏出入的地窗,还有,一心探寻其中秘密的夏玉楼以及长期受兄长指使往罗刹殿送饭的原身林巧茗。

这些事情的存在,是否说明,巧芙和爹爹打算找的人,就在罗刹殿呢?

48、

巧茗一直觉得罗刹殿的事情一定有什么隐情,那里曾经关押过人是一定的,不然无需将门窗钉死,也不会有人处心积虑地打探。

想到打探这事,她脑中突然灵光一现,难不成夏玉楼是受巧芙和爹爹驱使?

她这样想着,几乎便要问出口来。

可话到嘴边又打住了。

万一不是呢?

巧茗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态,按理说,她不应当隐瞒巧芙和爹爹什么事情,而且为了梁家她更应当对他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可她刚才听得明白,所谓的两手准备,其实是指与在未来有相同命运的瑞王结盟,若是韩震像前世一般对他们发难,那爹爹便会利用手中的三十万大军起兵,再拥立瑞王登基……

韩震对于他们来说只是需要防备的帝王,对巧茗来说,却是她的丈夫,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她本能地不希望发生这种事情,不想他们找到瑞王。

巧茗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太过自私,可回忆起那些耳鬓厮磨的夜晚,还有他平日里对她的好,巧茗不自觉便要心软,她希望能有别的办法解决这件事。

“四姐姐,你在宫中可有帮手?”

巧茗心中百转千回,最终还是绕着弯儿问道,幸而当初她前去罗刹殿时那里根本无人,不然她恐怕抵不住愧疚的压力。

巧芙摆手道:“没有的,这事情连二哥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再告诉别人呢。也就是你知道后来的事情,我才敢告诉你,换了那个小的,哎呀,我是说原本在这个年头的你,我也不敢说。除了商洛甫那个傻子偶尔帮我和爹爹传递信笺或口信,不过他也不知道具体的事情。”

巧茗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不由得笑了初来。

巧芙管商洛甫叫傻子,还是在她们进了教坊司之后。那时他执意不肯另娶,总是到教坊司来找巧芙,如果不是因为身份特殊,不可能赎身,商洛甫怕是倾家荡产也要把她们姐妹两个赎出去的。

“四姐姐,你都不能确定瑞王是否当真关在宫里,怎么就能这样放弃了商大哥呢?”

“谁说我放弃他了。”巧芙装出一派轻松地模样,“爹爹说了,若是事成,他会找机会让韩霁放我出宫的。”

巧茗心里咯噔一下,如此说来,爹爹是打定主意要推翻韩震么,不然何来这种许诺……

“若是一直找不到,或者事情半途出了什么意外……”

巧茗没说完便被巧芙打断了,“瑞王是在梁家之后被论罪的,所以现在他肯定还活着。只要人活在世上,就一定得待在什么地方,那就总有找到的一日。至于你说的有什么意外不顺利的,反正最差也不过就是跟前世一样咱们全家都没了呗,那还有什么可怕的,反正不动是肯定死,动一动说不定能不死。”

“难道不能有别的办法么?”巧茗问,“一定要冒险才行么?”

“有啊!”巧芙道,“自从你当了妃子,皇上给你和咱们梁家牵线搭桥之后,我就开始怀疑爹爹打算走另一条路了,只是他没有明着告诉我,大概是不方便吧。”

所谓的另一条路,在巧芙看来,便是寄望于巧茗对韩震的影响。

枕边风的影响力到底有多大实在很难预测,但以韩震对巧茗重视的程度,或许不失为一种好的选择。

*

月白一直不曾改口,更没有再和巧茗说过些什么。

伤愈后,她被发落到浣衣局当差,临行前倒是在阿茸的劝说下同意让画师按照她的叙述画出了当日传递信函的小太监的画像。

巧茗将那幅画像呈交给太后,可惜当吕嬷嬷带人查到他是直殿监的杂役田喜时,才知道中秋前他就已经在洒扫御花园时失足落水淹死了。

月白受人蒙骗,田喜和夏玉楼都送了命,没了线索,事情不得不搁置起来。

德妃的身体确实如胡太医所言,因为生产时伤了元气,变得格外孱弱,出了月子后总是小病不断,不管是用多么珍稀的药材做成补汤药膳来调养,都不见好转。

偏生太后又同皇帝堵着一口气,无论如何也不肯让巧茗再沾手宫务,德妃只能硬扛着,又因过于劳累,便是一般的小病也总要拖上个十天半月才能痊愈。

她所生的帝姬由太后取名为思罗,封号容和。

这个早产的小家伙倒是格外幸运,在乳母与太医们的照料下,很快便摆脱了早产儿的模样,长成一个胖乎乎、白嫩嫩、可爱得不得了的小娃娃。

巧茗与德妃的情谊并没有受到七花粉事件的影响,互相走动仍像从前一样勤快。

伽罗跟在巧茗身边,也多了许多机会见到思罗。她虽然有了顾恬这个小友,但对方毕竟不可能经常进宫来陪她玩耍,因而格外盼望妹妹早日长大。

有一段时间里,她每晚睡前都要问巧茗:“娘,明天妹妹能走能跑了吗?”

巧茗每每看着她充满期待的双眼,总是不忍心打击她,可身为大人,最忌讳的便是拿虚妄的说话哄骗孩子,所以只好耐心地向伽罗讲述一个小婴儿是如何成长起来的。

当伽罗真正明白过来,若想妹妹能像自己一样能跑会跳,两个人能手牵手到花园里去时,至少要等个两三年光景,便沮丧地耷拉了耳朵,“我还以为等弟弟们出生了,也就是到春天时,我们四个就能一起玩了呢!”

巧茗如今月份已经大了,之前商洛甫有次诊脉时透露过,她怀的有可能是双胎。伽罗又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知道韩震需要继承人,便固执地认定巧茗肚子里一定是两个弟弟。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是腊月下旬。

年关将近,朝廷开始大休,皇宫里却因为举行一年一度的春节家宴而更加忙碌。

与此同时,另有一桩大事也需要宫人内侍们多做准备,那就是离宫将近一年的太皇太后即将回宫了。

49、

太皇太后是在除夕那日才到达皇宫,或许因为山长水远的赶路,令她疲惫不堪,即便在第二日的家宴上,也只是露了一面,说上几句祝福的话语,便匆匆离席而去。

包括巧茗在内,所有人都觉得事情有些奇怪。

尤其是太皇太后浓妆华服也不能掩饰的苍老憔悴,特别令人心惊。

在巧茗的印象里,即便在梁家出事前不久,也就是两年后,太皇太后仍旧是风华绝代的。

这一年里,在护国寺里,究竟出了什么实情,才会让这个素来刚强的女人变成这样?

然而,她没有任何机会得到答案,就连亲近太皇太后的机会也没有。

家宴后,太皇太后的懿旨便传到各宫。因为习惯了寺庙的清静,居住于皇宫的这段时日里,她不接受任何嫔妃的请安,请大家不要前往翊坤宫。

太皇太后的威严之盛是今上也不能比拟的,所以即便众人对此感到奇怪,却无人敢宣诸于口。

只是谁也想不到,看似平静的表面之下正蕴藏着诡谲的风起云涌。

*

说来也巧,正月初二那日,齐嬷嬷和阿茸一起病倒了。

医女来给她们诊治过,只是普通的感染风寒,至于诱发的病因,则归咎于腊月里的忙碌压力过大,而新年家宴完成后骤然松懈下来,便造成了病来如山倒的情况,两人都是高烧得下不来床。

自从德妃那里出事之后,各宫的主子在吃食上面都开始变得格外小心。

其中规矩最严格的自然是鹿鸣宫,巧茗已经许久不曾从尚食局点膳,所有的饮食皆是鹿鸣宫中的小厨房烹制。

而小厨房中,也不是谁都能下厨的,所有的饭食点心自是由阿茸亲手烹饪,至于调理身子的药膳则是统统出于齐嬷嬷之手。

今日因着两人齐齐生病,此事自然需要重新安排,巧茗便命琵琶带着两个原本就在小厨房当职的小宫人负责膳食。

说带着不过是名目上好听而已。

那两名小宫人,一名绿腰,一名红绡,皆是从尚食局调过来的,论起烹煮技艺,琵琶哪里及得上人家皮毛,真正需要她负责的是盯紧了那两人,别在无人之时做了手脚才真。

不过这一番安排当日里并未派上用场,因着民间有初二回门的传统,韩震便带了巧茗出宫往梁太师府上去了,如此安排连带巧芙也沾了光,一起踏足离开整年的娘家。

皇帝出行,自然少不了羽林卫随行开道,排场盛大。

然而,梁家并未获得提前通知,来不及提前安排,到得皇帝銮驾进了巷子,才有那院外的护卫急急脚通报了太师大人,这一来梁府里少不得人仰马翻,连带着早就安排了在初二回娘家的萧氏,本都收拾停当,坐上了马车,又被府里的管事叫了回来。

此行对巧茗来说是意外之喜,从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还能进入前世里出生长大的太师府,自是看什么都开心,做什么安排都满意。

巧芙却想借着这难得的机会与父亲好好谈一谈话,偏偏梁兴见到皇帝,便将之请入前院,说是有诸般事务需要详谈,两人关在书房里,只有午膳与晚膳时才出门来,其余时间,便是梁芾与梁府庶长子梁茂也不得入内。

“也不知两人感情何时好成了这样……”用茶点时,巧芙附在巧茗耳畔嘀咕,“这缠绵的劲头都不输平日陛下平日缠着你时了。既是这般,倒不如现在便让父亲请旨让皇上放了我出宫去,反正他平日眼里也只有你一个,我怕是连御书房的一块金砖的存在感都不如的。”

巧茗笑得几乎喷了茶,“四姐姐莫要闹了。”

巧芙满面无辜道:“没有闹啊,原本是想着与父亲谈谈这一年来事情的进展与遇到的阻滞,顺带将你的身份告诉他,不管他之后打不打算从你这里做些什么,干亲总是不及亲生的。还有母亲那里,你真的不打算说么?”

“怎么不想呢。”巧茗闷闷地,“我不是怕吓坏了她吗?她可知道你的事?”

“当然不知道的……那时我也不确定自己说了有没有人肯信,又会不会被当做妖怪或是中邪之类的对待,当然不敢大张旗鼓,只找家里最管事的那个说了便罢……”

萧氏在上首坐着,见两个丫头不停地咬着耳朵,不由得感叹她们感情比在行宫时要好了许多,但见一旁独坐着紧张地绞着手帕,明明想开口,却总是插.不进两个小姑子话题的庶长媳江氏,便忍不住开口道:“好了,你们两个,平日在宫里见天腻在一起,还说不够么,怎地回了家里来还这样缠黏,倒是有什么事说得这般兴致勃勃,不妨大声些说出来,让我和你们嫂子也开心一下。”

巧茗听音知意,歉然向江氏笑了笑。

巧芙却抢着说道:“母亲,茗妹妹前些日子里做了个梦,梦到自己是咱们家的亲生女儿呢。”

“哦,有这种事?”萧氏显然不信,问道:“是什么样的梦,说来听听。”

巧茗微微有些傻眼,巧芙熟知她性情的,眼看她接不上话,便自己打着圆场道:“都是些她小时候在家中的情景,比如那时在后院里有个秋千,妹妹见我们都玩,便闹着也要玩,跟她说她还小不够力气偏偏不听话,结果真的从秋千上摔下来,幸亏商洛甫在场,给她额头上的伤处做了紧急的处理,不然好好的美人胚子就破相了。”

巧芙说的是她八岁,巧茗四岁时候的事情,萧氏自是一听便记起,不由惊讶道:“怎么会梦到这个?还有旁的吗?”

巧茗虽不知巧芙用意,却还是依着她的思路,讲了几件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又为了显得更真实些,还有只有自己与萧氏知道的小细节也说了。

“这……这是茗茗托梦么?”萧氏有些不确定。

“我觉得这不像托梦,”江氏终于能插.进嘴来,“如是托梦,应是五妹妹现身见娘娘的,可娘娘这梦明显是从自身经历的角度展开的,倒像是在回忆从前的事情似的。”

巧芙等得便是这样一句话,立刻附议道:“可不是么,说不定是五妹妹投胎转世到了娘娘身上也不定。”

若巧茗是个婴孩,萧氏自是会将巧芙的说法信个十足十,但巧茗的年纪明明比自己早逝的女儿还要大上四五岁,萧氏活了四十几岁,还真没听说可以这般投胎转世的,犹疑不定,便将自己的看法说了出来。

“母亲,你可知道茗妹妹救伽罗受伤昏迷不醒的日子,便是五妹妹离世的日子?之前我只道世事总有巧合,直到听了茗妹妹说的那些梦境,才发现这不是巧合,乃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茗妹妹醒来后忘记了前事,也并非受伤所致,而是她根本就是咱们家的女儿,不是原来那人了。”

巧芙倒真是应了梁家女儿名字中的那个巧字,不光心思灵巧,还兼巧舌如簧,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倒是让萧氏再反驳不得。

“可是……你五妹妹她那会儿才十岁,就算现在还活着,也不过十一岁而已,就算过了年再加一岁,顶天也就十二岁……”

萧氏有惊有喜,心绪激动,便有些词不达意。

自己的女儿若当真还能活着,不管是投胎转世还是借尸还魂,她都不介意,但想着女儿还是个小孩子,眼前这姑娘却是进幸承宠过,还怀了皇嗣,再不过个把月便要做母亲了,哪个当娘的一时间都恐怕难以接受。

江氏对巧芙说的话虽然并不全信,但总是看得明白若端妃当真跟没了的嫡妹扯上关系,只会让婆婆开心,便全然附和道:“母亲,不是有句话,叫‘天上一日,世间千年’么?想来五妹妹的魂魄在轮回路上一转,便已长大成人了的,之后能够托身到娘娘身上,那是司命神仙算准了她会得到陛下疼宠,又与咱们家缘分未尽,所以才将她送了回来。”

萧氏至此哪里还会再有什么怀疑,少不得抱着巧茗又是感慨落泪,又是喜笑颜开的。

如此热闹了一天,赶回皇宫时已过了戌时,但有韩震在,哪个不要命的敢计较宫门落钥的时间,尽是乖乖放行不必多说。

*

初三这天,鹿鸣宫小厨房的新安排便真正启动起来。

朝廷大休,韩震不必上朝,和巧茗两个每日都睡到辰时三刻才起身,小厨房的人自然也不必日日寅时早起备膳,只要在卯时末开始准备便好。

且说琵琶昨日陪着巧茗一道出宫去,折腾了整日,自是比平时劳累的,这会儿起身后,免不了呵欠连天,两眼昏沉,便是走路都比平时慢上半拍。

绿腰和红绡两人甚是乖巧,知道上面派琵琶过来,并非当真为了煮菜,只是为了监督,自是少不得殷勤一番,红绡搬了灯挂椅来请她坐,绿腰则端了一碗乌鸡汤给她,“琵琶姐姐喝碗汤吧,暖身醒神。”

琵琶不过是个二等宫女,自然不会担心有人害自己,爽快地接过来尝了一口,发现温度正好,既不会烫口,也不会嫌冷,显是绿腰有心吹凉了的,便顺口夸奖了绿腰一句,之后咕嘟咕嘟将整碗汤一饮而尽。

“味道真好,你是怎么把隔夜汤的鲜味调出来的?”琵琶问道。

绿腰和红绡已在案板前开始忙活了,绿腰一壁切菜一壁答:“其实算不得什么诀窍,只是加了些橙皮而已。”

琵琶咂咂嘴,感觉意犹未尽,便站起来想去灶台上舀多一碗,谁知道脚下发软,不知怎地一拐,人不受控制地摔倒,连那青花瓷碗也丢在了地上。

“琵琶姐姐,小心啊。”绿腰丢了菜刀过来扶她,“你想喝我帮你盛就是了。”

琵琶十分为刚才的失态尴尬,和气道:“那你们也喝点吧,大家都暖和了做起事情来也快。”

绿腰扶着她在灯挂椅上坐好,应声到灶台边,先给琵琶盛了满满一碗汤送过去,又依她所言给红绡也盛了一碗,最后才轮到自己。

琵琶见她懂事、勤快又谦让,不由好感倍生。

绿腰和红绡跟巧茗阿茸是同一批的宫人,做起饭菜来自然是非常利索的,两刻钟功夫便一人做了四道炒菜,因是早膳自然还有点心类的烧麦与小笼包,皆是放在蒸笼里热着,还有专给巧茗做的红枣粥也在炉上煨了起来,至于韩震要吃的鱼片粥和伽罗点的红豆薏米粥,则是等着尚食局送过来。

绿腰切着橘皮,准备按照巧茗昨日吩咐过的,再做上一道橘皮红豆沙。

红绡则在灶台前守着,不时用木勺伸进锅中搅动,娘娘喜欢吃粥喜欢口感濡软的,便是要多多搅动才能达到效果。

不想搅着搅着,忽然自己肚中也搅动起来。

红绡捂着肚子,为难地直跺脚。

“你怎么了?肚子疼?”绿腰发现她的异状,询问道。

“唉,没事,我忍忍,能行。”红绡答道,“我走了,有什么事你该说不清楚了。”

她们自然也因为德妃那事受过齐嬷嬷耳提面命的,不单是不能动歪心思,也教导过她们,互相监督,互相作证,不光是为了有事时指证罪人,也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

红绡和绿腰一起进尚食局,又一起调到鹿鸣宫,多年情谊也不算浅,这会儿也不忘替绿腰着想。

“能有什么事儿?”绿腰道,“不就去趟茅厕么,你快去快回吧,这粥我帮你看着,琵琶姐姐还在这儿盯着我呢,不怕的。”

红绡一想也对,便捂着肚子跑了出去。

她离开得匆忙,完全没有注意到,此时琵琶已经靠着灯挂椅的椅背,闭着双眼睡着了。

绿腰把陈皮和浸了一夜的红豆沙一起盛在瓦罐里,又兑了水,揭了蒸笼盖子,见烧麦皮色晶莹,显是熟透了,便将用厚厚的棉布巾子垫了手,把一叠五个蒸笼搬了下来,再把那瓦罐换到灶上。

她既要看顾红豆沙,又要搅动红枣粥,一人管着两摊,倒也不紧不慢,十分从容。

那粥很快便沸腾起来,绿腰又像之前一样,垫着棉布巾子把锅端了下来,用木勺舀到一掌高的瓷盅里,却没有立刻盖上盅盖保持温度,反而撇了一眼睡得正香,还微微打着轻酣的琵琶,然后迅速地从腰带里掏出一个淡黄色的小纸包,将其中包裹着的药粉倒进了瓷盅里。

“你在干什么?”一声饱含怒气的质问从门口传来。

绿腰立刻要将那黄纸藏起,偏生受了惊,手发抖,没能塞回腰带里,却掉在了地上。

而那在门口质问她的人已经走到了跟前,正是在端妃面前最得脸的阿茸。

“阿茸姐姐,我……我只是放点调味……”绿腰试图辩解。

“调味?”阿茸根本不信她,“调味料不是都放在那边瓷罐里,什么时候改了规矩要从你腰带的纸包里拿了?”

“是娘娘……她昨天从宫外面带回来的。”

“是么?那咱们去娘娘面前对质,你也别怪我不信你,这事儿关娘娘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半点马虎不得,要是我真的错怪你了,我会向你赔罪的。走吧!”

阿茸说着拉了绿腰的手便要往外走。

“阿茸姐姐……我不去……”绿腰慌了神,直接跪在地上向阿茸磕头哀求,“我只是一时财迷心窍……现在娘娘没事,你就饶了我吧……”

“娘娘平时苛待过你么?我就病了一天你就要害她?”阿茸气得话都说得东一句西一句,完全连贯不起来。

她看到这边吵成这样,琵琶还睡得呼呼地,更是气上加气,踹了那灯挂椅一脚,斥责道:“什么时候了,你还睡,快起来!”

谁知椅子本就不结实,叫她一踹竟然折了腿,椅子歪倒,琵琶自然也摔在地上,然而便是这样,她依然打着鼾,不曾醒来。

“好啊你,连琵琶你也给下药了?”阿茸气得都要炸了。

她本还有些觉得,虽说事事小心谨慎不算错,但也未免太过严苛,却想不到这般严格看管的情况下,还能有人耍心眼,钻空子。

若是她昨日睡了一天,睡得太过饱足,今个儿早早地便醒了睡不着,又加上人年纪轻,恢复得快,烧已经退了,便想着下地来走动走动,顺便看看小厨房这边早膳做成什么样,正巧撞到了,岂不是就叫这个绿腰得了逞。

阿茸见到纸上仍有残余的药粉,便伸指捻了一些,先是仔细查看了一下,又放至鼻前闻了一闻,跟着面色大变。

这些时日里,商洛甫也在韩震的授意下,教了阿茸和齐嬷嬷如何辨别对孕妇有害的种种药物,而那曾经伤害过两个妃子

39、

巧茗今日确实是特别打扮过的,出来赈灾,不宜穿得颜色太过鲜艳,所以,她穿的是蟹壳青的齐胸裙,茶白右衽窄袖衫,外套一件豆绿色银杏叶纹的半臂,看起来十分清爽,又不失娇美。

她肚中的胎儿已经三个多月,为了不拘束孩子的发育,早已不穿齐腰的裙子,所有衣裳都重新裁制,皆是清一色的齐胸裙。

或许因为之前卧床修养了好一阵,再加上各种膳食调养得意,人胖了少许,也开始显怀,在齐胸裙的遮掩下确实看不大出来,只有脱下衣衫时才能看出微微凸起的小.腹。

然而从外表上看不看得出来是一回事,她终归还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孕妇,体力上总比平常不如,这会儿站着派了一阵粥,虽然不是多费力气的活计,却也感觉有些疲累,便由着阿茸把自己扶到粥棚靠内侧些的地方坐下,打算休息一阵。

汤泉山所在的位置距震中南华村只有十里远,中间的数个村庄亦是损失十分惨重,此处乃是京郊乡野之地,百姓们居住的大都是自家盖的茅草房,银钱宽裕些,或许能请人来盖个泥瓦房、小木屋的,但终归是比不得皇家行宫来得结实,大都在地动时损毁殆尽了。

如今百姓们无处居住,都住在朝廷派人临时搭建起来的长棚里,衣食也全都依靠救济。

因而这前来领取粥饭的队伍便排得格外长,七扭八拐的,几乎见不到尽头。

巧茗休息了半盏茶的功夫,抬头看上一看,只觉那队伍似乎比先前还要更长,再看巧芙和骆宝林还有另外两名负责的官员都在忙碌不停,便也站了起来,走回原位去。

村民们性情都很朴实,虽是遭了大灾,却并没有人趁机抢掠生事,领取救济时也都规规矩矩地按顺序而来,并且大都心存感激,接过那冒着热气,喷喷香的饭食时,皆会礼貌地道一声谢。

适才低声议论的几个妇人已经排到比较靠前的位置,离得近了,那穿妆花蓝缎的大婶也能将巧茗看得更加清楚,她有些不能置信地嗡了嗡嘴唇,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轮到她时,她竟然忘了将怀中的瓦罐递上去。

巧茗手中碗大的木勺中已盛了八分满的芋头白米粥,转过身,却见对面的人将瓦罐抱得紧紧的,动也不动,只呆愣愣地打量自己。

“大婶?”她轻声提醒对方。

那大婶这才醒过神,猛地想起自己究竟是来做什么的,连忙将瓦罐往前一递,接在木勺之下。

巧茗将木勺倾斜,浓稠的热粥便缓缓地向下流动进入瓦罐。

“你……是巧茗吗?”大婶突然开口,语气中充满不确定。

巧茗手一抖,木勺跟着颤了一颤,还冒着热气的液体便浇在了大婶手背上。

一旁的阿茸很是机灵,连忙拿了软布来帮忙擦拭,可粥水已烫得大婶皮肤发红。

巧茗注意到大婶手上皮肤还算细嫩,显然不是一般做惯粗活的农妇,且又穿的是妆花蓝缎,显然家境不会太差,却不知究竟是何来路,又如何会知道她的名字。

“大婶,你认得我?”

巧茗问完后,才恍然,这位大婶认得的不是她,而是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

“你真的是巧茗啊?”大婶显是有些意外,兴奋道,“我是姜师母啊,刚才远远的看着觉得像你,又不敢认,到底也是三年多没见了啊。”

三年多前,岂不是正是原身进宫的时候。

姜师母这会儿再不需要遮掩,光明正大地将巧茗上上下下打量个遍,感叹道:“真是女大十八变。”又想起什么来,“巧茗,她们说你是皇帝的妃子,可是真的?巧茜说你去你大哥做工的那处做工赚钱去了,怎地会成了皇帝的妃子?这些年你们兄妹两个怎么也不回去看看弟弟妹妹?凯之每次从城里回来都跟我说,亏得杨大叔夫妇两个老实厚道,没因为这样就在两个小主人跟前耍滑头。”

巧茗被姜师母问得呆住了,什么弟弟妹妹大哥大叔的,阿茸明明说原身是个孤女,家中已经没人了,这会儿又是从哪儿跑出来这么一大家子人来?

阿茸也是十分惊讶,看看姜师母,再看看巧茗,“你家里还有……”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梁芾快步走了过来,神情很是严肃,右手紧紧抓着绣春刀刀柄,“这位大婶,如果领完了食物就快点离开吧,后面还有很多人等着吃饭呢。”

“二哥,她是……认识的,是姜师母。”巧茗解释道,“我想和姜师母叙叙旧,麻烦二哥安排一下。”

梁芾是专门负责带人保护巧茗的,听她如此说,又见姜师母看起来端庄慈祥,不像恶人,便叫了两个侍卫在粥棚后面临时搭了个小棚子,摆上一方木桌与两张板凳,再备了茶水,才请巧茗过去。

然而他与侍卫们并不离开,十二个人在棚子外面严严实实地围了两圈,外圈面朝棚外,盯着外面,防备有人突然靠近,里圈则是面朝棚内,盯着的则是姜师母,防止她有诈,出手伤害巧茗。

姜师母没见过这种阵仗,喝茶时难免有些手抖。

巧茗见状安抚道:“师母别怕,他们都是皇上派来保护我的。”

姜师母点点头,“这些年你们兄妹两个到底都是在什么地方打工?我去年过年时,还去过城里一趟,当时听巧茜说,你们平时书信也不见一封,只是银钱按时送来,她和阿鹤两个一直很担心。”

面对姜师母的关心,巧茗只能歉然道:“师母,其实,我之前受过一次伤,从前的事情不大记得了,若不是阿茸,”她拉了阿茸过来,“阿茸当时和我一起在皇宫的尚食局里做事,若不是她告诉我,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阿茸配合地笑了笑,之后站回巧茗身后。

“唉,可怜的孩子啊,”姜师母听了,眉头皱得紧紧的,露出十分心疼的模样来,“伤到哪里了?严重吗?现在可都好了?”

巧茗笑道:“当时是撞了头。”

姜师母闻言想去摸她脑袋,才一抬头,就被梁芾狠狠瞪了一眼,只能讷讷地往回收。

巧茗却拉住了她的手,“师母别担心,我现在全好了,一点事都没有,还因祸得福,得了皇上的宠爱。”

“那就好,那就好,”姜师母连连点头,“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小小年纪没了爹娘,如今也算苦尽甘来。”

姜师母说得动情,竟是微微红了眼眶,她不大好意思地抽回手,在眼角抹了两下。

“师母,我家里的事,你给我讲一讲,好不好?”巧茗问道,“你说我有弟弟妹妹,还有大哥,他们都多大年纪了?”

姜师母开口前先押了一口茶,“好,我详详细细地说给你听。我家就住在汤泉山下的西梅村,我家男人是在村中私塾教书的先生。约莫是□□年前,你们兄妹几个搬到西梅村来,那时候你大概有七岁,你们爹娘那时候已经不在了。原本你们一家子是住在海边的,你娘是难产没的,你爹爹,是出海打渔时遇到大风浪,就没能再回来。那时候你们都还小,你哥哥原本是读书的,可家里大人没了,他是长兄,就得出去赚钱,他那会儿十二岁,在家乡找不到事做,后来碰到了一位京城来的大善人,肯介绍事情给他做,工钱又高,你们兄妹几个就一起搬了过来,在西梅村安了家。村子里面知道让孩子读书的人其实不多,倒是难得你们兄妹几个有见识,知道让阿鹤,也就是你们弟弟,他是你们家最小的,今年也有十三岁了。你们那时候在村子里安了家,就让阿鹤到私塾里读书,他正是开蒙的年纪,我们也是那时候跟你们熟悉起来的。前头那些事儿都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后来呢,你们在村子里住了五年就搬到城里去了,说是哥哥得主顾赏识,攒了些积蓄,在城里置了宅子,接你们过去,也好让阿鹤转到城里的书院去读书。凯之,就是我儿子,他比你大三岁,当时十五了,从十三岁起考上了秀才,就到城里去读书了,所以我们也知道,这样的安排对你们一家只有好没有坏,虽然我有些舍不得你们两个聪明可爱的小姑娘,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男孩子的前程比什么都重要。”

她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像是在回忆什么似的,好久才接着道:“凯之在城里,也常跟你们走动,偶尔我也进城去看看他,顺便也会看看你们,这不就是常有来往,可是你去找你大哥的事儿,我听巧茜说,事先连她也不知道。但你如果是在宫里,那他……”

姜师母有些犹豫着如何往下说,巧茗却会意,男人进宫去能做什么,不是侍卫就是太监,小渔村出来的孩子,根本拿不到投考侍卫的资格,只能是……太监。

40、

因为与自身有着重大关联,巧茗没有心情去感慨什么穷人家的孩子生活不易,为了养活弟妹小小年纪自残身体进宫为奴这种事。

她想的是:若那位林大哥也在宫中,为何从来不曾前来探望自己的妹妹?平日里无事也就罢了,之前原身溺水又撞伤了头,这事儿涉及帝姬,在宫里闹得很大,若说他没听过这回事儿,巧茗可是不信的。

哦,不对,如果阿茸没有说谎,那说谎的人就是林巧茗了!

明明有兄弟姐妹,而且哥哥就在宫里,却跟同屋住又是同一处当差的**妹说自己是孤女,那就是故意隐瞒,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巧茗想起原身被鬼面人要挟着每旬二日去罗刹殿探听事情,难道她是怕被人发现后连累家人?

再联系韩震对鬼面人身份的猜测,想起夏玉楼发现自己被她出卖时难以置信的眼神,巧茗心里涌起令她十分不安的猜测。

“姜师母,我大哥,他叫什么名字?长得什么样子?今年多大年纪了?”她问出一连串问题,也不知到底希望答案能否定还是肯定自己的猜测。

因为已经事先说过巧茗不记得从前的事,姜师母对她提出这样的问题倒是并不觉得奇怪,详细地答道:“他叫阿鹏,林鹏,今年……应该有二十岁了吧,这模样嘛,我也只见过他一次,就是你们搬走的时候,长得倒是很周正的。你们搬来的时候,村子里没什么人在意,但搬走的时候可就不一样了,谁不知道京师城里什么都比咱们村子里贵呀,好几个家里有适龄姑娘的,看着你大哥长得好,又会赚钱,还惦记着让我帮忙牵线说媒,要他做女婿呢。”

她说完了,见巧茗垂头不语,又想起一事来,问道:“怎么,你受伤之后没见过他?你身边的朋友也不知道他?”

巧茗有些为难地点了点头。

“那你是什么时候受伤的?”姜师母追问道。

“就是今年二月的时候。”

“呀!”姜师母一听,惊讶地低呼了一声,“该不会,是你进宫后就没见过他吧,不然这之前怎么也没人认识他?难不成……难不成……”

姜师母有点说不下去了,可一脸的担忧谁都看得明白。

皇宫里有多荣华富贵对她们这些平民百姓不过是传说,不曾见识过,便不会凭空生出多少向往来。

可大家伙儿向来有个一致的处事规则,那便是除非自家真的揭不开锅,过不下去日子,也没有旁的任何办法可以想,不然除非是良心坏掉的,谁也不愿意卖儿卖女到大户人家去做下人。

那是因为为仆为婢的人,命都不是自己的,主子随便一句话,发卖了事小,打死了都不见稀奇。

这宫里头,只能比大户人家规矩更严苛,想着也知道是更可怕的地方。

姜师母觉得林鹏是个极爱护弟弟妹妹们的好孩子,若是巧茗进宫几年都未曾与大哥见过面,那唯一的可能林鹏已经不在了……

巧茗脑子里乱糟糟的,她也想到了这个可能,她甚至觉得这样的可能对于原身来说也许更好些。

毕竟听姜师母刚才说的那些,林鹏是一个很照顾弟弟妹妹的好大哥,她想象不出来这样一个哥哥怎么会强迫着自己的妹妹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情,更想象不出来这样一个哥哥会在妹妹封妃的当晚便闯到她的房中,偷走她的贴身衣物要挟她,之后又故意栽赃试图报复她……

还有近日在行宫里发生的那些事情,在知道自己妹妹得到皇帝宠爱,还怀有龙子的状况下,身为大哥的人,难道不是希望她平安生下孩子,能更稳固地位么?又怎么可能将她骗到熊洞去,若是韩震来的慢一点,也许现在她已是一尸两命。

不不不,这说不通,这太可怕了,一定不是他。

巧茗看一眼守在两步远处的梁芾,别说前世,就说如今,她只是梁家的义女,二哥不是也处处照顾自己么,韩震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才把保护她的职责交给梁芾。

一家人,不管穷苦还是富贵,不都是应该抱成团,才可能走得更远,过得更好。

林鹏若是夏玉楼,这样迫害自己的妹妹,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如此一想,便更坚决否定了他们两个是同一人的念头。

然而,这样并不够保险,还是应当验证一下。

“师母,你刚才说,你们一家人还都和我的弟弟妹妹有来往,我想见一见他们,可否告诉我他们现在住的地方,我好派人去将他们接过来。”巧茗道,“之前我是不知道,现在既然我知道了,就想再多照顾他们一些。”

她说的是真心话。

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她寄居在林巧茗的身体里,但若非如此,她便没有机会再见到父母兄姐,没机会改变他们未来的命运,更没有机会得到韩震的宠爱。

因此,她觉得照顾好林巧茗的家人,才能回报这具身体带给她的一切。

“这当然没问题,他们现在住在京师城内的梧桐巷,北边巷口数起,第三座宅子,就是了。”姜师母答得很爽快,“如今你的身份,你们兄弟姐妹几个也算是终于熬出了头。我听凯之说,阿鹤在书院里成绩很好,正打算参加明年的乡试呢。”

师母不亏是师母,三句话不离读书科举之事。

巧茗笑着向姜师母道了谢,又与她聊了一阵家常。

原来地动那日姜先生伤了腿脚,行动不方便,姜凯之今日则是进城去想租个地方,带父母暂时搬进去住,所以才由师母一个女人家前来领取救济的粥饭。

巧茗便请梁芾派人上山去请个太医来帮姜先生看看伤势,姜师母自是感激不尽的,好生道了一阵谢,这才离开。

*

傍晚时分,巧茗回到山上,发现帐篷里空无一人,韩震不知道去了哪里。

她不免有些气恼。

这个人总是严格看管着自己,让自己务必小心身子。

可他自己呢,伤成了那样,也不老实待着休养,居然还到处乱跑。

正在气头上,却见帐帘一挑,韩震迈步走了进来。

巧茗赌气坐在桌前不动,只鼓着脸颊问道:“陛下,不是说好了你会好好养伤的么,为什么出去了?有什么事非得出不可?若是大臣有事禀报,叫他们进来不久好了。”

换了旁人,就算皇帝真的做错了,又有哪个敢冲他发脾气,偏偏巧茗最近被他宠得无法无天、不知顾忌。

韩震根本不同她计较这点小事,只是淡淡道:“整日待在屋里闷得慌,出去透透气……”

话还没说完,巧茗已经嘟起嘴来,哭腔道:“要是你有什么事情,我和孩子怎么办?”

她说完,才惊觉自己对韩震的依赖程度远超过自己先前以为的,红着脸捂住了嘴巴,不好意思再看他。

韩震听了这话,自是十分开心,拉了绣墩过来,紧挨着坐在巧茗身旁,搂着她道,“我只是出去走走,能有什么事情,别胡思乱想了。”

正是因为这样的姿势,巧茗清楚看到他的手背上多了一道一指来长的血痕,从凸起的骨节处一直通到手腕上,在莹白如玉的皮肤映衬下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只是出去走一走,怎么会受伤的?”

巧茗伸手去捉他的手,可韩震快她一步,将手收回来拢在袖子里,表情有些不大自在,轻咳一声才道:“原本怕吓着你,不想说的。今日我去审了夏玉楼,没想到他倒是个硬骨头,一直咬死了什么都不肯说,甚至还试图行刺,当时侍卫站得远,不小心便被他伤着了。”

巧茗先是听得呆住了,半晌之后反应过来,一双手只顾在韩震身上摸索着检查,“你还伤到哪儿了?”

“没有没有,”韩震看她惊慌担心的样子,连忙把人抱住了,“只是手背上,旁的地方没事。”

说完解还解开衣襟,让她查看,“你看,胸前的伤一点事都没有。”

巧茗见他身上缠裹着的纱布当真是雪白如新,没有渗出血迹,先是放心地轻轻舒了一口气,后来忽然发觉不对,“前两天,不是已经不用纱布了吗?”

她说着低头将纱布摇开一个豁口,然后上手撕开,利落地将最外面包得厚厚的几层纱布除去后,果然看到里面包着的纱布上晕着血渍。

“是他弄得吗?”巧茗问,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韩震叹口气,掏出帕子来给她擦眼泪,“没事,只是动作大了些,伤口撕裂了一点儿,重新上过药,已经没事了。”

巧茗抽着鼻子把他架起来,“我不管你有事没事,快去床上躺着歇着。”

其实她小小一个人儿,哪儿够力气架起比她高了一头的大男人,韩震不过是装模作样哄着她开心,大半力气都是他自己出的。

巧茗亲手给韩震脱了靴子,扶着他躺好,又扯了被子过来给他盖得严严实实。

韩震却将那被角掀起,拍拍身旁的位置,示意巧茗躺过来。

她便从善如流,乖乖地钻进被子里去,窝在他怀中,枕着他肩膀。

好半晌才想起来问一句:“你可教训过夏玉楼了?”

韩震闻言沉下脸来,答道:“行刺皇上,是诛九族的大罪,已经将他处死了。若不是因为他是夏春山捡来的孤儿,无亲无故,夏春山又早就死了,朕定然也不会放过他的家人。”

41、

夏玉楼竟然这样就死了?

巧茗愕然地抬起头来看着韩震,原本在他胸.膛未受伤的地方划动的手指也不自觉地停下不动。

韩震除了神色有些阴沉之外,看起来并没有其他的情绪起伏,就好像这件事再理所当然不过。

确实……也没有什么不能理所当然的……

巧茗垂下眼帘,韩震对她太好太娇纵,以至于她越来越觉得他是温和的大好人,几乎快要忘了他其实是个冷血的帝王。

夏玉楼死活与否韩震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若不是夏玉楼大胆冒犯了他,还害他又受了伤,或许连那点阴沉之色都不会流露。

虽然巧茗没有见过,但她相信,前世里不管是司空谢家,他们梁家,又或是曲家还有于家,当那些抄家灭族、流放发配的圣旨颁下时,韩震如果有什么情绪波动,恐怕也是又解决了一个心头大患的轻松之感。

只是……

夏玉楼不在了,他那些所作所为的目的也就再也问不出来。

还有,他到底是不是原身的大哥林鹏……

巧茗原是打算,将见了姜师母的事情告诉韩震,然后派人去将林家的弟弟妹妹接来,让他们见上夏玉楼一面,那么他的身份也就真相大白了。

可,眼下,她改变了主意。

如果夏玉楼真的是林鹏,按照韩震刚才讲的要诛九族的话,岂不是平白无故地连累了那两个孩子。

有的人心地不好,被旁人如何欺侮折磨过,不管是否能报复真正的仇人,都少不得在旁的无辜的人身上发泄,让人家尝一尝同样的滋味,以此取得畸|形的快乐。

巧茗却不是这种人。

说她心软也好,太过善良也罢,甚至是妇人之仁都无所。

总之,梁家倒下时,他们一家人受过的罪,她不希望那两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孩子也尝一遍。

姜师母不是说了么,林家大哥与巧茗,平日里与弟妹几乎没有什么书信来往,那么就算他们真的勾结着在宫里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也一定和那两个孩子没有关系。

何况,一切还都只是她的猜测而已。

不过,巧茗也知道,她可以不说出对夏玉楼身份的猜测,却是无论如何隐瞒不了今日见过姜师母的事情。

且不说梁芾带着十几个侍卫围在四周,将她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就连巧茗与骆宝林,还有负责赈灾的官员,以及那些灾民,成百甚至上千双眼睛都盯着看过呢。

她咬了咬下唇,十分迅速地在脑海中组织着语言,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韩震。

“你想将他们接过来见上一面?”韩震复述着她的话,声调里带着难得的惊讶之意。

巧茗想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值得惊讶的。

这具身体换了馅的事情,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么,在其他任何一个人眼中,身为林巧茗的她,从前失了记忆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既是知道了,想见见自己的弟弟妹妹,又有什么出奇的?

因着这样的想法,巧茗并未注意到韩震看着她时那有些探究之意的目光,只是理直气壮地强调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可是无端端地,怎么会乱跟宫妃攀亲戚呢,今儿是我,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了,万一攀扯到一个没撞过头的,岂不是犯了大罪,就算街市里专门行骗的千门八将也不是这么个骗法。”

“你还知道千门八将?”韩震问道。

巧茗听出他话里有些好笑的意味。

到底好笑在哪儿了?

教坊也是三教九流的地方,她在那里三年,当然听说过这些事,反而是他这个皇帝,一辈子生活皇宫里,就算出宫,也是戒严清路的,才不应该知道吧。

可她又不好拿这个道理去和他争论,只是嘟着嘴解释道:“其实我不记得是从哪儿听来的了,刚才说着话突然就想起来了,他们行骗前不是都要打探好对方的底细才动手么。可是那些人再能干,又怎么可能打探得出陛下后宫里哪个妃子受过伤,忘了前事,又知道哪天到哪处能找到我?所以,我只是想,先见上一见,且看看到底是不是,如果真的是一家人,总不能我自己在陛下身边享福,让弟弟妹妹们无依无靠,吃苦受罪吧。陛下,我听姜师母说,从前每个月都有银两送去给他们的,可是我自从二月里受了伤后,再也没安排过这事情了,说不准他们花尽了积蓄,就快要揭不开锅了,那多可怜呀。”

“好好好,你想怎样就怎样吧。”韩震受不了她那一连串杞人忧天的话,缴械投降道,“反正朕会安排人守着,谁也伤不了你。”

巧茗搂着韩震脖子娇声道了一声谢,不想动作太大,不小心牵扯到他的伤处,惹得韩震咬牙切齿地“嘶”了一声。

巧茗自知闯了祸,若是换了旁的地方,早就送上自己柔软的小手去给他揉上一揉,可那伤口却是经不起这般折腾的,只能苦着小脸垂首跪坐在床上,摆出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

韩震身上有伤,便是心里有什么想法,行动上也不便利,只把玩着她的手,问道:“还有你那个大哥,你打算怎么办呢?”

巧茗道:“这事儿其实有点奇怪,我是想如果他真的在宫里当差,又怎么可能从来没人知道呢,连阿茸都说从来没有什么哥哥来找过我。”她因为心虚,刻意强调着,“所以,我想,说不定是搞错了呢,或许他不是在宫里当差的。又或者,他人早不在了……”她把头垂得更低,“当然我不希望真的是这样。”

“这事儿简单,”韩震道,“你说他叫什么来着?”

“林鹏。”

“嗯,我叫陈福去查一查,可有个叫林鹏的太监不就得了。”

巧茗听韩震这样说,心里一时有点没谱,万一查出来什么,岂不是……自投罗网,因而并不大积极,偏又不能表示出来,只能继续搅浑了水,误导韩震道:“陛下,其实我希望查出来没有这个人就好了,做太监,对一个人来说反正不是好事情,既然他是我的哥哥,我当然希望他并不曾自残身体。而且,当初若是自己搞错了,找错到了宫里,总好过他人不在了,对不对?”

韩震久久没有答话。

巧茗抬起头来看他,见他合着双眼,似乎是睡着了,便将贤惠地替他掖了掖靠墙那一侧的被角,然后自己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重新躺好。

她在山下粥棚折腾了一天,确实有些疲累了,很快便沉沉睡了过去。

当巧茗呼吸渐渐变得平稳绵长之后,韩震却睁开了眼睛,拧着眉头打量她熟睡中的脸庞,自言自语道:“我知道是你,我不会认错人的,可是既然是你,有了梁家的人在你身边还不够吗?找那些人又做什么?”

*

陈福办事最是老道,一封信快马加鞭递回宫中,第二日傍晚便有了回音。

按照姜师母的说法,林家兄妹是天启十年搬到京郊安家,于是便查询了往前一年加再加上往后三年,一共是五年里进宫的太监名册,确认根本没有叫林鹏的人。

巧茗听了这消息,到底还是松了一口气,她担心了一整日,生怕听到的消息是林鹏进宫后因为什么原因改名叫做夏玉楼。

但眼下看来,或许真的原身搞错了哥哥做工的地方。

又或许她也是被人骗了,以为大哥在宫中,然后被人要挟着去打探罗刹殿的实情,因为心里害怕,才隐瞒自己家里的情况,如此想来,倒也是个可怜个姑娘。

林家姐弟被接到行宫时,又是数日之后。

因为地动后的情况渐渐稳定下来,已连着五日不再有小规模的余震出现,众人已从帐篷中搬出,回到了房屋之中居住。

巧茗便在渺云居的偏殿里接待了两人。

如果原先还存着那么一丁点儿,或许姜师母是与人串通了行骗的小心思,但见了这对姐弟,巧茗便彻底相信他们与原身的关系。

原因无他,实在是十四岁的林巧茜与原身长得太像了。

一样的杏眼如鹿,一样挺直又秀丽的鼻子,还有一样不点而朱的樱桃小嘴,就连笑起来唇边的笑纹以及眼下卧蚕起伏的高度与角度都如出一辙。

这样的两个人,若说她们不是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只怕都没人相信。

虽是早有了心里准备,巧茜见到巧茗时仍旧有些激动,“姐姐,你那时怎么也不说一声就进了宫去,你可知道我看了你留下的信有多担心。”

她一张口便是责怪,却并不打算让巧茗回答似的,立刻又转了话题,“我听姜师母说你伤了头,是伤了哪个位置,快让我看看。”

巧茗在额角上一指,道:“别担心,早就好了。”看巧茜担心得眼圈都发红了,又补充道,“其实原本也不是太严重。”

“怎么会不严重,你都不记得我们了!”巧茜一壁说一壁伸手在她额头上轻触,“可还疼?摸着倒是没事了?但是如果全好了,怎么会忘记事情呢?姜师母说你做了皇上的妃子,宫里面的大夫不是应当是最好的吗?竟然都治不好?”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巧茗又是好笑,又是感动,这样的话大抵也只有真正关心她的亲人才说得出来。

与话不停口的巧茜比起来,林鹤便显得稳重许多,他坐在圈椅里喝着茶,听着二姐叽里呱啦地和大姐说话,眼睛却是片刻也没有离开过巧茗的。

他也十分想念大姐,只是男孩子长大了,情感总是较为含蓄,而且书上也说男女有别,他如今十三岁了,怎么也不可能像二姐那样扑上去搂着大姐说话。

巧茗其实也在打量他,见他无论从脸型还是五官,皆与夏玉楼并无分毫相似,一颗心便又放下许多。

互相道过分开的三年里的种种事情之后,话题终于落在了他们的大哥林鹏身上。

“那会儿是我莽撞了,误听了消息,以为大哥在宫里生了病,急着去照顾他,没想到进宫了根本没见着人。”巧茗顺着巧茜讲的,原身离家时留下的书信内容解释着,“后来,皇上命人查过,宫里根本没有叫林鹏的人。”

“姐姐也算因祸得福了,有皇上的宠爱,还怀了龙种,将来说不定还能做皇后。”巧茜说得十分乐观。

“咳!”林鹤打断她,“你不要乱说,当心给大姐惹麻烦。”

“好了,我知道了。”巧茜随口应了一声,又向巧茗抱怨起来,“姐姐,你可不知道,他这几年啊,越来越像小老头,这不行那不准的,连姜大哥来了家里,他都恨不得不准我见呢。”

巧茗只是笑,林鹤则摇头道:“你又扯远了。大姐,如此说来,大哥这些年又是去了哪里?原本他一年还能来看我们一两次,可后来,就是我们搬到城里之后,他就一直没再来过了。我问他安排的那个每月送银两过来的人,那人又是什么都不知道。让他帮忙送信给大哥,他也说他做不到。”

“我也是一直在担心呢。”巧茗趁机说道,“可惜我如今不记得大哥的模样,不然就可以叫宫中的画师给他画幅小像,再派人手去找他呢。”

巧茜一听就笑了,“哎呀,这有什么难的,姐姐不记得,我们还记得,而且画师也用不着,咱们阿鹤可是书院里的大才子,画像这种事对他来说再容易不过。”

她说着压低了声音凑到巧茗耳边,“姐姐,你可不知道,这小子可机灵了,还知道卖画赚钱帮补家用呢,他现在的一幅画,在信远斋里能卖上几十两银子呢。”

巧茜语气里满是身为姐姐看到弟弟能干的骄傲,但大概也知道卖画为生不算什么有出息的大营生,因而不愿让旁人听到。

巧茗当即命人取了笔墨来,又以不要打扰林鹤作画为理由,将伺候的人都遣到屋外。

她自己却站在桌旁,看着林鹤提笔,三两下便勾勒出一张饱含神韵的面孔来。

巧茗吃惊地捂住了嘴,那画中人的模样,分明便是夏玉楼。

42、

巧茗吃惊地捂住嘴,林鹤画中的人分明便是夏玉楼。

说是出乎意料,但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无论如何仍是想不通,为何夏玉楼对待自己的妹妹这样残忍,几次三番要将她置于死地……

眼下的情形却是不容她多想。

林鹤画工极为熟练,很快便完成了这幅小像,收了笔搁在笔架上。

“大姐,我也有三年多未见过大哥了,这小像是根据记忆所画,或许会有些少出入,而且几年来大哥外貌也可能发生改变。”

十三岁的少年,还没开始蹿个子,便是算上头上巾帽,也不过才比两个姐姐高出不到半头而已。但不知是否因为在书院中久了,性子沉稳不算,处事还格外严谨,十分细心地向巧茗解说着有可能出现的问题。

“大姐把它当做参考便好。若是大姐一直记不起从前的事情,待找到人了,还是送来家中让我们两个辨认一番比较好。毕竟大姐现在身份非往昔可比,也要小心有人心存不轨,假冒攀亲。”

“哎呀,你以为大姐傻吗?”巧茜拽了拽弟弟巾帽下垂下的飘带,笑道,“你也说姐姐今非昔比,皇上身边的人肯定都是咱们大殷一等一能干的,怎么可能让人骗了姐姐去。”

巧茗低头看那画像,见画中人确实比她知道的夏玉楼显得青涩些,看起来也开朗些,明白林鹤是好心谨慎,便应道:“我知道的,弟弟别担心。”

姐弟三人又叙了一阵子话,巧茗便邀他们在行宫里住上几日,又请齐嬷嬷带着他们去安排好的住处。

待人都走了,阿茸便指挥着小宫人进屋来收拾杯碟。

巧茗自己个儿端着茶盏站到桌案前,装作仔仔细细地端详那幅小像的模样,随手把茶盏置放在画像旁边。

等到小宫人收拾好一个个离开后,阿茸站在几步远的地方问巧茗是否要回正殿去。

问了第一次,巧茗没有应声。

阿茸便稍稍抬高了声音道:“娘娘,可要回房去歇会儿?回头晚上的时候还要和二公子和二姑娘一起用膳,娘娘且得攒足了精神。”

巧茗作出一副从神游中回神的姿态,颇有些惊慌地转过身来,不知怎地,手不小心碰翻了茶盏。

“画!”阿茸快步上前,试图抢救林鹏的画像。

可是,那茶水还带着温热,已迅速地将墨痕晕开了,大半张脸庞糊成一团,只剩下一张嘴伴一个下巴勉强可以辨认。

“娘娘,这可怎么办啊?”阿茸难免有些焦急。

“唉,都怪我,为什么要把茶放在这里,果然人有了身孕,就是比平时笨的。”巧茗自责道,又不放心地叮嘱阿茸,“你且别说出去,我怕阿鹤知道不开心,反正我刚才看大哥样子和阿鹤有□□分相似呢,就像我和巧茜似的,回头,咱们找画师来给阿鹤画幅像,照着这个找就好了。”

阿茸点头,她没有看过画像,但是巧茗与巧茜的模样如何相似,她是看在眼里的,是以也认为林家兄弟长得像一个模子是理所当然的,不但不觉得有何不妥,还觉得巧茗的主意很妙,兼且是个体谅弟妹心情的好姐姐。

巧茗却是知道,夏玉楼和林鹤长得一点儿都不像,若是按照林鹤的样子去寻找,未必找不到跟林鹤相像的人,但是永远也不要指望能找到对的人。

她现如今不知道这样做法到底会不会有什么后患,只是单纯的不想让林家姐弟牵扯到夏玉楼的事情里来。

至于夏玉楼已死的事情,她也不打算让他们知道。

一个一直找不到人的大哥,多少还代表着一份希望,心里有憧憬便不难过,怎地也比明明白白知道亲人死于非命的好。

*

林氏姐弟在行宫只住了三日便要离去,因为林鹤明年便要参加乡试,如今功课正是紧要之时,不能耽误太久。

这样的理由自是再充分不过,连素来有些冷淡的韩震都赞了他一句“懂事,知轻重”,又赏了他宣城诸葛笔一套,老坑洮砚一方,还有澄心堂纸一箱,以兹鼓励。

临行前那晚,巧茜来渺云居找巧茗,提出要单独和她说话。

可是,巧茗遣退了人,巧茜又支支吾吾地,一会儿喝茶,一会儿吃点心,半天也没说出一个所以然来。

巧茗心下好笑。

两人相处虽不过几日,但巧茜性子活泼大方,从来没见过她如此扭捏,却不知到底有什么秘密,让未开口便先红了脸孔。

直到一壶茶喝尽了,点心也吃得连渣子都不剩,巧茜才终于肯好好地说话:“姐姐,有件事情,本来应该大哥做主的,但是……但是他那么久都不回来,现如今咱们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哪儿,更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找到他,我这事情却不好等那么久的。”

“什么事情这么着急?”巧茗不解道。

巧茜却又反口道:“哎呀,其实也不是那么急啦。”

巧茗这一回没忍住,直接笑了出来,“既然不急,那还是等大哥回来……”

“不行不行!”巧茜急道,“姐姐……你别欺负我呀!”

她倒是会撒娇,可巧茗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完全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管问道:“那你倒是说啊,什么事情嘛?”

巧茜原只是微微晕红的面颊,这会儿红得像个熟透了的石榴,“姐姐,姜师母有没有和你说起过,阿鹤明年参加秋闱,姜家大哥后面便要参加春闱?”

“你说的是姜凯之?”巧茗打量着巧茜神色,心里已经猜出了几分。

巧茜果然点头道:“嗯,姜大哥说他后年就二十岁了,也是时候成家立业。春闱的事情,他会奋力一搏,若是高中了,便谋个官职。若是当真不幸,落榜了,他也不打算再耗时间,打算在京城里找个差事,趁着年轻多攒些钱,过些年盘个铺子做些小生意,反正不叫妻儿吃苦的。”

巧茗蹙着眉,故作不解道:“听起来倒是个有成算的人,也是个好男儿,没有读书人的酸腐,也不会只顾着自己的前程,不事生产,叫妻儿受累。不过,你跟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呢?难不成,姜大哥想跟人合股做生意?所以,你才来问我?这出钱嘛,我倒是没问题的,我私库里有些皇上赏下的银钱,放着也是白白放着,你又说他是小本生意,我想就算亏了,也亏不了多少,嗯,这事儿我应下了,你只管告诉他没问题就行。”

她押一口茶,又想起什么似的,“你不是说,大哥之前给家里置了几亩田,一直收着租子,你们平日花销不多,也攒了些银两么,若是觉得他靠谱,不如巧茜你也入上一份股,你掌着家,理着钱财,就得琢磨让钱生钱才是道理。”

巧茜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显然已经呆愣了,好半晌才回神道:“不,不是借钱,姜大哥很有骨气的,他连姜先生和姜师母的钱都不打算要,说是要自己挣下钱来,才会开铺子呢。”

巧茗点着头,更是赞许,“那么更加难得了。”

“姐姐,”巧茜有些着急,跺了跺脚,揉搓着衣袖,嗫嚅道,“是姜大哥想提亲……”

“哦,他看上哪家姑娘了?”巧茗拿帕子掩着嘴,生怕遮不住笑意似的,“可是要我帮忙说媒?这就更没有问题了,动动嘴皮子的功夫,多跑几家都可以,也算报答姜先生教导阿鹤那许多年。”

巧茜低头咬唇,声音细弱蚊蝇:“他想向梧桐巷林家二姑娘提亲。”

“啊——”巧茗故作惊讶,“你还那么小……”

“我不小了,”巧茜更着急了,“我只比姐姐小一岁,姐姐如今都要做娘亲了。”说完了又自觉不妥,改口道,“我们也不是立刻要成亲的,最快也是他春闱之后,那都是后年了,到时候我都十六了,比姐姐现在还大了呢。”

“哦,既是不急,我看还是等咱们找到大哥后再说吧。”巧茗故意逗她。

巧茜果然当了真,“可是……可是……”

她到底是个女儿家,若是这会儿自己说很着急,面皮上总是不好看的,但对面坐着的人是自己的亲姐姐呀,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呢。

巧茜咬咬牙,把心一横,“我只是想,早点把事情定下来,好让姜大哥安心,他毕竟读了那么多年书,若是能高中,当然还是最好不过的。”她从前还担心当官复杂,姜大哥一个人没有门路,没有依仗,会被人欺侮,但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姜大哥将来会是皇帝的连襟呢,他们也不求因此便得到多少提拔与照顾,至少旁人不看僧面也会看佛面,断不会无故欺负人就行了。

巧茗却道:“啊,如果这么点事也能搅得他不能安心读书,耽误了前程,如此心智不坚的人,我看是不能托付终身的。”

巧茜愕然:“姐姐……”两个字说完,竟是接不上旁的话来,原本通红的小脸变得惨白。

“好了好了,我不闹你了。”巧茗松口道,“我呢,还得一段时间才能回去,到时候派人给你送个信,咱们跟姜师母约个日子,把亲事定下来,好了吧。”

巧茗怀着孕,巧茜不敢胡乱碰她,只嘟着嘴瞪她,“你都快要吓死我了!”

巧茗只是笑,“不过呢,你也知道我这身子,也不知道皇上肯不肯让我出宫去,我试着说说,若是他不同意,恐怕姜师母他们就得进宫去提亲了。”

“去哪都一样的。”巧茜喜上眉梢,满口应承道。

巧茗看着她笑得毫无心机的模样,竟然也感染了这种单纯的愉快,之前被种种阴谋纠缠不断,几次命悬一线的阴云不知不觉从心中驱散开来。

*

太后的生辰在重阳,九月初九。

虽然她向来不喜热闹,又不是封五封十的岁数,所以并不打算大排筵席。

但身为皇帝,至少也要回到宫中去见上嫡母一面,道一声贺,送一份礼。

因此,在巧茜他们离开不几日后,韩震便带着巧茗启程回宫去了。

巧茗回到京师的头一桩事,便是依约去梧桐巷林家给巧茜定下婚事。

韩震虽然答应了让巧茗出宫,却是有条件的,那条件便是他也要跟着一起去。

姜师母早早便等在了林家。

她原本听说有可能需要进宫提亲,可是吓得不轻,那日在山脚粥棚里,那十几个紧握着绣春刀,凶神恶煞似的侍卫太令她印象深刻了,当真是最好一辈子也不要再见到这些人的,可听自家老头子说,皇宫里至少有几千的侍卫……

“从前我只觉得,林家的姑娘都懂事,又能干,咱们也是小户人家,没得好嫌弃人家,大家好好过日子就好,但如今,巧茗那样出息了,咱们是不是太高攀了?”姜师母当时有些犹豫,与自家老头子姜筠商量起来,“要不要劝凯之熄了心?”

“你不是说巧茗半点不见骄矜,虽说举手投足看起来和当年是不一样的,但性子还是那样好,夸赞得不行吗?”

“性子好是性子好,你说她都怀了皇帝的孩子,万一生个皇子,说不定就会封后,那皇后的妹妹是什么封号啊?到时候妻比夫贵,对他们小夫妻两个是不是也不好?”姜师母越想越不安。

“咱们凯之从小便和巧茜情投意合的,又不是奔着人家富贵了才去的,咱们不贪图她们什么,问心无愧,自食其力,日子怎么就过不好了?你不是天天都往对面跑吗,你可觉着巧茜从行宫回来性子就变了?若是没有,那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姜筠给老婆子派了一堆的定心丸。

姜师母也觉得丈夫说得合情合理,后来又听说巧茗会回家来,不用她进宫,更是安心了许多。

谁想到,她不用进宫,皇帝却亲自上门来,而且还是微服,没人戒严清人,姜师母什么都不知道,在林家堂屋等来了巧茗时,看到她身后跟着一个锦衣玉冠的翩翩公子,起先还以为又是侍卫,可又没有带刀。

等听了巧茗说了一声:这是陛下。

姜师母便开始手足无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偏偏韩震还冷着一张脸,越看越让人害怕。

巧茗知道这怪不得韩震,他平日也是少言少笑的,但宫里的人和他相处惯了,皇帝这个身份本身带来的心理上的压力自然不那么重,他再冷着脸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可放在头一次面圣的姜师母身上就完全不一样。

最后,只能好言好语的哄着韩震去了东厢书房,和休沐在家的林鹤谈论功课。

韩震自是老大不情愿的,他跟着来,自是因为担心巧茗出什么事情,得亲自在跟前盯着才能真正放心,被赶到书房去算怎么一回事呢!

不过他也看得出姜师母的不自在,只能想着,巧茗兴冲冲地来给巧茜定婚事,若是因为自己而搞砸了,扫了她的兴,让她心情不好,说不定还会影响肚子里的孩子,只得听她的话走开了。

本就是事先说好的,自然不会出什么岔子,不过是大家坐在一块聊一聊,打算着将来行礼相关的一些事情而已。

傍晚时,又连着姜家父子两个,一同到酒楼里吃了一餐饭。

吃饭的时候自是不可能再将韩震单独隔开,好在姜师母慢慢适应了,再看着韩震给巧茗夹菜,哄她吃东西的殷勤样子,和一般百姓家里疼惜妻子的男人好像也没什么不同,便更放得开来。

一桩喜事便算是圆圆满满地暂告段落。

*

到了九月初九,太后生辰正日,一大早几个嫔妃们便都集齐在慈宁宫里,连从来都是称病不出的淑妃也来了。

其实,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巧茗都是头一回见她,自不免要多打量几眼。

淑妃身材略显瘦小,一张尖尖地瓜子脸,只是一脸病容,面容甚是憔悴,虽是浮了厚厚的脂粉也是遮掩不住。或许因为不同母亲的缘故,她与顾烨生得不怎么像,倒是能看出几分顾炜的轮廓来。

太后见了她有些不满地怪责道:“既是身子不好,就好生歇着,没得来这里折腾些什么,不是早说了,这些虚礼没什么意思,早早养好了身子,替皇家开枝散叶才是正道。”

“太后教训得是。”淑妃说话的声音也是细细柔柔的,显得楚楚可人疼,与活泼中略带顽皮的继妹顾恬全然不同,“最近妾身吃了家兄送进宫来的偏方,已经好了许多,所以便捡了今日过来,和大家一块儿热闹一下。”

“是什么方子?这么灵验?可有治头风的?”太后常年受头风所苦,自是极关心此事,立刻问了出来。

“有的。”淑妃道,“妾身虽然很久不曾前来请安,心里头可是一直惦念着太后您呢,当时也是这样问大哥的。”

她说着,从腰间垂着的荷包里掏出来一张角花笺,起身走到太后榻前,双手呈上,“这是大哥帮太后您求来的偏方,可以请太医帮着配好了药材,定必药到病除的。”

如此有心,太后自是将她好好夸奖了一番。

淑妃盈盈浅笑,并不因此骄傲,反而又取了两张纸笺出来,“我还让哥哥给德妃姐姐和端妃妹妹求了产后调养身子的方子。”

她把纸笺递一张给巧茗,又满屋子找了一圈,才道:“德妃姐姐今个儿怎地还没来,别是身子不舒服吧?”

就在这时候,有个穿青衣的太监匆匆走了进来。

太后一看到他,神色便是一凛,皱眉道:“可是德妃那边有事?”

“回太后的话,”那太监是德妃麟趾宫里的副总管,“德妃娘娘开始发动了。”

此话一出,大家皆是吃惊不已。

巧茗掐着手指算了算日子,她记得三月初时德妃怀孕还不满两月,那么如今九月初,便是不满八个月,无端端地,竟然早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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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冠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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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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