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的七花粉,自然是当做重中之重,是最需要防范的,阿茸自是将其颜色、味道记得再清晰不过。

绿腰用的,分明便是七花粉。

传言中,一次量少不会出事,也不会被查出,日积月累才会显出症状,也是实际上,在德妃生产时被不知情而服下大量,造成血崩的七花粉。

50、

阿茸平素里处事并非特别周全,但大事上却也不傻,当即便提脚出门,喊太监过来拿人。

绿腰伏在地上,见她像山神似的戳在门口,眼珠子转了又转,忽地便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冲到门口,在阿茸背上狠狠一推……

阿茸背后没长眼,待听到脚步声近时,刚想要回头,只觉背上一痛,整个人站立不稳便往旁边倒……

绿腰推倒了她,更是卯足了气力往外冲。

然而,檐廊另一头,红绡听到了小厨房这边发出的喊叫声,连忙结了裤带从茅厕里出来,急匆匆往回跑。

虽然人有三急,但规矩就是规矩,让人知道绿腰一个人留在厨房,那可不好。

她肚子还是有些绞痛未通,因而跑起来时便不由自主地捂着小.腹,头也随之低着,并未看前方的道路。

绿腰跑出来得十分匆忙,可以说得上有些慌不择路,与盲冲冲的红绡撞上,滚倒在一处。

被阿茸召唤来的太监们也在此时到达了,轻而易举便将绿腰捉住。

*

巧茗和韩震起床后,阿茸立刻禀报了此事。

韩震听闻后,倒也并无什么情绪起伏,只是冷冷道:“真是个胆大妄为的,可问出来是何人指使的么?”

阿茸道:“绿腰说,她与柳美人身边的宫人峨眉是同乡,两人又是同一批进宫,一起在尚仪局受的调.教,一直十分谈得来,来往也就频繁。后来绿腰调入咱们鹿鸣宫来,峨眉还用自己的月俸给她办了一桌席面,邀了几个相熟的宫人一起贺她高升。但是,自从德妃那件事之后,小厨房里规矩变了,真正允许被下厨烹饪的只有我和齐嬷嬷两人,绿腰她空有一身在尚食局多年锻炼出来的手艺,却连锅铲都碰不着,顶多帮着切菜洗菜打打下手,一日复一日感觉自己未来的前程不进反退,忍不住向峨眉抱怨过几句。峨眉便给她出了个主意,娘娘总是需要用人的,只是有人占了位置,挡了她的路,若有人犯了错,不再受娘娘信任重用,她便能顶上。宫中人都知道陛下打算封娘娘做皇后,若绿腰能成功得到娘娘看重,不仅前程一片光明,便是连财源也广进。峨眉甚至还主动帮她寻了药粉来,说是暗中下在娘娘饮食中,会头晕腹泻,造成烹煮不慎,吃坏了肚子的假象,那么我和齐嬷嬷必定会被问责。绿腰拿了药粉已经数月,一来没有找到机会,二来心中也犹豫不定……”

韩震未听完就斥道:“简直一派胡言,既是准备陷害你和齐嬷嬷,为什么还要在你们生病时动手?而且那商洛甫不是教你们辨认过七花粉么,她竟然还敢说她携带那药粉数月却不知那是何物?”

“奴婢也是这样问的。”阿茸强调道,“她辩解说这么久以来都没有找到机会,便有些心乱,觉得就算害不了齐嬷嬷与我,能害了旁的人,比如琵琶也可以,所以她在给琵琶的汤里放了**,故意让她睡着……”说到这里阿茸自己也觉得不通,“不过就算是这样,奴婢也觉得她很奇怪,琵琶监管不利固然有错,但当时红绡去了茅厕,厨房里的菜品有任何问题都与绿腰她自己脱不了干系。陛下,难道她前面那些只是为了推卸责任?”

“朕不管她怎么想,敢在主子里的吃食里下药,不论出于何种目的,此人都不可能再用,传朕的旨意下去,杖责三十,赶出宫去。”韩震冷冰冰道,“至于那个峨眉,还有她的主子柳美人,都给朕捉起来,好好审一审。”

涉及了嫔妃,就不是阿茸能审问的,领命出去布置调动人手的换了御前总管陈福。

过程中,巧茗一语未发,她没有逃过一劫的轻松,反倒觉得这事儿有哪里不大对头,但当真要她说究竟是哪里不对,她又说不出来。

韩震以为巧茗是吓坏了,握着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腿上坐下,柔声安慰道:“别怕,没事了,朕的孩子就跟朕一样顽强。”

说着便将手轻轻覆在巧茗圆滚滚的肚子上。

巧茗听了他的话倒是菀儿一笑,想他四岁不到就登基做了帝王,自是金尊玉贵,众星捧月一般长大,又有哪里说得上是顽强呢。

可这也只能自己在心里想想,万万是说不得给皇帝陛下听的。

她腹中的孩儿不只是感受到母亲的心情,还是听到了父亲的夸奖,竟然忽地踢了踢脚,一左一右,一边一下,其中一下正中韩震掌心,引得他得趣不已,弯腰伏在巧茗肚皮上去同胎儿讲话,让它乖乖地不许闹,要尽孝道,不许让母亲辛苦。

巧茗偏着头看他认真地模样,似乎对即将出生的孩子充满期待。她平日里看多了他对伽罗冷淡的模样,甚至还有德妃生产后,韩震一次也不曾去探望过她与刚降生的容和帝姬,便一直以为韩震对即便是自己的孩子也没有什么兴趣的,但如今看来,倒也并非完全如此。

两人用完了早膳,便见到陈福回转来。

在众人心中,峨眉唆使绿腰谋害巧茗,自然是受了柳美人指使。

然而审问结果却出人意料。

那柳美人先是不服气,认为陈福一个太监没资格审问她,把他好一顿骂。

之后动了刑,吃了亏,挨了疼,口气倒是软下来,但仍是死口不认。

陈福本来觉得她敢做不敢认,实在太怂,后来见那原本水葱似的纤纤十指都被夹板夹成了腊肠,可柳美人依然不改口,而且越疼越是义愤填膺,大声斥骂峨眉栽赃嫁祸、狼心狗肺、吃里扒外、不知好歹……

见柳美人那义愤填膺、分毫不似作假的模样,陈福不敢说自己便信了她,却也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于是转而重新审问峨眉。

那峨眉起初自是坚持说是柳美人指使,可吃了十几杖后,大抵是疼痛实在难忍,终于改了口,指证淑妃收买她教唆绿腰,给她药粉,更教她事发后将事情栽在柳美人头上。

嫔妃们身边的宫人嬷嬷都是进宫后才指派到身边的,论起情义来,与从前在家中相处十几年,甚至从小一起长大的家奴自是不同。

那柳美人平日里尖酸跋扈,动辄便大发脾气,为一点小事打骂宫人根本是家常便饭,峨眉自是不会归心与她,淑妃与柳美人一宫同住,将这些看在眼中,只三言两语便成功说动了峨眉的心思。

其实柳美人之前有件事说得很对,那便是陈福无权随意处置嫔妃,如果今日峨眉指证的是个宫人或者太监,那么不管对方品级多高,陈福都可以立刻将人拿了来审问,但碰上了嫔妃,他就必须先去请求皇帝的旨意。

51、

冬日里昼短夜长,嫔妃们平日里无需请安,自是起得晚。

辰时初刻,天光渐渐明亮,关雎宫里走动的人也多了起来。

淑妃坐在妆台前,借着清晨的阳光,细细打量铜镜中的脸庞,唇角噙着一丝笑,神情间尽是心满意足。

站在身后帮她挽发的清泉见状,讨好道:“娘娘肌肤本就凝白细滑,如今调理好了身子,渐添红晕,就像出水芙蓉,牡丹初绽一般动人。”

淑妃轻笑一声,并不想表现出自己对这样的赞美十分在意,但还是忍不住道:“大哥找来的那些方子果真是非常有效果,不光是脸色好了,身子也调理了过来,那么久的病根儿居然就断了。”

她轻轻捏了捏自己的面颊,这几个月来,随着调理,再不是从前那病恹恹、风吹就倒的样子,旁人看了心惊胆颤,自己看着心生厌烦,如今身子和脸庞都丰腴起来,看着就容光焕发,格外舒心。

“可不是,”清泉伶俐接话,“世子爷是娘娘的亲哥哥,他对娘娘的关心自不是旁人能比的。只是,奴婢有一事不明,不知该问不该问。”

淑妃道:“在宫里行走,如果觉得不该说不该问的,自然就当决口不提,不然当心祸从口出。”

清泉鼓着脸噤了声,神情有些不大自在。

淑妃从铜镜的倒影里看到了,又道:“不过,你从我进宫时就一直跟在我身边,平日里我与你相处的时间之长是谁都比不了的,在这屋里面自是无需太过拘束,只是出了门去,你就要格外小心,我这也是为了你好。”

清泉闻言,面上恢复了笑容,小声道:“我只是不懂,娘娘如今身子已经大好,可以侍寝了,为何不去通知敬事房一声?”

今上独宠端妃之事人人皆知,但端妃大着肚子,根本不能侍寝,皇上是成年男子,怎么可能在她生子前一直不碰旁的女人呢。清泉认为,皇上不曾召幸另外的嫔妃,不是他不需要,而是他看不上,可是她们家娘娘是最早进宫的嫔妃之一,论容貌才情与家世都是最强的,当年也得过一番恩情,若不是后来身子毁了,这恩宠根本不可能断。

淑妃浅浅一笑,“我都不急,你急什么,现在还不是时候。”

“奴婢是替娘娘着急。”清泉道,“虽说宫里有流言说,皇上打算封端妃娘娘为后,可圣旨一直没下来,所以我觉得那都是假的,皇上还是维持着当年的想法,看哪个嫔妃先生下皇子,才会封后,娘娘自然要加把劲儿。”

“再加劲儿又有什么用,”淑妃叹道,“她眼看着就快生了,就这一两个月的事儿了,我再争还能争到她前头去么?”

这倒是实话,清泉斜着眼睛想了想,“可端妃肚子里的也不一定就是皇子,说不定是帝姬呢。”

“可不是,”淑妃学着她之前的腔调,“还是等她能生下来再说吧,现在反正抢不到前头去,倒不如保持个好看些的姿态。”之后转换话题,疑惑道,“怎地今日那边这么安静?”

她问的是柳美人。

陈福来抓人的时候,关雎宫上下都还没起,他又领了皇帝的旨意,不许声张,不许让旁人知道,所以静悄悄来,静悄悄去,连着关雎门上值夜的两个太监一道给带走了,就是为了不让他们多嘴,是以这会儿这院子里根本还没人知道柳美人和峨眉已经被抓走了。

清泉撇着嘴,明明白白展示着自己对柳美人的不屑,“大概还没起来吧,娘娘也知道,她平日里那么嚣张跋扈,事儿又多,她若是不醒,她底下的那些人哪个都不敢有动静了,万一不知道哪里惹了她不高兴,轻则耳光,重了邢杖,打骂事小,丢了命的也不是一两个了。”

“商人之家的,就是短视。”淑妃摇头,不欲再谈下去。

清泉虽是一直不停说着话,手上的活计可半点也没耽误,这会儿发髻已经挽好,遂拿了手持镜,在淑妃侧后面一照,那发髻的模样便完完整整地映在了妆台上那面大铜镜里。

淑妃满意地点点头。

清泉便放下铜镜,开始为淑妃上妆。

外间守门的太监突然隔着帘栊禀报道:“娘娘,永昭候世子来了,正在正殿等您。”

淑妃撇了一眼外面,有些不耐烦道:“怎地这么早?先让他等着吧。”

主子尽可以不耐烦,手底下的人却不可能不把顾炜放在眼里,毕竟这位世子爷是他们娘娘的亲哥哥,也是众所周知,唯一的一个同母胞兄,谁也得罪不起。

于是,上好的茶水,精致的点心,一样也不少,全都麻利的备了上来。

但顾炜却碰也不碰,拿着折扇,在正殿里走来走去,一直打圈,看着就是心烦意乱,肯定是遇着了什么事儿,说不定是来搬救兵的。

嗯,一定是。

不然为什么一大早就来了。

正殿里站桩的小宫人面上不露,心里已经演绎了一番。

淑妃不紧不慢地梳妆完,已经是辰时三刻,她施施然地走出来,便将殿中众人遣了出去,连清泉也不能留下,“哥哥什么也没动,可是不爱吃么?清泉,麻烦你去尚食局走一趟,让他们在今天的早膳里加一道金丝烧麦,哥哥最爱吃这个了。”

“是。”清泉领命去了,平日去尚食局传膳跑腿的事儿自然用不上她,但临时在膳单里加菜,尚食局一般都不愿意同意,所以还是主子身边有脸面的人亲自去更好。

待得人都走了,只剩下兄妹两人时,淑妃才对顾炜道:“你这是干什么呀?一大早的就来找我,昨个儿在教坊里打了谁家的公子,还是在赌坊里输钱输得赔不起?”即便是当着兄长的面,话音里的不耐烦也未曾做分毫掩饰。

“嘿,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就是这么看你哥哥我的?”顾炜手上合拢的折扇直指着淑妃,“阿怡,难道我来找你就不能有好事?”

淑妃小口啜着花茶,得空了嘴里才飘出一句:“那你好好想想,有过什么好事,你一一数来我听听。”

顾炜叫她气得手抖:“远的不说,是谁找了偏方来,把你重新调理成现在这个模样?”

“可是哥哥你做这事,也不全然是为了帮我。”淑妃说得更冷淡,“要不是顾烨在行宫时立了功,越来越得陛下重视,你担心自己世子的位置坐不稳,也不会想起来帮我。”

“那你得到好处没有?将来我当了侯爷,你当了皇后,难道不好么?”顾炜恨不得把那折扇戳到淑妃鼻子上去。

“倒是没什么不好,就是你让我做的事情亏心呀。”淑妃瞪了他一眼,口无遮拦,想当皇后这种事是能随便放在嘴上说的么!

“有什么亏心的?往远说,当年要不是那个**使手段,咱们娘能死?她能嫁进侯府来当侯夫人?往近的说,你敢说你没了的那个孩子,就没人动手脚?”顾炜显然不当一回事,“大宅门,皇宫里,谁的手上也不干净,不过是看谁更狠得下心,谁的运气更好而已。”

其实他说的两桩事都没有根据,不过是他自己以为,尤其是前面那件,更是他自小认准了不松口的。

陈年旧事,淑妃说在意其实也不那么在意,生母去世的时候她年纪还小,印象不深,感情自然也不深,又因为她是一早就被选中了要进宫的,婚事上轮不到继母做主,也就没有任何冲突,与继母说不上亲,面子上却也过得去。

但顾炜就不同,继母入门不久就生了儿子,顾烨自小聪明,读书习武无一不灵,什么都比他这个兄长强。当然顾炜自己是不承认这点的,他认为这是父亲被继妻蛊惑,偏心继妻生的孩子才刻意为之,故意打压他,最终目的就是剥夺应属于他的爵位继承权。

这种想法自幼根深蒂固,又随着时间增长日益加深,早已变成一种畸形的嫉恨,以至于根本不会正视自身的不足。

所以在知道顾烨进了羽林卫,并渐渐受到皇帝重视后,他便想出这么一个歪门邪道的法子:对方靠爹娘,他还有妹妹,若是顾怡当了皇后,影响力自然比永昭候本人要大得多,那时便再没有人能威胁到自己的地位。

所以他结识了神医,不光要调理好妹妹的身体,还要帮助她扫除一切障碍,德妃是,端妃也是。

“其实我就是想来问问你,那事儿办得到底怎么样了?”

“哥哥,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淑妃道,“不是说好了那药粉是一点一点用,要日积月累才生效的,等到了时候自然就好了。”

“上次到了时候,德妃孩子不是还是生下来了么?”顾炜不满道。

“那她生的不是个帝姬么?”

“那是你运气好,你怎么保证端妃这次生的也是帝姬?”

“不是你说你拿了陛下的生辰八字算命,对方说他二十五前无子的。”

“可是我昨天让人算了端妃的生辰八字,对方说她是一举得男的命数。”

“啊……”

淑妃把两个截然不同的算命结果合起来一想,只觉得格外诡异,简直匪夷所思,陛下二十五岁前无子,陛下过了寿辰该二十三了,那端妃不出两个月就要到产期,还能一举得男……她狠狠地把茶盅往桌上一摔,终于忍不住向兄长发了脾气,“都说让你平日多放些心思在正经事上了,结果呢,你不是吃喝女票贝者,就是花天酒地,还到处结交那些莫名其妙的人,这算得什么命?你把这事儿说出去,端妃是死不了的,可是你要死了!!!”

“你急什么呀!”顾炜看淑妃发火了,分毫没有劝的意思,反而犟道,“你真以为我是傻子么,我怎么算的时候怎么可能说出他们的身份!”

端妃气得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你以为皇帝的生辰是秘密么?你找的人若当真能掐会算,还看不出那是真龙天子的八字么,看不出端妃有三千宠爱在一身的运道么?人家不说,你就当人家不知道么?”

经她这么一说,顾炜才恍然大悟,“不行,你让我缓缓……”

说着便奔着最近的一张椅子坐了下去,谁想屁股才站到椅子边儿,就见外面有个老太监掀了帘子走进来。

52、

顾炜刚受了惊吓,他没想到自己得意洋洋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情,竟然极可能早就被旁人看透了,他是那种永远不知道反省自己的人,此时自然也不会觉得是自己缺心眼人傻造成这样的情形,反而瞬间便怨起替他占卦推算的道士表面忠厚实则阴险狡诈不安好心来。

然而,不论如何,心里那种犹如被人当街扒了衣裳一般的羞耻感却是实实在在的。

所以,当那面生的老太监不经通报便闯了进来时,顾炜心中满满的羞恼与怒火便有了发泄的地方。

他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指着那太监的鼻子,毫不客气地破口大骂起来:“你是谁?有规矩没有?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这是皇宫,是淑妃娘娘的寝宫,不经通报你也敢乱闯?还有没有规矩了?你的主子是怎么教你的?”

一串话极之畅快流利地奔腾而出,间中连口气儿都不用喘,更别提淑妃娘娘几次试图叫他住口的话语也被他充耳不闻。

那老太监挨了喝骂,面上倒是笑嘻嘻地一点儿也不变色,不紧不慢道:“顾世子,我是紫宸殿的总管太监陈福,正好皇上想要见您和淑妃娘娘,您的问题或许可以当面跟圣上好好讨论一下。”

这话本身是没什么的,再加上陈福和颜悦色、语气恭敬,真是再挑剔的人也挑不出半点儿错处来。

但结合了顾炜之前说的那些话,那可真是一点儿也不美妙,饶是在胆大包天的,除非是神仙妖怪之类不怕死不会死的,谁敢跟皇上讨论御前总管有没有规矩的问题,那跟指着皇上的鼻子骂今上蠢笨有何区别?

越是顾炜这种对地位不如自己的人动辄凶神恶煞的人,见了地位高的就越是趋炎附势,俗语称作“见高就拜,见低就踩”。

顾炜盼着能直接巴结上皇上身边的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他空有永昭候世子的名号,其实在朝中根本没有任职,那些有前途的世家子表面上敬他一句“顾世子”,实际上根本不和他多来往,只是维持着一种表面和谐的平衡状态。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分”,和他走得近的都是纨绔子弟,指望这些人帮他牵线搭桥,那根本是不切实际,他自己好歹还占着淑妃兄长这个名头,得了批准还能偶尔进关雎宫探望一次妹妹,那些人里缺有不少一辈子连皇宫的大门都没迈进去过的。

再加上陈福去年年后才走马上任,而去年宫中又恰逢多事,大的宴席几乎没办,端妃与太师府认亲的那次,顾炜倒是在受邀之列,但他想着和妹妹同仇敌忾,自是不会给敌人加油助威、锦上添花,便称了病未曾出席。

这样一来,竟是连堂堂御前总管都不认识,白白出丑不算,还得罪了人。

顾炜心思也算活泛,当即想了办法找补。

他这种纨绔,最讲究吃喝享乐,重视穿戴打扮,身上随便一模,便摸出一块羊脂白玉坠,顺势往陈福手里塞去,“陈总管,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刚才多有得罪,还请您不要放在心上。我这儿早就对您的大名如雷贯耳,期待有一日能与您相识许久,今日真是天公作美,缘分到来,小小敬意,还请您笑纳。”

陈福撇了一眼那玉佩,好东西是好东西。不过今日皇上要见这对兄妹,可不是闲话家常的。说白了,他们两个能不能活着各回各家都没个准儿,这会儿傻子才和他结交!

就是刚进宫里,还没经过调|教,心思单纯的小宫人小太监,也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何况陈福这个老江湖!

是以他根本不打算接,只催促道:“娘娘,世子,皇上等着呢,咱们这就启程吧。”

顾炜依然舔着脸往上贴,“皇上这是为了什么召见我们,还望公公您指教。”

“世子,擅自揣测圣意,那是死罪呀,奴才还想多活两年呢。”这就无可奉告的意思,“咱们走吧,见了皇上您就知道了。”

淑妃从陈福进来时便有了不好的预感,不只是他不经通报便进了屋,还有他虽然恭敬却透出冷淡的态度,全都昭示着事情有些不寻常。

不过,她在宫里多年,总是比那少根筋的兄长懂得观察形势,她心里隐隐有个猜测,但又不希望是真的,但如果当真是那般,陈福绝不可能一个人来,说不定屋外还有大批人等着,便是反抗也没有胜算,所以淑妃倒是很配合,带着兄长一起,跟陈福去了紫宸宫。

见了皇帝之后,事情倒是简单得多。

陈福在帘栊外面早将淑妃与顾炜的对话听了大半,两人暗地里策划谋害皇嗣的事儿是跑不掉了。

谋害皇嗣是死罪,顾炜怕死,自是不认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全然不顾形象,哀嚎着自己冤枉。

淑妃看着倒是比她兄长勇敢,她本身是觉得成王败寇,自己选错了人,事情败露了,那便输得心服口服,但碍于兄长,只能不承认罪责。

不过,韩震派拱卫司将给淑妃偏方的神医拘了,几句话就问出来,如何给顾炜献计出了神药粉,全都与宫里发生的事情对的上号,再加上峨眉的供词,不管淑妃和顾炜认不认,他们的罪名已经等于坐实了。

德妃的孩子命大无事,巧茗幸运不曾受到伤害,韩震判决的时候便也留了情面,顾炜被夺了世子之位,关进拱卫司大牢,终身不能离开,淑妃则被降为嫔位,送进了冷宫幽兰殿,峨眉被杖责三十,赶出了皇宫,柳美人也摊了个御下无能的罪名,被降了份位,禁足在关雎宫中。

巧茗知道这个结果时,倒是有些唏嘘,她想不到自己来到这个身体里之后,无意中竟然能将旁人的命运改变如斯。

顾炜不论前世今生,最重视的就是他的世子位,却偏偏为了巩固地位反而失去了他最在意的事情,不过一切都是他最有应得,如果他不走歪门邪道,循正道与顾烨一争高下,自然也就不会如此。

自九月里开始笼罩在禁宫里的阴云终于被驱散,众人心中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松下来,与日渐明媚的春光一般温暖舒适。

这样的日子过起来自然比心惊胆战时快,很快便到了巧茗生产的时候。

两辈子加起来头一次生孩子,巧茗真是遭了大罪。

她是家里最小的,当然没见过母亲和妾室们生孩子时的辛苦,做姑娘时没人聊这种话题,巧菀与德妃生产时吃的苦楚,在她心里都是因为被药物影响,而自己一直好好的,为什么这般疼,疼得她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扭成一团,疼得她根本克制不住自己的惨叫。

“娘娘别喊了,留着力气,不然待会儿孩子要出来时娘娘该没力气了。”负责接生的嬷嬷一个劲儿劝她。

齐嬷嬷适时塞了个软木塞在巧茗嘴里,“娘娘听白嬷嬷的话,她让你吸气你就吸气,她让你用力你便用力,白嬷嬷经验丰富,两个小帝姬都是她接生的。”

巧茗一听更怕了,那两次的生产都不顺利啊……

白嬷嬷看着她眼神就知道她想什么,可这位娘娘是皇帝的心尖尖,这不是她早上发动起来,皇上听了直接连早朝都没去,就在产房外面守着呢,御前总管劝他到正殿去他都不肯挪步,单冲着这架势,她也不能了端妃,只能安抚道:“娘娘别怕,娘娘是头胎,自然是艰难些的,但老奴摸过了,娘娘的胎位很好,平日调养得也得宜,只要娘娘与老奴好好配合,应是不至于有问题的。”

这话留着余地,也有万一出了事将责任往巧茗身上推的埋伏,但巧茗哪有心思想这些,她这会儿才当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算她害怕,不想生了,孩子不出来,她也活不成的,根本没有任何选择,只能按照白嬷嬷说的去做。

这场酷刑从早晨一直到傍晚,巧茗疼得脑子根本不清楚了,最后更是昏阙了过去。

等再睁开眼时,先是发现周围黑漆漆的,而且安静了下来,不像刚才那般热闹。

这是疼死了,还是已经生完了?

巧茗努力地回想一下,虽说当时脑子都不转了,但感觉总是在的,她很快确定下来,不管自己死没死,孩子是生下来了,而且是两个,跟商洛甫说的一样。

她想喊人,不想刚动了一下,就觉得浑身散架一般疼痛,不自觉地哀嚎出声。

“醒了?”韩震立刻从屏风后面走过来,他手上持着一盏小小的烛台,那灯光有些昏暗,勉强能照到他身前一尺见方的路。

他很快走到床边,将烛台往床边的鼓凳上一搁,人便坐在了床畔,握住巧茗的手,轻声问:“可觉得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让御医过来看看?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什么?”

巧茗只道:“陛下,我想看看孩子。”

“好。”韩震笑应了,立刻起身开门,唤了乳母将孩子抱过来放在巧茗身旁。

“娘娘,是个小皇子呢。”这本是在孩子生下来就应该说的,但那时巧茗昏死过去,说了也听不到。

孩子躺在黄色的襁褓里睡得正香,露出来的小脸红彤彤、肉嘟嘟的,巧茗没力气,也不敢去抱他,生怕自己不小心,弄伤了他,只戳他的小脸稀罕了一阵,之后问道:“那另一个呢?是男还是女?怎么不抱来给我看看?”

乳母与韩震交换了一下神色,道:“娘娘,什么另一个?”

“另一个孩子呀,我不是生了两个?”巧茗全神贯注在小娃娃身上,并未注意到其他。

乳母却道:“娘娘快别说笑了,您只生了一个孩子,这是陛下登基至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皇子啊。”

53、

“娘娘别说笑了,您只生了一个孩子,你福气好,一举得男,这是陛下登基至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皇子啊。”

乳母姓何,是过年前就挑中的,预备的八个乳母里她出身最好,性格也最大方,待在鹿鸣宫里久了与巧茗也算熟悉,因而说起话来也不拘谨。

巧茗刚醒来不久,脑子还是昏昏沉沉地不大清醒,她见乳母说得认真,面上神情也甚是轻松,丝毫不像作伪的样子,便跟着疑心起来,难不成真的是自己搞错了?

她戳着孩子小脸的手停下来,蹙着眉头沉吟不语,十分努力地去回想当时的情况。

韩震见她这般模样,挥挥手示意何氏退下,之后伸手揉了揉巧茗头顶,哄道:“怎么了?在想什么呢?”

巧茗抬起头来,不无委屈地看着他,道:“陛下,真的只有一个孩子么?”

韩震笑了,“谁会拿这种事和你开玩笑?”

“但那时商洛甫不是说过,我肚子里的是两个孩子么?”巧茗试图找到一些能支持自己的事物。

“他只是说可能。”韩震道,“这种事哪里做得准呢,就连最有资历的女科大夫都不敢妄断妇人腹中胎儿是男是女,更何况是数量呢。当时商洛甫不过是提醒大家,要多注意做好准备,以免届时措手不及,可没有保证过你一定能生下两个孩子。”

“可是……我明明记得,当时……屋子里响起婴儿啼哭的时候,白嬷嬷仍在我身边,就坐在这个位置,”巧茗往床尾一指,“一直教我按照她说的节奏吸气吐气并且用力,如果只有一个孩子,为什么还要这样呢?”

韩震面上露出淡淡地担忧的神情来,“大概你记混了,或许这两件事不是同时发生的,她教你如何生产应该在前,婴儿啼哭应当是在后,我听齐嬷嬷说,当时情形十分凶险,你刚生下来孩子就昏睡过去,也许是听到孩子啼哭就做起梦来,梦到今天一整日最让你吃苦头的事情,也可能这根本就是你梦里的场景。”

真的是这样么?

巧茗知道自己到后来力气几乎用尽,又疼了一整日,神智都有些混乱,但她会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会搞不清楚时间先后么?

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并没有那样不济事?

“好了,别胡思乱想了,我有些东西给你看。”韩震起身走到屏风外,片刻后又走回来,手上多了两道卷轴,“你看,我已经将圣旨拟好了。”

巧茗接过来挨个看了一遍。

两道圣旨,一个是立后的,另一个则是立皇长子为太子的。

封后那道写得完整,立太子的那道却空下了皇长子的名字。

“我想了几个名字,都列在这里,”韩震从袖袋里取出一张角花笺来,“你看看你喜欢哪个?”

巧茗手指一个个划过去,最后却问道:“陛下最喜欢哪个?”

韩震朝第三个上面一指,“锵字,是凤凰鸣声,所谓凤凰于飞,和鸣锵锵,你我和鸣,才有了他。”

“我也最喜欢这个,寓意好。”巧茗道。

事情便这样定了下来,韩震重新回到屏风外面的桌案前,将韩锵二字填了上去。

之后的日子里,一切看似十分正常。

然而,那不过是表面上。

巧茗一直被自己究竟生了几个孩子这件事困扰着。

平日里,如果有人在她面前,同她说笑聊天,她都应付得宜,根本看不出分毫不妥之处。

但等她一人独处时,还有夜阑人静不能成眠时,巧茗总是不停地回忆生产那日的情景,期望能够从中找出种种蛛丝马迹来。

巧茗甚至找来许多人与自己对证。

“娘娘,真的是只有一个孩子,就是太子殿下啊。老奴明白,娘娘一心以为是双生子,结果生下不是,难免失望。再加上太子殿下一落地,娘娘就昏睡过去,才会产生这样的误会。不过,娘娘仔细想想就知道不可能有另一个孩子存在的。当时产房里那么多嬷嬷,门外有三位御医坐镇,还有皇上带着陈总管守着,就算老奴们几个人胆大包天,甚至串通好了,故意欺瞒娘娘您,也不可能在外头这两个关卡前面混过去,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一个婴儿带出去。再说了,咱们这个皇宫,说大它真大,可是却藏不住秘密,真要是哪个宫殿里莫名其妙多了个婴儿,日夜啼哭不止,还不得传得人尽皆知?就算把孩子带出宫去,那一道道侍卫守着门,都是要盘查的,要是身份不明的,不管大人还是婴儿,他都进不来,同样也出不去。没有一处可以作假的,对不对?娘娘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白嬷嬷如是说。

其他几个参与接生的嬷嬷说得都大同小异。

齐嬷嬷与巧茗熟识些,立场也有微妙不同,“娘娘,旁的人信不过,难道老奴我您也信不过么,谁要是敢在陛下眼皮底下捣鬼,暗害娘娘您,老奴第一个就不放过他!”之后又劝道,“娘娘,妇人坐月,最忌伤怀忧思,娘娘为了自己,也为了太子殿下,都要保重自己呀。”

巧茗每次听一遍她们说的,都觉得确实可信,也找不出什么破绽,没有可疑的地方。

可她自己的感觉也不会错……

在一次又一次的回忆中,她甚至比之前想起了更多,有些场景能够连贯起来。

当时锵儿落了地,众人都欢喜起来,巧茗松了一口气,昏昏欲睡,迷糊中听到锵儿的哭声,还有白嬷嬷焦急地声音:“娘娘,娘娘不能睡,还有一个,娘娘再坚持一下……”

她也感觉到了和生锵儿时一样的疼痛,还有婴儿在身体里的蠕动。

但是为什么,大家说的,和她记忆里的,完全不一样?

巧茗一遍又一遍地传唤那日在场的人来问话。

被传唤的范围渐渐扩大,从参与接生的嬷嬷们,到守在门外等着帮忙的宫女们,还有坐镇的御医,甚至陈福……

她还当面询问过商洛甫关于怀孕时诊脉的情况,之后又请巧芙帮忙私下里再向商洛甫打探,看看到底那个双生之说是不是做得准,在这件事上她得到的答案同韩震说的却是差不多。

只不过,商洛甫还另加了一句:“娘娘似乎有些思虑过重。当然,这对于产妇来说,是很正常的情况。但是也要娘娘自己放开心,才能渐渐好转起来,毕竟长久的心情抑郁,会影响到身体的康健。还望娘娘保重自己。”

所有这些事情,韩震都看在眼里。

他并没有阻止她的行为,甚至表明所有人都要配合巧茗。

每当巧茗在韩震面前表示出疑惑时,他则十分坚定地告诉她:“没有,只有锵儿一个,难道你不信我?我什么时候害过你?”

他这样说的时候,巧茗确实无法反驳,只能极不服气地抿着嘴不说话,心底的疑惑却并没有因而消失。

韩震上朝去时,巧茗将其他人都遣出去,只剩她和阿茸两个独处。

“阿茸,我只信你一个人,你告诉我,是不是那天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所以大家都瞒着我?”这是她唯一仅剩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然而,阿茸知道的并不比巧茗多,宫中帮忙接生的嬷嬷足够多,所以这些没嫁过人的宫女们都被关在产房外面,根本不可能知道那扇门内真正的情况,“娘娘,当时齐嬷嬷出来说您生了,但是昏了过去,要我到小厨房去给您熬吊气儿的参汤去,我就立刻带着琵琶和翠玉两个过去了。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太子殿下已经在陛下的怀里了,他哭声可响亮了,我家乡那里都说,初生婴儿的哭声越响亮,将来的成就越大呢。”

最后这句话其实有些不大对头,韩锵将来是要继位当皇帝的,但谁又保证他的哭声就是全大殷所有婴儿里最大声最响亮的呢。

阿茸不过是讨个口头彩而已。

巧茗在坐月子,连床都不能下,更别提出门走动,是以只要跟前伺候的几个人不多嘴,她根本不知道宫里面的流言。

阿茸却是知道的。

因为巧茗进来的行为,不知道从哪里传出了流言,尽是说皇后娘娘其实已经疯了,就算还没完全疯,也是在即将发疯的边缘,不然怎么能连自己生了几个孩子都搞不清楚,搞不清楚不算,还疑心过重,一遍又一遍地叫人去对质……这样的疯子也能当皇后?简直匪夷所思……

阿茸十分担心巧茗的情况。

不是担心她疯没疯,阿茸是个简单的姑娘,反正巧茗是她的朋友,不管巧茗变成什么样,她都立心不离不弃的。如果巧茗真的生病了,那就有御医,大殷最好的大夫都在宫里,她不懂医理,在这事上帮不上忙,着急也没用。

阿茸担心的是巧茗的前途,好不容易生下皇子,能够封后了,万一因为这些事情再受了影响,那多亏呀!

可是,阿茸想不出办法阻止巧茗,也不忍心把那些恶毒的流言告诉她,只能试着从旁劝解:“娘娘,您看太子殿下多可爱呀。”她把摇篮推到床边,韩锵正睡在里面,还不时吐个泡泡,“我就是觉得,不管是你想的对,还是那些嬷嬷们说的对,反正……太子殿下这么可爱的孩子在身边,你怎么能冷落了他,只顾着那些个没影儿的事儿呢?”

巧茗把韩锵抱起来,小家伙在梦里似乎感觉到有人挪动自己,不满地挥了挥小拳头,结果一拳打在自己肉嘟嘟的腮帮子上,“哇……”,他立刻张开嘴哭了起来,双眼依旧紧闭着,也不知道是还睡着或是已经醒了,但哭声确实如阿茸说的那般,格外响亮。

巧茗按照乳母之前教她的姿势,轻轻拍哄着韩锵。

她虽然带过伽罗,但那时伽罗已三岁,能说话会跑跳,与初生的婴儿完全不是一回事,所以巧茗一切都要从头学起,这些事情也不时分散着她的注意力,令她并没有完全不管不顾地一头扎在那件事情上。

巧茗知道阿茸的意思,也明白她是好心,可是,心里又升起一种淡淡的悲哀,竟然没有一个人相信自己。

一个月后,太子满月与立后大典同时举行,巧茗出了月子,直接从鹿鸣宫的产房搬到了凤仪宫里,金册与凤印交在她手里,宫务也理所当然的从德妃那里交接了过来。

一日盛过一日的尊荣并没有让巧茗放开心事,她越来越不开心。

其实,巧茗并不想这样,她真的试过不再去想,不再去问,屏蔽一切与那件事有关的话题。

可是,如果连她这个做母亲的人都放弃了,那个或许真的存在的孩子该怎么办?

愧疚的感觉压迫着巧茗的心灵,她渐渐消瘦了下去。

这时,巧茗还能在人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日常生活上也没有受到什么真正的影响。

直到三月下旬,齐嬷嬷因为腿风湿越来越严重,离宫回乡休养之后。

齐嬷嬷的离开并没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

宫里面的嬷嬷,大多是从宫女熬上来的,当年她们二十五岁该出宫的年纪却没有离开,有的是因为地位足够高,足够受上面的主子看重,有的却是因为出宫了前程也不好,所以才自愿留下。

在民间,超过十八岁未嫁就已经是老姑娘了,何况是二十五岁,一个姑娘家,如果没有好夫家,就算攒了足够的钱财,能做盘小生意,也是极为不易的,所以也有不少人愿意继续留在宫里,起码吃住不愁,又有稳定的月俸。

所以,这些嬷嬷们若是想离宫,只要请示了主子并得到批准,是随时都可以成行的。

齐嬷嬷当时向巧茗提起这个心愿,巧茗虽然有些不舍得,但也觉得不应该阻止,又因为齐嬷嬷是韩震调过来的,她便问了韩震,他也没有反对,还赏了齐嬷嬷三百两银子傍身,巧茗于是也学着他赏了一百两,以齐嬷嬷的年纪,就算从前毫无积蓄,这四百两也足够她什么都不做,好吃好喝,享福到最后了。

几日后,巧茗推着木头车,带韩锵去御花园晒太阳的时候,无意中听到两个路过的宫女说话,白嬷嬷也离宫了。

当时她坐在小树丛后面的石墩上,和阿茸一起弯着腰给睡着后乱踢乱动的韩锵重新裹襁褓,所以那两名宫女并没有看到她们,可是巧茗两个却把她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巧茗留了心,让阿茸去打探,才发现当日负责接生的几个嬷嬷,在她出了月子,再不提当日之事后,全部陆陆续续地以各种不同的理由离宫了。

有没有这么巧啊?

阿茸在心里面嘀咕,明面上的结果她自然不会隐瞒,但因为眼看巧茗还在挂心另一个孩子的事情,那不由自主产生了出来的猜疑她却不敢拿出来说。

不是她狠心,而是她猜得是,若是当真还有一个孩子而被隐瞒了,多半不是那些嬷嬷自己搞鬼,而是孩子出了什么事,怕巧茗伤心,才由皇上做主瞒下了。

阿茸人心地好,想事情自然也往好的方面想,她觉得如果真是这样那都是为了巧茗好,自己不应该多事拆穿。

然而,巧茗并不是傻子,阿茸觉得事情太过凑巧,她也会觉得。

而且这事情摆明了,多半还是跟韩震脱不开关系。

她试着跟他说过几次,可他总是说:“虽然是巧了点,不过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再不然就是:“别想那么多了,你看你又瘦了,听话,多吃点。”

巧茗从韩震嘴里什么都问不出,慢慢就成了个心病。

夜里总是做噩梦,梦见有个和韩锵生得一模一样的婴儿,裹着黄色的襁褓,被丢在草丛里,要不然就是被丢在湖水里,哭得震天响,却无人理,直至声嘶力竭,眼泪都化成了血珠……

她连着七八日,晚晚都做这个梦,每次都被婴儿糊了一脸的血泪吓醒。

到了第十日上,她已经开始夜不能寐,只要一闭眼就能听见那孩子的哭声,只能整夜整夜地瞪大双眼。

可也不是不想睡,就能不睡的。

巧茗只是凡身肉胎,天生本能就需要睡眠,难免会因为困意袭来支持不住睡了过去,之后又再被噩梦吓醒。

这天夜里,韩震半梦半醒间听到门响,他猛地睁开眼,看到身旁的床褥上果然空了,连忙下地追了出去。

巧茗只穿着薄薄的寝衣,长发披散着一直延伸到腰际,晃晃悠悠地走在檐廊底下。

韩震快步上前,一把拽住她,“你要去哪儿?”

巧茗转过身来,脸上泪痕未干,冲他哭道:“我要去找他,他在哭,我不能不管他。”

韩震拧紧了眉头,不由分说便将巧茗打横抱起往回走,“别闹了!”他说,语气是前所未有地严厉,“根本没有那么一个人!”

“我听到他在哭!”巧茗大声反驳道,同时用力挣扎起来,“我真的听到了!他被你扔掉了,没有人理他,他就快死了!我是他的母亲,我不能不管他,我要去找他!”

有道是为母则强,在两人力量悬殊的情况下,巧茗竟然真的挣脱了,她落下地时站立不稳,扑倒在青石砖上。

她连着几日几乎没有睡过,身体发虚,摔倒了竟然一时站不起来。

然而,这并不能阻止巧茗的决心,她仍旧哭着,手脚并用地往前爬。

韩震却是铁了心要阻止她的,扑过去将人紧紧钳住。

巧茗哭叫道:“放开我!你不要他,我还要!我要去找他,你不要管我!”

她口中胡乱地喊叫着,用拳头去打他,光着的脚去踢他。

韩震只是紧紧地把她搂住,不说话,也不动,仿佛那些拳脚落在身上一点儿也不疼似的。

巧茗渐渐力竭,喊声弱了下来,踢打也失了力气,但她仍喃喃着不肯停口,只是话音却不甚清晰。

“我恨你!”忽然,她恶狠狠地说了一句。

韩震听到了,只是把她抱得更紧,双臂像铁条一般几乎嵌进巧茗的身体里,勒得她差点不能呼吸。

“他好好的,一点事儿也没有!”

巧茗听到韩震这样说。

54、

“他好好的,一点事儿也没有!”

巧茗听到韩震这样说,立刻安静下来。

“他在哪儿?”

巧茗杏眼圆睁,一瞬不瞬地看着韩震,眼中满满地全是期待。

帝后这样闹了一出,凤仪宫里的各色人等早就被从香甜的睡梦里吵醒了。

一扇扇窗后都亮起了灯光,人影晃动着,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纷纷出来查看。

有些个胆小的,又是平日里做杂役,沾不着帝后跟前光的,瞄着情形觉得不大对头,又都急急脚地躲回了屋里。

她/他们不那么想争脸面争出头,反正能在皇宫宫里当差已经算是很风光了尤其是小宫女们,只要平平安安地熬到出宫的年岁,那就算圆满了,千万别惹上不该惹的事,看到帝后失仪事小,但谁知道背后是为了什么事呢。

关于皇后的流言这些日子里就没有断过,万一被上头以为知晓了什么不该知晓的秘密,抓去灭口……那可真是冤大发了!

天知道不过就是瞄了一眼而已……不对,一眼也没瞄过,什么都不知道,声响没听着,灯没亮过,门没出过,一觉睡到大天亮!谁问都是这么说!

但是平常在帝后跟前伺候的人就不能这么躲着了。

阿茸和陈福都披着衣服上前来查看究竟。

“没事,院子里黑,她不小心摔了一跤。”韩震当然不会说真话。

院子里黑?

阿茸还没醒全,眯缝着眼睛扫一眼四周,檐廊底下十步一盏宫灯,宫院当中的十字路上也是十步一盏地灯,虽然帝后熄灯睡下后灯火都调暗了,算不上灯火通明如白昼,也绝对不会因为看不清路绊脚摔跤。

看来不是她没睡醒,而是娘娘和陛下没睡醒……

她发呆的时候,陈福已经上前去搀扶两人了,阿茸回过神来,也连忙跟上来帮手。

韩震却把他们挥开了,“没事,你们都回去吧。”

他说着自己站了起来,然后打横把巧茗一抱,便往寝殿里走过去。

阿茸看着他们的背影,头一回不知道该跟还是不该跟,按理说她是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的,跟上去帮着擦洗一下,重新安顿睡下是应该的,她也不觉得两人回去后一点都不需要收拾就能回床上睡下。

可是皇上说了不要……

她打着哈欠,纠结地看向陈福,脸上明白地写着:陈公公,你快拿主意。

“行了,回去吧,回去吧。”陈福慈爱地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

阿茸便打着哈欠走了。

陈福自己个儿站在廊下,却也有些为难。

帝后或者需要有人服侍,他也是这么想的,虽然说不准是什么时候。

不过看两人那样子,十成十是吵架了,那这会儿回屋里去,谁知道是要继续吵,还是打算言归于好……

他在宫里久了,虽说不怕事,但也不好听墙角。

有些秘密,主子主动让你知道,那时看得起你,是给你脸面,是赏。

但无意中听到的秘密,说不定会惹来杀身之祸,他虽然有些个年纪了,但还没打算就此活到头儿不是。

何况帝后吵什么,他心里也有数。

陈福琢磨来琢磨去,最后招手叫来个小太监给他搬来个椅子,抱着佛手在正殿门外头坐下来守着,这样里面正常说话他听不着,但若他们扬声叫人进去伺候就能听见了,而且还能防着有些个不知轻重、胆大包天的跑来偷听,一举三得。

凤仪宫的浴室规格和紫宸宫一样,都是宽大的浴池,有十二个时辰不断的热水。

韩震抱了巧茗到浴室里,亲自拿帕子沾了热水,擦净了巧茗的手脚,又换了帕子给她擦脸,都擦干净了,才把人抱回寝间去。

整个过程里,巧茗都乖巧地配合着,因为刚才听他那样说,她知道自己没有疯,没有产生幻觉,她记着的事情都是真的,最重要的是另一个孩子没事!

这让她整个人轻松下来,只等着好好地与韩震谈一谈,不管当初把孩子抱走是为了什么,她有信心一定能把孩子要回来,韩震从来都不忍心让她伤心难过的,不然刚才也不会吐露实情了。

“他在哪儿?”

当韩震把巧茗放回床上时,她再次问。

韩震在她对面坐下,答:“在很安全的地方,有专人照顾着,一切都好,不必担心。”

“是男孩还是女孩?”巧茗又问。

“男孩子,比锵儿晚一盏茶时间落地。”

“那他叫什么名字?”

“还没取。”

“我想见见他,好不好?”

这回,韩震没有回答。

巧茗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想要解决这件事或许没有她想的那样容易。

然而,身为一个挂念孩子的母亲,一点点困难并不能使她退却。

“陛下,”巧茗握住韩震的手,然后觉得好像还不够,又往前倾着身子,靠进他怀里,揽着他的脖子撒娇道,“让他回来好不好,我想他。”

韩震依然沉默。

当巧茗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却听到他斩钉截铁道:“不行。”

“为什么?”巧茗立刻支起身子,难以置信地重复着,“为什么?”

韩震静静地看了她一阵,用尽量柔和地语气道:“双生子是不祥之兆,又有混淆皇嗣的隐忧,所以只能留下一个,以前也都是这样做的。”

以前?

巧茗觉得这话有点怪,然而她并不清楚到底是哪里怪,但以前的事和她的孩子没有任何关系,所以轻易便抛开了,只追问:“什么是只能留下一个?你要把他怎么样?他会死吗?”

说道最后,因为恐惧,声音尖锐上扬,还伴着不可抑制地颤抖。

如果是那样,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不会!”韩震安抚她,“我保证不会!我会让他好好活着,会有适合的人教养他。”

“那……让他回来我身边,好不好?求你了……”巧茗哀求,“我会好好教养他的,锵儿已经是太子了,我会教小的这个安守本分,不会有不该有的心思,还会教他们兄弟相亲相爱,不会有事的,陛下,我们以后也还会有别的孩子,别的儿子,我都会教好他们的。”

韩震把她拥进怀里,垂眸道:“我知道你会。但是你想过吗?他只比锵儿晚了一会儿工夫落地,就注定与皇位失之交臂,一辈子只能做个藩王,这本身对他就不公平,孩子以后长大了,不管他多懂道理,难道一点不平衡也不会有?一点埋怨也不会有?与其这样,倒不如从来也不让他知道,只让他平平静静地过一辈子就好。”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我觉得有锵儿一个就足够了,我们可以全心教养他,以后也不需要别的孩子。”

“可是……”

韩震说得太有道理,巧茗一时找不到适合的话反驳,说了两个字就顿住,好半晌才接下去,“让我看看他,哪怕就一眼呢,求你了……他生下来,我还没见过……”

她想的是,等见了孩子,再想办法做打算。

“不见更好,免得见了你更舍不得,反正他注定要被送走的。”韩震叹气,“我知道你一定很难接受,所以一开始根本不打算告诉你,没想到你却……我告诉你,只是想让你安心,再这样下去,孩子没事,你倒要把自己折磨出事了。”

所以,他不是一点都不心软,一点都不能再商量的。

巧茗抓住了这么个信息,立刻继续求道:“我们可以给他做个记号,”她太着急了,有点语无伦次,“去不掉的那种,那样就不怕两个人混淆起来,不会怕旁人认错了,就不会有混淆皇嗣的事发生了,在身上,不,身上大家都看不到,脸上,额头上……”

她以为这是很好的主意,却不知为何,惹得韩震大发雷霆,厉声打断她:“不要胡闹了!这事儿已经决定,不会再更改!”

巧茗从来没有被他这样凶过,先是吓得呆住了,然后涌上来的便是羞恼,尤其令她愤怒的便是他的狠心,那也是他亲生的孩子啊!

她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完全忘记了韩震不光是她的丈夫,是他们孩子的父亲,他还是帝王,整个大殷,任何一个人的性命和命运都是完完全全地捏在他手掌心中,根本容不得反抗。

“你不让我见他,我就也不要见你!”

巧茗跳下床去,使足了全力对韩震又拉又拽,当终于让他从床上站了起来之后,她便改为推。

“你出去!”她推搡着他往门口去,“我不要见到你!如果你不带他回来,那你也永远不要踏进这个门来!”

陈福靠在椅子上哈欠连天,昏昏欲睡,不过坐着睡没有躺着舒服,他也不大习惯,自是没那么容易睡沉,所以从殿里有了吵闹之声起他便醒了。

他先是支棱着耳朵听了一句,然后迅速地捂住双耳,正打算接着打盹,可还没闭上眼睛,就见殿门一敞,人影一闪,皇上出来了,然后,殿门又“哐啷”一声给关上了。

陈福看得分明,那在皇上身后关了殿门的,是皇后娘娘!

哎呦,皇上被皇后娘娘赶出来了!

事情闹大了!

按说夫妻吵架,丈夫被妻子赶下床来,根本不算事儿!

陈福在家乡的时候,还见过屠户家的媳妇拿着杀猪刀追着赌输了钱的屠户从村子里跑到大山里呢!

但眼前这个灰头土脸给媳妇赶出来的,那可不是一般人,他是皇帝啊!

饶是陈福这个自认见多识广的人都有点懵。

“摆驾,回紫宸殿。”不待陈福反应过来,韩震先开了口,然后不管不顾的,就那么穿着寝衣走了。

陈福连忙跟上,不过他没敢开声叫其他从紫宸殿过来值夜的太监,毕竟皇上这个模样,近乎出丑了,能少一个人看到还是少一个人的好。

打从那天起,原来极为黏糊的帝后之间,关系突然降到了冰点。

两个人表面上都看不出来什么。

韩震呢,早起上朝议事,之后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在紫宸宫用膳就寝,除了就寝的地方换了,其他一切正常得不得了。

巧茗呢,比韩震还好。

因为她从之前食不下咽、寝不安枕的状态里恢复过来了,胃口好了,睡得香了,她到底年轻,心事放下了,前段时间瘦下去的很快便长了回来,一天比一天看着容光焕发。

只是两个人谁也不提对方,就好像没有那个人存在似的。

得,这是怄上气,冷战上了!

巧茗这边儿,阿茸还敢多问几次,多劝几句。

“娘娘,要不然你就去看看陛下,服个软事情就过去了,到时候在跟陛下撒娇求一求,他肯定会答应你的。”

阿茸什么都知道了,她当然打从心里向着巧茗,并且觉得皇上这么做太过分了!简直是坏人!

但是,再坏他还是皇帝,什么都是他说了算,所以阿茸觉得巧茗这样跟他硬拗着不好,会吃亏。

“我不去!”事关自己的亲生骨肉,巧茗便没了从前的灵活,有点一根筋儿的犯别扭,“明明是他过分,为什么要我先低头。”

她这一年来叫韩震宠得有些不知自己是谁了,总觉得那个男人少了自己不行,所以才敢这样跟皇帝叫板。

韩震那边儿呢,陈福可就没这么方便了!

而且,凡是最近见过皇帝的人,都明显看出来他心情极坏,暴躁易怒。

陈福知道根由,也试着提过几次,“陛下,您看,今天的晚膳是上凤仪宫去呢,还是就摆在紫宸宫?”诸如此类的。

开始时,韩震大多不言声,等到饭点儿了,他不动地儿,那自然就是要留在紫宸宫用膳的。

后来问的次数多了,大概招他烦了,有一次陈福话才开了头,韩震就把茶盏给砸了。

再后来,陈福就改成问:“陛下,今儿天气好,要不要出去走走,去看看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当然是住在凤仪宫跟着亲娘的,所以这问话是换汤不换药。

这回韩震叫人把陈福拖出去打了五个板子。

五个板子对男人来说不算什么,更何况紫宸宫里头哪个人敢实打实的打总管大人啊,所以陈福根本没事儿,就是有点丢脸!

不过打那之后,他也明白了,皇上这是警告他,不准提呢!

转眼到了四月下旬,帝后还是没有一点儿和好的迹象。

巧茗每日里只是专心的照顾韩锵,恨不得将应该给与另一个不在身边的孩子的,也统统都弥补在他身上。

这天午睡起来,她拿了拨浪鼓在韩锵摇篮旁逗他。

小家伙吃饱睡足了,精神头好,活泼得不得了,循着声音一把抓住了拨浪鼓就往自己那头儿拽。

巧茗当然不会和儿子抢,小家伙如愿了,却不会玩拨浪鼓,只管抓着往嘴里塞,鼓面上就沾了一层口水,他倒是觉得挺好,心满意足地露出光秃秃地牙床笑开了。

韩锵这会儿五官比刚生下来时长开了,已经能看出来眉眼间全是韩震的影子,巧茗嘟着嘴戳他腮帮子上的肉,“样子倒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怎么你这么可爱,他那么讨厌呢!”

她还是相信韩震保证过的,另外那个孩子不会有性命之忧,她只是气他的狠心。

阿茸掀了帘栊走进来,“娘娘,太皇太后身边的冯嬷嬷过来了。”

巧茗“哦”了一声,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裳,让何氏看着韩锵,自己到了外间去。

冯嬷嬷是太皇太后身边的老人儿,据说是打从太皇太后进宫后就一直陪在身边,几经风雨,不离不弃的。

所以巧茗见了冯嬷嬷便先让阿茸搬了玫瑰椅来请她坐下。

“太皇太后想请娘娘过去聊聊天。”冯嬷嬷言简意赅地传递着太皇太后的意思。

巧茗有点不明白,“太皇太后想见太子?”她试探着问,“他正好睡醒了,正精神呢。”

冯嬷嬷却摇头道:“太子殿下还小,别折腾了,太皇太后只是想见您一个人。”

巧茗满心狐疑地带着阿茸跟着冯嬷嬷去了翊坤宫。

然而,待茶水点心上齐了,太皇太后亲自强调了一次只想单独与巧茗说话,便将翊坤宫里伺候的人并阿茸一起全都遣到了屋子外面。

“我听说了,最近你和皇上闹了些别扭。”太皇太后开门见山道,“这样僵持下去,有损帝后的颜面,最重要的是,对你自己也不好。”

她说话的时候,用杯盖拨着茶叶,待尝过一口茶水后,又接着道,“你想想看,你今年才几岁?要是我没记错,是刚满十。难不成从今往后你都打算独守空房?”

巧茗怔怔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只是一时火遮眼,根本没想过那么长远。

太皇太后看她的神情也能猜到七八分,又劝道:“这话说着虽然有些羞人,但女人嘛,年纪轻轻的,还是有个男人好。我和你们母后,那时候是没办法,夫君人没了,只能守寡,你的丈夫生龙活虎,你为什么想不开要守活寡呀?”

“皇祖母的意思是希望我主动向皇上求和么?”巧茗问道。

太皇太后“嗯”了一声,“难不成你一直等着皇上向你低头么?”

道理上的事儿不用别人教,巧茗也明白,但是她现在真的转不过这根筋来,只嗫嚅道,“我明白,皇上到底是皇上,他平时再宠爱我,也没有一国之君向女人低头的道理,可是……”她绞着手帕,吞吞吐吐,“这一次,真的是皇上他……”

巧茗本是想说“皇上他错了”,话说了一半又掂量着觉得不合适,便住了口。

太皇太后很精明,一语道破她的心思,“你想说,这次真是皇上做错了?”

“我不敢。”巧茗低头道。

“好了,在我这儿没有什么敢不敢的。”太皇太后笑道,“我是为了给你调解矛盾的,那就什么心里话都能说,心结不解开怎么能和好呢,是不是?要是我想用太皇太后或者皇上的威严去施压,那就直接下道旨意,何必费事把你叫过来说话。”

可是,巧茗不知道那件事该不该和太皇太后说。

“你别怕。”看她不出声,太皇太后又道,“其实那件事情我都清楚。我想你也该知道,皇上是跟在我身边长大的,他什么事情都不瞒着我。从大家都是女人是母亲的角度来说,硬生生叫你们母子分离,确实有些残忍。可是,你别忘了,你不仅仅是一个女人,一个母亲,你还是咱们大殷的皇后,你有这个责任与义务,辅助皇上,永保社稷稳固,混乱皇嗣会造成大祸,所以,这是你身为皇后应该做出的牺牲。”

巧茗听到前面一半时,先是一喜。

她有点埋怨自己,怎么忘了呢,韩震最是尊重这位皇祖母,这么大的事情自是不会隐瞒她。

巧茗觉得自己早就应该想到来找太皇太后想办法的。

然而,听到后面,她的心就往下一沉,他们是嫡亲的祖孙,自然是一条心,再这件事上立场一致,怎么可能帮助自己呢!

她不免更加委屈了,“我只是想见见他。我相信陛下说的,一定会安排好他以后的生活,让他一世无忧。但我只是想见他,一个月一次,不,一年一次也行,他总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难道一辈子都不能不相见,不能相认么?”

巧茗说道后面落了泪,“锵儿身为太子,什么都有了。可是他,现在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名字都没起……”

“你觉得亏欠了这个孩子,怕对不起他,过不去良心那一关?”太皇太后在她擦眼泪停口不语的时候接口问道。

巧茗点头。

“其实,我本来应该在出了正月后,就回到护国寺去的。”太皇太后突然转了话题,“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没走么?”

巧茗自然是不知道的,她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皇祖母为什么改变了原本的计划?”

太皇太后却不回答她的问题,自顾自说道:“不过,五月里,等太子满了百日,我就要回去了。走之前,有个东西我想让你看一下,这才是我今天叫你来的目的。”

她说着站起身来,“你跟我来。”

太皇太后带着巧茗穿过整个翊坤殿,来到位于最西侧的小佛堂里。

她在佛台前停了步子,轻轻转动着观音大士身下的莲花宝座。

巧茗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的动作,见她拨着宝座上的一片莲花瓣,一直向左转了三圈,那戴着玳瑁甲套的手便换了地方,改为向右旋转杨枝宝瓶。

只听“哗啦”一声巨响,佛台右侧的书架突然更右边滑开,露出一道上了锁的暗门。

太皇太后从宝瓶里取出一把黄铜钥匙来,走到暗门前,打开了那看着就沉甸甸的大锁。

“跟我进来。”她说,然后就率先走了进去。

56、

过了暗门,首先是一段向下的木制台阶。

台阶陡且窄,仅够一人同行。

暗门后左侧的墙壁上嵌着长明灯,巧茗亦步亦趋地跟在太皇太后身后,走得越远,灯光便将两人的身影拉得越长,伴着脚下吱吱呀呀的响声,愈发显得诡异。

所幸这段路并不长,不过半盏茶功夫,便下到了底。

入眼的是一处开阔的室内方形平台,大小约莫是三丈见方(边长十米左右),四边角落里各有一盏一人高的石灯笼。

与台阶相通的是一条三尺宽的石板路。

没有石板覆盖的地方是普通的土地,土地与石板交界的地方还种着小腿高的灌木,只是或许因为缺少打理,生得杂乱且稀稀落落。

平台西侧有个小小的八角亭,亭内摆着石桌石凳。

石板路的尽头则是一扇雕花门,门两侧各有八扇菱花窗,门窗都关着,看不出里面的情形。

这般格局看起来倒像是谁家的院落,只除了不见天日。

太皇太后带着巧茗穿过石板路,推开门走进去。

从家具的摆放能看出来这是一间正房,再往两边看,雕花的圆门后面摆着屏风,联系从外面看到的窗户,巧茗猜测这里面大概是三间一明两暗的格局。

这是给谁住的?

什么人会住在地底下?

巧茗正疑惑着,忽然有婴儿的啼哭声从西边屏风后面传出来,她惊讶地看向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轻轻笑了一下,“去吧。”

巧茗心中几乎有了答案,只是并不敢相信,身体却比她的头脑反应更快,脚不沾地似的走进了西次间去,果然看到屏风后面有个手上抱了婴孩的女子。

巧茗认得她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姜嬷嬷。

巧茗想了那么多天,盼了那么多天,跟韩震闹翻了,冷战那么久,就是等的这一刻,然而事到临头,她忽然胆怯了。

她不敢走过去,生怕见到了婴孩的脸庞发现事情和自己想的不一样,会失望。

姜嬷嬷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向巧茗福身道:“见过皇后娘娘。”

然后低头冲怀里的婴孩道,“不哭了哦,你娘来了,你该高兴了吧。”

说完了,见巧茗站在屏风前不动,便自己走上来,把孩子往巧茗怀里一送。

巧茗平时照顾韩锵多了,旁的不说,抱孩子的手势自是熟练的,连忙将孩子接过来细细打量。

他穿着宝蓝缎子的小衣裳,不是韩锵一直用的代表皇家的黄色,但是看面孔五官,却是与韩锵几乎一模一样,难以分辨,只是大抵因为一直待在密室里,不曾接触过阳光,所以皮肤显得有些过于白皙。

巧茗高兴极了,眼泪噼里啪啦地大滴大滴往下落,砸在孩子的小脸儿上。

他没见过她,有些好奇,便止了哭,瞪大眼睛看着巧茗哭,小手伸到她下颌处去接泪珠儿,接了一手湿乎乎的,竟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巧茗见状,也跟着笑了,还好孩子并没有像她想象中那般孤零零一个人。

室内很暖,巧茗便解了襁褓去看他身上,见他似乎比韩锵瘦弱了些,便问道:“他平日里吃些什么?可有乳母在这儿?”

“因为小殿下的事情要瞒着人,所以是不曾专门新请了乳母过来。”姜嬷嬷直言道,“不过,太皇太后本就有饮用人奶保养的习惯,所以翊坤宫里一直养着两个小媳妇,倒是不愁喂饱小殿下的。”

姜嬷嬷打量着巧茗的神色,看得出她对这些事情极感兴趣,便详尽道来:“平日里都是老奴留在这里陪着小殿下,太皇太后早午晚念经后,也会下来看看。小殿下胃口很好,哭声也响亮,身体也挺康健,出声至今并没有生过病……”

太皇太后从屏风后面绕了进来,姜嬷嬷便停住不再说,按照太皇太后手势的暗示离开了次间。

巧茗把孩子紧紧熨帖在胸前,简直恨不得融到血肉里带走。

太皇太后自己在桌前坐了,又招呼巧茗过来坐,“有些事情咱们需得好好说上一说”

她并不转弯抹角,开诚布公地告诉巧茗:“等孩子满了百日,我便要启程回护国寺去了,到时候他也跟我一起走。到了那边,会让他拜在方丈大师名下做弟子,自幼修心养性,所以我看,俗家的名字也就不用取了。为了两个孩子将来好,就让他当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永远不知道自己身份最好。我这一趟走了,恐怕也不会再回来了,有我在那边儿看着,你也不用担心他被师兄弟们欺负,或是生病了没人照顾,一切尽可以放心。”

“我可以偶尔去看看他么?”巧茗问。

“不要去!”太皇太后道,“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三天两头往护国寺跑,早晚会露出马脚,那这些安排就白费力气了。”

巧茗不敢跟太皇太后对着干,只咬着嘴唇低下头去,抱着孩子的手臂又紧了紧。

这模样一看就是心不甘情不愿的。

太皇天后叹了口气,“我也当过母亲,能明白你现下的心情,不过这是为了大局着想。面对大事的时候,人不能让情绪左右理智,而是要反过来,用理智,用头脑作出决定。”

她看巧茗不吭声,干脆地让了一步,“这样吧,在我离宫之前,只要你想,随时可以过来看他,但等我们走了,那就是你和孩子的永别,自此之后,就是陌生人,他不会知道有你这个母亲,你也就当没生过他,免得牵肠挂肚,不得安宁。”

巧茗红着眼圈,勉强点了一下头,以后还远,到底如何且再说,眼前的机会却是一定要牢牢抓住的。

她一直在密室待到傍晚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太皇太后在小佛堂里礼佛,见她上来,两人一起回到正殿里,巧茗欲要告辞,太皇太后却还有话说:“听说你那儿有个大宫女一直在给生母侍疾,还有齐嬷嬷也告老还乡了,我想着你那儿现在添了孩子,怕是人手不够,选了个伶俐的宫女,你且看看,若是合意便带回去先用着。”

说罢,吩咐吕嬷嬷带了一个人过来。

“她是素月,十来岁一进宫时就跟在我身边,厨艺好,还懂得些药理,应是能帮得上忙的。”太皇太后介绍道。

巧茗见素月大约二十四、五岁的年纪,模样并不出众,只是清秀而已,个头儿高挑,一双手看着大且有力,显示做惯了活计的。

她倒是没有什么看着不合意的地方,而且“长者赐,不能辞”,她便向太皇太后倒了谢,将人领了回去。

用晚膳的时候,巧茗脑子里翻来覆去地琢磨太皇太后今天讲过的话。

巧茗本身就对太皇太后特别崇敬,所以那些话对她的影响自然要比别人说的更容易让她听进去。

所以用完饭后,巧茗心里也有了计较,打发了阿茸去紫宸宫那边问问韩震在做什么。

待知道了他用过晚膳后,就进了御书房看奏折,巧茗便带着阿茸和素月去了小厨房,亲手煮了一碗银耳莲子粥,装在食盒里,往紫宸宫那边去。

到了御书房外面,陈福见了她,自是不拦的,巧茗便拎着食盒走了进去。

韩震听见脚步声响,掀起眼皮看了一眼,见是巧茗,也并没有表示什么,又垂下眼帘继续看奏折。

巧茗却被他这一眼给看懵了,站在屋子当中间,也不是该不该走过去。

她和他吵架把他赶出房的时候,凭着一时冲动的倔劲儿,到决定主动求和了,同样还是凭着一股冲劲儿。

然而,韩震的冷淡就像炎炎夏日里兜头浇下来的一盆冰水,把她心底里蹿动的小火苗全都浇灭了。

巧茗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一炷香,一盏茶,或者更久。

韩震一直埋头在奏章里,既不再看她,也没说过一字半句。

其实吵架后和好这种事,大多是一个人先铺了台阶,另一个就势下了就皆大欢喜的事情。

但是巧茗拎着食盒过来,意思表达的再明白不过,韩震却按照戏折子走,这事儿好像就有点难办了。

巧茗怯怯地往后退了一小步,她想如果他再没有动静,那她就悄悄地出去算了。

“这样就打算溜了?”韩震突然道,说话的时候头也不抬一下。

巧茗给吓了一跳,脚下拌蒜,一屁.股坐到在金砖地上,食盒脱手,滚了一圈,装着粥的炖盅也打翻了。

她一下子就委屈起来,咬着唇嘤嘤嘤地哭起来。

韩震撂下了手里的笔和奏折,绕过书案走了过来,检查她的手手脚脚,“摔到哪儿了?扭着关节了?哪儿疼?”

“我专门给你做的宵夜都打翻了……”巧茗哭得更大声了。

韩震听她这么一说,伸长了胳膊去把食盒勾过来,见炖盅里的粥还剩了一小半,便直接端起来,一口气咕嘟嘟全喝了下去。

“小心烫!”巧茗提醒道。

韩震放下炖盅冲她笑,“没事,正好。”

说完了伸臂把巧茗抱起来,放到书案后面的龙椅上,自己也在她身边坐下来,“你就在这儿陪着我,待会儿我看完了这些,咱们一起回去。”

巧茗便乖乖地坐着。

她想着国家大事实在重要,不能让他分心,便一直不说话,只百无聊赖地转着脑袋打量书房里的摆设,看够了就低着头玩自己衣裳上垂着的宫绦。

韩震正拿朱砂笔批着一份预防长江水患的折子,忽地觉得肩膀一沉,偏头看去,原来是巧茗靠着他睡着了。

他面上的笑容更加柔和,把笔放在笔搁里,侧了身子搂住她亲了两下。

巧茗似乎感觉到了,蹙着眉头嘟囔了两句,但是没醒,在他怀里蹭了蹭,找了个舒适的姿势,睡得更沉了。

御书房后面有个小房间,里面设了卧榻,韩震便把她抱过去,让她可以睡得更舒服一些。

韩震弯腰放下巧茗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头晕眼花,他摇了摇头,感觉正常了,便拉了锦被过来给巧茗盖好,然后直起腰来,随着这个动作,又觉得一阵气血翻涌,跟着喉头一甜,竟然吐出一口黑血来。

57、

巧茗是被喧哗声吵醒的。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头顶床帐花纹陌生,一时间竟想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哪里。

“御医来了!御医来了!”

巧茗听到小太监尖细着嗓子,呼哧带喘地喊道。

跟着是屏风另一侧人影晃动。

是谁病了?

巧茗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仔细地回忆着,自己煮了宵夜去找韩震,然后陪他坐着,再后来呢,大概是无聊得睡着了吧。

那这儿……是御书房么?

苍老沙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陛下脉搏慢且弱,节律不齐,脉动似有似无,如屋之漏……”

那声音顿了一顿,似乎有些犹豫,很快又坚定道:“这是中毒之象。”

屏风后面隐隐传来抽气之声。

中毒?

巧茗猛地明白过来,那老御医说的是韩震,韩震中毒了!

她忙不迭地跳下床来,蹬上了绣鞋,也顾不得整理发髻和衣裳,便快步地走了出去。

韩震半躺半坐在窄榻上,身后是叠了好几叠的引枕,他面色苍白,嘴唇发乌,看着格外憔悴。

陈福还有几个平日近身侍候的太监都围在跟前,一个两个脸上像开了染坊一样,有人气得脸色发绿,有人吓得惨白,也有人着急的脸孔通红。

“陛下中的什么毒?快想办法解了它。”陈福催促道。

“这……”御医显示有些为难,“恐怕得找到中毒的源头才能知道是什么毒,陛下今日的饮食,茶水,能否都拿过来给老夫验验。”

他诊出脉象不对时,便留心过了,紫宸殿里没有熏香,何况这毒十分霸道,更像是从吃食上动的手脚。

巧茗轻飘飘地走到韩震身边坐下,握住他的手,只觉平日里火热的大手,此时竟然变得寒冰似的。

韩震回握了她一下,本是想让她安心,但手上无力,反而更让巧茗难过。

陈福正指挥着小太监们,让他们想办法去找来今日皇上三餐加点心的剩菜过来。

可从他到小太监们都在挠头,这可是皇宫里,那可是皇帝的膳食,好端端地谁会留着剩菜呢!

皇帝一顿饭上十几道菜,他每样夹一两筷子就够吃饱了,剩下来的十次有九次都是赏了下面的人吃,哪里能留下来。

话说回来,皇上的膳食端上桌后,都是要银针试毒的,今个儿什么都没试出来,而且他们这些当值的,吃了皇帝剩菜的,也半点事儿都没有……

哦,还有茶!

两个机灵的小太监立马跑出去,一个去茶水房翻倒掉的茶渣,一个从前面桌案上捧了茶壶和茶杯过来,还顺道捡了那滚在地上的食盒回来。

陈福见了那食盒就打颤,小太监不知道,他可是知道的,那是皇后娘娘提来的,他觉得皇后娘娘和皇上虽然吵架了,却也不可能下毒,但事关皇上的安危,却是半点也不能马虎,不管主观上觉得谁有嫌疑谁没嫌疑,该查的都得查。

他这样想着,顺势便往榻上撇了一眼,见皇上正闭目养神,拧起的眉头明白显示着他的不适,而皇后娘娘则一脸忧心、目不转睛地盯着皇上看。

既然两人都没注意这边儿的事儿,那就更好办了!

试毒的银针是陈福随身带着的,但这种方式是最简单最基本的,要知道有些厉害的毒物不光是无色无味,甚至用一般的方式根本也验不出来,所以御医还叫人去太医院里取了一套专门的家伙事儿,包括了各种工具和药粉。

不过,还没等这套东西送进御书房的大门,手下的银针就先有了反应,有问题的正正巧就是巧茗送来的粥。

陈福看着那银针在食盒里洒下的粥水里渐渐变黑,原本只是有些肝儿颤,如今连手也颤了起来。

御医却没把他这反应当做一回事,只当是御前人验毒时马虎,累得皇上受罪,害怕自己被问罪。

正好小太监拿了他的家伙进来,御医从中抽了几个小瓷瓶,分别挑了药粉在粥水里搅动,片刻后道:“这粥里有砒.霜。”

巧茗本正给韩震拢着被子,听到这话整个人一抖,手跟着一滑,那被子就从韩震肩头滑落下来。

她不可置信地回头看,“你再说一遍?这是我亲自给皇上煮的粥,怎么会有……”

那老御医哪里知道还有这一出,登时吓得犯了气喘,虽说验出食物中有何蹊跷、尽力救治皇上是他的本分,但他可没想过毫无准备地指证皇后娘娘,在这皇宫里头,得罪了人,跟治死了人,恐怕没多大区别,后者有时候还能找补回来说是回天乏术,前者根本就是等着别人把自己的头往铡刀上拉!

跟着他过来的小太监连忙给他顺气,又从他的袖袋里摸出来一个鼻烟壶,搁在他鼻子底下给他嗅了一阵,老御医这才慢慢缓过劲儿来。

老御医却是不敢回应巧茗的话,只管从药箱里写了药方,叫御前的小太监送去御药房熬药,“要快,幸而陛下中毒不深,那粥……又洒了大半,所以并不致命,但也要赶快熬了解.毒的回来,不然伤了肺腑,将来恐怕圣体孱弱,会经常生病。”

韩震已经睁开了双眼,淡淡吩咐陈福道:“把银针拿过来我看看。”

陈福手上还捏着那根变黑了的银针,但他心思活络,并没有直接把针交给韩震。

他从桌上摸了个茶盅下来,当着韩震的面从食盒里舀起粥来,然后送到韩震身旁的榻桌上,放的角度不偏不倚,正好能让巧茗和韩震两个都能看到,这才从袖袋里掏出针筒,重新取了一支银针出来,戳进茶盅里。

片刻之后,银针被取出来,清晰可见下面半截变成黑色。

陈福这才低着头、弓着腰,把银针递在韩震手中。

韩震眯着眼睛盯着那支银针看了半晌,轻声道:“都退下,皇后留下。”

齐达章忽然毛躁地冒出来一句:“陛下,只留皇后娘娘在这里,恐怕不妥,毕竟……”

“都滚!”韩震蓦地吼了一声。

太监们连着那个老御医都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只恨自己只生了一双腿跑得不够快。

齐达章还梗着脖子想说什么,却被陈福半拖半抱地拽走了。

“你说,那碗粥是你专门给我做的?”韩震问道,声音里喜怒难辩,“是你亲手做的?”

巧茗没有否认,一来这是事实,虽然这时出了事,但也不能推在旁人身上,况且她也知道,韩震的舌头刁得很,是不是她做的,他吃得出来,便是此时不承认也没用。

“陛下,我没有……”她只能分辨道,“我没有害你,我是想来跟你和好的,我怎么会在粥里下药害你……”

然而,就是她自己也觉得这样的说辞十分苍白无力,难以取信。

“那你想想看,帮你手的谁有机会动手,你们在厨房里……还有事谁提一路提了食盒过来的……”韩震有气无力地提醒着她,“只要你说,我都信。”

巧茗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从御医说粥里有毒,她脑子里便走马灯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从进了小厨房后,她每一步都亲力亲为的,淘米,剥莲子,泡银耳,阿茸和素月两个虽然在一旁打下手,但都是做的杂事,帮忙递勺子洗炖盅的,再后来粥好了,她又是亲自盛的,就连装进了食盒里,她都不舍得交给别人提,一路上不嫌重的亲自拎了过来。

连她自己都觉得,不会再有人比她更有机会动手了!

“……没有……都是我亲手做的,可是我没有动手脚,陛下,不是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巧茗摇着头,着急地眼泪汩汩地往外冒,既是为她自己的清白,也是为之前的凶险,若不是不小心打翻了食盒,洒出去了大半,韩震岂不是已经……

韩震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摸她泪湿的脸庞。

巧茗连忙双手握住他的手掌,他会相信她的,她这样想,一直以来韩震都是无条件相信她的,这次也一样,现在这样温情脉脉地动作就说明了一切。

然而,耳中却听到他扬声道:“陈福,把皇后娘娘送到罗刹殿去,没有朕的命令,谁也不许放她出来!”

57、

阿茸提着食盒走在通往冷宫的长街上,她走得很慢,不时停下来扶着墙歇一歇,顺带揉一揉肋下的伤处,那里疼得像火烧一样,连喘气都费劲。

半个时辰前,她还好端端地等在紫宸殿外面,满以为巧茗马上就要和皇上和好如初,心头大石落下,彻彻底底地松了一口气。

谁想到等出来的不是携手回凤仪宫的帝后,而是慌乱进出的太监和御医,阿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本能地着急害怕,想进殿去看个究竟,却被守门的太监拦着不让进。

之后,就是巧茗被人押了出来。

在宫里久了,哪里能不会察言观色,阿茸一眼就看出来,虽然那些太监们表面动作上还算恭敬,但一个两个面上都是不忿之色。

这是冲着谁来的?

阿茸大着胆子上前去和陈福说话,虽然她品阶远不如他,但因为是皇后娘娘身边头一号的宫女,陈福平日对她也格外和气耐心,可这回,陈福只冷淡地道:“阿茸姑娘,这事儿不是闹着玩的,你就别掺和了!”

阿茸不解其意,只是一个劲儿追问:“娘娘到底出什么事儿了?你们带她去哪儿?我是近身侍候娘娘的,我也要去!”

话音才落,陈福一脚就踹在她肋下,啐道:“不知好歹!”

然后,人就跟着押送巧茗的队伍一块儿走了。

阿茸命道好,一进宫就被挑进了尚食局,学不好、做不好的时候也挨罚,但最多不过是打手板,那是为了叫她们长记性、少犯错的,不像那些冲撞了贵人或是犯了大错的往死里罚,所以这一脚是她身上挨过最重的了,踹得她不光身上疼,连脑子也懵了,跪坐在青石板地上,半天都不知道起来。

等她回过神来,那队人已经走远了,连影儿都看不到了。

阿茸连忙去追,但她一吸气肋下就一抽一抽地疼得更厉害,根本跑不起来,好不容易走出紫宸宫的院门,左右长街上依然看不到人。

想再退回去打听,门前的侍卫却不让她再进去了。

阿茸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捂着肋回了凤仪宫,叫罗平和罗安出去打听。

太监们腿脚儿快,门路也多,两刻钟后回来,绘声绘影地学给她:“阿茸姐姐,这消息宫里头已经传遍了,那速度比离了弦的箭还快……”

阿茸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喝道:“别废话,说正题!”

罗平正色道:“皇后娘娘给皇上下毒,当场被抓住了,送进了冷宫!”

“胡说八道,娘娘明明是去和解的!”

“我也觉得娘娘不至于,”罗安道,“不过,那些人传,说皇后娘娘和皇上有了嫌隙,仗着自己生了皇子,便打算杀了皇上,之后太子登基,娘娘就能当太后了!”他学完了啐道,“说得跟真的似的,好像他们天天躲在娘娘床底下听着看着,比咱们都了解娘娘似的。”

罗平补充道:“据说娘娘给陛下送了一碗粥,陛下没验过就喝了,然后吐血晕了,御医过来一看,说粥里面是砒.霜。”

阿茸腿软,抱住了廊柱,却也没有用处,还是跌坐到了地上。

那粥是她帮着熬的……

她看着对面脸色煞白的素月,还有她一份儿。

“这时候不能慌,”素月倒是镇定,还能出个主意,“我去找太皇太后想办法,阿茸你派个人往冷宫那边儿瞧瞧情况。”

阿茸盲目地点头,她这会儿已经完全吓傻了。

罗安又跑了一趟,回来后说得咬牙切齿:“冷宫那边已经叫羽林卫围起来了,谁也别想进,管事的是刚升了千户的永昭候世子顾烨,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就烧在咱们娘娘这儿了!”

阿茸一听这名字,却觉得有了盼头,到底也是熟人呢!

她麻利地上小厨房去煮了一大锅绿豆汤,拿了最大的一个食盒装起来,又找了今天剩下的点心,重新摆盘装饰,直到弄得看起来跟新做的没什么两样了,便也放进食盒里,自己提着往外走。

罗平和罗安要帮忙,也被她拒绝了,“你们远远的跟着就行,能看见我,但别叫别人注意到你们,万一我出了什么事儿,起码有人知道。”

说完了又想起一件事来,回到房里从妆台带锁的抽屉里翻出个荷包,数了数里面一共十四颗金豆子,是她到巧茗身边后,巧茗每月在月例外另给她的,说是让她存着傍身,当嫁妆,流云也有一份。

阿茸就这样怀里揣着金豆子,手里拎着食盒,三步一喘气地到了冷宫外面。

打眼一看,果然和罗安说的一样,院墙外宫门前站了好几个羽林卫。

阿茸以前来过这里,知道虽然有巡逻的羽林卫会路过,却是没有人专门把守的。

而且早几个月的时候,淑嫔因为谋害皇嗣被关进了幽兰殿,也一直没听说过这里派了人来看守着。

所以,如今这些人是为了谁而来,根本显而易见。

食盒有些偏重,阿茸身上又带着伤,别说拎个重物,就是走几步都比平时费劲,不过她还是咬着牙蹭到了大门前。

沿路上的羽林卫都按着刀柄站着,见了她没有任何反应,估计在他们眼中她就跟夏夜飞过的流萤差不多。

不过要想进院门,那就是——做梦。

一左一右两个侍卫绣春刀一抽,哐啷一声交错成一个斜倒的十字,架在前面挡住了阿茸的去路。

“我……我是来找人的!”阿茸扯着嗓子喊了一通,顾世子,顾千户,顾大人,轮着个儿喊了好几遍,到最后声音都开始发颤了,才见着顾烨慢悠悠地从院子里出来。

“顾大人,”不待顾烨问,阿茸主动说道,“我听说顾大人带着兄弟们在这儿辛苦,特地带了绿豆汤来给大家解解暑气。”

顾烨倒是还记得阿茸,往后扫了一眼见就她一个人,便叫人接了那食盒。

不过他们没立刻吃,反而当着阿茸的面叫人抱了只野猫过来,舀了一碗绿豆汤,又扔了块点心给它,看着那猫儿吃饱喝足,又等了快两刻钟,见什么事儿都没有,还是神气十足地喵喵叫,这才点头让手下人去分。

阿茸一直讪讪地站在他旁边,明白了他的想法,脸上更是青一阵白一阵,事先想好的词儿早忘了大半,最后索性直来直去,“顾大人,我想进去看看我家娘娘,麻烦您行行好……”

“皇上有命,谁也不能见皇后娘娘,就是连只猫儿都不准进去。”顾烨从手下手上接过盛给他的绿豆汤,咕嘟嘟灌了两口,再咬一口桂花糕,赞道,“这是你做的?手艺不错!比我们家厨娘强多了!”

阿茸心里头的火儿蹭一下蹿了老高,这什么人啊,喝了她的汤,吃了她的点心,结果不卖人情不算,竟然还敢调笑她!

可她有求于人,哪敢当真跟顾烨发火,抿着嘴眨了眨眼睛,就从怀里掏出那个荷包来往顾烨怀里塞,“顾大人,求你了,我就想进去跟我们家娘娘说说话,陪她一会儿,那里面多可怕啊,上次来的时候有你们在,我都吓晕了,现在黑灯瞎火的,娘娘一个人在里面,别再吓出个好歹来……求你了。”

侍卫吃东西都是狼吞虎咽的,顾烨也不例外,阿茸说这一串话的功夫,他已经解决了自己那份桂花糕和绿豆汤,把碗往旁边一个侍卫手上一塞,摸出那个荷包来颠了颠,大约是觉得有些分量,便倒出了里面的东西查看。

“这可不行,谁知道进去的时候是你,出来的时候还是不是你啊。”

阿茸脑子里转了两圈,才明白他的意思,连忙撇清道:“绝对不会的,我就是想跟我们娘娘说说话,看看能帮上什么忙。”她手往旁边一划拉,“你们这么多大人带着刀守在这儿,就是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作乱啊,我还要命呢!”

不想顾烨不接她的话,反而突兀地问道:“哎,这是你们娘娘的家当,还是你的啊?”

阿茸不解其意,却觉得这是个好机会,诚实道:“这是我的,我的全部家当了!是我攒的嫁妆钱!你就答应我吧,再不行,你跟我一起过去,就那么看着我,保证我不搞鬼!”

顾烨深深地打量了她两眼,反问道:“你把嫁妆全给我了,就为了见你们娘娘一面?见完了呢?你打算怎么办?你手上没钱了,要是你们娘娘真是冤枉的,你还能托人帮忙么?就算有,我看能帮上你的人也看不上这么点金豆子。要是你们娘娘不冤枉,你又怎么办?到时候皇上问起罪来,你们凤仪宫的人都跑不了,就是留下命来,也得不着好差事了,想再攒这么恐怕一辈子都没戏了。”

他说着把荷包塞回阿茸手里,“你听我的,别搀和,这玩意儿你自个儿留着,到时候上下打点打点,说不定还能谋个像点样的差事,平平安安地挨到满了年岁出宫回乡。你们娘娘的事儿太大了,你管不起,我是为了你好!”

阿茸握着荷包,怔怔地站在那儿,顾烨说的话她不是不明白,可要是真按照他说的做,那巧茗怎么办?

她只想着想尽办法,先见着巧茗一面,把前因后果问个明白,然后……然后的事情,她没想得那么远!

她不过是占了天时地利之便,至于人和……不是还有梁太师一家吗?

论起来能在皇帝面前说上话,太师大人和梁二公子肯定比她强啊!

不过……看着眼前的顾烨,阿茸又不那么确定了,那时候淑妃和顾炜的事情一出,可没听说过永昭候家有人出来帮他们走动的,那还是亲生的呢,巧茗和梁家只是认的干亲……

阿茸发现事情比她原本料想的还要艰难,而自己又一筹莫展,根本没有办法,她心里着急,身上好像比之前还疼了,实在绷不住劲儿,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顾烨眼睛瞪得像铜铃似的,他没说什么啊,都不是狠话,不是劝她为自己着想么,怎么就把人弄哭了……

旁边的侍卫们看了都跟着起哄。

“头儿,你怎么把大姑娘弄哭了?”

“头儿,是不是你欺负了人家不肯负责任?”

“将来都是当侯爷的人,屋子里多收一个不紧要!”

“就是!人家都把嫁妆给你了,谁家的姑娘也不会更实诚了!”

顾烨听他们越说越不成话,喝止道:“都闭嘴,办差呢,你们当出来玩啊,谁再说就拉出去绕着皇城根儿跑一百圈!”

侍卫们不情不愿地闭嘴了。

顾烨连忙拉着阿茸走开,估摸着距离让那些家伙再听不到他们说什么,才问:“阿茸姑娘,你这是哭什么啊?有什么事儿,你说一声,我能帮你就尽量帮。”说完了发现不对,又赶紧补上,“但是真的不能放你进去见娘娘。”

“可是我只想帮帮她……”阿茸一听哭得更厉害了,“我们当初一起进宫的,我十一,她十二,从头一天起就睡一个炕上,后来又一起进了尚食局,一起从洗菜切菜学起,学不好时一起挨打,回到屋子里互相上药,那么多年下来,比亲姐妹还亲,我们那时候说好了,等将来到岁数了出宫,如果不嫁就一起开个酒楼,嫁也要嫁在一起……”

那些过往的画面从眼前闪过,每一幕都像是昨天才发生过的那样鲜明,“后来她救了帝姬,得了陛下的青眼,有了好日子,我也沾光,我想既然她不能出宫去了,那我就在宫里一直陪着她,万一等她年纪大了,皇上不喜欢了,也好有个人能陪着说话,不会孤苦伶仃……可是……怎么一下子就变天了……刚才还好好的呢……现在就关起来了,皇上会不会要杀她……我不怕把嫁妆都花光了,反正没有巧茗我也没有这些钱……我就是想帮她……淑嫔娘娘给送进去身边还跟了个丫头呢,我们娘娘只有一个人……”

说到后来,根本已经泣不成声,前后不搭。

顾烨也不劝,只是让她哭让她说。

他知道突然出了这么一遭事儿,皇后宫里没人不胆战心惊,就想着让这小姑娘发泄一通也好。

不想听着听着,倒是有些感慨,这姑娘跟皇后娘娘不过是进宫后认识的,相交也就几年功夫,竟然这般情深义重,虽然几颗金豆子他不放在眼里,但却是她的整幅身家,竟然连后招都没想好,就义无反顾地拿来帮人。

他想起自己家里的事儿来,想着这几年里,顾炜一直把自己当贼一样看待,没少给自己挖坑,就盼着自己倒霉,甚至前途尽毁,这还是同父异母的亲大哥呢,论起情分来竟连人家半道儿相识的十分之一都没有!

就是这么一晃神儿的功夫,却见阿茸忽然一口气儿上不来,两眼翻白,直接晕了过去。

顾烨连忙上去扶了一把,空出的手拍着她的脸颊,“阿茸姑娘,阿茸姑娘”的叫了几声,又掐了人中,但就是不见人醒。

罗平罗安远远看着不对劲,提着灯笼冲上来,灯光闪耀下,顾烨才看清楚阿茸一张精致的小脸惨白得像纸一样,嘴角还有鲜血淌出来……

*

罗刹殿里,巧茗坐在地上,全然不知道外间发生的事。

一年前她曾经对这里无比好奇,还曾跪在外面从地窗向里张望,那时她想不到自己会生下两个皇子,想不到自己会当上皇后,更想不到有朝一日,她会被关在这里。

她被押过来的时候,罗刹殿从外面看起来跟一年前没有任何区别。

陈福指挥着太监们敲开门上钉的木板,把她推进来,门在她身后“吱呀”一声关上,然后是乒乒乓乓重新将木板顶死的声音。

一阵热闹后,脚步声渐渐远去。

一切归于寂静。

室内一片黑暗,只有木板缝隙间透进来丝丝缕缕的月光,照在地上,细细长长的一道线。

巧茗抱膝团坐着,一心琢磨今天的事情。

她一点儿也不怪韩震不信她。

若是两人交换位置,她也不会信他。

上次不就是这样么,当时她以为韩震要杀自己,可是一点儿也没留情,一刀扎在他胸口上,事后多亏韩震为自己遮掩,不然这刺杀天子的罪名早一年前就该扣在自己头上了。

韩震给过自己一次机会,但是这次,他大概是对自己彻底失望了吧……

可是,这次真的不是她。

巧茗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是谁,又是怎么动的手。

她反正也死过一回,现在的日子都是捡来的,真是没办法了,再死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是这样不明不白的,当真叫人不甘心!

而且她还有两个孩子!

若是这样就死了,背着弑君的罪名,那两个孩子会如何?

不到一个时辰前,巧茗还觉得让自己的孩子出家当和尚太过委屈,现在情势转变,她倒觉得若是当真能如太皇太后说的那样,在寺庙中一世平淡又平安,或许也不失为一条好出路。

小的命运或许不会更糟了,但是大的那个呢,她背了罪名不紧要,可是有个弑君的母亲,锵儿会不会连太子都当不成,她前世在家里也是读过史书的,被废了太子的,从来都没有好下场。

巧茗还是不甘心,本来他们母子三个不至于如此的,是谁,到底是谁在害她?

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里,连时间都似乎静止了,若不是月光流转,隐去了地上那道细长的光线,她几乎也要以为自己已凝固成一块石砖。

巧茗站了起来,她抻了抻微麻的腿脚,试着在黑暗里行走。

她已经想通了,她要出去,不管等多久,一定要出去,不为自己,也要为了两个孩子,所以在这之前,她必须保证自己好好的,不能自暴自弃。

不知道踢到了什么,脚下一个踉跄,巧茗紧着倒了几步,却又不知道踩中了什么,脚底一滑,扑跌在地上,手下不知按中了什么,毛茸茸的,还有会动,好像不止一个,吱吱唧唧叫着跑了开去。

是老鼠!

巧茗吓了一跳,还有点恶心,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听着声响要躲。

四周乌漆麻黑的一片,到底不如在光亮的地方身手敏捷,她又摔了好几次,有时是被地上散落的东西绊倒,有时是被那些到处乱窜的小东西吓得。

最后终于靠在了一堵墙边,可是听着响动,那**老鼠竟然成**结队嚣张狂叫着往她这边追来。

巧茗只能再躲,她怕再摔跤,双手都扶在墙上,那墙壁并不平坦,她遇着了障碍也不愿松开,生怕一下子偏离了方向,再找不回来,干脆慢慢蹭着过去。

脚面上悉悉索索地爬过去什么,巧茗身上一个激灵,手不由自主地在墙上用力按,不想正面墙都晃动起来,她人紧紧靠着墙壁,也跟着晃,甚至跟着那面墙转了起来。

晕眩过后,眼前蓦地一亮,忍着刺眼的感觉打量,竟是身在一条通道之中。

地面只是普通的泥土,两边的墙壁倒是木板铺成,每隔上二十多步,便点着一盏长明灯,倒叫她想起太皇太后宫里那间密室来。

巧茗几乎没有犹豫,立刻迈开步子往前走去。

她不知道这条通道的尽头会到哪里,但不管是哪儿,都比留在罗刹殿等死好!

若是到时候被抓住了,还可以说,为了躲老鼠不小心闯了进来,又不知道怎么回去,只能往前走,走出来就打算找皇上去,免得被当做畏罪潜逃!

巧茗能感觉得出来,地势是向下走的,或许起头时是在罗刹殿墙壁的夹层里,后来慢慢地就应当是转入了地下,毕竟若是在皇宫地面上建一条地道,一定不能瞒住人。

路弯弯曲曲,七拐八拐,有时有岔路,然而并不需要她做什么选择,因为每次都只有一条路能走通,其余的都被封起来,铁闸门锁着,明显是人工所为。

大殷的皇宫是在前朝皇宫的基础上扩建的,所以巧茗一点也不意外地下会有这些密道,据说当年兵临城下,前朝的最后一任皇帝就是从密道里逃跑的,到现在几十年过去了也没找到下落,没人知道他是生是死。

想起这件事来,巧茗倒几乎认定这就是那条逃生的密道,满有信心一定能通到宫外。

她并没有想远远逃开,毕竟还有两个孩子在这里,她无论如何舍不下。

但两辈子加起来她也没超过十八岁去,还是少年人心性,走这样一条终点未知的路,就像一场充满新奇的冒险,不能不叫人兴奋异常。

路并不远,很快就到了终点。

那不过是一堵看上去没有任何特点的墙壁。

巧茗却没有失望。

这面墙外一定是另一个世界,她小心翼翼地四处摸索,寻找机关。

或许设计密道的人本就没打算在这里为难人,那机关就设在长明灯下,巧茗按了下去,墙壁旋转起来,将她送了出去。

巧茗站定了身子,四处打量,见自己是在一间没窗没门的小屋子里,这屋子不大,约莫三丈长,两丈宽,一眼便能望到尽头——西北面堆着各种时鲜的蔬菜,东南面垒着酒瓮。

有些眼熟。

好像是尚食局的地窖。

她再看,西南角是向上的石阶,石阶上站着一个人,身材高大,穿着大红色织金的曳撒,脸上带着一张罗刹恶鬼面具,牛角兽眼,獠牙斜突,乌金材质在昏暗的灯光下反着光,更显得狰狞可怖。

这人是谁?

夏玉楼不是死了么?

怎么还会有鬼面人出现?

巧茗全身肌肉紧绷,下意识地便想回转到地道里去,可惜慌乱之间找不到让墙面转动的机关。

身后的脚步声近了,她只得转过身去面对。

那人在她身前三步处停下,并不说话,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来,缓缓地取下面具,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59、

在巧茗几乎已经绝望的时候,韩震伸手抚上了她的脸颊,轻声道:“我知道不是你。你不是那种暗地里玩花样的人,要是真恨得想杀了我,只会真刀真枪的来,就像在行宫那时候。”

这是夸她还是损她?

不过,心中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

“虽然我不知道是谁,不过既然没成功,肯定会有下一次。我把你关在冷宫里,是为了让真正动手的那个人放松警惕,他要是知道我有心捉拿真凶,或许就不敢再动手。”

“你要用自己当诱饵么?”巧茗紧张道,“会不会太危险?”

她的关心令他愉悦,柔声安慰道:“不怕。”又试探着问,“你再想想看,到底有谁能有机会在那碗粥里动手脚。”

巧茗只好把烹饪的过程整个复述给他听。

韩震听后又是沉默半晌。

“陛下,你想到什么吗?”

“我先送你回去。”韩震再次忽略了她的问题。

他牵着她的手,沿着密道往回走,两个影子并在一起,长长地拖在身后。

“闯进鹿鸣宫威胁你的人不是我。”

他忽然说起这个,巧茗楞了一下才知道回应,“那是谁?”

“夏玉楼。那日审问时他承认了,无意中知道罗刹殿关着人,便想打探其中的秘密,试图从中搞起风雨。”韩震冷哼道,“真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所以,因为涉及了被窥视身份的秘密,他才立刻杀死了夏玉楼。

巧茗明白了。

可是,她不懂,一个渔村出来的少年,进宫来挣得一份好前程,已是很有体面的事情,为何要动这样的歪心思呢?

除非死人会开口,不然这其中的原委恐怕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巧茗犹豫再三,还是把林家和夏玉楼的关系告诉了韩震,“我们都互相坦白,再也不隐瞒对方事情。”她这样说,之后又不忘求情,“林鹤和巧茜都还是孩子,他们当初都不知道兄姐去何处当差,自然也不可能参与夏玉楼的阴谋。”

“在你心里,我就是不问青红皂白,草菅人命的人么?”韩震不满道。

“当然不是!”巧茗扯着他的袖子摇晃,“我是怕陛下迁怒我,再也不理我。”

好话人人都喜欢听,韩震道:“这还差不多。我见过他们,对他们的性情也知道大概,不过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是心善,把人都往好处想,可做人不能这样轻信,我会派人暗中调查监视,最后能确定他们无辜才行。”

巧茗很满意,“这样安排很合理,清者自清,只要那姐弟两个没有搀和夏玉楼的事情,别人也抓不到他们的把柄,自然可以平安无事。”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不知不觉就来到暗门前。

“我不想进去,那里面乌漆麻黑什么都看不到,”巧茗抱怨,“还有老鼠。”

韩震俯身在她额角亲了亲,“委屈你了,我会派人过来,好好打理一下屋子。你想锵儿么,我也给你送过来。”

“想的。”巧茗在他胸前蹭了蹭,“两个孩子都想。”

韩震轻抚她的鬓发,“暂时,他还不能出现在人前。”

暂时?

他的话带给她希望,于是趁势添砖加瓦,“陛下还会再考虑看看么,把孩子们分开,并不一定能避免悲剧发生,许多时候坦白比隐瞒更能化解矛盾与误会。”

韩震模模糊糊地回答:“别想太多了,你安心等着我接你出来。”

他的态度比之前已经软化了许多,巧茗知道不能逼得太过,不然只怕会弄巧成拙。

她也知道,韩震不能留得太久,尚食局那边寅时就开始准备早膳,到时候膳房里人来人往的,韩震没有办法悄悄离开,只得依依不舍地松了手。

*

天还没亮,齐达章就带着一队人马来到冷宫。

他们拆下钉死罗刹殿门窗的木板,打开门窗通风,打扫房间,将旧的家具搬出去,换了整套新的进来。

一切收拾妥当了,又有人送了整箱衣物和日常用品进来。

淑嫔也被从幽兰殿请了出去,至于她被请到了哪里,大家都不知道,也没有人关心。

幽兰殿那边的角房则给改成了小厨房,

最后是乳母何氏和翠玉、琵琶带着太子和伽罗一起到来。

“阿茸姐姐一听皇上肯派人进来,第一个请旨,可是她被陈总管踹得吐了血,皇上命令她好好休养。”翠玉学着韩震的强调,“朕知道你忠心皇后,不过派人进去是照顾皇后起居的,你现在这个样子根本做不成事,只能添乱,还是养好了伤,之后再议吧。”

阿茸还是不能安心,早起硬撑着到罗刹殿走了一趟,亲眼见过巧茗安然无恙,殿内一切也布置得妥当,比起凤仪宫来只是少了奢华的装饰,其余事物一应俱全,这才肯真的听劝回去将养。

御书房里,刚下了早朝回来的韩震正在批阅奏章。

陈福进来禀告:“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奉命来给陛下送药膳。”

按说经过昨晚那么一出,陈福本来想得好好的,任何人,只要不是御膳房出来的,往紫宸宫里送吃食都要赶走。

但是皇上昨天关了皇后娘娘,半夜里突然闹腾起来,让人把冷宫收拾舒服了,又搬搬抬抬的布置一番,还送了伺候的人进去。

这下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就有点让人摸不清了。

说没恼吧,二话不说就把人关冷宫了,连还吃奶的太子都一起送过去了关着。

可说恼了吧,关冷宫顶多放个把宫女跟着,还真没听说过谁给关起来还要把屋子收拾布置好了,再建个小厨房的……

陈福脑子里绕了一圈,又听这个眼生的宫女说是早上去探视过皇后时,娘娘亲口吩咐的,他估摸着这是皇后认错求情讨饶呢,所以便进来传了一声,让皇上自己定夺。

皇上果然允了。

那个宫女提着食盒进来之后,陈福亲自用银针验过,侍膳的太监也先尝了,确保真的毫无问题后,才呈给皇上。

韩震装模作样的用了一口,然后问道:“你是哪个?以前没见过。”又问,“你去看过皇后,她现在如何了?”

素月低着头,毕恭毕敬地回答:“回陛下,奴婢名叫素月,刚到娘娘身边不久,娘娘本是交代阿茸姐姐的,但阿茸姐姐身子不适,不宜走动,所以才吩咐奴婢走一趟。娘娘托奴婢递个话儿给陛下,说她与陛下争执后一直心绪难平,这才想岔了,做错了,娘娘会好好地在罗刹殿里静思几过,还望陛下看在太子和帝姬的份上对娘娘从轻发落。”

韩震面上不显,心中冷笑不止,若不是昨夜里他见过巧茗,此时只怕会信了这宫女的谎话。

他听巧茗讲起准备粥水的过程时,便怀疑了太皇太后送的宫女。

需知下毒这种事,并非一定要放在食物里,有时也可在餐具上做手脚,将□□溶成液体抹在炖盅壁上,看不出来不是水不算,便是擦干了也会留有残毒。

不过这样做,又是当着巧茗和阿茸两个面前,手脚肯定是要非常快的,寻常的宫女可做不来。

这个素月与他从未谋面,根本不可能自作主张谋害皇帝,但她的背后的人……

韩震素来对太皇太后十分尊敬,当初不得不送她出宫到护国寺暂住,只是因为她看出了他身份上的蹊跷,并且表示了对于他行为的不满。

他一直觉得,只要假以时日,只要他做得不比他的兄长差,太皇太后一定会认同他的。

韩震从来也没有想过,当年留他一命,还亲自抚养教导过他的皇祖母,会狠下心要他的性命。

然而现在事情明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也是他自己蠢笨,竟然想着将小儿子交由太皇太后暂时照看着,这不是摆明将筹码送到对方手中——只要韩震死了,皇后又成了杀人的凶嫌,宫里乱成一团,太子又没有人照料,到时候还不是等于两个皇子都捏在太皇太后手中,如今的形势比当年太.祖驾崩时不知简单多少,太皇太后拥立新君是理所当然,根本没有人能和他的儿子争,至于朝政,她也有二十多年的经验,如今又才五十出头,身体正好,精力不减,智慧更增,辅佐幼帝绝不是难事……

韩震如是想着,便打算看看素月昨日一击不中,今日还打算做些什么,于是并不戳破,跟着演戏道:“嗯,若是皇后真能改过,才是一件好事,她为朕生育皇嗣有功,朕会念着的。”

素月福身表示这话会替皇上传达给皇后,之后又补充道:“娘娘还给亲自画了一幅画,以示负荆请罪之意,嘱托奴婢一定要交给陛下。”

“那你过来,呈给朕。”韩震道。

陈福有些纳闷,往常就是大臣到了御书房,有什么东西要呈给皇上,也是由他从对方手里接过来再交到皇上手上,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

他心思有些活泛,重新打量了一番素月,论颜色不过清秀,身条看着不错,但是已经二十来岁,年纪有点大,便觉得自己想左了。

只是这么一分心的功夫,素月已经走近前来,踏上三级铺着红毯的木阶,在书案的另一头站定,从袖筒里取了个卷轴出来,慢慢展开。

韩震留心看,纸上果然画着负荆请罪的故事。

眼瞅着画面一点点呈现出来,直到最后。

“放下吧。”韩震吩咐道。

有那么一瞬间他疑心自己想错了。

素月弓腰将画卷放至桌上,直起身子时忽然从右袖中滑出一柄短刀,挥刀向韩震刺去。

“来人啊,有刺客!”

陈福高声叫唤,想也不想便往前一扑,挡在韩震前面,肩膀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刀。

耽搁了这么一下,梁芾已带着侍卫从殿外冲了进来,三两下便将素月拿住。

*

翊坤宫里,太皇太后正在礼佛,忽然听到身后脚步声响。

她停下敲着木鱼的右手,回头看,吕嬷嬷一脸担忧地走进来,禀告道:“太皇太后,紫宸宫那边抓了一个刺客。皇上亲自审问,问明了罪责后,已将人处死。”

太皇太后扶着吕嬷嬷的手臂起身,慢慢踱步到窗前,遥望天边落霞,兀自出神。

三日后,太皇太后再次离宫前往护国寺为皇室祈福,终身未再回宫。

*

罗刹殿。

三个月大的韩锵撑着手肘趴在铺了软垫的榻上,巧茗手上拿着七彩绣球在比他高的地方逗他抬头。

翠玉和琵琶也跟着起哄。

韩锵是个很有腔调的男婴,初时对这一**女人的咋呼只做看不到,后来不知道是否被吵得烦了,不得不应酬,撇着嘴猛地梗着脖子扬起头来。

“母后,”伽罗软软的童音响起,“弟弟这样好像小狗……”

话音还没落,韩锵就“嗷”地一声哭了起来。

巧茗连忙把他抱起来哄,“乖哦,不哭不哭,你是男孩子,脸皮不能太薄。”

伽罗对着手指道:“弟弟不哭,我是说你像小狗一样讨人喜欢。”

韩锵哭得更大声了。

远远地,忽然有另一个婴孩的哭声跟他和在一起,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

一个人走了进来。

巧茗抬头看,因为背着光,看不清模样,只看得到他穿着大红织金四团龙曳撒,头上戴着翼善冠,手里还抱着一个裹在大红襁褓里,哭得正欢的娃娃。

——全文完——

60、番外二前世

她来了。

脚步轻快,牵动他的心。

地窗支起,菜肴一盘盘递进来。

他的视线却落在那纤巧莹白的小手上。

不知摸上去是什么感觉?

他不由自主地探出右手……

“今天又做了松鼠鲤鱼,上一次见这道菜你吃的最多,想来很喜欢吧。”

濡软的柔声细语在他耳中听来有如天籁。

“枸杞桂花糕是我最喜欢的,你也尝尝看。”

她那样体贴他,他却卑劣地试图轻薄她……

惭愧万分地收回手,埋头在酸甜可口的菜肴里。

“有件事,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

“其实,我不是现在这个我。”

她喁喁诉说,他侧耳倾听。

“你会相信我吗?还是你会觉得我是个妖物?”

“算了,反正我敢告诉你,也是因为你根本不会说话,又怎么能傻得指望你安慰我。”

“不过,这么长时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可会写字?”

他会的,可原来给他起名的人,正式如今冷血无情把他囚禁在此的。

他不想提起自己的名字,怕给她招来祸患。

“不如,我帮你起个名字,免得每次都你啊你的,不好听。”

她偏头思索一阵,“你觉得‘长风’二字如何?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虽然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但是我想,你应当也会有脱离困境,大展宏图的一日。”

“唉,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哦。”

“长风,下次给你做宫保鸡丁怎么样?也是我喜爱吃的呢。”

“还是老规矩,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哦。”

她收拾了碗碟,像来时一般,轻快地离开。

他默默地坐在殿中等待,太阳东升西落一次,他便在青砖地上刻一道痕迹。

刻痕攒满十道,她又来了。

“那日在长街上见到母亲与伽罗,可惜不能相认。”她轻轻叹一口气,“我如今身份低微,连上前叙话都没有资格。有时候,我会想,老天爷做事到底有没有他的深意,如果有,那么,叫我来到这具身体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与亲人咫尺天涯,相逢对面不相识。仇人就在眼前,却拿他毫无办法。还有,历史正在一幕幕重演,左仆射于右知于大人一家已获罪,明年轮到右仆射曲方舟曲大人,然后便是我爹爹,至此为止,连同十三年前的谢司空在内,当年先帝任命的辅佐幼主的四名辅政大臣便被剪除干净。可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阻止不了。”

“长风,你说,为什么会这样呢?他们做错了什么?当年要不是他们能把持朝政,别说今上,就是先帝也难以登基,怎么当年被看重的原因,如今却成了罪责,被忌惮,甚至不除不可呢?”

“长风,如果你做皇帝,会如此绝情么?”

他不会,只要她不喜欢的,他通通不会做。

在暗无天日的幽禁岁月里,她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光亮,全部快乐的源泉。

可惜这份快乐注定不能长久。

重见天日的时候,竟然就是他的死期。

他的面孔,他的身份,尽是今上的隐患,是江山不稳的隐忧。

行刑是秘密进行的,除了皇帝少数的心腹,根本无人知晓皇宫某处,年久失修的宫殿里,有一个生命即将逝去。

他被灌下鸩酒,腹中灼烧疼痛,却一时死不去,还能扭曲着身体挣扎爬动。

手落在青砖地的刻痕上,已满新的十道,今天她会来。

他想在临死前见她一面,奢侈的也是卑微的唯一的愿望。

又怕吓坏了她,也怕她见到不应见到的,无辜被牵累。

痛苦中想起她曾经说过的话来。

他也疑惑过,上天让他来世上走一遭,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道只是做一个见不得光的影子,之后因为莫须有的罪名死去……

他不甘心。

从前他没想过不安分守己,那个与他一母同胞的人却不相信。

如果时光能倒流,他想,倒不如坐实了兄长对他的怀疑,这样就算最后还是逃不过一死,至少没有枉担虚名。

只是他没有机会重来一回。

“长风?”少女惊呼的声音响起,“是你吗?”

一只微凉的小手抚上他的脸庞,“你怎么了?”

他的视线早已渐渐模糊,勉强分辨出她的模样,年轻的靓丽的面孔,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动人。

如果真的有机会重来一回,他还要把她捧在手心里。

他知道到哪里去找她。

天启十八年春,二月二十二日,她因为帝姬落水而来到这个世界,从落难的太师千金变成了尚食局的女官。

他伸出手,想去握住她的,再告诉她让她等着他来找她。

然而鸩酒的毒性已至最强,他开不了口,那只手也从半空中无力的垂下,缓缓地,无声地,跌落在青石板地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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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冠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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