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1章
蚕月初,春寒仍陡峭,一场风雪连绵数日,湿冷不输隆冬。
天候反常,惜薪司破例将本已停止供应的取暖木炭重新分发至各处宫院。
炭亦如人,也分三六九等。
最上等红罗炭,燃烧持久,火力旺盛,无烟无味,只供皇帝与后宫妃位以上者使用。
至于宫人内侍,则只有浓烟滚滚、气味呛鼻的柴炭。
巧茗在榻上辗转,偶尔几声咳。
榻脚处有炭盆噼啪作响。
她蹙眉看那黑烟缭绕,终是忍不住拥被起身,推窗透气。
北风卷着细碎的雪花闯进来,吹得人一个激灵,顿时困意全消。
“哟,你这到底是冷还是热?”同屋的月白推门进来时,刚好看到巧茗半身倚着敞开的窗扇,撇嘴道,“冷就烧炭盆取暖,热就开窗吹风,你两样一起来,到底是冷还是热?难不成当真在清风湖底撞成了傻子,连冷热都不晓分辨?”
午时初刻,正是尚食局轮值换班的时间,阿茸随后而入,将那刻薄的话语听得一清二楚。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阿茸气得瞪眼鼓腮,驳斥道,“巧茗只是记不起前事而已,商御医都说除此之外其余并无影响……”
月白眼一翻,不屑地打断她,“是啊,得太后特准御医看诊,便再不将他人放在眼里,只管自己胡闹,也不想想份例里的炭给她糟蹋没了之后,其他人是不是得跟着一起挨冻。”
巧茗这几日人在病中,多亏同屋三女照顾并轮流代她当值,心中念着这份情谊,便不计较月白说话泛酸刺耳,伸手关窗,好声好气道:“对不住了,只是给那烟呛得一直咳,所以才开窗换换气。”
月白“切”了一声,嗤笑道:“做过帝姬的救命恩人,果然连做派都不同以往。可惜,就算镶了金,里头还是穷乡僻壤来的野丫头。进宫前连炭都没见过,这会子有的用还不偷笑,居然还嫌三嫌四。要我说您失策了,如果救的不是帝姬而是皇上,说不定能封个妃位,用上红罗炭,到时候您周身仙气儿,自然不会再咳。”
“哎!有你这样挤兑人的吗?你家里要是大富大贵,吃穿不愁,也不会进宫为奴为婢。”
阿茸踢掉绣鞋,爬至巧茗榻上,赌气推开窗,反身叉腰,下巴一扬,“巧茗病着,难免比平日多些讲究,你怎地就不能多担待些。炭是有数的,但都开春了,左右不过冷上这几日,哪里就能不够用。你不是打小见惯你的司膳姑姑得的各种赏赐么,眼皮子竟然还这么浅,为几块炭也如此斤斤计较。”
月白被一顿抢白,脸上讪讪地有些挂不住,索性“哐啷”一声摔门而出。
斗嘴赢了,阿茸得意洋洋盘腿而坐,巧茗却神色黯然。
她的父亲乃当朝太师梁兴,既是开国勋贵又是三朝元老,母亲萧氏则是辅国公嫡长女。这等身份,女儿当然养得金贵。
后来梁家出事,女眷被发送教坊司。巧茗生得一副好容貌,得戚妈妈看重,当成未来的头牌栽培,吃穿用度自然也是最好的。
是以,她虽落过难,但到从来未曾试过为几块压根看不上眼的劣等柴炭看人脸色,听人冷语。
不过,转念一想,受些闲气总好过强颜卖笑。
巧茗在教坊司卖艺不卖身,一直循规蹈矩,没想到她不犯事,事却来缠她。
巧茗曾与永昭候次子顾烨定下婚约,坠入乐籍后,婚事自然再不算数。
然而,她还是被卷入顾家两子争夺爵位的风波里,被那自己不成气候又猜忌弟弟的顾炜多番欺侮,甚至因而丧命。
只是万万料想不到,她没有走黄泉路去地府报到,却回到五年前,在为救容华帝姬溺水的尚食局女官林巧茗身上借尸还魂。
容华帝姬,大名韩伽罗,是天启帝至今唯一的孩子,乃已故的敬妃娘娘所出,也是巧茗嫡亲的外甥女。
因缘巧合至此,除了天意也想不出别的解释。
“你发什么呆呢?”阿茸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打断巧茗的思绪,“难不成没撞坏,却给烧坏了。”
阿茸一壁说,一壁故作担心地伸手探她额头,“明明已经退热……阿嚏!”因就坐在窗口,被冷风吹得打了个打喷嚏。
巧茗连忙将窗合起,“你呀,就知道跟人赌气,看,把自己冻坏了吧。”
“嗯,真的好冷啊!”阿茸笑嘻嘻地,“你睡了一早上,被窝里热乎,让我进去暖一暖吧。”
言罢,也不管巧茗答不答应,直接上手去掀她被子。
巧茗头上有伤,便假称自己不记得前事,毕竟对她原主毫不了解,免得装不像,日久天长被人看出不妥。
养病这几日,阿茸没少在她耳边念叨往事。
巧茗因而得知,原主还差半个月满十五,入宫已三年。因为被方司膳,也就是月白的堂姑赏识,所以进入尚食局。
阿茸与林巧茗同年进宫,又是同时被方司膳挑选到此处任职,所以两人之间向来较同屋其他人更亲厚些。
所谓孤掌难鸣,做人也是一样,巧茗初来乍到,心知自己如今最需要的便是能相互扶持之人。
且观察下来,阿茸单纯热心,并不因巧茗忘记自己便疏远冷淡,反而更多加照顾,适才又代她出头,与月白口角,多少说明此人厚道可交。
巧茗便以与家中姐妹们相处的态度来对待阿茸,此时见她与自己玩笑,也反闹回去,按住被头不给她进,嘴上假作嫌弃道:“你才从灶上下来,一身的烟火味儿,还有一身菜肉味儿……”
阿茸不以为意,笑嘻嘻地回嘴,“我吃人间烟火,当然少不得烟火味儿,至于你么,”她装模作样地低头在巧茗被子上一嗅,“一身柴炭味儿,实在不能与我更相衬。来来来,小娘子,午时养生最佳,快来与我大被同眠,一枕鸳梦。”
话音才落,就听门口传来“噗嗤”一声笑。
两人循声望过去,见流云挽着剔红食盒走进来。
“流云姐姐,”阿茸亲热道,“你可算回来了,我们等你等得直着急。”
“你是等我,还是等这个?”流云手指在食盒盖子上一点,那里面装的是四人今日的午饭。
阿茸对这打趣不以为意,趿拉着绣鞋凑过去,从流云手上接过食盒,放置桌上。
流云则掀开食盒盖子,与阿茸配合着取出菜肴摆桌。
巧茗披衣下榻,也打算帮一把手。
“你呀,病刚好,就别乱动,乖乖坐这儿等着。”流云一把将她按在长凳上。
有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尚食局众人在吃食上绝对占了许多便宜。
好比她们这一屋子的四个姑娘,眼下都在跟着方司膳学烹煎之事,平日里少不得要练手。每当菜肴做好,请司膳品评之后,则可任意处置,也就是通常都装进了自己的肚子。
巧茗前些天病着,只能吃清淡小菜和白粥,此时见到摆出来不输宫宴级别的六菜一汤,不由自主地犯馋,吞了吞口水。
“月白呢?”流云问道,“说好了庆祝巧茗病愈,她怎么不见人?”
“她跟我赌气,自己跑出去了。”阿茸撇嘴道,“先说好,我可不去找她,免得她又狐假虎威奚落我。”
流云倒也不坚持非得等月白,只是取了空盘来,将每样菜都拨出一些,给她留着。
又从食盒最底层端出一个白瓷炖盅,推到巧茗面前,“川贝炖雪梨,润肺止咳,专门给你做的。”
三人用饭时,阿茸嘴也没闲过,不停对巧茗讲述桌上每样菜品的做法与注意事项,甚至还有天启帝等人偏爱的口味。
巧茗知道她这是在提点自己,便用心一一记下,“别担心,我都记住了,回头多加练习,应当不成问题。”
她不是说大话。
梁家的女儿,因考量到将来婚配时,要嫁与门当户对的人家,所以都是以勋贵人家当家主母的标准教养,女红烹饪之类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技能,根本难不倒巧茗。
阿茸却并没有因此放松,反而紧张兮兮道:“可是只有两天半时间,我怕你来不及……”
原来,三月初五那日,尚食局将对她们这批年资最浅且尚无品阶的女官们进行考核,合格者擢升为九品掌膳女官,不合格者则要离开尚食局,留出空位给有潜力的新人。
“四个司膳,每个手下八个人,最后能留下的总共只有十人,我原是觉得咱们四个都没问题,但是你这一病再加一忘,我就不能不担心了。”
阿茸拉着巧茗手臂摇晃,“宫里面人员调动都有记档,所以因考核不过离开的,就等于额头被盖上无能之印,再分配差事时,还不如从来没摸过六局二十四司门边的,听说能被分去浣衣局浆洗或司苑局种菜就算好差事,连月俸都要减半……”
“你别吓唬她了。”流云忍不住笑道,“那两处用的都是内侍。”又正色向巧茗道,“不过考核的事情当真不能大意。”
巧茗颔首称是。
前世里的遭遇,从千金贵女到教坊花魁,最后落得悲惨收场,皆因家族获罪,半点由不得她选择。
如今,决定去留的机会有一半在自己手中,当然不能白白浪费,需得尽力搏上一搏,把握住自己的命运。
☆、第2章
有考核这道坎儿立在前头,巧茗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
时间紧迫,容不得多耽搁,她决定当日下午便去找司膳销假。
出门前,当然得先拾掇自己。
流云和阿茸帮巧茗烧了热水,让她舒舒服服地洗掉一身汗腻。
至于打扮……
其实还真没什么好打扮的。
宫人不许描眉画鬓,四季衣裳统一发放,什么品阶职务穿什么颜色与样式,全有严格规定。
譬如,巧茗她们这些未有品阶的女官,皆穿松绿色右衽夹袄与宝蓝六幅齐腰裙。
发式也是有规矩的,十八岁以下的宫人梳双髻,红丝绦是唯一准用的妆饰。
流云摆了镜奁,帮巧茗梳头。
铜镜里映出一张无可挑剔的美人脸,峨眉不扫而黛,樱唇不点而朱,杏眼如鹿,笑成月牙。
巧茗看得呆住。
阿茸凑过来笑她,“不是连自己的样子也忘记了吧。”
“嗯,真是不知道,原来我生得这般好看。”巧茗说得认真,原主儿这张脸比她从前还要美些,不过自己死时已满十七岁,本就是女儿家最好的年华,这林巧茗眼下还没到十五,再过得两年,还不知要美成什么模样。
待到终于出得门,已至未时。
雪下得大了,像撕裂的锦被抖开,棉絮漫天,盘旋飞舞。
阿茸撑着伞,陪巧茗认路。
如何走能到膳房,从哪里通往其他宫院,还有,怎样省力抄近路……
巧茗听得仔细,只是阿茸口中说的标识她全都看不见,大雪阻碍了视线,隔上三步远,连人影都看不清,好几次差点和迎面来的人撞做一团。
雪越积越厚,脚踩上去,沙沙作响。
“清明都过了,还下这么大雪,什么鬼天气!”
与她们擦肩而过的人抱怨着。
巧茗也觉得稀奇,她不记得上辈子到底下没下过这场雪,因为太师府里的那个自己这时候正在供痘娘娘,病得昏天暗地,哪里还会知道窗外事。
一旁阿茸张了张嘴,似乎有话想说,但难得忍住了,没有说出来。
抵达方司膳住处时,两人鞋袜已浸湿,脚冻得几乎没了知觉。
还没进屋,先与从里面出来的月白打了个照面,她一脸得色,临去时还狠狠剜了阿茸一眼,摆明已告过状。
方司膳却并未多言,只道:“月白这孩子被我堂哥宠得骄纵,口无遮拦,容易得罪人,你们看在我的面子上,闲事莫与她计较便是。”
闻弦歌而知雅意,巧茗心知这点小事,到底谁是谁非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上锋想要你如何。
更何况,她在尚食局的去留,至少有四分之一的决定权握在方司膳手里,这种时候与她顶牛,对自己没任何好处。
巧茗自幼跟在母亲身边,学得顶重要的,也是她觉得最难的一桩功课,便是如何与人交际。
正妻与妾不同,需得外出代表夫家与其他人家女眷走动应酬。交际的技巧好,往上三级都惦念着你,往下三级都对你归心。若是不好,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升官发财没你份,出事顶缸你行先。
巧茗落难时,不过十三岁,自然还没有机会真正迈进官太太们的交际圈,但耳濡目染,深谙同样一桩事说法不同结果也大相径庭的道理。
有道是福祸相依,几句话间,便能将坏事扭转成好事,也有可能无端端引来滔天祸事。
于是,立刻乖巧答道:“俗话有说,百年修得同屋住,我们四个向来当彼此姐妹一般,既是姐妹,哪有不拌嘴的,一家人也不会因为拌嘴就生嫌隙。”
如此一来,既顺了方司膳的意,同时也给阿茸铺好了台阶。
阿茸是个明白的,听得出巧茗如此说对自己只有好没有坏,跟着附和道:“就是,若是不够亲厚,自然客气疏远,话都不会多一句,就是感情好,才说得多,也没那么多顾忌。”
方司膳点点头,看样子十分满意,转而叮嘱巧茗别忘了去向太后谢恩,问过巧茗近几日当值轮班的时间,稍加思量,便有了主意,“明日慈宁宫下午那道点心便由你两个送过去,我会先派人和掌事姑姑打好招呼,若太后精神好,说不定还能见上你一面,这是长脸的事情,对你将来很有益处。”
巧茗眼睛一亮,每月初三是母亲进宫探视伽罗的日子,运气好说不定她还能见到母亲。
方司膳不知她心思,以为小姑娘是为着可能面见太后而兴奋,莞尔一笑,顺口提点些届时需注意的事项,又鼓励她们两个勤加练习,好顺利通过考核。
正说话间,女史前来呈上天启帝当晚的膳单。
方司膳一看便皱起眉头,招呼巧茗与阿茸近前来,“你们看看,然后告诉我这膳单有什么问题?”
巧茗一眼扫过去,见暗金纹的膳单上面,头三道菜分别是:松鼠鲤鱼、宫保鸡丁、枸杞桂花糕。
都是她爱吃的。
再往后看,接下来三道是:八宝鸭、荷叶鸡、香酥鹿肉饼。
还是她爱吃的。
这么一来,巧茗只觉得膳单很好,哪里有什么问题。
阿茸却道:“陛下最近点的荤菜越来越多,而且比起生病前,口味也从清淡变重了,糖醋、辛辣和甜食以前陛下都不喜的,因为不符合养生之道。”
巧茗这才反应过来,阿茸告诉过她,天启帝注重养生,饮食偏清淡,膳单上写的显然与此大相径庭,十二道菜全是荤的,还真是偏食得厉害。
她虽然自小颇有些馋肉嗜甜,但因母亲管教得严,在家中时是绝不可能如此放纵口腹之欲的。去到教坊司后,无人管束,才开始吃的随心所欲,幸好那几年正是她抽条儿的时候,吃的东西都长在了身高上,没变成个大胖子。
“嗯,正是这样,琢磨膳单也是每天必要的功课,人的口味没有一辈子不变的,也没有一天就和从前完全不同的,多看多听多观察,受益无穷。”方司膳不过是借机敲打她们,话说完了,便挥挥手,“回去吧,不当值的时候也多去膳房练习,熟能生巧。”
巧茗与阿茸连忙应是。
巧茗还道:“本是打算今个儿下午就去练习的,烦请司膳出个题目。”
“就做三笋羹吧。”方司膳貌似随意地在膳单上一指。
及至真正下了厨房,巧茗才发现事情并不像她想象得那般简单。
从前在家里学厨艺的时候,有厨房里的丫头婆子伺候,凡是需要切的洗的,都由她们事先预备好,巧茗只负责菜进了锅里挥挥木铲、撒些调味即可。
现在,一切事情她都得自己来。
巧茗困惑地盯着案板上那一整只鸡,不知道应该从哪儿开始下手。比划来比划去,终于看准了一块地方,才刚要下刀,就被去女史那边领笋回来的阿茸制止了。
“不能从那儿切,会碰到苦胆。”
阿茸夺过刀来,演示给巧茗看如何开膛破肚,清理内脏,并去掉皮下油脂。
之后是切笋。
剥去笋衣后,切成一指长的均匀细丝,这练的是刀工。
因为不熟练,巧茗切得很慢,足用了两盏茶的时间,才把自己那份笋切完,摸摸额角,竟然出了薄薄一层汗。
三笋羹乃是选用杭州天目笋、歙县问政笋与冬笋,一起用鸡汤煨煮而成。
鸡汤要加入香菇、冬瓜刮油,还得小火慢炖一个时辰。
看火的时候,阿茸看四下无人,同巧茗咬起耳朵来,“其实,我觉得皇上真是不应该吃得那么肥腻,太医院和御前的人也不劝着些。”
阿茸越说声音越小,“他从惊蛰起病到现在还没好,据说连早朝都不去了,是不是……所以大家才由得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以前,我阿婆快去的时候,村子里的大夫就同我娘说:‘药石罔效,来日无多,有什么想吃的就满足了吧,以后再吃不着了。’”她瓮声瓮气地学着老大夫说话。
“别乱说,当心被人听了去。”巧茗提醒道。
“可是,你不觉得奇怪吗?今年连天候都这么反常,清明都过了,居然还下雪,一定是有大事要发生。”
巧茗一点也不担心天启帝会死,因为他的命长着呢,她死的时候,他还没死呢。而且,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就把连她爹爹在内的三个辅政大臣连根拔起,真正将权力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
尚食局女官们分三班轮值,巧茗今日排的是夜班,从戌时初至丑时末,共四个时辰。
按宫里规矩,过了戌时起灶上便不能再生火,所以值夜时需要做的,只不过是看看翌日早膳的餐单,若有需要提前较多时间预备的食材,比如,蒸包子需要发面之类,按时按候准备好即可。
因活计少,排在此班的人自然也少,今晚只有巧茗与流云。
两人早早将事情做完,便歇在膳房梢间的榻上,这是专门留给值夜的人睡觉的地方。
半夜里雷声轰鸣,巧茗被震得醒了过来,迷蒙间听见窗扇啪啪作响,于是披衣起身,前去查看。
油灯如豆,昏暗不明,巧茗一直走到近地窖入口的地方才看到那扇作乱的支窗。
她把灯放在墙角水缸的盖子上,反身回来拉住窗扇,正要推下插销固定住,忽地一阵狂风又将窗扇扯了开去。
巧茗连忙展臂去够,抬头间见到左侧的窗扇上多了一道人影。
她以为是流云,没当做一回事,只催促道:“我力气不够,快来帮帮我。”
话音落下,半晌不见动静。
巧茗这才发觉不对,影子映在窗上虽有些变形,但还是能看出一二,那影子头上没有左右凸起的双髻,也明显比流云健硕许多。
或许是半夜肚子饿了,偷跑来膳房找吃食的太监,别自己吓唬自己,先看清楚了再说。
她安抚着自己,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却对上一张罗刹恶鬼面具,牛角兽眼,獠牙斜突,在昏暗的灯光下更显狰狞。
巧茗吓得连叫都叫不出声。
身后忽然重重一声响,是窗扇又被风刮了回来,连带油灯那点微弱的火光也被吹灭,室内一片黑暗。
☆、第3章
雪光透过窗格,映得那乌金制成的鬼面泛出森森寒光。
两人距离不过一尺,面具上扭曲骇人的巨口正与巧茗额头齐高,獠牙几乎触碰到她额前细碎的发,仿佛随时会张开血盆大嘴将她拆吞入腹。
巧茗试了好几次,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喝问道:“你,你是谁?你想做什么?戴着那么个面具,你想吓唬谁?”
说完又觉过于凶恶,生怕对方本无歹意却被自己激出火气,遂放软声音找补道:“你可是肚子饿了?现在不能生火,不过立柜里或许有晚上剩下的点心,我……我去找给你。”
立柜一排,始于门边,她可以趁机跑出门去,膳房西厢的耳房里住着杂役太监,不过几十步远,若是出其不意,在被追上前,肯定能到。
主意想得再好,也得能实施,巧茗迈步欲走,才发现去路被对方堵死,只能硬着头皮要求道:“唉,烦请你让一让。”
那人不但没退开,反而上前一,步伐大而急促,大红曳撒的袍摆被带动得在脚面上方轻轻摇晃。
巧茗眼看他靠近过来,还冲自己探出手臂……
“我不会说出去的,不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别杀我……”
她死过一次,那时慷慨决绝,至今不悔。可意外重活一次,难免较从前惜命。何况,若这样被灭口,也实在太冤枉,她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甚至连他长得什么样子都不晓得。
适才种种反应,不过是强撑着,其实她早已怕到上下牙打架,这会儿面临生死边缘,偏生无路可逃,巧茗无奈又心酸地闭起双眼。
等死的滋味不好受,一秒也像一个时辰那么长。
那只手并未落在她脖颈间,反而久久不见动静。
巧茗战战兢兢,眼皮微微挑开一道缝儿,面前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她倏地睁大眼,借着雪光再三确认。
那人已经不在了。
或许,根本没人来过?不过是发了一场梦?
身在暗处难免疑神疑鬼,巧茗快步走到水缸旁,重新点燃油灯。
火光一亮,便看出蹊跷。
水缸往北三尺,地窖入口的木板门被掀开丢在一旁。
之前走过来关窗时,那门板明明是掩上的……
巧茗一颗心狂跳不已,理智告诉她远离潜在的危险才是上策,偏那黑洞洞的入口处仿佛裹住蜜糖的砒.霜一般,带着强烈的诱惑,引她上前一窥究竟。
她思前想后,踌躇不决,最后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锋,从灶台上抄起一把菜刀,左手灯,右手刀,脚踩石阶,一步步下了地窖。
地窖不大,约莫三丈长、两丈宽,一眼便望到尽头——西北面堆着各种时鲜的蔬菜,东南面垒着酒瓮,除此之外多一样零碎的都没有,更别提藏个大活人了。
虽然疑惑仍未解,但到底看过没人,总算安下心来。
“巧茗,你在哪儿?”头顶上传来流云的呼唤声。
巧茗忙应道:“我在地窖里。”说着,把刀藏在身后,迈开步子蹬蹬蹬跑上去。
流云站在水缸旁,睡眼惺忪地看着她,“大半夜的,你下地窖做什么?”
“我本来是来关窗的,”巧茗解释道,“后来觉得有点饿,就想找些吃的。”
“傻妹妹,地窖里哪有吃的,”流云笑着走到从门口数起第二个立柜前,“晚上加餐后余下的糕点都在这儿。”
巧茗趁她背对自己开柜门时,偷偷将菜刀放回灶台。
两人分着吃了几块千层糕,之后合力把窗锁好,再将地窖门重新栓上。
巧茗还是不大放心,又搬了三个青瓷鼓凳来,压在门板上。本来她还打算再拖张桌子过来,可对上流云莫名其妙的眼神,略微纠结一下便作罢。
后半夜,巧茗睡得不大踏实,断断续续地做了几个梦,每次都是梦到那罗刹鬼面而惊醒。
幸而前几日她在病中睡得饱足并不缺觉,这才没有影响翌日练习与当值。
末时三刻,巧茗与阿茸一同往慈宁宫送下午点心。
一般来说,尚食局送膳时并不进入各处宫院,只将食盒提到该处宫院门口,交予当值的内侍或宫人即可。
不过,巧茗今日此行另有目的,递过食盒后,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向对方道明来意。
今日慈宁宫门前当值的是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小宫人,听完后便进去禀报。
不多会儿,近身伺候太后的吕嬷嬷出来将巧茗带去偏殿耳房里候着,“太后同意见你了,不过得等她老人家用完点心,”顿了顿又添一句,“还有帝姬,她人小,用的慢,恐怕你得多等些时候。”
伽罗自打落地便没了母亲,因此一直养在慈宁宫里,由太后亲自抚养,巧茗前世经常陪母亲萧氏一同进宫探望伽罗时,此时故地重游,心情难免有些激荡,也就不大敏感时间流逝,半个时辰好似弹指一挥,眨个眼便进了正殿。
太后穿墨绿织金妆花通袖龙纹的竖领对襟夹袄与玄色金云龙海水纹襕裙,头上戴着百鸟朝凤冠,端坐在紫檀雕荷花纹的罗汉床上。她容貌甚美,只是神情特别严肃。
巧茗小时候十分怕见太后,但如今经得事情多了,再想想太后的一生——十四岁大婚,不到一年丈夫便没了,一辈子没孕育过自己的孩子,如今尚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却已守寡近二十载——换做谁怕是也难以和蔼亲切得起来。
当然,太皇太后是个例外。
可,这世间又有几人能与太皇太后比肩呢。
太.祖皇帝宾天时,太皇太后只是妃位,却能联合朝臣压制成年的皇子,把自己六岁的儿子推上皇位。不想先皇亲政不到一年便驾鹤西归,仅留下一个三岁稚儿,太皇太后转身出了佛堂,再次垂帘问政,亲自抚育孙儿。
把持朝政二十多年,明明杀伐果断、手腕凌厉,面上却分毫不见戾气,反倒慈祥得像观音大士一般。
巧茗还曾坐在太皇太后腿上吃糕点,对着太后,她可是万万不敢的。
就如此刻,她目不斜视,规规矩矩地走到罗汉床前三尺远的位置,盈盈跪拜道:“奴婢林巧茗,问太后安好。太后开恩,命商御医为奴婢诊症,奴婢如今已大好,特地来谢太后大恩。”
“嗯,难得你有这份心,起来吧。”太后左手托着青花瓷杯盏,右手拿住杯盖拨着浮沫,“既然你来了,应当也让伽罗给你见个礼。”
巧茗忙道:“奴婢不敢当。”
太后将茶杯放在矮桌上,蹙眉道:“有什么使不得,虽则她是帝姬,身份尊贵,但也当从小慎行知礼。救命之恩,恩同再造,不论对方是什么身份,她必须心存感激,厚礼回报,若是连这种道理都不明白,也就不用做天家的女儿了。”
巧茗当即噤声。
乳母崔氏牵着伽罗进殿来,三岁大的娃娃,穿着海棠红的比甲与同色袄裙,看上去就是红彤彤圆嘟嘟的一团。
小家伙不认生,站在巧茗跟前,费力地扬起头,一脸迷茫地看着她。
崔氏弯腰附在帝姬耳边小声地提醒了几句,伽罗眨眨眼,蠕着小短手作了个揖,奶声奶气道:“嘟嘟(姑姑)救命大恩,伽罗胆(感)激不尽。”
明明小得话还说不清楚,偏生做出一副大人模样。
巧茗看了想笑,强自忍住。又想抱一抱这嫡嫡亲的外甥女,但身份不对,还是得忍。一时间竟不知道应当怎样应对,支吾了一下,才道:“帝姬言重了,那是奴婢的本分。”
该谢的都互相谢过,太后便命各人退下。
巧茗走得时候颇有些依依不舍,半是因为伽罗,半是因为没见到母亲。
她记得清楚,每逢进宫探视伽罗的时候,母亲都是晌午前到,在慈宁宫里逗留至傍晚才走,这个时间雷打不动,不知今日发生何事,竟然不在。
阿茸还站在雪地里等她。
“你怎么还在?”
“你没出什么纰漏吧?”
两人异口同声问对方,问完相视而笑。
雪已经停了,阳光清透,碧空如洗,屋顶、树梢、地面皆铺着厚厚一层寒霜,白得纤尘不染,看得人心情也舒畅起来。
两人手牵着手,踏着积雪往回走。
“你再不出来,我就冻成冰块了。”阿茸抱怨道。
话音才落,远远看到皇帝的仪仗往这边来,连忙拉着巧茗跪下去,嘴里小声念叨:“不是说病着么……”说到一半急急住口——仪仗已到近前了。
巧茗头垂得极低,只见到步辇上的天启帝穿着白色麂皮靴的双脚以及玄青织金的龙袍下摆从眼前一晃而过。
*
初四那日,初四傍晚,第二天考核的题目已出来,因为其中一道是烤鸭,需得提前一晚酿制风干,巧茗等人便在膳房里忙到熄火前才准备离开。
正要出门,就见郑尚食陪着三个内侍走进来,打头的那个双手捧着明黄色的卷轴。
“林氏接旨。”
戌时是交接班的时刻,也是膳房里人最多的时候,一听这话全安静下来。
尚食局连巧茗在内,一共有四个林氏,这会儿除了她全都往前踏了一步,又你看我我看你停了下来。
“巧茗,是你。”郑尚食提醒道,“这是御前的陈公公。”
巧茗心里打着鼓,上前几步跪下,膳房里其余人等也跟着跪了一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林氏巧茗,温正恭良,慈心向善,仰承皇太后慈谕,册为端妃,钦此。”
巧茗接旨谢恩的时候整个人云里雾里,不单因为事情来得毫无预兆,还有,就她所知,天启帝的后宫不应该有一位端妃,也没有一个嫔妃是姓林的。
前世里倒是听过伽罗落水的事情,也知道救伽罗的宫女得了厚赏,但没有封妃这一出。
她自问这些天来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那么,事情怎么会改变了呢?
巧茗握着卷轴兀自出神,陈公公已等得不耐烦,轻声提醒道:“娘娘,请移宫吧。”
☆、第4章
移宫前自然得先收拾细软。
巧茗之前还不觉得,此时一开箱笼,才发现自己真是一穷二白。
衣裳么,一共就三套。
身上穿的冬装算一套,箱子里收着一套簇新的春装,都是宫里统一下发的。
压箱底有套天青锦缎竹叶纹的夹棉袄裙,巧茗不想穿着宫人服饰移宫,取出来打算换上,没想到贴身一比划,袖口裙摆都短了一截,显然不能穿出去见人。
她有点失望,随手丢在一旁。
最令她惊奇的是摸遍了箱笼衣袋,竟然连一文钱都没有。
尚食局最低的月银是四两,原主入宫三年,竟然一文钱都没攒下来!
巧茗彻底震惊了。
这钱是怎么花的?
吃喝穿戴都是宫里提供的,自己这几天根本就没想起来钱的事情。若不是刚才接了旨,应当给三位公公塞红封,她也记不起来翻查小金库。
巧茗从小是仆婢簇拥长大的,那时近身的丫鬟们跟她十分亲密,所以多少也听说过下人们的月银都是如何花用。
无非就是送回去给爹娘填补家用与自己花销。
阿茸说过,林巧茗是个孤女,村子里面闹瘟疫一家大小死绝了,她走投无路,为谋生才进宫。
没有家累,显然只能自己零花。
可,箱子里不见钗环,也没有胭脂水粉,更没有自制的衣裳,总不能钱都花在零嘴儿上。街市上一文钱能买一个拳头大的肉包子,十两银够一个庄户人家整年温饱,一个小姑娘家得怎么吃,才能每个月都把四两月银吃个精光?
再说了,尚食局明明有便利,想吃什么都可以自己做,哪里还用的着花钱买吃食。
想不通,索性不想。
巧茗拿块印花蓝布裹了两套贴身衣物,这就是她全部的行囊。
阿茸挽着她手臂依依不舍,“明天考核一完我就去看你,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可得告诉我……”
月白坐在榻上“哧”了一声,“人家现在飞上枝头变凤凰,你能斗你敢斗的欺负不着她,那些娘娘们若真想挤兑她,你掺和进去,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话不好听,但是正道理,阿茸惯常与她顶嘴,这会儿竟也反驳不来。
流云则道:“哪有那样可怕。咱们自己本分些,规行矩步,不惹事端,人家总不能无端端来找你麻烦。再说了,你又不是旁人。陛下还没立后,妃位已是品阶最高的,连你在内就三人。德妃娘娘代掌凤印,打理宫务,谁也抢不去她的风头。淑妃娘娘身子不好,几乎不出门,见都见不着哪里还能生出摩擦。至于品阶不如你的,若是挑衅,就用品阶压人好了。”
“你说的倒轻巧,”月白显然不赞同,“后宫里人虽不多,但哪一个不是王公大臣家里出来的,德妃娘娘是太后的亲侄女,背靠伍国公府,淑妃娘娘是永昭候长女,至于那些个品阶不如她的,就我听来的,连新进宫,品阶最低的骆宝林,人家的爹还是从四品轻车都尉呢。偏就她猴子爬杆似的,从个不入流的宫人一下子跳到妃位上,换了你,你服气?不服气的后果是什么,不就是把她往下拽么?她没爹没娘没靠山,真要是自己犯了错,还能找到根由,要是被人嫁祸陷害,只怕脑袋搬家了都还不知道原因呢。”
“好了,你们说的都有道理。”离别在即,巧茗不想看着大家起争执,活起稀泥来,“流云姐姐,你放心,我肯定不会自己惹事上身的。”又像月白嗔道,“看你说得那么可怕,还让不让我晚上睡觉了,要是真睡不着,我可派人来找你过去陪我聊天。”
月白撇嘴道:“行了,端妃娘娘,知道你命好得让人想嫉妒都嫉妒不起来,反正你自己小心就对了,那些人可不像我,高兴不高兴都摆在明面上。”
三人将巧茗送至尚食局院门口,已有步辇等在此处。
巧茗抱着包袱坐上去,转头就见到阿茸伸手抹眼泪。
月白推她一把,“哭什么,这是好事,多少人争一辈子都争不来。”又冲巧茗道,“唉,要是有机会,你可得告诉我,红罗炭是不是真的没烟不呛不咳嗽。”
巧茗“扑哧”笑出来,答应道:“嗯,记住了,一定找机会。”说话时眼睛鼻子都有些发酸,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克制着不让眼泪落下来。
内侍脚程快,步辇一忽儿就走出去老远。
巧茗回头看,三人还站在门口灯笼下目送,她侧转身,遥遥冲她们挥手,因心心绪激动,身子探出去得有些多,险些跌下步辇,幸亏陈公公眼明手快扶住了。
“娘娘,庄重啊。”他一壁提醒,一壁把那干瘪得可怜兮兮的小包袱递回给她。
巧茗红着脸坐回去,为了化解尴尬,没话找话与陈公公聊家常。
原来,陈公公大名陈福,是紫宸宫的总管太监。
可,这不对啊。
紫宸宫的总管太监明明是金万安,至少上一世在梁家出事之前一直都是,之后,巧茗跟宫里再没接触,是或不是,她便不知。
不过,话说回来,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与她借尸还魂的状况相比,皇帝换个把太监使唤根本不算事儿。
*
巧茗在鹿鸣宫门前下了步辇,小太监提着宫灯在前引路。
正殿里候着两个二十来岁的宫人,见巧茗拾阶而上,便迎了出来,福身见礼,自我介绍乃是德妃派过来的。
进到屋内,矮个子的凝霜奉上茶来,高个子的凝香则道:“我们娘娘原本打算亲自过来,但是天黑路滑,她又是双身子的人,便命我二人先来为娘娘安排些琐事。娘娘还说了,今日晚了,诸多不便,还请端妃娘娘见谅,将就使唤我与凝霜一晚,待明日一早给太后请安后,娘娘亲自陪您挑选近身伺候的宫人。”
巧茗对此没什么意见,这些天没人伺候,凡事自己亲力亲为,她也过得很好。
倒是德妃有孕在身的事情令她吃了一惊,仔细回想,前世里德妃是生过一个女儿,年纪比伽罗小,但具体是什么时候,她实在记不清,毕竟不是什么亲近的人,而且她自己当时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按理说,怀孕的人饮食上有诸多忌讳,因此尚食局不应当不知道,偏偏巧茗这些天并没听任何人提及过。
凝香很有几分眼色,见巧茗蹙眉出神,将她心事猜到七成,主动提供信息道:“我们娘娘是正月里坐的胎,到现在还不满两个月,娘娘家乡有头三个月里不能将喜讯公诸于众的习俗,所以此事目前为止还未曾禀报给太后和陛下。不过,我们娘娘说了,她与娘娘您都是服侍陛下的人,是姐妹,是自己人,先让您知道了没关系。”
巧茗心道,连面都没见过也能算自己人……
但这话她可不会说出来。
又是借宫女又是说秘密,明显是在跟自己套交情,心里接受与否是一回事,面子无论如何都要给,于是笑应道:“能得德妃姐姐厚爱,可真是我的福分。”
正说话间,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嬷嬷领着十几个抱了布匹、锦匣的宫人鱼贯而入。
嬷嬷自称姓齐,自紫宸宫而来,“陛下命老奴往后留在娘娘身边。”
她亲自奉上一个红木锦匣,“这里面是娘娘的月银,陛下吩咐过,如今是三月,但今年头两个月的也补发给娘娘,原应是九十两,陛下凑了个整,所以一共是一百两。”
说着,掀起匣盖,露出里面上下两排,码放整齐的十个银锭。
又指着身后,示意道:“陛下还赏了娘娘十二匹料子。因为了给娘娘应急,特命尚服局今晚至少给娘娘赶制出冬装春装各一套,料子从陛下赏的里面选,款式娘娘自己决定。还有三套宝石头面。至于按例每季三十二匹布料、十套新衣、两套头面,都不算在此内。”
凝香面上有些不大好看,巧茗只当没见到,命凝霜寻戥子秤五两银子赏给陈公公,另各二两给陈公公随行的两个小太监,又让齐嬷嬷指挥着将料子搁在次间榻上,好做挑选。
等尚服局的人过来时,巧茗看过布料,随手画了两幅衣裙样子出来。
这是她从前做惯的。
在家中时,穿着打扮都极讲究,自己画了衣裙式样请人做,才能别具心裁。及至后来去了教坊司,这点本领自然更有助益。
做了林巧茗之后,本以为再也没机会发挥,没想到今天又派上了用场。
忙忙碌碌的,时间就过得极快。
当巧茗一身疲惫地泡进澡桶里,竟隐隐约约听到二更的梆子声响起。
她这一日,从早到晚没一刻得闲。
先是一门心思地准备考核,结果到了傍晚,圣旨从天而降……
月白怎么说的来着,对了,猴子爬杆,一下子蹿到顶儿,可真形象。
刚才热闹得紧,半点不觉得,此时独处,静下心来,巧茗便感到有些迷茫。
究竟为什么封她为妃?
太后统共也没和自己说上三句话。
至于天启帝,他撑死了也只见过自己的头顶……
不论说自己品行出众,得太后青睐,亦或是艳惊宫闱,迷倒君王,全都没有半点说服力。
唉,还是那句话,想不通,索性不想。
水雾氤氲,热气蒸腾,巧茗轻轻打了个哈欠。
太过安静,她有点寂寞,不由想念起前几天在尚食局的日子,想念阿茸,想念流云,也想念从来不说好话的月白。
最想念的人,其实是巧芙。
当初在家中时,巧茗与这个庶姐极端不合,没想到,入了教坊司,却只有她与自己相依为命,互相扶持。
梆子声再次响起,吵得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趴在桶沿儿上睡了许久,澡桶里的水已凉透。
有点冷……
巧茗揉着眼睛,视线渐渐清晰起来,入眼的是墨黑的皂靴与大红曳撒袍摆。
她惊恐抬头,想要看个究竟,不想有人比她动作更快,后颈被死死捏住,一股蛮力自上往下,将她整个头颅压入水中……
☆、第5章
巧茗挣扎,几乎拼尽全力,但力量悬殊太大,根本无济于事。
初时她尚能闭气,可惜不识水性,很快便坚持不住,胸肺憋闷地像要爆开一般。
巧茗紧咬牙关,双手攥住桶沿儿,恨不得将十指嵌进木板里,指甲痛得快要折断,可惜终于还是不能自控,在本能需求的驱使下,不可抑制地自动地开始呼吸。
水从鼻腔顺着气管呛进肺里,引起咳嗽,于是喝进更多。
溺水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她前世便因此而死,那分外熟悉的窒息的感觉渐渐袭来,气力开始衰竭,手臂软塌塌地滑入水中。
巧茗知道自己很快就要不行了,只差一点儿……
后颈上的力道突然消失,紧接着头皮一痛,那人拽着她的头发将她头脸拔出水面。
脖颈被撂在桶沿儿,下颌卡住桶壁外侧边缘,犹如被送上断头台。
这当口儿哪里顾得姿势吉利不吉利。
巧茗头疼欲裂,大口大口地往外吐水,有那么一瞬她试图抬头去看对方面孔,那人早有防备,手按在她头顶施力,不动声色地制止她的企图。
“为什么初二那日不曾按计划行事?”尖锐刺耳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
什么计划?
巧茗不明所以。
沉默只是一息,跟着便恍然大悟,这人与原主儿有瓜葛。
她想起那分文不剩的月钱,或许林巧茗身上有秘密,并不只是一个小宫人那般简单。
“我……”巧茗一壁咳,一壁大口喘气,话说得断断续续,“我跌进清风湖,染了风寒发热,初二那日还在病中。你若不信,可以去御医院查档。”
这话没有一点假,只是隐去她谎称失去记忆的事情。
那人似乎并不怀疑,只道:“既是这般,便饶你这次。以后每旬第二日,送饭至罗刹殿,再将探听到的事情写好,放在御花园西南角假山往北数第三棵树旁的大石下,我自会去取。若是再有疏忽……”
他说到此处停下,巧茗感觉到压制自己脑袋的那只手动了动,当然,并没有松开。
一件红缎滚黑边的主腰送到她眼前,“若是再有疏忽,我便将它送到皇上面前,”他手一翻,主腰正反面调转,露出内侧一角青绿丝线绣的“巧茗”二字,“如今你身为一宫之主,荣华富贵才开头,应该不至于想不开,自寻死路那么蠢,对吧?”
他说完,手一推,再次将巧茗按下水面。
不过,这一回与上次不同,巧茗淹进水里便发觉控制着自己的那股力道消失了。
她适才并没完全缓过来,手脚仍发软,扑腾数下方伸出头来,只来得及见到大红袍摆在窗口一闪,那人跳窗走了。
“来人啊!”巧茗大喊。
齐嬷嬷并凝香、凝霜快步走进来,“娘娘何事吩咐?”
巧茗哑住。
命她们找侍卫抓人?
就是抓了人来,她也认不出。
大红曳撒,是太普通,太常见的一种服饰。
上至皇帝,下至内侍,甚至文武官员,人人都穿,区别不过是彩绣纹样与搭配物件。
偏偏两次遇袭,这些她都没有看清楚过。
何况,冷静下来,便知此事不宜张扬。
沐浴时被人闯进来,还偷走贴身衣物,于女子名节有亏。就算抓住那下流的恶贼,她的名声也完了。届时,最好的结果也得是冷宫幽禁一生。
还有,这林巧茗从前到底都做过些什么,她通通不知道,万一顺藤摸瓜,牵扯出大事来,只怕更加说不清。即便她可以推说前事通通不记得,但在旁人眼中,她始终还是林巧茗,无论如何也脱不开干系。
“娘娘?”齐嬷嬷见她愣愣地有些发呆,唤了一声。
巧茗醒过神来,“嬷嬷,我冷。”
寒意从心底里透出来。
就算不说,也不代表往后无事,那人要挟她刺探消息,不去,后果已可知,去了,却不知要踩进什么样的大坑里,到最后是不是要被深埋其中,再不得翻身?
“娘娘洗得太久,瞧,水都冷了。”
齐嬷嬷扶着巧茗跨出澡桶,凝香取过毛巾帮她擦拭,凝霜去关了窗,回来与凝香一起服侍巧茗穿衣。
巧茗任由她们摆弄,若不是因为害羞,不愿让不熟识的人见到身体,她不会命她们留在外面,独个儿进净房沐浴,也就不会被那人袭击,陷入僵局。
幸而并没有人对缺少主腰感到疑惑,毕竟是要就寝,三人只以为新上位的端妃娘娘睡觉时习惯不穿主腰——这真的是很平常的事情。
*
后宫规矩大,嫔妃不侍寝的时候,也不能独睡,必须有人在寝间侍夜。
巧茗便命齐嬷嬷今晚陪她。
她受了惊吓,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齐嬷嬷在榻上听见动静,起身询问。
“我认床,”巧茗胡邹道,“换了地方——阿嚏!”话说一半,突然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娘娘一定是受了凉,我去给娘娘煮一碗姜汤去去寒。”
齐嬷嬷下了床,巧茗却道:“嬷嬷,我害怕,别留我一个人。”
“好,我陪着娘娘。”齐嬷嬷温和安慰道。
有人陪着,不等于不孤独。
巧茗还从未试过真真正正的一个人。
她经历过最苦最难的时候,不外乎教坊司那几年。可是,那时有巧芙陪在身旁。
在尚食局几日,又有同屋三女陪伴,尤其是阿茸与流云,对她照顾有加。
眼下,巧茗遇着了一个难题,却对谁也不能说。
齐嬷嬷是天启帝的人,告诉她便等于通了天。
阿茸和流云,只是小小宫人,除了一起担惊受怕之外,也帮不上忙,搞不好还要被她卷进风波里。
至于巧芙……
如果巧芙在这里,一定会有办法,她主意最多,好像什么事都难不倒她。
只是,她不在……
这一次巧茗只能自己面对,然而,固中滋味一点也不好。
西侧殿耳房是茶水间,其内有炭炉,凝香很快端了姜汤来。
巧茗发出一身汗,放松下来,不多久便沉沉睡着。
一觉到天亮,梦都没做过。
睡得太舒服,醒了也不愿起来,丝绵被轻巧暖和,锦缎被面光滑柔软,巧茗完全不想和它们分开。
齐嬷嬷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一套衣裳挂上衣架。
艾绿梅竹纹褙子,配同色六幅裙,这是尚服局连夜赶制出来的。
清晨的阳光洒进来,像一缕缕金丝绣线,穿梭在衣裙间,仿佛给那蜀地进贡的雨丝锦渡上一层金光,闪耀着驱散巧茗心中的阴霾。
最可怕的结果不就是死么,她又不是没死过!
再忧愁也没有什么用处,只能走着看,船到桥头自然直。
如果,那船就是不肯直,至少在活着的时候好吃好穿好享受,不浪费重来一场的光阴便是。
“娘娘醒了。”齐嬷嬷转过来,看到巧茗睁着眼睛,“正准备叫娘娘起身呢,德妃娘娘已经到了。”
被堵了被窝,着实有些丢脸。
巧茗连忙坐起来,齐嬷嬷手脚麻利,服侍她洗漱穿衣,梳头上妆。
打扮妥当,出到次间,德妃正坐在榻上品茶,她与太后生得有五六分相似。因为年轻,看起来不像太后那么严肃,反而多了几分亲切。
到底是第一次见面,德妃见巧茗出来,便起身相迎,蜜合色的百子衣十分宽大,却也看得出隐在其间的腰肢纤细,并未显怀。
“是我失礼,让姐姐久等了。”巧茗告罪道,她出身低,又前途未明,只能期盼礼多人不怪,以谦逊做人来弥补不足。
屋子里地龙烧得有些过,巧茗热得脸孔微微发红,德妃从外面来不觉得,误会她因窘迫而如此,宽慰道:“不能怪妹妹,是我来的太早了。”
两人手拉着手,极亲热地寒暄了几句,这才分别在榻上坐了。
德妃问起凝香与凝霜服侍得可周到,“原本应当事先将人手备齐才对,不过我琢磨来琢磨去,如果说是殿外杂使的那些也就罢了,但是近身伺候的,还是应当由妹妹亲自过眼,合心意才最重要。妹妹放心,我已经同尚仪局那边打好招呼,巳时正便会将人送过来给妹妹挑选,都是今年新入宫,学好了规矩,还没跟过主子的人。”
人家事事想得周到,又以自己的喜恶为先,巧茗自然不会说不好,连声道谢。
德妃又道:“妹妹心中可有现成的人选?毕竟妹妹在宫中也有些时日,如果有相熟且信得过的,自是更好。”
巧茗想起阿茸来,但在她想法中,做女官有完善的升级制度,前途自是好过做宫女,便摇头道:“我在尚食局中也有几个熟识的,但她们就要升品阶了,想来不会有意到此处来。”
“要我说在分位高的主子跟前更有头脸才真,这可是上差。”
德妃不认同,但见巧茗确实不打算用旧识,便也不再坚持,转换了话题,正色道:“我专程过来,主要还是为了有件事情想先与妹妹提上一提,以免一会儿到太后那里,她提起时妹妹不知如何作答。”
巧茗见她收敛笑意,神情很是一本正经,便也跟着严肃起来,“还请姐姐赐教,究竟是何事?”
☆、第6章
德妃不紧不慢地品一口茶,润润嗓子,才徐徐道:“是帝姬的事情。”
听闻“帝姬”二字,巧茗心中隐隐生出一种猜测,然而她觉得不大可能,可到底没能忍住,倏地睁大眼睛,瞬间破坏了原本低眉敛目,极尽端庄的姿态。
德妃微觉好笑,看来不光是年纪小,心性上也确实有些小,这也是她不大赞同太后主意的原因之一,所以才打算提前说上一说,若这端妃自己不愿最好。
“我想妹妹也知道,”她说到此处微微顿了一顿,叹上一口气,作出十分遗憾惋惜的表情,“敬妃姐姐走得早,帝姬一落地就抱到慈宁宫里养着。不过,近几个月来,太后的头风之症发作得愈加频繁,一次持续得久过一次,还伴着头晕目眩,心慌盗汗。太医院那边没有根治的方法,只会说要静养,多休息。太后自己也觉得确实听不得小孩子吵闹,因而打算寻个贤淑的嫔妃,代太后行教养帝姬之责。”
所以选中了自己?
巧茗心跳有些加快,耳中果然听到德妃道:“我自己呢,有孕在身,不是那么方便,难免对帝姬照顾不周。淑妃妹妹向来身子弱,若是再给她添上一桩事,只怕人要垮下去,也不适合。翠微宫倒是有位今年新进宫的梁家妹妹封了修媛,但太后又怕她进宫时间太短,规矩不好,做事有疏漏。思来想去,便觉得妹妹是最合适的人选。”
巧茗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除了仅有自己知道,却永远不能宣诸于口的原因,她都看不出自己还有哪里适合抚养伽罗。
大殷立国时间尚短,为了拉拢朝臣,巩固统治,并未像前朝那般广择良家子充实后宫,三位帝王嫔妃数目都不多,但每个都是极有分量的勋贵人家出身。
与之相比,林巧茗的身份实在低得不能再低,就是那些个嫔位以下,不能独居一宫,必得依附嫔位以上者居住,因而也没有资格抚养皇子皇女的,都应当比宫女出身的巧茗更有规矩、更适合抚养伽罗。
太后她老人家到底看上自己哪儿了?
然而,明白那些道理是一回事,感情却是另外一回事。
巧茗心绪有些激动,巧菀是她唯一同母的姐姐,伽罗是她嫡亲的外甥女,她自是愿意代行抚养之责,简直可以说求之不得,却又担心表达得太迫切让德妃侧目,强制克制着,眨巴着眼睛半晌未曾开口。
德妃显然误解了,宽解道:“当年敬妃姐姐乃是早产,帝姬从胎里带着虚症,若是抚养起来,得比一般的孩童更耗费心神。所以,妹妹可得提前想好了,如果答应下来,将帝姬接到鹿鸣宫后当如何,若实在不愿,又该如何措辞婉拒此事。”
说着,复叹一口气,“我也同太后提过几句,我也知道妹妹好,但凡是应当循序渐进。一跃而封妃,明理的知道是太后看重妹妹,不明理的怕是要嫉妒,再把帝姬送过来,可不是把妹妹推到风口浪尖去,妹妹年纪还这样小,便要承受两重重压,实在太难为你。不过,太后始终觉得,帝姬到底是唯一的皇女,不能受委屈,养母的份位绝对不能低。”
“姐姐事事替我想得周到,巧茗感激不尽。”巧茗只好隐下心意,先行道谢。
同时觉得德妃说话做事颇有些滴水不漏的味道,先是收买人心,表明处处为自己考虑,又不忘点出她能有今日的地位都是仰赖太后寄望。
当真是既为太后做先锋劝服巧茗,又显得事事尊重,就算巧茗有任何不满,也落不到她的身上。
巧茗于是顺水推舟,“太后厚爱如斯,巧茗不敢推托。只是,我对照顾小孩子的事情当真没有多少经验,以前在家中倒是帮忙带过弟妹,可如果只是吃饭穿衣这等事,自然有乳母和宫人们打理,至于教导……”她咬唇,装出为难的样子。
“这点妹妹倒是不用担心,帝姬自有教养嬷嬷。齐嬷嬷是宫里的老人儿,陛下派她过来,也是为着给妹妹添些助力。而且,妹妹也是能识文断字的,不然也选不进尚食局不是,太后也知道这点,才敢放心将帝姬交托,妹妹也就别妄自菲薄了。”德妃一壁说,一壁在巧茗手背轻拍以示安慰。
巧茗当然不仅只能识文断字。
萧氏重视女儿的教育分毫不输儿子,巧茗在家中时要读邸报、背律例,还得学着分析朝局,虽则说后一条因为当时年纪还小,并没有真正进行起来,但基础却打得极牢。
好比说,京官里稍微有些名头的,论起九族五服来,巧茗敢说自己清楚得不输当事人本身。
又好比说,眼下她就琢磨不出来,刚才德妃提到的梁修媛会是哪一个梁姓大臣家中的女儿。
巧茗不记得前世有过这么一个人。
*
太后今日待巧茗比之前亲热不少,虽然仍没什么笑脸,但那是她严肃惯了,话可是多了许多。
“自打你救了伽罗之后,皇上的病也跟着好转了,我在信上同太皇太后讲,觉得你是有福之人,还会给身边之人带来好运,她也觉得是这个道理。太皇太后还说,她前往护国寺是为给皇上祈福,或许因为诚心,菩萨便送来了福星。”
巧茗满心感受只有一词形容——受宠若惊。
她面上不吝将这番感受放大再放大,大到太后眼尾轻扫也能解读成功,只可惜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离皇宫实在太远,不能够看到。
太后将巧茗夸奖够了,才步入正题,提出要她抚养帝姬,“看来看去,总觉得你最合适,而且你与她有缘。”
巧茗先谢过两宫厚爱,表明自己愿意为太后分忧,又将与德妃讲过的顾虑说了一遍,太后的回复与德妃如出一撤,显然事先商量过。
她便再跟进表一表决心:“臣妾定然尽心照顾帝姬,绝不辜负太后信任。”
此事便算定下。
太后当即命吕嬷嬷找了帝姬的乳母崔氏与大宫女莲叶过来,吩咐道:“去给帝姬收拾收拾,明日便移去鹿鸣宫长住,你们各人也都跟去。”
两人领命去了。
太后又向巧茗道:“我最近精神愈发不济,往后你也跟大家一样,逢初一十五才来请安就好。”说着,皱眉轻揉太阳穴,“今日便这样吧,你也早些回去安排安排,有什么需要的就告诉德妃。”
巧茗与德妃便告退离开。
回到鹿鸣宫,还有两刻钟才到巳时,尚仪局那边人还没到,阿茸和流云却已等在侧殿里。
巧茗连忙请齐嬷嬷将人领了过来。
两人一进次间,巧茗就看出阿茸心情极不好,面上阴得都快下暴雨,待她两人向德妃与自己行了礼,便主动开口问道:“这是怎么了?可是谁欺负你了?”
如今她们身份不同,但情谊仍在,给阿茸出个头,教训个把人,实在是举手之劳,亦不算出格,又能让旁人不至于觉得自己软弱可欺,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呢。
“娘娘,”阿茸倒也并不因为德妃在而太拘束,鼓着脸询问巧茗,“你这里可缺人手,可愿意将我调过来,就是劈柴扫院子都行,我……我不能再留在尚食局了。”
“发生什么事?”巧茗惊讶得不行,昨晚分开时,阿茸还好好的,一心想着考核的事情,怎地一夜之间就留也不肯留。
阿茸诉苦道,“昨日我明明将那鸭子的内脏清理干净了,不知是谁那么缺德,将苦胆塞回去,害我的烤鸭又苦又涩,考核当然通不过……”
巧茗自是信得过阿茸的手艺,也不认为她会犯这等低级失误,但尚食局的考核与科举有一处类似,那便是为求公平,不管你平日优秀还是平庸,反正都只以考试时发挥为准。
“哟,”德妃忽然道,“竟然能出这种事,这还了得了,今日能在女官们考核用的鸭子里动手脚,改日岂不是就能在御膳里加料,这可得严查。”
她气得手直拍桌,“端妃妹妹且放心,这事我定然查个水落石出,绝不叫妹妹的好友吃哑巴亏。”
阿茸眼角有泪,小嘴微张,木呆呆望着德妃,她本以为自己根本不能指望找回公道,只有自认倒霉,不想原来还有希望,“娘娘,”她讷讷地,看看德妃,又看看巧茗,最后直接跪了下去,“谢娘娘。”
“好了,起来吧。”德妃见她有些娇憨,不由好笑,“不过这事不能张扬,免得打草惊蛇。你刚才过来可是打算投靠端妃妹妹?不如就先照这计划行事,至于日后,且待我派人查出真相后再说。”
阿茸连连点头。
德妃又道:“那妹妹就先看看如何安排,我出去活动活动筋骨,太医说我身体若无不适,应当适当多走动呢。”
巧茗送了德妃出房门,见她由凝香凝霜两人一左一右扶着,在院子里缓缓踱步,倒也没什么可不放心的,便转身回来。
“德妃娘娘真的能帮我洗脱冤屈么?”阿茸挽了巧茗手臂,亲热依旧。
“嗯,她既是这么说,想来不会诓你。而且涉及到皇上饮食安全,自然不能大意。”巧茗道,“不过,你倒是要先想好了,留在我这儿你打算做些什么?”
阿茸反问:“那你这儿缺什么?”
巧茗笑答:“你也知道我这儿才开张,什么都缺,不过呢,每个缺儿各有不同。比如说,烧火扫院子的,谁都行,什么时候换人也都无所谓。但要是近身侍候的,我自然希望长长久久。”
阿茸心情好转,恢复了平日的活泼劲儿,转着眼珠子笑问:“由我来照顾你,肯定比那些新认识的人,合心意得多,对不对?”
“可是,若你以后要走,我不是还得习惯那些不怎么合心意的?”
“谁说我要走了,”阿茸倒是爽快,“我才不想回去那里了呢,不过是个九品位,月俸也才长一两,争起上来都这么龌龊,我出门的时候就想明白了,今日我载这个跟头未必不是福,你想啊,若是像德妃娘娘说的,改日有人将手脚动在御膳上,到时候我若运气不好,被栽赃嫁祸了,结果可就不是离开尚食局这么简单了。”
她摇着巧茗手臂,“我就留在你这儿,哪儿也不去了,流云姐姐也说要同我一起呢。”
巧茗询问地看过去,流云点头道:“我虽然今日不用走,但也不想留下了。我本来就是罪臣家眷,能少沾些是非最好不过。若是娘娘肯用我……”她笑了,“听说,娘娘们身边的大宫女,月银有六两,比九品女官还多一两,我也就多些银钱孝敬我娘。”
巧茗也不知自己是哪辈子烧过高香,今日一桩两桩,竟然全部心想事成。
她从尚仪局送来的宫人里挑了六个出来,其中名为琵琶和翠玉的两个,与流云和阿茸一起作为大宫女近身伺候她起居,另外四个便做了二等宫女负责跑腿之类的杂事。
德妃又帮她掌眼选了两个机灵的小太监,说是总要有些体力活儿,姑娘们做不来,到时候太监便能派上用场。
之后,便由齐嬷嬷负责给这十个人立规矩。
巧茗这一日过得十分悠闲,因为盼着明日快些到来,还有些觉得时间过得太慢。
好容易挨到了傍晚,正用着晚膳,却遇敬事房总管左永楠前来宣旨——天启帝传巧茗侍寝。
☆、第7章
“娘娘,现在时酉时三刻,您有半个时辰打理准备,戌时正前得到紫宸宫安置下来。”
左永楠叮嘱完,示意驮妃太监进来留下红毯,便一起退到门外恭候。
巧茗则被齐嬷嬷拎进净房,脱得只剩贴身小衣,从头到脚摸索检查。
“嬷嬷,我痒。”巧茗尴尬非常,扭腰直躲。
齐嬷嬷正色道:“娘娘别玩笑,这是正事,老奴都是为了娘娘好。”
巧茗青春正年少,自是肌肤滑不留手,体态纤侬合度,唯一美中不足,是脚底有薄茧。
齐嬷嬷命小宫人打了热水,放进不知什么方子,泡上一盏茶功夫,待薄茧软化,再用竹锉好一顿挫磨,那茧儿便尽数脱落,又不伤肌肤。
巧茗低头看看,再蹲下摸摸,两只小脚丫嫩得仿如婴儿一般。
香汤沐浴后,她被齐嬷嬷按在绸榻上,全身都被涂了一层茉莉香膏。
“陛下最喜欢这种味道。”
巧茗拱着鼻子嗅了嗅,馥郁的**香里隐约带有些许龙井清香,令她想起自己曾经自制的茉莉龙井茶来。
那时娘曾嫌弃她“牛嚼牡丹”,谁知去了教坊司后,因那处茶叶品质比不得太师府邸,龙井入口略涩,她的这番改造之举反而大受欢迎。
皇宫中各种事物皆应是世间最好,万万想不到天启帝也会有这等牛嚼牡丹的爱好。
虽说她是喝,而他是闻……慢着,她涂抹这样一身,岂不是等同茶水吃食,要被陛下吞食入腹……
思及此处,巧茗大感尴尬,正好齐嬷嬷从白玉细颈瓶里倒出一粒蜜丸至她手中,“这是宫中秘制的莓果花蜜丸,可香阴收紧,还能缓解初交之痛。”
巧茗“喔”了一声,便往口中送服。
齐嬷嬷连忙伸手制止,“娘娘,这方子不能口服,要用在下面。”
巧茗脸腾地涨得通红。
自此之后,不论用什么姿势待着,坐也好,趴也罢,还有从净室走出到寝间那十数步,她都极不自在。
不知到底是太过于敏感而生出错觉,还是当真能感觉得到,只觉那丸药在体内缓缓融化的整个过程,自己全都清晰明了。
偏偏齐嬷嬷还不放她自由,拿了压箱底的画册来仔细讲解。
跪坐在巧茗身后帮她熏干湿发的阿茸好奇地探出头来,只偷看一眼,便“嗷”一声缩了回去。
巧茗也想躲,她抱着小腿团坐在榻上,一点点极慢地将头埋进双膝。
“娘娘,”齐嬷嬷余光瞥见了,制止道,“这可不是害羞的时候。进幸之事,一丝一毫都不得马虎,娘娘这会儿不认真学着,待会儿服侍陛下的时候出了错,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
巧茗自觉已经非常乖顺。
当年初到教坊司时,她年纪小脸皮薄,又因从前家教严格,断然不肯学这等“腌臜”事,气得戚妈妈把她关进柴房。
多亏巧芙从中斡旋,说动了戚妈妈将姐妹两人列为清倌人,这才逃过一劫。
巧茗虽然没想到天启帝会要她侍寝,毕竟今日太后和德妃话里话外无一不是明明白白透露着封她妃位全是为了让她抚养伽罗,但她也清楚,既然天启帝发了话,她必然是躲不过的。
皇帝可以放着一个甚至若干女子在后宫里,多年碰也不碰,可当他想碰谁的时候,身为后宫中的一员便没有分毫拒绝的可能。
她早不是那十三岁的小丫头,落难的三年里,或多或少都学会了识时务三个字。
再者说,进幸与做官.伎到底还是天差地别,截然不同的。
“……娘娘便是觉得痛,也得忍着,切忌哭叫,扫了陛下兴致……定要柔顺……”
齐嬷嬷孜孜不倦的教导着。
阿茸在后面偷偷吐了吐舌头,原来进幸这般可怕,不光姿势羞人,还会疼到哭,又不准人哭,怎地尚食局里还有许多人提起来,仿佛特别向往,难不成是喜欢受罪么……
不过,想想也就罢了,她可不敢说出来。
每个嫔妃身边都有一个指派来的教养嬷嬷,连巧茗娘娘都得听齐嬷嬷的话,她阿茸当然更不能造次。
巧茗捧着火烫的双颊,也在腹诽着,亏她从前天真地以为教养嬷嬷是负责管教嫔妃规行矩步的,原来全错了,也就是齐嬷嬷这里只有书册,并无其它,不然都不输专操此业的戚妈妈。
正想着,齐嬷嬷似乎讲完了,收起书册,巧茗刚要长舒一口气,却见齐嬷嬷拿起一只长形的紫檀木匣,抽开盖板,道:“娘娘要看仔细了。”
巧茗傻眼,这……这……这不是想什么,就来什么吧……
幸亏左永楠在门外提醒时辰到,该动身了,终于免去巧茗的苦刑。
“时间太短,”齐嬷嬷叹气道,“娘娘该学的还多着呢。”
阿茸帮巧茗解了衣裳,拿过红毯来把她包得严严实实,这两日天虽晴了,但因在化雪,可冷着呢。
两名驮妃太监抬着巧茗,晃晃悠悠地穿过东长街。
天已黑透,她仰躺着,不需抬头也能看到夜空之上点点繁星。
穹空浩瀚,反映衬得庄严肃穆的宫城都渺小起来。
巧茗裹在红毯里的双手不自觉攥起拳来,她其实有点怕,又紧张,脑中思绪纷乱,不知怎地忽然想起街市上卖的煎饼果子,而她自己,眼下就像裹在薄饼里的油条……
鹿鸣宫是东六宫里距离紫宸宫最近的,是以她没能胡思乱想太久,便到达了目的地。
天启帝并未在寝殿里。
这是正常的,从来只有旁人等皇帝,哪有让皇帝等人的道理。
驮妃太监将巧茗放在龙床上,便躬身退了出去。
巧茗其实已经冻僵,还好紫宸宫寝殿里熏炉与地龙齐备,十分暖和,她很快便缓过劲儿来。
然而,天启帝许久都未曾出现,巧茗一直躺着,身子越来越暖,人也越来越困。
这可不是睡觉的时候!
她瞪大双眼,转动脑袋,一条一条去数床柱、床板、床顶上乌黑亮泽、雕工精湛的五爪青龙,数完了,又面向床外侧躺,数帐幔周围的莲花灯,周而复始,终于还是睡了过去。
昏昏沉沉间,分不清是做梦还是真的,好像有脚步声渐近,又似乎有什么东西磨蹭她的面颊。
巧茗掀了掀眼皮,便见到床边脚踏上,穿着皂靴的双脚,与大红织金的曳撒袍摆。
她经过两次遇袭,早成了惊弓之鸟,第一个反应便是弹坐起身,欲往后躲。
不料上半身才斜斜地弹起不到一臂高,头顶已撞上硬物,耳边“嘎嘣”一声脆响。
“啊!”巧茗痛呼。
“呃!”有男子闷哼。
巧茗揉着脑顶抬头看,床前男子,身材修长,面如冠玉,即便皱眉捧着下巴也无损其隽逸,反倒可比拟西子捧心之美,令观者砰然心动。
她自幼出入宫廷,自是认得此人正是天启帝韩震。
此时,他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眼里清清楚楚地透出两个字来:朕痛!
巧茗也顾不得毛毯滑落,立刻调整成跪姿,磕头请罪:“陛下,陛下恕罪,臣妾无意冒犯……”
半晌无声。
她忍不住抬头看,只见一缕血丝从韩震唇角缓缓地渗了出来。
☆、第8章
第一次侍寝尚未正式开始,先把皇帝撞得见了红。
创造出这等丰功伟绩,放眼天地之间,大概也算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巧茗自认没有多大出息,害怕的心肝儿都在发颤,又不知能够做些什么来补救一下。
“陛下,你流血了。”
她伏跪着,轻声提醒,见韩震没有什么反应,便大着胆子,直起身,探出手去,在他唇角一抹。
韩震微微发抖,巧茗也跟着抖。
他应当是因为疼,她则是因为怕……
沾了血渍的手巧茗巧茗巧茗指亮相在韩震眼前。
“陛下,要不要叫御医来?”巧茗试探问道。
韩震皱眉不说话,黏在她身上的视线收回,落在染血的指尖,薄唇轻启,便将那手指含住舔吮。
巧茗完全呆住……
这是什么反应?
还不如完全没有反应呢!
她倒是不介意让他这样含一含,舔一舔,毕竟今日是来侍寝的,她整个人都得由他爱怎样就怎样,一根手指的触碰实在不算事儿。
但是,正常人会这样做吗?
心里有个声音提示道:皇上一定是被你撞得发傻了!
这还了得!
看他脸色苍白,都快能赶上多年不见阳光的病人,就知道有多疼——疼得脸都白了!
巧茗抖得更厉害,一半是害怕,一半是因为韩震的唇.舌带给她一种异样的感觉……
她保持着不大自然的微笑,以免被他看出自己的不愿,尽量轻柔地、缓慢地将手指从他口中抽.了出来。
“陛下,我去唤人请御医过来。”
巧茗一壁说,一壁拢着裹身的红毯,别扭地挣扎下地,想往外去,敬事房的人就在殿前抱厦里候着呢。
那红毯又厚又重,行动起来十分不便,她右手箍在上面以防毯子再次滑落,左手抓着腿外侧的毯子往上提,露出莹白细嫩的脚丫来。
鞋当然没有,幸好地龙烧得旺,光脚踩上去也不觉得冷。
不想才迈出一小步,便被韩震攥住左手腕,巧茗一脚在脚踏上,一脚在地面,本就站的不稳当,他用力一拽,她便不能自控地往他身上载倒,头撞在他肩头,稍稍扬起面孔,就见到韩震明显不大高兴的一张脸。
“别走。”他沉声道,声音冷冰冰的,虽听不出怒意,但命令的意味十足。
巧茗只得乖乖“喔”了一声,“陛下真的不看御医么?你在流血。”
“没事,咬了一下舌头,一会儿就好了。”还是那冰冷的声调,内容听起来倒像是在安慰她。
巧茗暗暗松一口气,这样看起来似乎没有生气,她大概也不会受到责罚了。
巧茗立刻决定再多给韩震顺顺毛,讨好道:“陛下,我去倒杯茶给你漱漱口。”
他并未反对,松开了手,巧茗小碎步捣到桌前,执起釉里红折枝牡丹纹茶壶,往配套的茶杯里斟了大半杯茶,又取多一只空茶杯,回到床前。
韩震就着巧茗的手喝一口茶,漱口后再将混了血丝的茶水吐到空杯里。
漱到第三次时茶水已能维持原色,不再染红,他便道一声:“行了。”
然后大马金刀地坐到床畔。
茶杯自然应当送回桌上,但巧茗还没迈动步子,就觉腰上一紧,韩震从背后搂住她,将人拖坐到自己腿上。
“别走,”韩震道,“陪我说说话。”
“好。”巧茗答得爽快。
说话是个好事情。
以她如今这个身份,两人才是头一回见面,若是立刻直奔主题多尴尬,聊聊天,熟悉一些,然后再做些什么也比较顺其自然。
身为皇帝的人果然想得比较周到。
不过……
“陛下,我得把茶杯放回去。”
巧茗不敢理直气壮地要求韩震把她放开,只得婉转地表达同一个意思。
右侧那只手臂果然松开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她两只手上各捏一下,也不知道那力道是怎么使的,反正她没觉得疼,只是感到酸麻,使不上劲儿,手自然松开,两只茶杯一前一后跌在金砖地上,伴着清脆悦耳的鸣响,粉身碎骨。
这可是御窑厂的出品,每一件都价值连.城,而且只供皇宫,民间再多人想要也是有市无价。
巧茗正心疼着,却听韩震满不在乎地道一句:“这不就行了,现在咱们可以说话了。”
有什么东西轻轻抵在巧茗肩膀后侧,大概是他的额头,她侧头看时,见不到他的脸,只见到黑兮兮的翼善冠顶端。
唉!这样的姿势怎么说话啊!
巧茗当然还是不敢要求韩震抬头放手,兀自扭动着,试图从他腿上滑下来。
“别闹!”韩震声音里带着不悦,双臂箍得更紧,让她再不能左右晃动,“乖一点,我有话跟你说。”
到底是谁在闹?
巧茗无语凝噎。
她身后的韩震自动打开话题:“你可知道,梁太师家里的小女儿恰巧与你同名?”
巧茗僵住,猜不出他说起这事的原因,撒谎道:“陛下,我不知道,竟然这样巧。”
韩震“嗯”一声,继续道:“上月二十二,她没了。”
即便室内再温暖如.春,即便身后男人的体.温灼.热似火,也没抑制住一股森森寒意由背脊直蹿上来,巧茗克制不住打了个冷颤。
上月二十二,是伽罗落水的日子,是林巧茗为救伽罗溺水而亡的日子,也是她初初来到的日子。
“她几岁了?因为什么……”巧茗还记得要回话,尽量不让韩震感觉到她的异样,但一开口,声音沙哑发抖完全不像自己,一句话没说完便住了口。
好在他听懂了,答道:“十岁,据说是因为出痘。”
但,这不对。
她那时出痘明明好了,而且因为看护得当,痊愈后连疤痕都没留一个。
难不成……因为自己莫名其妙的来到这个林巧茗的身体里,所以牵累了原来的自己?
“太可惜了。”巧茗叹道。
明明是自己的事情,却只能像个局外人一般感慨,说出的话和心中所想的完全不一样,她觉得疲惫。
韩震像是没有听到一样,并不接茬,自顾自往下说道:“原本每月初三,太师夫人都会进宫来探望伽罗。因为要给女儿做七,前日她没来。太师夫人也是敬妃的母亲,如今她所出的两个女儿都没了,想来十分伤心。我便同太师建议,他们夫妇不如认你做干女儿。如此一来,大家情分上便亲近许多,你也有了太师府做依靠。”
“那,太师可答应了。”巧茗问道。
“当然。”韩震答,“他十分欣喜,一口应承下来。到梁五姑娘满七之后,太师夫人便进宫来,正式行礼认亲。梁太师临走还不停感叹,说缘分奇妙,他叫做巧茗的女儿没了的同时,竟然另有一个叫巧茗的姑娘,救活了他的外孙女……”
其实,梁太师的这番话,未必全是真心实意,别家的姑娘再好再有缘,又怎么与亲生骨肉相比,感情上更是不可能替代,只不过皇帝发了话,若是不答应,未免太不给面子。
巧茗没有心思想那许多,她的心情一下跌落谷底,一下又飞上云端。
她当然想过,抚养伽罗之后,萧氏进宫自是要到鹿鸣宫来,届时便能相见。
但依然不免有些难过,因为与母亲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认。
韩震的这番安排,竟无意中成全了她们母女的名份,虽然,仍不能坦言相告,自己就是母亲失去的那个女儿,至少可以名正言顺地称呼萧氏一声娘,也可以像真正的女儿那般去孝敬二老。
这已比她预想得好太多。
“你高兴么?”韩震问,同时晃动脑袋,在她背上蹭了蹭。
巧茗连忙道:“当然,臣妾高兴得不得了,多谢陛下,为我打算。”
“嗯。”韩震似乎非常满意,懒洋洋地冒出来一句,“我说完了,该你了。”
该她了?
该她说话了吗?
他想她说什么?
巧茗还算乖觉,韩震做的这件事,无非是给她提供强大的后盾,让她安心照顾伽罗,于是,她表态道:“陛下,明日帝姬便要搬到臣妾宫里来了,臣妾以后一定会尽心竭力,好好抚养帝姬,不负陛下托付。”
可是,韩震没有出声。
巧茗看不到他的表情,自然也就拿不准他的态度。
难道是因为这样表决心太空洞?想听一听具体的措施?
“陛下,为了能更好的照顾帝姬,我想了个主意,还需要陛下点头答应。”巧茗补充道。
“什么主意?”
巧茗试探着说道:“是这样的,帝姬年纪小,禁不得饿,可是,宫里面的规矩,尚食局那边自戌时起便不能再生火,万一夜里饿了,也没有一口热乎的东西可以吃。我就想,在鹿鸣宫里设个小厨房,平时可以煮东西吃,夜里偶尔也能弄些宵夜。陛下觉得,这事可行么?”
韩震倒是爽快,只答她两个字:“准了。”
“太好了,谢陛下。”
谢完后,又觉得还应该再说点什么,便道:“以后,如果陛下愿意到鹿鸣宫走一走,我还可以亲手做陛下喜欢吃的菜肴。”
“你记得我喜欢吃什么?”韩震问道,声音里满是掩不住的欣喜。
“当然了,”巧茗老实答道,“我在尚食局的时候,每天都看陛下点膳的单子,陛下最近爱吃的,有松鼠鲤鱼,宫保鸡丁,八宝鸭,枸杞桂花糕……”她年纪轻,记性好,随口便数出一大串,“这些我都拿手。还有一些菜肴,我没见陛下点过,不过,我觉得也会合陛下口味呢,到时候我做给你尝尝。”
可是,韩震又闷不吭声了。
刚才不是挺开心的,还真是有点喜怒无常……
难道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了?
巧茗在脑袋里翻检着自己说过的话,全都是讨好之词,怎么可能会惹人不高兴呢?
不等她想清楚,窗外忽然传来左永楠的声音:“陛下,时辰到了。”
巧茗吓了一跳,随即想起来齐嬷嬷说过,嫔妃不能在紫宸宫过夜,一个时辰后就得离开。
她巴不得赶紧走,于是挣扎了两下想要起身,没想到韩震不但不松手,还像小孩子赌气似的把她转了半圈,从背对他变成面对他。
等她坐稳当了,韩震便一头埋进她怀里,“不许走。”
这……这是要要开始侍寝的意思么?
☆、第9章
灼热的鼻息喷在她的肌肤之上,带来酥麻微痒的触感。
巧茗微微弓起背,不露痕迹地与他拉开一点距离。
韩震发现后,一口咬在大白馒头上,并就势将她推倒。
两人谁也没说话,寝殿里静悄悄的,门外的左永楠估摸着等了有一炷香的时间,依旧听不见动静,便按照规矩又提醒了一次,“陛下,时辰到了。”
“她不走,留在这儿了。”皇上不耐烦的声音飘出来。
这当然不合规矩。
不过,规矩是人定的,皇上他则是人里面最大的那个,他不愿意守规矩,谁又能奈他何?
何况,前些个日子里头,皇上病重,那些言官一窝蜂地表示过对陛下至今无子嗣的担忧。
看眼下这情况,皇上大概正在发奋图强,打算多制造些个后代,傻子才在这时候跟皇帝唱反调。
左永楠摸摸脖子,不再言语,退回抱厦里,靠在榻上,安心眯了一觉。
*
若问巧茗侍寝到底是什么感觉,她会说除了疼还是疼。
因为记得齐嬷嬷的交代,开始时她极力忍耐来着,咬住嘴唇尽量不发出声音,可后来实在太疼了,眼泪根本不由自主地往外飙。
韩震问起时,巧茗便小声讨饶,结果不但没讨来怜惜,反而惹得男人更加激动。
幸好韩震并非完全不管她感受,事毕时没直接叫人进来把她架走,还把她搂在怀里安抚,“还疼么?”
巧茗此时累得连小指尾都懒得动上一动,只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小猫哼哼似的“嗯”。
她声音娇娇软软的,男人很是受用,含了她的小嘴一阵,便抚着她汗湿的头发问道:“想不想去后面池子里泡一泡,解解乏?”
即便没有经验,巧茗也听得出男人话语里的讨好之意,不自觉的便带出三分娇气劲儿来,“我疼,走不动了。”
韩震笑一声,“不怕,我抱你。”
皇帝陛下主动充当人肉轿子,巧茗再说不去就太不识趣,于是她又“嗯”了一声,然后便被韩震抱着坐了起来。
余光瞥见已揉得皱皱巴巴的白绫帕,其上桃花点点,正是她的落红。
巧茗心思转动,瞬间生出一个极大胆地念头来。
她觑一眼正低头穿靴的韩震,大概因为才行过亲密之事,他面上神情放松,似乎很好说话。
不管是不是错觉,在这等明摆着能证明她清白的情况下,他若都不能相信她的话,将来她无法可证时,更不可能希冀他的信任了。
更何况,他是掌握着她生死关键的那个人,就算所有人都信,只要他不信,她便不可能有好果子吃。
“陛下。”巧茗唤他,声音怯怯的,决心却十分坚定。
长痛不如短痛,与其整日提心吊胆,担心事发时自己的下场,倒不如今日主动挑明,主动搏上一搏。
“别急,我好了。”韩震以为她在催他,柔声道。
“不是,陛下,”巧茗解释道,“我有一事想告诉陛下,我忧心了几个日夜,却无人能说,想来想去,也只有陛下能帮到我了。”
与男人谈话的技巧她多少会一些,他们天生喜欢当英雄,满足了他们这种天性,说起话来能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韩震果然道:“怎么了?可是有谁欺负你?告诉朕,朕替你出气。”
“是有人欺负我,可是我不知道他是谁。”巧茗低着头,委屈是真的,丝毫不用装,将如何在值夜时遇到鬼面人,又如何在被封妃当晚被那人闯进鹿鸣宫,还顺走了她的贴身衣物作为要挟,种种事情一股脑道来。
“陛下,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用这等下流的方式来逼迫我打探事情。”
巧茗伸出手去,本意是想抓着韩震的衣角摇一摇撒个娇,奈何他没有穿衣裳,她犹豫了一下,便豁出去,厚着脸皮往前蹭两蹭,直接抱住他手臂。
“陛下,我可害怕了,睡觉都睡不好,净做噩梦,生怕不知道哪一天,他……他就反过来诬蔑我,若我真是那等厚颜无耻的女人,就算被处死也是自找的,可是我明明……”
她说到此处顿住,头一偏,眼一撇,目光往床褥间扫去。
韩震一直看着她,此时也跟着她目光流转,注意到白绫帕上的斑斑红渍,他自是明白那象征什么。
巧茗见他皱着眉,脸上神色有些茫然,不知道在想什么,也并不发表意见,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把独角戏唱下去,“只求陛下怜惜,别让我蒙受不白之冤。”
“你说,他叫你每旬第二日送饭去罗刹殿,并打探那处的事情?”
好半晌,韩震才淡淡地问上这么一句。
“嗯。”巧茗连忙点头,又赶紧撇清,“可是我不知道那里有什么,我也不想……”
“那就照他说的去吧。”韩震打断她。
巧茗一怔,不知他到底是何用意。
“别怕。”韩震把她拽进怀里,“到时候我派人跟着你,将那个作怪的人抓出来。然后好好教训一顿,给你出气。”
巧茗想说一句谢陛下,话还没出口,已经被压倒床褥间,之后许久,都说不出有完整意义的只言片语。
她被他带着,一时飞上云端,一时又见到漫天烟火绽放。
待从目眩神迷中清醒过来,人已在净室浴池中,被氤氲雾气轻轻环抱。
紫宸宫的净室自是比别处豪华,浴池足有两丈(6.6米)见方,以翠玉雕砌而成,池子北沿正中有一铜制龙首,热水源源不断地从龙嘴中流入池中。
若在平时,巧茗或许会有好奇心研究一番,但今晚她已无分毫力气,只软趴趴地吊在韩震身上,说是吊,其实也不尽然,她手臂根本没出力,如果没有他从下面托住,大概早就翻倒在水里。
韩震倒是生龙活虎,似乎有心向她展示这浴池之精妙,抱着她在池中走动,不时感受一番池壁上喷涌出的或急或缓或粗或细的水流,原来这浴池不光引用活水,还有水疗按摩的机关。
巧茗累至紧绷的身体很快舒展开来,韩震感觉到,在池中便与她再次亲热起来。
最后是怎么回到床上的,巧茗完全没有印象,只是昏昏沉沉间,听到陈福叫起的声音,“陛下,该上朝了。”
皇帝要起床,她自然也该起来侍候,可是实在累得紧,竟然连眼皮都掀不开,更别提坐起身来,蠕动了两下完全不得力,气恼得“呜呜”两声。
“你再睡一会儿。”韩震在她耳边说,声音不大,但足够在屏风外等着伺候的内侍们听清楚,“睡够了再起,朕下朝回来陪你吃早膳,想吃什么自己点。”
巧茗便心安理得的继续会周公去了。
*
巧茗醒来时,韩震还没回来,阿茸和流云两个却已带了衣服首饰过来。
紫宸殿的净室用起来十分方便,因热水自动引流,十二个时辰源源不断,想要洗澡时不需等人抬水烧水,立刻便可实现。
巧茗在两人的服侍下又去净室泡了一阵,然后才穿衣打扮,待收拾停当,正巧见陈福的徒弟齐达章弓着腰,捧了角花笺进来,“娘娘早膳想点些什么?”
阿茸和流云面面相觑,她们是尚食局出来的,这事情上的规矩自然再明白不过,各宫主子翌日的早膳膳单都是头天晚上定下来,一般也不能临时添加更改。
巧茗侍寝一次便有特权现点现做,难怪有那么多人都盼着亲近龙颜。
不过,阿茸想起刚才见到巧茗身上各处都有青紫的痕迹……受了一夜的虐待,伤成这样,再多的特权也补不回来吧。
她摇摇头,收起胡思乱想,专心投入给巧茗挽发髻的大业中去。
巧茗倒没那许多感慨,昨个儿夜里一时冲动,现在回想起来也为自己的大胆咋舌,若是他不肯信,只怕自己这会儿已经给关在冷宫里了。
她舒口气,可是他信了,还说要帮她出头。
巧茗看着铜镜,笑得眉眼弯弯,用那一身青紫与疼痛换一个强大的靠山,再不用担心那莫名其妙的鬼面人陷害自己,还附带赠送随意点单的特权,她以为,还是非常值得的。
☆、第10章
清晨时分,沉睡的皇宫在霞光映照中渐渐苏醒。
宫人忙碌地穿梭于东西长街,一盘盘佳肴自炉灶上端下,装进食盒中,从尚食局送入各处宫院。
随之流动的,还有后宫最新出炉的焦点消息。
“皇上今日早膳点了二十一道菜肴。”
“皇上病愈后胃口大开?”
“不是,其中有三道是端妃娘娘今早现点的。”
“端妃昨晚侍寝,在紫宸宫留宿整夜,还要和皇上共进早膳。”
“这不合规矩。”
“从不入流的小宫人一跃而封妃就已经不合规矩了。”
“她到底哪里得皇上另眼相看?”
“或许在那种事情上特别厉害吧?”
“昨晚不是才第一次侍寝吗?”
“你怎么知道是第一次?”
“说不定之前就是因为和她……皇上才病得那么重。”
“啊……那不治她罪,竟然还册封。”
“大概皇上被迷惑了吧,要不然怎么病才好,就急着册封呢?”
“她会不会是狐狸精啊?就像说书先生讲的《封神演义》里那样,冀州候之女苏妲己被狐狸精附身,迷惑君王,以致商朝灭亡……”
“嘘……”
至于各宫院之主,反应则是这般——
慈宁宫。
太后正在盛着热水的银盆中浸泡双手,蹙眉向吕嬷嬷道:“皇上也真是的,大病初愈就如此不懂节制,之前我以为端妃是个知进退的孩子,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吕嬷嬷自然不敢议论今上床笫之事,缄口不言,默默将渐冷的水换过热的。
麟趾宫。
德妃刚止住一轮晨吐,由凝香扶着从净房走出来,有气无力地歪在榻上,“有她服侍陛下也好,总归我现在……”
话还没说完,又觉肠胃翻涌,凝霜极伶俐地捧了木盆上前。
于是,德妃又一次投入晨吐的大业之中去了。
关雎宫的正主儿是淑妃顾怡,她早年曾小产过,之后便亏了身子,药汤再未曾断过,今日亦如每日一样,起床后头一件事便是喝药。
不过,青瓷药碗才端上手,就听院子里传来一阵喧哗。
“姐姐,不得了了!”
来人是住在配殿的柳美人。
按照宫规,只有嫔位以上者才能成为一宫主位,居于正殿之中,份位较低者只能依附于各宫主位,居于配殿。
“姐姐,早说了让你牵线,让我早日能服侍陛下,你慢慢吞吞,不肯动作,现如今倒叫个宫女出身的抢了先机。”
柳美人甚至没耐烦等宫人通传,径自掀了帘子闯进来,话语间亦无半分尊重之意,“亏我还孝敬了姐姐千两白银,敢情都是打水漂么!”
淑妃气得岔了气,一口药呛进气管里,咳个不停。
这柳美人乃是惠通候之女。
柳家本是江南巨富,当年□□皇帝逐鹿天下时,柳家家主送上半副身家助战,待得江山初定,论功行赏,便封了侯爵,且世袭罔替。
不过柳家子孙虽众,其中并无擅长文武者,反倒个个数口精通,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材料,有皇室支持,再加三十多年经营,如今已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富豪,坐拥大殷二分之一的财富。
因而,这柳美人不过个把月,上上下下打点出去的金银财宝不下万字。
柳家财大气粗人人都知道,但柳美人如此嚣张跋扈,连同是侯府出身,位份又远高过她的淑妃都不放在眼中,就难免令人有些侧目。
“前些日子,皇上不是一直在病中……”
淑妃好容易理顺了气,耐着性子解释起来,不料话未说完,便被柳美人打断。
“陛下总不能昨个儿傍晚才好,立刻马不停蹄召幸端妃吧,”她站在屋当中,下巴朝天,凤眼上挑,眼底尽是鄙夷,“想不到姐姐消息竟然如此不灵通,真是白占了三夫人之位。罢了,那千两银算不得什么,就当敬老,孝敬姐姐买补品好了。我自会重新修桥铺路,往后不再劳烦姐姐费心。”
言毕,告退也不讲一声,转身便走,金银丝绣的百褶裙摆在身后扬起一道完美的弧线。
“娘娘保重身子要紧,切莫因那满身铜臭的狂妄之人动气。”淑妃身边的大宫女清泉连声劝慰,生怕本就体弱多病的主子给气出个好歹。
“我没事,只当看戏了。让她自己去折腾好了,回头叫人坑了骗了,就知道我没阻她的路。”淑妃摇头道。
然而,她苦着的一张瓜子脸,即便将汤药饮尽,又吃下数颗蜜饯,仍未能舒展开来。
翠微宫里倒是一切如常。
骆宝林收了剑,转身向站在檐廊底下的梁修媛道:“姐姐,你觉得我今日剑法使得如何?”
梁修媛抱着佛手,杏眼笑成一道月牙,“妹妹的功夫日益精进,愈发了得。”
“那我明日晨间耍另一套剑法给姐姐看?”骆宝林献宝道,下巴上的美人沟随在说话时更加清晰,显出一种英气的可爱,“比这套还要凌厉许多呢。”
“好啊。早膳都摆好了,妹妹快去洗漱一番,我等你一起用。”梁修媛仍是维持那个笑容一丝不变,除了醉心剑法的骆宝林,换了谁来大抵都能看出她对武功之事毫无兴趣。
是以,当骆宝林踏入所居配殿时,梁修媛立刻拉下脸来,沉声对身边的宫女云雀吩咐道:“去太医院找商御医,就说我今早起来头疼得针扎一样,请他半个时辰后过来给我诊治。”
*
身为整个焦点中心人物的巧茗对此毫不知情,她正专心一致、不动声色地观察韩震用膳的习惯。
他并不怎么在意所谓的皇家规矩。
有些菜夹一次便不碰,有些大概是对口味,夹了绝对不止三次。身前几盘他夹,远处的若干盘他也夹。因为未留宫人或者太监随侍布菜,伸长手臂夹不到时,他还会站起来夹。
不拘泥于规矩,才能吃得好吃得香!
巧茗心中给韩震点了个赞。
既然皇帝陛下如此不拘束,巧茗也就能比较放得开。
当然,站起来整个手臂横过桌子去夹菜,她还是不敢的,也不愿意,毕竟仪态也不好看,韩震就坐在对面看着呢!
不论是一名女子在异性前的普遍心理,还是初承恩宠的妃子特定情景,以哪一桩来衡量,都不适合那般豪放。
幸好上菜时太监们极有眼色,巧茗点的都放在她手边。
羊肉烧麦一笼十二个,石榴似的码放成圈,皮薄如蝉翼,羊肉用橘皮去膻后才剁碎成陷,因而还能尝出些许橘子的清香味道。
蜂蜜红糖糕甜而不腻,口感松软,吃得她眉眼弯弯,看得韩震渐渐停了筷。
松茸清汤装在紫砂提梁壶里送上来,巧茗与韩震一人一份,配套有比茶盅还小的汤碗,以及白瓷碟盛着的一瓣香柠。
咸鲜的汤里挤入微酸的香柠汁,正是饭后解腻的好帮手。
“陛下也试一试嘛。”巧茗吃得满足,人放松下来,见韩震并不动那壶汤,便建议起来,“这是琉球人的吃法呢。”
她腔调娇娇软软,像只毛茸茸的小猫爪一样骚过韩震心头,他果然依言放下象牙雕花筷,学着巧茗的样子掀开壶盖,又捏起香柠挤压。
他显然从未做过类似的事情,手法生疏,一时不慎将香柠汁滋入眼中。
人生得漂亮,便是狼狈起来依旧好看。
巧茗吐舌偷笑,好心走过去帮忙,结果……
香柠拿在她手里,她整个人却落到他怀里。
韩震的俊脸在她眼前放大,双唇擒住她的,反复□□。
怪不得不叫人随侍布菜,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说不定连刚刚那个小插曲都是故意为之,看来好心人真的不能做。
伴着香柠“啪嗒”一声跌落,韩震微微抬了抬头,巧茗气喘吁吁地望着他,感觉到男人身体的变化,小脸儿瞬间红透,连忙道:“陛下,还是白天呢。”
才起床怎么又要……
韩震“嗯”了一声,巧茗以为这是皇帝陛下听从规劝的意思。
没想到,接下来他把她打横一抱,便站起来往寝间走去。
闹了半天是你说你的,我做我的……
可是,她真的不想,身上还疼着呢,刚才不过走上几步都别别扭扭,若再来一次,也不知还能不能起得来床。
还有,伽罗……
“陛下,陛下,”她叠声叫着,尽量将声音放得软软的,“帝姬今日便要移居鹿鸣宫,我得回去看看。”
巧茗当然是真心惦念伽罗。
不过在眼下这情景中,她也想到伽罗是韩震唯一的孩子,女儿又都跟爹爹亲,听了这般话,韩震应会觉得她对帝姬上心,高兴起来,愿意立刻放她回去。
不想,他眉头拧成了疙瘩,不悦道:“她有乳母、宫人、嬷嬷伺候,不需要你做些什么。”
说完,人已走至床前,将巧茗往床褥间一抛,重重压了上去。
巧茗想再说些什么,还没琢磨清楚如何开口,便听陈福在门外回禀道:“陛下,鹿鸣宫那边儿派人过来,说帝姬已经到了,请娘娘回去主事。”
11、
韩震就像没有听见一般,丝毫未曾放慢手上的动作。。
因有之前的对话,巧茗知道他是不想放她走,心里正着急,忽听门外又有人秉道:“陛下,梁太师已到御书房。”
正在与巧茗衣带斗争的双手突然一滞,终于缓慢地松开。。
“知道了。”韩震语气里的不情不愿非常明显,转而冲巧茗道,“我去见见他,你先回去。”
身上的重量消失,巧茗悄悄长舒一口气,还好爹爹救了她。。
韩震已离开,她也不想多耽搁,整理过衣妆,便披起大氅准备回去。。
双腿间不可言说的部位隐约作痛,在室内走两步时尚能忍耐。。
出了殿门,在阿茸和流云的搀扶下,走下一百零八阶汉白玉石阶,巧茗疼得连脚趾头尖都在打颤,脸色比韩震昨晚还要再白上三分。
幸好步辇就等在石阶前,不然,就算有人扶,她大概也爬不回去……。
*
鹿鸣宫今日格外热闹。
巧茗远远地便瞧见门前停着几辆板车,车上装的皆是剔红描金的箱笼,大大小小有十几个之多,不用想也知道是伽罗的行李。
别看伽罗人只有一丁点儿大,但身为帝姬的排场可半分不能少。。
一进门,只见前院西配殿的耳房门口堆着石材,两个看起来还挺高大强壮的内侍进进出出,一次次把石材往房子里面搬。
那些人巧茗不认识。
脚下刚滞了一滞,立刻有个伶俐的立刻上前自报家门,原来是领了圣谕过来给鹿鸣宫改建小厨房的。
说是小厨房,其实并不需像尚食局膳间那般郑重其事,主要就是选个屋子砌灶台,毕竟它的作用说白了是开小灶,属于主子想起来了就用上一用,想不起来便搁着,甚至很多宫院里根本不设。
巧茗不由微微一笑,昨晚不过顺口一提,万万没想到韩震今儿一大早已经布置了下去,任谁被人这般重视心中都难免心生喜悦,。
不过,才走进穿堂,那笑便淡了,因为记起自己当时说的话,明白过来韩震重视的不是自己,而是伽罗。
其实这样才合情合理,侍寝一夜的妃嫔,与唯一的女儿,当然是后者更令韩震放在心上。
东西六宫都是两进院的格局,前院后院规格一致,皆为正殿五间三明两暗,东西配殿三间,各有耳房两间,唯一不同之处,乃是前院正房位置改做穿堂。。
巧茗住的自然是后院正殿,伽罗则被安置在东配殿藕香阁。。
因此这会儿藕香阁也是人进人出,见了巧茗一一行礼问安,动静一大,自是引起屋内诸人的注意。
伽罗正团在次间榻上玩布偶,乳母崔氏在旁陪着,听见外面给端妃娘娘问好的声音,眼珠子一转便附在帝姬耳边说了几句话。
伽罗忽闪着眼睛看她,懵懵懂懂不明所以,崔氏又耐心解释了一番,小丫头才瘪着嘴点了点头。
崔氏将她抱到明间,然后放下地来,见帝姬还是有些犹豫,轻轻推一下她肩头,催促道:“帝姬快去。”
伽罗大约有点不情愿,低着头一路小跑,奔出了屋子。。
巧茗正好走到院子当中,余光瞥见一个圆嘟嘟的小团子晃悠悠地跑过来,定睛一看不是伽罗还能有谁。
她连忙转身去迎,来不及细想为什么小家伙一个人跑出来而且身边没人跟着,人已经到跟前。
“娘——”伽罗扑过来抱住巧茗的大腿。
随行的阿茸和流云,还有院子里的人都听见了帝姬的这声喊,皆吊着一口气等她下一个“娘”字,谁想小帝姬垂着头使劲蹭巧茗的腿,就是不再开声。。
巧茗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蹲下来与伽罗平视,“怎么自己跑出来了?乳母和宫女呢?”
“崔妈妈让我出来,”伽罗正和布偶玩得高兴呢,愣是被轰出来抱大腿,心里委屈得不行,见巧茗说话温柔,便一股脑倒了出来,“她说让我出来抱穿绿衣裳的姐姐大腿,还要叫娘,说我等你好久了,呜……”说着哭了出来,跟巧茗如出一辙的杏眼里全是泪花花,“我要我的布偶,呜呜……”
巧茗掏出丝帕给伽罗擦眼泪,“伽罗乖,不哭啊。外面冷,在这儿哭的话,风一吹,伽罗小脸该皴了,皴了就不好看啦。”
三岁大的小娃娃,还不懂什么是皴,但爱美是小姑娘的天性,一听巧茗这话立刻不敢哭了,可是眼泪哪里有那么听话,就算她使劲扁着嘴克制,泪花花还是争先恐后地往外涌,挂在林檎果似的小圆脸蛋上,被清晨的阳光照映得晶莹剔透,如露珠一般可爱。。
巧茗只好把她抱起来,一路哄一路走回正殿去,还不忘吩咐阿茸去把伽罗的布偶取过来。
谁知到了屋子里,本来还不情愿见巧茗的伽罗竟然不肯从她怀里下来了。
“娘又软又香,我要娘抱。”
她头搭在巧茗肩窝,一手攀过巧茗肩头,一手按在她心口上。。
瞧这摸的地方,能不软么,巧茗心想,小家伙的喜好倒是和她爹一个样。
“娘要给伽罗洗脸,所以伽罗得先下来,洗完再抱好不好?”巧茗试着讲道理。
伽罗抬头看看巧茗,又看看房间里其他的人,非常认真地摇头,“我不。”
伽罗缠她,巧茗高兴还来不及,但以三岁孩子的体重,她双手环抱尚能应付,若要一手抱人一手拿帕子擦脸,那可万万没那个能耐。
最后还是流云绞了帕子过来,站在巧茗背后给伽罗擦脸。。
阿茸很快抱了伽罗的布偶回来,那是一个手工缝制的小兔子,长长的大耳朵从头顶垂到腰际,眼睛和嘴巴都用绣线勾勒,身上还穿着天蓝色的小裙子。。
巧茗一见,便跟着两眼泛酸,这小兔子她认得,是当年巧菀怀孕时亲手缝的。
她那时才不过七岁大,每次进宫都黏在姐姐身边,亲眼看着一团棉花和若干布料如何变作可爱的布偶,一针一线缝进去的全是满满的母爱。
可是谁料得到,孩子生下来,姐姐连看都没能看上一眼就去了,如今布偶还在,昔日那温柔的美人却早已化作一堆白骨。
伽罗有了布偶也不肯放开巧茗,一手揽着小兔子,一手还是攀着巧茗,左拥右抱,心满意足,眨着眼睛困惑道:“所以,你就是做布偶给我的娘吗?”。
巧茗自然说不是,声音里还带了点哽咽,“做布偶的是敬妃娘娘,她是伽罗亲生的娘,我呢,是以后照顾伽罗的娘,我们不是一个人,不过,都一样疼爱伽罗。”。
她说了一大堆的娘字,伽罗听得似懂非懂,歪着小脑袋琢磨半晌,依旧不能明了,也不知是不是用脑过度,犯起困来,粉粉的小嘴张开,秀气地打了个哈欠。。
巧茗心里明白,为了移宫,肯定起了大早,便抱她到寝间床上去,亲自哄她去睡。
“娘娘倒是很有孩子缘,原本我还以为帝姬三岁了,怕是不容易亲近,没想到第一日便这般顺利。”
流云和阿茸守在门外,轻声交谈着。
“你没有弟妹你不懂,谁是真好心,谁是假好心,小孩子明白着呢,巧茗人好,帝姬自然会和她亲。”阿茸得意道。
“是娘娘,”流云提醒她,“现下大家身份和以前不同了。”。
阿茸知错,吐了吐舌头。
*
伽罗一觉睡到下午,巧茗也跟着睡了个饱足的回笼觉。。
起床后,一边帮伽罗洗漱梳妆,一边问她晚上想吃些什么,还有平时都喜欢吃什么。
伽罗掰着手指头,奶声奶气地数道:“菠萝虾球,糖醋鲤鱼,糖醋里脊,糖醋排骨,糖醋丸子……”
她年纪小,记性倒挺好,一连串数了十几样,几乎全是糖醋甜酸口。。
于是,鹿鸣宫的晚膳便摆了一桌子橙红色的糖醋宴,仅有的几道青菜,还是巧茗生怕小孩子这般吃法营养不均衡才添的。
伽罗自是吃得眉开眼笑,巧茗也吃得对口味,韩震走进来的时候,见到得便是一大一小弯着月牙眼儿用膳的情景。
“爹爹,”伽罗见到韩震,完全忘了“食不言”的规矩,兴奋得举着手里咬了一口的虾球便往他嘴里送。
巧茗本以为韩震会就口吃下去,谁想他冷着脸皱眉躲开,在她身旁坐下。
自己的闺女居然还嫌弃。
巧茗当真觉得韩震冷淡伽罗,因为她也有爹爹,想她七八岁大的时候,每天爹爹从外面回府,见了她都还会抱起来香一香脸蛋儿,柔声聊上一阵。就算她犯了错,也是萧氏教训得多,梁兴从来没对女儿板过脸。
腹诽归腹诽,巧茗还是带着一屋子人给韩震行过礼,才重新落座。。
她一心都扑在伽罗身上,自是没有去想韩震为什么突然过来用膳,毕竟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他爱去哪儿她管不着。
而且,他是个大人,比她还大上好多岁呢,吃饭也不用她操心。。
不过,巧茗还是问了一句,“陛下可要添什么菜么?”。
韩震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肴,摇头道:“不用。”跟着便举筷夹菜。。
巧茗本也觉得他不用,甜酸的菜也甚合他口味的。。
不料,韩震每尝一样,眉头便皱紧一些,尝到最后,重重地将象牙筷往桌上一撂,质问道:“你不是说开了小厨房亲自做菜给我吃么?为什么一样都没有?”。
巧茗眨眨眼,她好像是说过这么一句话来着。。
可她没说今天就做,况且她也不知道韩震会到鹿鸣宫来用晚膳。。
再看看韩震阴沉的一张脸,巧茗心道:这有什么好生气的,想让她煮菜,事先派人过来通知一声不就好了。自己事先没吱一声,结果发现没人知道他想要的东西,就开始拉脸子耍脾气,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不不不,伽罗这个小孩子都没像他这么别扭。。
不过,心里想归想,她可不敢把这话讲出来得罪皇帝,只好声好气哄劝道:“陛下,我不知道陛下会过来我这里,因此疏忽了,没想着提前准备,我这就去给陛下做。”。
韩震闻言面色稍霁,巧茗立刻放下筷子,起身离桌。。
“娘娘想做些什么?”阿茸跟在后面问道。
巧茗脑袋里飞快地想着韩震爱吃的菜肴,“就做个辣的吧。”。
“就一个吗?”阿茸有点担忧,“皇上撂筷子时脸上都快滴出墨来了,娘娘就做一道菜会不会让陛下觉得敷衍,更不高兴啊?”
巧茗撇撇嘴,难不成还按皇上晚膳的规格做三十六道菜么,就她一个人,就这么两个灶台的小厨房,岂不是要做到天亮。
“咱们都知道陛下最近口味转变,喜欢吃酸甜和辛辣,唔,还有喜肉不喜素。刚刚桌上大多是酸甜口和蔬菜,前者没必要再添,后者么,添了陛下也不爱吃。”巧茗解释道,“所以我就想,不如添个辣的,而且还得快,不能让陛下等太久,要不然桌上那些该凉了。”。
阿茸一个劲儿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到。”
小厨房里自是备着常用的食材,巧茗翻捡一番,挑出了冬笋和瘦猪肉,却说还缺一样,叫来了小太监罗平,让他去尚食局跑一趟,领些尖椒过来。。
“和女史说清楚,要选颜色相对比较深、皮薄、细长尖窄的,那种味道比较好。”巧茗一个劲儿叮嘱道。
所谓味道比较好,其实是指味道比较辣。
用膳用到一半,因为这种原因被迫离开饭桌,她心里本也存着气,只不过不能也不敢当着韩震表达出来罢了,这会儿小脑袋瓜里存着自己也察觉不到的找别扭、暗中整人的念头。
阿茸到底对膳食的事情比较了解,见状忍不住提醒道:“娘娘想做冬笋尖椒肉丝?尖椒选得太辣皇上受不受住?”
“不怕的,”巧茗摆摆手,“不是有冬笋中和着么。”。
可是,真到烹饪起来,就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冬笋尖椒肉丝,应是冬笋肉丝为主,尖椒为辅,巧茗却给调了个儿,冬笋与尖椒约莫五比一的份量,被她改成了尖椒五冬笋一。
在旁给巧茗打下手的阿茸目睹了全部过程,以至于拎着食盒走回去的时候,双脚双手都在发颤——怕的。
阿茸是江南姑娘,本并不善食辣。因为在尚食局学烹饪,各种口味都要了解透彻,时间长了慢慢便不怕辣。
刚刚装盘时,只是迎风一闻,那浓烈的呛辣味道,香是很香的,但也差点催她泪下……
不知道皇上吃到这盘菜后会作何反应?
阿茸偷看一眼走在斜前方的巧茗,见她气定神闲,暗暗宽慰自己:没事的,巧茗不是那等乱来的人,之前两人虽然都在一处学习做事,但昨晚她毕竟和皇上独处整夜,一定有些特殊的事情自己不知道,巧茗却借机了解过的。
她拍拍胸口,要信巧茗。
想归想,真将菜呈上时阿茸还是克制不住,说话时舌头也在打抖,“陛陛陛……陛下,这是娘娘亲手做的,尖尖尖……”
“冬笋尖椒肉丝。”巧茗适时接口道。
她没有多加调味酱汁,三种食材都维持原色,冬笋是浅浅的鲜黄色,尖椒是青翠的绿色,肉丝则是鲜嫩的淡粉色,盛在玲珑骨瓷描金盘里,美好得彷如由最好的工匠精雕细琢而成。
韩震眯了眯眼,低声呢喃了一句。
旁的人都没注意到,巧茗坐在他身旁,离得最近,听是听到了,但不甚清晰,恍恍惚惚地,好像是在说:“这道你以前没给我做过。”
12、
巧茗心下十分疑惑:自己什么时候给他做过菜?这明明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难道是林巧茗原身?可也不对啊,若说因为两人相识才受封,那前一世为什么没有这回事儿?。
她东想西想,摸不着半分头绪,一瞥眼见韩震已执起牙筷,不由得心中突突乱跳。
那盘菜不是一般的辣,巧茗和阿茸一样清楚,至于韩震吃过后会有什么反应,她估摸着应是不至于发火,但也绝不会高兴。
她已想好应对的办法,左不过承认对他的口味了解得还不够透彻,在她印象里甚少听闻韩震惩罚宫人内侍的事情,所以总不会因为一盘不合口味的菜便问她罪,顶多再去小厨房重做一盘罢了。
不过,完全出乎巧茗的意料,韩震并没有对这道尖椒冬笋肉丝表示任何不满。
他面无表情却又动作急切地吃完一口又一口,嘴唇渐渐微红发肿,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依然未曾停筷。
韩震甚至没有碰过其他菜肴一下,只专心致志于这一道菜。。
巧茗目瞪口呆,越看越觉得情况诡异无比。在她眼中,韩震仿佛上紧了发条的机关木偶,傀儡一样不由自主地重复根本不会令自己愉快的动作……。
伽罗显然与巧茗心思不同,见到爹爹只吃一道菜,还以为那是多么美味的东西,伸着小手往盘子里抓了一把塞进嘴里。
殿内伺候的人本就不多,又全都关注着皇上怪异的举止,无人留心小帝姬的行为,直到伽罗“哇”一声哭了出来,才令众人回神。
“怎么了?烫到了?”巧茗与崔氏异口同声询问道。。
伽罗只管哭,小嘴向下撇着,小狗崽似的把舌头吐在外面,油乎乎的小肉手伸在舌头前面扇风。
从来没人给她吃过辣,她自然不懂那是什么,抽抽噎噎地说道:“舌头烧火了,爹爹大骗纸……”
巧茗看到伽罗手上还挂着尖椒丝,连忙命崔氏倒了凉茶水来,亲自教伽罗漱口,漱过几轮,又特地夹了沾着糖醋汁最多的虾球喂她几口,好不容易把小家伙哄笑了,一转头,便看到那盘尖椒冬笋肉丝已经快被韩震吃得见了底。
“陛下,”她小心翼翼地提醒道,“辣不辣?要不要吃些别的?臣妾帮你夹?”
韩震并未理她,只自顾自吃菜,额头汗珠汇聚成一道溪流,缓缓蠕过太阳穴,沿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一路下滑。
大概是地龙生得太热吧?
巧茗心虚地想,然后抬手覆上自己额头,触手光滑微暖,哪里有半分汗意……
韩震一共用了三碗白饭,终于将那盘尖椒冬笋肉丝吃得干净清光,流云适时递上汗巾给他抹汗。
按理说,巧茗应当问一声“味道如何”,但她现下头都不敢抬,哪里还敢多话,装做没事一般,小口小口吃着离自己最近的一道糖醋里脊。
她在气头儿上时没想那么多,只觉得不着痕迹地捉弄一下韩震也无妨。。
但见他吃得汗流浃背、口唇红肿,连那对漂亮的桃花眼都蒙上雾气,又难免有些不忍心。
可再转念一想,吃不得那么辣便不要吃好了,为什么硬要吃光它,甚至连别的菜都不碰?
难不成他特别嗜辣?
明明不是的。
真正嗜辣的人不会被辣得冒汗流泪。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因为是她做的?
巧茗迅速否认了这个想法,然而,又寻不到其它适合的解释。。
她百思不得其解,心里不自觉的对韩震生出些许歉疚之意来,晚膳后,便想出一个哄他开心的主意来。
“陛下,你看这身衣裳好看吗?”巧茗换了一件白罗绣花齐胸襦裙,从屏风后面出来,拉着裙摆在韩震面前转了一圈,底部彩绣的蝴蝶翻飞起来,栩栩如生,“这是用陛下赏赐的雪光缎做的呢,等过一阵天暖了,就能穿出去赏花,陛下陪我一起去好吗?”。
韩震将巧茗拉到身前,没答她的问题,反问道:“你喜欢?”。
唉,喜欢什么?
巧茗微微侧了侧头,不知怎么答。
“我送你的布料。”韩震会意,补充道。
“嗯,喜欢得不得了。”巧茗忙点头道,“我还自己画了衣裳样子,让尚服局照着裁制,这件就是呢,其他的还在裁制中,回头做好了全穿给陛下看。陛下喜欢什么看我穿什么颜色款式的?告诉我,我照着画了去。”
她以为这般表示对韩震所赠之物的喜爱是最佳的讨好之法,却忽略了男人的喜好与女人截然不同,比起女人穿漂亮衣裳给他看,显然……韩震更喜欢脱掉她的衣服。。
只见他仰着头,眯了眯眼,便伸手扯了她的裙带……。
这一夜,巧茗睡得极熟,韩震起身上朝的动静也没能惊醒她。。
直到日上三竿,她才不情不愿地打着哈欠,掀开眼皮。。
阿茸守在屏风外面,听到动静进来,一壁服侍巧茗起身洗漱,一壁汇报道:“陛下对娘娘很好呢,早朝才结束,便叫人带了赏赐过来给娘娘,现在都搁在次间榻上,等娘娘过目后再造册入库。”说着吐了吐舌头,掩嘴笑道,“难道昨晚那盘尖椒冬笋肉丝当真那么合陛下口味。”
巧茗对赏赐的事情并没放在心上,等迈出房门,见到榻上那堆得小山一般,比两个炕桌还要高的布匹,便傻了眼。
“全是陛下赏的吗?”她惊讶道。
“是呀,”阿茸笑答,“织金妆花云锦三匹,雪光缎五色各两匹,月华锦七色各两匹,雨丝锦三色各两匹,天华锦……”
穿衣打扮没有姑娘家不喜欢,饶是这般巧茗也被那一连串的名字说得头疼,最后只听见阿茸总结道:“共计布帛五十四匹,还有从尚服局调过来两个女官,说是以后专门在鹿鸣宫里候着,随时给娘娘裁制新装。”
巧茗“哦”了一声,揉着额角坐到榻上。
可怜那榻虽然大,此时却被布匹全占了去,还是阿茸有眼力见儿用力推了推,才给巧茗腾出半个屁股大小的地方来。
“陛下派来的人还说什么了吗?”巧茗追问道。。
阿茸摇头道:“没了。”
巧茗叹口气,她估摸着能猜到韩震的意思了。。
昨晚她说喜欢,他便又赏了这么多布料来,还拨了人过来,可不就是让她尽情做衣裳传给他看,哦,不对,是穿好了让他脱……
按规矩,妃位每季裁制新装十套,上次的十二匹布料说好了不在其中,那这回的五十四匹呢?
如果算,她得做两年才能做得完,对于皇帝赏赐的东西,不积极些表示喜爱怎么行。
如果不算,又未免太招摇。前一回是她新晋位,额外有赏,因而破例,尚在情理之中。若是再次破例,还一破就比旁人多出几十套,当真是就怕别人不当她是眼中钉么,她可没有那般傻。
看着进门来给自己请安的两个女官,巧茗彻底明白过来,韩震没打算让她守规矩,也就代表着,往后在妃嫔中,她的日子可能不会太好过……。
15、
巧茗心里“咯噔”一下。
忙捉着伽罗追问,好半晌她才说明白,“有人推我,才掉进湖里。”。
原来,当日的事情不是意外,竟是有人故意害她?。
这么小的孩子,她能得罪过谁,能结下多大仇,以至于人家要将她置于死地?
如果是个皇子也就罢了,涉及到皇储之争,难免腥风血雨,残酷狠戾。。
伽罗是帝姬,一个女孩子,绝无继承皇位的可能,将来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嫁个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驸马,能碍到谁的路?
巧茗心里掀着惊涛骇浪,面上却不动声色,抱了伽罗出去。。
阿茸和流云正在寝间里给巧茗归置衣物,此时见到哭得直打嗝的小帝姬,皆是一脸讶异地迎上前来。
“流云,去把崔妈妈叫过来,我有事问她。”巧茗吩咐道,说完又低头哄着啼哭不止的伽罗。
阿茸快步去了次间,将躺在榻上的小兔子白白拿回来,塞进伽罗手里。。
伽罗倒是接过来了,只是哭意半点不减,反而愈加高亢,小胳膊蠕着把白白使劲儿往自个儿身上揉,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她给自己啼哭助兴的动作呢。。
崔氏来得很快,一进门便见到这幅情景,有些慌张地冲巧茗福身行礼,见到帝姬哭闹,想上前又明显有些犹豫。
巧茗顺势便将伽罗塞在她怀里,“崔妈妈,虽然你们来的时间尚短,但我也看得出,帝姬身边的人里,数你对她最上心。”
“娘娘,”崔氏在宫里三年了,当然懂得主子不会无缘无故夸赞人的道理,然而就如巧茗所说那般,她们相处时间尚短,崔氏摸不清她的路数,一时间也只能谦逊地答一句,“我只是尽自己的本份。”
“本份也分用心与不用心。”巧茗笑道,“就像你们刚到鹿鸣宫那天,近身侍候的十个人里,只有你想到教帝姬主动与我亲热。不过,如果论规矩,这难免有些逾越了。”。
崔氏哪里还敢再答话,心道这娘娘当日并未出声,就如根本不曾察觉到一般,却在今日提起,不知究竟是何打算。
巧茗见她惶恐,也不紧逼,只道:“但我知道你的用心是为帝姬好,毕竟我是养母,非是亲生,帝姬又不是从出生便养在我身边的,你怕我们两个情分不够,便想着若她主动亲近我,或许能弥补不足是么?”
“娘娘明察秋毫。”崔氏恭维道。
“好了,别这样紧张,我知道你是为帝姬好,所以根本就没打算将这当做一回事。”巧茗话锋一转,终于步入正题,“今日叫你过来,是知道你对帝姬尽心,因而想要问一问,自从帝姬落水后,这些天里可有哪些地方不对劲么?”
“帝姬落水受寒,发热三日,之后渐渐好转,只是不时咳喘,一直用太医院大商御医开的药,到第八日上也痊愈了。”崔氏显是照顾得极尽责,日子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么?”
崔氏道:“回娘娘,没有了。”
巧茗点了点头,又问道:“那我再问你,当日帝姬因何落水?你且说详细些。”
崔氏抬头看一眼,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详细答话:“那日是二月二十二,按规矩,每人每月能得一日假,那日我便歇在屋子里,并未跟随帝姬,所以一切的事情我也是听人说起。那日是莲叶、莲心与卢嬷嬷一同陪帝姬去的御花园,帝姬要玩捉迷藏,莲心蒙着眼捉人,莲叶与帝姬躲藏,小孩子玩闹起来没有准头,便失脚跌进了湖里,莲叶躲得远,莲心听水声掀了蒙眼的红布,见到帝姬落水,大声呼救。后来,娘娘您便跳进湖里,将帝姬救起来了。”。
“那卢嬷嬷人呢?”巧茗蹙眉追问。
崔氏忙歉然道:“娘娘,是我疏忽了,因为当时天上开始飘小雪,卢嬷嬷便回转慈宁宫,打算给帝姬取一件更厚实的风兜。当日太后问询时,我听到她们是这般回答的。”。
巧茗便将莲叶与莲心叫来,问了一样的问题,答案果然与崔氏一样。。
“听见莲心叫喊时,我本想亲自救帝姬的,可是天雪路滑,跑过去湖边的时候跌了一跤,脚腕脱臼站不起来,然后娘娘您就来了。”莲叶低头解释道,“我的右脚现在还有些不大便利呢。”
莲心帮腔道:“是啊,娘娘,每晚我都帮莲叶搓药酒,她脚踝处的淤肿还没消尽。而且,我们这些人,不管当日有没有陪同帝姬一起去御花园,全都领过杖刑,以惩失责,就连休假的崔妈妈都没放过。娘娘今日又再问起,难不成是想再罚我们一次不成?”。
前面说得挑不出错处,最后那一句却摆明没将巧茗放在眼里。。
巧茗被她气笑了,斥责道:“你是什么身份,竟然还有胆子质问我?”。
莲心并不服巧茗,依她所想,左不过三日前,巧茗身份体面还远不及她,若不是走运救了帝姬,哪里轮得到她被封端妃,而莲叶若不是跌了那一跤,成功将帝姬救起,只怕如今身在妃位,得到盛宠的便是莲叶了。
“我并不是质问娘娘,我与莲叶等四个宫女,都是当年服侍敬妃娘娘的,敬妃娘娘弥留之际,命我们代她护持帝姬,我们自然会尽心竭力,不会有半点怠慢,崔妈妈等四个奶娘也是敬妃娘娘亲自挑选的,至于卢嬷嬷与赵嬷嬷,则是太后娘娘亲自指派的教养嬷嬷……”。
她话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不语,似乎是在寻找适合的措辞。。
巧茗已了然,“所以,你想说的是,你们不是帝姬生母指定,便是太后指派,全都根正苗红,容不得我这个后来居上的养母怀疑?毕竟,若两相比较,反而是你们跟帝姬更有渊源?”
意思是差不多,莲心却知道不能如此直白,但她更想不到巧茗会说破,一时反应不来,惊愕地瞪大眼睛,不知如何是好。
“娘娘,娘娘恕罪。”莲叶反应倒是极快,立刻磕头讨饶,“莲心她向来心直口快,有嘴无心,娘娘大人有大量……”
“行了,”巧茗抬手示意她停下,“我今日找你们来,本不是打算旧事重提,问罪立威。只不过适才带帝姬去净室,发现她怕水,”她叹口气,“所以才叫你们过来问话,了解一下当日是何情形,再看看如何帮帝姬克服了这件事。”
巧茗没有说实话,因为莲叶与莲心的口供明显与伽罗所表现出来的不一样。
她听得出来,当时因为伽罗发热昏迷,并无人询问过她本人落水的经过。
这其实也算不上疏漏,毕竟三岁的娃娃不解事,有起正经事上来谁也不会算着她一份。
但,若有刁奴因此欺幼主,那便其心可诛。
虽不能因为伽罗一顿没头没脑的哭闹就认定两人说谎,但若反过来说伽罗说谎,哪个三岁的孩子懂得说谎,还能将时机掌握得这般好?
“一直是我和崔妈妈负责给帝姬沐浴,她前几日并未表现出怕水……”莲心说到一半,被莲叶瞪了一眼,便咬唇住嘴不语。
“行了,我知道了。”巧茗点头道,“今日之事,我念你初犯,暂不追究,但若他日再犯,便两次同算。对上位者不敬,乃是宫里大忌,该当如何处罚,我相信你比我更清楚。”
“谢娘娘大恩,娘娘好心有好报。”莲心与莲叶齐声磕头道谢。。
韩震进殿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两人对着巧茗磕头如捣蒜。。
他并不说话询问,静悄悄地与巧茗一同坐在榻上。。
伽罗见了父亲,从崔氏怀里挣出来,便往韩震身上扑,她早被崔氏哄好了,不再哭闹,但眼眶红红,依旧是委屈哒哒的模样,蹭在韩震肩头要抱。。
韩震皱着眉,伸臂一夹,将小人儿搁在了腿上。。
莲心与莲叶磕完头,一抬眼见到皇上不知何时入了座,又是吓上一跳,才要行礼请安,韩震已不耐烦道:“没事就都退下吧。”
说着,便要将伽罗交还给崔氏,却被巧茗拦下。。
待那三人退出殿外,巧茗便对韩震道:“陛下,我有个请求,可否让伽罗在正殿的暖阁里住上几天,由我和我的两个宫女亲自照看。”
“为什么?”韩震不解,想起刚才的情景,问道,“她们做错事了?”。
巧茗便将今日的事情照实说了,“我想查一查伽罗落水的事情,没查清楚前我不放心让莲心和莲叶接近她。”
“你怀疑是她们推伽罗落水?”
“是,”巧茗倒是直认不讳,“不然怎么解释她们说的情况与伽罗的反应不一致呢。我也知道不能因此便定了她们的罪,若是查实后是我错怪了她们,那自然是我的不是,可决不能因为现在没有证据而疏忽,便放任让伽罗再受损伤。”
韩震却不大认同,“宫人与主子是一体的,若是主子有事,没有哪个底下人能逃了刑责,若她们主动害她,最终都逃不过让自己遭罪,未免有些说不通。”韩震道。。
“陛下,这我懂。可按照她们的口供,当时只有她两人与伽罗在场,若不是她们自己做的,难道是伽罗自己害自己,她还那么小……”
巧茗话未说完,便被韩震打断,“明明还另有一个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人在场。”
巧茗惊讶道:“是谁?陛下是也觉得可疑,也调查过了?”。
韩震拢了拢衣袖,慢悠悠道:“就是你。”。
16、
巧茗哑口无言。
她试图解释,但根本想不出有说服力的话。
巧茗是伽罗的亲姨母,只有对她好,像亲生女儿一般疼爱她,绝不会害她。
可是这种事,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她离奇的遭遇说出去不但没人会相信,只怕还会被冠上妖孽之名。
试想想,一个人的身体里居住的不是自己原本的灵魂,那在大家的认知里叫做什么?
借尸还魂,还算好的。
更多人恐怕第一个联想到的是妖怪附身。
于是,那唯一却充足的理由,便成了不能宣诸于口的秘密,在关键时候不但帮不了她,被有心人知道还会大做文章,害了自己。
“……陛下,”巧茗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来,“你别开玩笑了。”。
她觑一眼韩震,想从他面孔上找到能匹配她这句话的表情。。
可韩震面无表情地品着茶,神色里找不出半分逗趣之意。。
这几天来,巧茗不是没发现韩震与自己过去认识的那个天启帝有些差别的。
譬如,她印象里的天启帝,豪爽又爱说笑,虽然她十次进宫最多不过能见到他一两次,但留下的记忆,都是被他妙语连珠,逗得哈哈大笑的情景。。
但她亲密接触到的韩震,相对比较寡言,非必要不开口,不仅不怎么爱笑,脸上其实连表情都很少,经常性木着一张脸。
巧茗懂得一个人或许会有许多不同种面孔的道理,韩震在后宫里面对嫔妃时,也许就是愿意用这张白板脸。
她一直并未觉得有什么问题,甚至也没去想过究竟哪一种才是他真是的面目。
可眼下,巧茗却恨死了韩震这般的样子——
若能他稍微笑上一笑,她也就能更理直气壮些,真的认定他是在开玩笑,而不是明明忐忑不安,还得摸着脖子,厚着脸皮,自说自话。
“臣妾……哪有这般无聊,把帝姬推下清风湖,再捞上来……”。
正常人谁会这么做?
话虽然是这般说,巧茗心中却不能真正确定。。
她梁巧茗是绝对不会算计谋害伽罗,可那林巧茗呢?。
一个完全的陌生人,一个似乎隐藏着许多秘密的宫女,谁知道她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身为整个事件中心人物之一的受害者伽罗,对身边波涛汹涌的状态完全没有感觉。
她刚发明了一种新的游戏,坐在韩震的大腿上,然后沿着倾斜伸出的小腿打出溜,正在乐此不彼,反复滑下又爬上去,每次出溜到到地上时,还会伴以响亮的、天真无邪的笑声。
韩震放下茶盏,微低着头,似乎专心致志地看她进行这自得其乐的游戏,口中却道:“可是,那日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御花园?”
宫里虽然并无明文规定宫人内侍不得进入御花园,但一般来说,若不是随时各宫主子,或者当值洒扫的,其余宫人内侍少有擅入,毕竟随意乱走是宫中的大忌。。
巧茗并不是十分清楚宫人内侍间各种约定俗成的惯例,但韩震的话却提醒了她。
那日是二十二日,即是林巧茗按照与鬼面人的约定,送饭食去罗刹殿,然后将刺探到的情况写到纸上放在御花园某块大石下,待他去取出查看的日子。。
“那件事,只你我二人知道便好,如果被旁人知道了,恐怕于你不利。至于伽罗落水的原因,如果调查起来,那天在那个时候出现在御花园的人都有嫌疑,自然也包括你,而且说起上来你反而比那些宫女更有嫌疑,届时你该如何解释,如何自证清白?你因为救伽罗撞伤头而忘记前事,这在宫里也不是什么秘密。上至太后,下至你在尚食局时那些伙伴,人尽皆知。太医院还有商洛甫为你看诊的记档,想瞒也瞒不了。届时,这将成为你最大的漏洞,既然你忘记了,又如何能保证自己绝对清白?若是连你自己都不能保证自己清白,又如何要别人取信与你?”。
原来,他竟然不是怀疑她,而是试图保护她。。
巧茗心中十分感激,又有些说不清的混乱,慌不择言道:“可是,难道我为了自己,明知道伽罗落水的事情有蹊跷,也不查证了么?”
说完后,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人家为你设想周到,你却高唱反调,若换了旁人这般对待自己,巧茗觉得自己定会有好心被当做驴肝肺的感概,说不定一气之下再不管对方死活。。
不过,韩震出乎意料的好脾气,不但不着恼,还温和道:“你若是想查,当然可以查,不过切莫大张旗鼓,免得引祸上身。至于伽罗,若你实在不放心交回给那几个宫女照顾,便先放在自己身边,也无不可。”
“谢谢陛下。”巧茗感动得伸手抱住韩震手臂,轻轻摇晃起来。。
然而,大抵是太过感慨万千,一时间竟找不到更多的话来向韩震表达心中满溢的感激。
远处脚步声响,一双粉蓝的绣花鞋出现在帘栊下,阿茸的声音随之传来,“娘娘,尚食局送了帝姬的加餐点心过来,是否现在就端进来?”
“端!”伽罗最先叫出声来,“哧溜”一下从韩震的膝头经由小腿,滑落到地面,小步跑到门口,将帘栊一挑,“我要吃。”
巧茗连忙放开韩震手臂,只微微红着脸,向他微笑。。
阿茸牵了伽罗走回桌前,身后跟着端托盘的翠玉与琵琶。。
待得几样点心摆好,韩震立刻开口赶人,不许宫女们留下伺候。。
巧茗便起身踱到伽罗身旁,照看她吃点心。
其实伽罗已经完全能够自己进食,巧茗不过坐在旁边不时提醒几句,又或者帮她试试温度,免得烫嘴而已。
这边照顾了伽罗一轮,余光瞥见韩震手臂支着引枕,正在闭目养神,眉头却紧紧皱起,不知是在想烦心事,还是哪里不舒服。
巧茗怕他这样睡过去会着凉,便进寝间取了一床薄被出来给他披上。。
她尽量放轻动作,韩震却还是因而睁开了双眸。。
两人目光相对,他波澜不惊的桃花眼仿佛一泓深潭,幽幽地吸引住巧茗全部的注意力。
“啊。”
令她回神的,是身体突然一歪——韩震将她拉坐到自己腿上。。
巧茗自是忸怩挣扎的,很快便感觉到韩震身体上的变化,进而僵住不敢动,只能出声提醒他:“陛下,伽罗在看着呢。”
“不用怕,她那么小,什么都不懂。”韩震嘴上不慌不忙,手臂却箍紧了她纤纤细腰,“跟我说说话吧。”
“哦,好啊。”巧茗红着脸答了一声。
然后,她便害羞的低着头,等韩震率先开口。。
是他要聊天的,当然应是先想到话题,或者本来便有话要说,一般情况下不都是这样。
可是,左等右等,却迟迟不见他出声。
巧茗迷茫地抬起头,看见韩震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眼睛里满是期待,明显和她一样,在等对方先说……
“爹爹,吃糕糕。”
最先打破尴尬的,竟然是小伽罗。
她不知何时来到榻前,小手里拿着一块牛乳千层糕,献宝似的举向韩震。
那块千层糕完好无缺,没有小家伙咬过的痕迹,韩震便接过来吃了,还和善的笑着摸了摸伽罗头顶。
伽罗开心地倒腾着小短腿回到桌前,伸手去抓枸杞桂花糕,桂花糕呈水晶冻状,软滑不留手,又没有韧性,伽罗不懂得其中窍门儿,才抓着顶端拿起,下半部分便自动与上面撕裂开来。
“唉?”小家伙十分困惑,嘟着嘴看看手中那半块,又伸了另一只手出来去抓留在盘子里的部分。
悲剧自是再次重演。
如是重复许多次,伽罗终于懂得用捧而不是抓来对付桂花糕,再次倒腾着小短腿来到榻前,两只小手对拢着,小心翼翼地将桂花糕送给韩震,奶声奶气道:“爹爹,吃。”。
桂花糕早在她的“蹂.躏”下碎成若干小块,且切口边缘极度不整齐,说句粗俗的,好像狗啃过一般。
韩震才舒展过的眉头又皱起来。
伽罗见他迟迟不接,似乎有些委屈,大眼里蒙上雾气,菱角似的的小嘴嗡动着,哭腔道:“爹爹吃!”
韩震只好勉为其难地拿起送入口中。
有句话说得好,小孩子的脸就像六月的天,一时晴一时雨。。
伽罗如了愿,立刻眉开眼笑,还不忘体贴地询问一声:“爹爹,好吃吗?”
“嗯。”韩震模模糊糊地答了一个字。
小家伙笑得更开心了,“我分享了好吃的糕糕给爹爹,爹爹也应该把娘分享给我,我也要抱娘。”
伽罗一边说一边跳着脚,小手搭在巧茗膝头使劲摇晃,好像要把人从韩震身上扒下来似的。
巧茗看看伽罗无比认真地模样,再看看目瞪口呆的韩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
在紫宸宫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三月十二,罗刹殿之约近在眼前。
13、
然而,再不好过,都还只是猜测而已,巧茗不是那等杞人忧天的性子,自不会为尚未发生的事情忧思。
她再清楚不过,眼下活生生立在眼前,比后宫勾心斗角、争风吃醋更迫在眉睫的,是经营好与韩震之间的关系。
这点说来并不太难,因为巧茗与韩震目前的情形其实与大多数人家的新婚夫妻没什么区别,两人并不相熟,却已经有了夫妻之实,而之后如何,则需慢慢了解,相处磨合。。
当然,以她妃子的身份只能算是皇帝的妾室而不是正妻,但说到这层身份带来的影响,在皇宫里反而不如民间来的大。
尤其以韩震后宫的情况来看,他至今未册立皇后,德妃代掌六宫,行的是正妻的职责,但有孕在身,至少一年不能承宠,淑妃身体孱弱,据说许久未曾侍寝,嫔妃中皇后以下份位最高的三妃里,只有巧茗能进幸,这便是她的优势——从行为上优于另两位妃子,又从身份上优于其他人。
巧茗在母亲萧氏的言传身教下,再清楚不过为人妻子应做些什么,自然也能举一反三,多少明白身为妾室的本分是什么。
知晓应该做什么,然后照葫芦画瓢,只要不笨得出奇,大抵都不会错到哪里去。
若想成果更上层楼,便得出些新招儿。
巧茗不奢望能与韩震相处得犹如自己父母那般情深爱重,也没想过风月话本里的集三千宠爱再一身。
现下她只想多花些心思,将韩震的心捂得热乎些,如此一来,有起什么事上来,他会护佑她。
近的有调查鬼面人身份,解除她被要挟的危机。。
远了则是将来后宫如有纷争,韩震对她感情不同,处理时的分寸自然也会不同。
而在更远的未来,或许还会有影响梁家命运之事。。
至于如何去捂他的心,不就是与新婚夫妇一般,慢慢来,只不过身份上,她没有正妻那般受丈夫尊重,少不了得多些讨好,小意迎合。
这样一想,理清了思路,便知该当如何做。
旁的事她或许不了解,但昨晚韩震的表现,摆明是对她做菜给他吃这件事很看重,索性便由此开头好了。
巧茗叫来流云,吩咐她去紫宸宫走一趟,找御前的陈福打听打听,看皇上今晚会不会来鹿鸣宫用膳,“若是陛下打算过来,我就提前准备,好好做几道菜给陛下品尝。”。
流云去了不到两刻钟便回转来,喜滋滋道:“陛下亲口说了,不光晚膳过来用,午膳他也来咱们宫里用。”自家主子受皇帝眷顾,底下当差的脸上也有光。。
巧茗觑一眼桌上的西洋钟,离午时只有小半个时辰了。。
她原本正抱着伽罗,轻声细语地同小家伙商量给她的小兔子做两身新衣裳,这会儿只好把伽罗交给崔氏,“爹爹中午过来陪伽罗吃饭,娘去给他做个菜,伽罗乖乖,听崔妈妈话,自己跟小兔子玩一会儿。”
“那娘给我做菜吗?”伽罗拉着巧茗袖口不松手,一个劲儿追问道。。
“你想吃什么?娘会做就做给你。”巧茗笑答。。
“要糖的,”伽罗说得爽快,想起昨晚的遭遇,又补充道,“不要跟爹爹一样烧舌头的!”
“好,要甜的不要辣。伽罗要松手,娘才能去做呢。”。
终于哄得伽罗放开她,巧茗立刻带着阿茸和流云去小厨房忙活起来。。
时间短,能选择的其实不多。
巧茗从后院走到前院的功夫,脑子里已经过了一遍在尚食局那两天里看韩震点过的菜品。
松鼠鲤鱼、八宝鸭比较隆重,可烹饪起来需时太久。。
酸甜口的菜昨天基本都在晚膳桌上了,虽然韩震除了开始时各尝一口,后来便再没碰,但今天中午又做一遍,也明显是短了心思。
想来想去,最后决定做宫保鸡丁。
一来,不那么费时,只有鸡肉需要腌上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其余食材都并不需特别准备。
二来,这也算是一道辣菜,承袭了昨晚那道菜的大风格,但并不完全相同,宫保鸡丁是轻微的麻辣,比尖椒的呛辣容易入口,而且因为浇酱汁的关系,吃起来还带着酸甜。。
最重要的是,这是韩震自己点过的,明显合他口味的东西,也就不怕再辣着他了,巧茗是真心想对他好,在这方面自然会格外当心。
至于给伽罗的“糖”菜,巧茗选了桂花山药,桂花酱清甜不腻,山药滋养补气,倒是对一大一小都十分有益。
等到真正用膳时,她留了个心眼儿,在韩震问起时,并未直接说明,反而与他玩笑道:“陛下猜猜看哪个是我做的,猜对了才能吃到,猜不对,那就益了我和伽罗。”。
站在后面听候吩咐的陈福给这鬼主意吓了一跳,心道:哎呦,我的娘娘唉,是你自个儿用亲手做菜把陛下招过来的,结果人来了你还逗上了,也不怕陛下生气。这皇上生了气,就算不掀桌,御前上下也没人有好果子吃啊!
出乎陈福意料之外,却在巧茗意料之中,韩震丝毫不以为忤,笑着起筷挨个尝过一遍后,准确无误地将目标定在宫保鸡丁与桂花山药上。
于是,整顿饭除了这两道菜与米饭外,他便没再碰过旁的。。
“陛下可真是爱吃娘娘做的菜呢。”歇过午晌后,阿茸一壁服侍巧茗梳妆,一壁感叹道,“而且有了娘娘的菜,竟然旁的都不吃,”说着想起什么来,亲昵追问道,“要不是知道不可能,还以为从前陛下没少吃你煮的东西呢。”
“我也奇怪呢。”巧茗倒是不觉这事有什么好瞒人的,坦然道,“还是说真的做过,只是我不记得了?”她想着自个儿不知道原身从前都发生过什么,阿茸却是与原身最亲近的,说不定能想到些什么。
“别逗了,怎么可能呢,御前规矩严,哪是什么人都能随便送菜进去的。”阿茸想也不想便否定道,“你以前最出息的差事就是往甘棠宫给敬妃娘娘送饭了,可那会儿你还没资格做给主子们用的饭菜呢。”
巧茗有点失望,见阿茸已给她挽好了发髻,便随手从妆奁里捡了支白玉梅花簪子递给阿茸。
阿茸接过,为她簪上,然后手举银镜,对着桌上的铜镜,前后一照,让巧茗查看可有不满意之处。
论梳头的技巧,阿茸到底有些不如流云。
但阿茸与她更亲厚,说话没什么顾忌,有什么都掏心掏肺地说出来,就算如今身份有变,难免要用些敬称,该说的却也从来不保留。
流云则不然,她三岁起便与母亲一同没入掖庭,性格稳重谨慎,就算在尚食局时,对同屋三个也是一视同仁,如今在巧茗面前更是规规矩矩,与一般宫女和娘娘无甚差异。。
所以,巧茗宁肯差了她去小厨房先将鸡汤炖起来,反而留下阿茸给自己梳妆,顺便聊聊梯己话。
“可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怎么就能吃得出呢?”巧茗照着镜子,问出想了一夜又大半日也没有结论的疑问。
“唉?”阿茸看见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将镜子放回妆台,突然间想起来什么,眯眼笑道,“你每旬第二日中午前总要带着食盒出去一趟,说是去见同乡,联络联络感情,万一将来出宫寻不到好人家,两个人还能互相依靠。每次还让我帮你打掩护,难不成……”她忽地瞪大眼睛,放胆猜测道,“难不成你在说谎,其实你是偷偷见陛下?”
“陛下要是想吃我煮的菜,哪里用得着偷偷摸摸。”巧茗摇头道。。
每旬第二日,是去罗刹殿的日子,而等在那头儿的人到底谁,她如今还不清楚,但若说是韩震,于情于理都不通。
这日下午,巧茗大展身手,一共做了四道菜,分别是松鼠鲤鱼、荷叶鸡、芋煨白菜与三笋羹。
晚膳时,她照旧有心试探,将这四道与尚食局送来的菜肴混着摆放,却只告诉韩震,“松鼠鲤鱼是我做的,至于其他嘛,还有几道,照老规矩,看陛下能不能尝得出来。”。
韩震果然又全都尝了出来,并且也照着他的老规矩,只吃巧茗做的几道菜。
巧茗虽然仍是想不出究竟,但也明白过来,只怕她被封妃,与韩震本人有着极大的关系,并不像德妃说的那般全是因为太后选中自己抚养伽罗。
甚至,如果说从前与皇帝有过什么纠葛,也不是那个真正的林巧茗,而是她梁巧茗自己,因为韩震认得不是那张脸,而是她做的菜。
这做菜么,如同写字作画,一个人有一种风格,除非刻意模仿,否则绝不会有两个人能做到一模一样。
“陛下,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尝出来的,好不好?”。
饭后消食,巧茗缠着韩震问了好久,他只是笑而不答,最后淡淡道一句:“你做的好吃,甚合朕的口味,旁人做的没有那种味道,朕一吃就知。”。
并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却能听得出韩震对她的赞美。。
至少,这第一步迈得不错,一天下来没白忙活。。
巧茗一鼓作气,又加了把劲儿,侍寝时强忍羞意,比前两晚更迎合一些。
这点上,效果更加立杆见影,韩震折腾了她大半夜,听着二更的梆子响起来,才叫了水,抱她去净房清洗。
鹿鸣宫的净房自然比不得紫宸宫的,那澡桶放在民间也是大尺寸了,可怎么也比不了浴池的宽敞舒适,韩震高大魁梧,手长脚长,抱着巧茗往澡桶里一泡,难免有些局促。。
他皱着眉头,修长手指轻轻划过巧茗肩头,轻声道:“还是浴池舒服,明天唤人来动工,你在这儿住着不方便,不如先搬去紫宸宫。”
14、
巧茗累得腰酸腿疼,幸好在温热的水里泡一泡,能缓解些许酸痛。。
水雾伴着热气,熏蒸得她昏昏欲睡,正像个乖巧的小猫崽一样趴在韩震胸前,闭着眼睛打哈欠,听到他说的话,勉强掀起眼皮,软软叫了一声:“陛下。”。
改不改浴池,巧茗没什么意见,但她并不愿意搬到紫宸宫去。。
到别人的地盘上去本来就没有在自己的小窝里自在,而且长住皇帝寝宫,可比一季里多做几十套衣裳更不合规矩,更招人恨,答应下来的话,岂不是在自个儿身前再立一道靶子等人射。
只是这会儿她脑袋转得有些慢,一时半会儿想不出适合的话来推辞。。
“那就这样说定了,明天早膳后你就搬过来。”。
韩震显然误解了巧茗那一声叫唤的意思,眯着眼睛低下头来,亲昵地吻了吻她的额头。
“可是,那样不合规矩,”巧茗索性直话直说,“我怕太惹眼,还是不要了吧。”
“净房不能用,你住在这儿怎么沐浴洗漱?”韩震问道。。
巧茗笑着蹭了蹭头,发丝在韩震胸前拂过,惹得他身上心上丝丝发痒,然而她说出来的话可不怎么让他高兴,“藕香阁有净房,我可以去那儿,还能跟伽罗一些洗呢。”。
“她那儿也一起改建。”看你还能怎么办。
唉?
不是吧?
巧茗呆住。
伽罗那么一丁点大,放在小孩子专用的澡盆里都得时刻盯紧了别淹了口鼻,砌个大浴池给她做什么……
“陛下,我走了,伽罗怎么办?谁来照顾她呀?我答应太后一定尽心的,可不能食言。”道理说不通,巧茗干脆晃着韩震的手臂撒娇,“而且我们两个很投缘呢,伽罗白天睁眼就要找我,找不到就不开心,我也舍不得她……”用女儿来攻心,看还你能不能狠下心来。。
巧茗这一招用得好,韩震果然道:“这倒是,我疏忽了。”。
巧茗正得意,又听韩震轻飘飘加了一句:“那就带她一起过去,反正她那儿的净房也不能用了。”
*
翌日一早,浩浩荡荡的二十几口人,便从鹿鸣宫迁往紫宸宫。。
伽罗虽然小,对外间事却并非全无知觉,对于自己连续搬家的事多少有些不安,坐在步辇上,抱着小兔子布偶,垂头丧气,默然不语。
巧茗再三逗她开口,却调不起她半点兴趣,一直用包包头上的小圆髻与中分发线对着巧茗。
“伽罗,你到底怎么了?”巧茗学着她的样子,低着头,嘟起嘴,“伽罗都不理我,好难过。”
说着捂住脸,装哭。
伽罗哪里知道她是装的,拱着小圆身子靠近巧茗,举着小手想帮她擦眼泪,“娘不哭,伽罗乖,能不送伽罗走么,呜……”
说到最后,她真的哭了。
巧茗连忙把小家伙抱到腿上,又摸出帕子帮她擦脸,“伽罗不想去紫宸宫?”
“嗯!”伽罗揉着眼睛,重重地点头道,“皇祖母把伽罗送到娘这里,娘又把伽罗送去爹爹那儿,没有人想要伽罗……”
原来是想左了,巧茗松一口气,耐心向伽罗解释道:“皇祖母不是不要伽罗,她身体欠佳,头风病愈加严重,”她伸指在伽罗头侧一点,“她每天头都很疼,实在没有精力照顾伽罗,才把伽罗送到娘这里来。娘更不会不要伽罗,咱们今天搬到紫宸宫去,是因为爹爹要给伽罗房里改建浴池,住着不方便,才临时搬走的,等浴池修好了,咱们还搬回去呢。”。
伽罗仰起脸来,似懂非懂地问:“什么是浴池?”。
巧茗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浴池就是沐浴时用的池子,比澡盆大,也舒服。紫宸宫里有一个,爹爹觉得好,便要和伽罗分享,所以决定给鹿鸣宫照样改建。伽罗也要记得,有好东西都要和别人分享,知道吗?”
“那什么是分享?”
“比如说,今天上午加餐吃点心,伽罗觉得好吃,就可以分给旁人一些,而不是自己独个儿吃光,这就叫分享。”巧茗见伽罗嘟着嘴点头,应是明白的意思,便再多说了几句,“如果伽罗有一盘牛乳蜜糖千层糕,将其中一些分给娘。而娘有一盘枸杞桂花糕,作为回报,也分给伽罗一些。这样一来,我们两个都既能吃到牛乳蜜糖千层糕,又能吃到枸杞桂花糕了,分享是不是比不分享好呢?”
伽罗抠着手指,认真又纠结道:“可是,我还想吃红糖松糕和豌豆黄。”
重点完全摆错。
这回连走在步辇旁的阿茸也笑了,“这有什么难,帝姬想吃,等会儿安置好了,就差罗平去尚食局跑一趟,给帝姬取回来。”
伽罗终于高兴了,喜滋滋地晃悠着两只小短腿,大叫道:“还要杏仁酪!”
*
韩震身为帝王,自是公务繁忙,不可能一直在紫宸宫里等她们到来。。
陈福按照他事先指示过的,一一为各人作出安排。。
巧茗当然跟着韩震住在正殿,伽罗则与在鹿鸣宫时一样安置在配殿起居。
不过,对于还离不得人的小帝姬来说,这个安排只在睡觉的时候有效。平时么,她就是巧茗的小小跟屁虫,要找人必得往正殿去。
至于伺候巧茗与伽罗的一众人,按照近身与否,分别放在殿侧耳房与后面的小院子里。
紫宸殿各项摆设器物,当然是整个皇宫里最出挑、最精致的,伽罗以前没来过,眼下看什么都新鲜得不行,东摸摸,西瞧瞧,玩得不亦乐乎。
最后玩累了,歇在榻上喝奶的时候,看上了矮桌上摆的剔红茶盘,非要拿来给她的小兔子白白当床,“我们都有床睡,它也应当有。”
崔氏一直陪着帝姬,听了这话,强忍着笑劝道:“这是皇上殿里的东西,帝姬不能拿走。”
虽然一个茶盘而已,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但宫里规矩多,各宫院的器物,大到床榻珠宝,小至匙更手帕,皆登记在册,数目清明,无缘无故少了哪一样,都得有人被问责。
伽罗哪里懂得这些,只听得明白她的白白不能有床,立刻不乐意了,哭腔道:“白白没有床太可怜了,你都不疼她,我不喜欢你了。”
巧茗在寝间换了衣服出来,便看到伽罗双手把个茶盘紧紧环抱在胸前,小脸皱成一团,委屈得不行,简直说得上泫然欲泣。
“这是怎么了?”她问道。
“娘娘,”崔氏连忙福身行礼,又向巧茗解释了一番前因后果。。
“嗯,我知道了,你去给帝姬整理整理东西,我来同她讲。”。
巧茗听后,便摆摆手示意崔氏退下,自己抱了伽罗过来,柔声道:“茶盘是爹爹的,伽罗若是喜欢,一定想要,得先问过爹爹,他同意了,伽罗才能拿走。你想啊,如果旁人问都不问伽罗一声,或者明明伽罗反对,还把白白拿走了,伽罗是不是会很不高兴?所以,不问自取,那是没礼貌又欺负人的事情,只有坏孩子才这样做。”
“我是好孩子!”伽罗立刻反驳道,她快三岁了,道理讲得浅显,她能听懂,而且小姑娘心地柔软,将心比心四个字她虽然还不会说,却能贯彻执行,“我不想爹爹不高兴。”
她嘟着嘴,恋恋不舍的把茶盘放回原处,不过,大约心里还是没完全放下,一壁捧着碗小口小口的喝奶,一壁还是忍不住一眼又一眼的瞟过去,末了不放心地追问道:“我问了爹爹就会答应给我么?”
“这个我可说不准。”
身为帝姬,天生便是一呼百应,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可是巧茗不想伽罗养成唯我独尊的性子,因而故意道:“若是爹爹特别喜欢,舍不得给伽罗,伽罗要怎么办?”。
“伽罗也特别喜欢,”小家伙嗫嚅道,“白白也特别喜欢……”她小手抠着碗边,显然心里在进行激烈斗争,“……要是有人要白白,我也舍不得给……”最后仰起脸,下定决心道,“那就不跟爹爹计较了。”
嗯,话里面逻辑稍微有点问题,不过她能自己琢磨过来,巧茗以为已经相当难得,便夸奖道:“伽罗真乖,娘最喜欢你了。”
被稀罕了哪有不高兴的,伽罗笑得见牙不见眼。。
巧茗看她碗里的奶喝干净了,便牵着她往净房去,“咱们去看看浴池长什么样子。”
她想得可好了,语言描述再精细,也没有亲眼看一看来得形象,小孩子么,都是一张白纸,不懂的不会的,得一笔一划地添上去。
净房灯火煌煌,美人觚里插着桃枝,潺潺水流从龙首中吐出,带动一池静水泛起微澜。
这么个舒适享受的地方,小孩子即便不懂,也不会不喜欢。。
可伽罗才走到池边,见到那清澈见底的池水,便“哇”一声哭了起来,嘴里呜哇叫唤,巧茗凑近了才听真切,她说的是:“我害怕,别推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