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
两天后,陈氏矿业获得奥哈拉女士两百万美金借款的新闻传遍了纳康均,一石激起千层浪。由于斯嘉丽买下了纳康均最贵的一栋别墅“度假”,上流社会的先生太太们早对她的富裕心中有数,但谁也没料到她居然那么有钱。两百万美金,都够买下小半个纳康均了,而她居然借给一个中国女人去挖莫须有的煤矿,据说,还是无息贷款!
很多人因此重新评估陈氏的潜力:一个年轻的外国女人犯傻情有可原,可是一个活了百岁、精明能干、同时还是百万富翁的富豪跟着犯傻,就显得有些蹊跷了。难道那女人的矿井底下真能挖出珍贵的煤来?一时间猜测四起。
“我就说,陈氏不会这么简单就垮掉的。”易明兰站在窗台前面,仰起头仔细地打量自己。由于主人的忙碌和懒惰,玻璃已经很久没擦了,但仍旧照出了她苍白的没有血色的脸,以及像抹布一般露出毛边的衣领。
“唔,亲爱的克里斯汀,你总是对的。”杰森含着肉末嘟囔,他的注意力还停留在儿子的脚上。迈克他生性活泼,爱跑爱跳,时刻准备着借助地心引力投入大地母亲的怀抱,“哎哟,儿子哎,你小心着点儿!”杰森有力的胳膊及时挽救了一个好动的失足儿童,迈克被他夸张的动作和语气逗地咯咯直笑。
“杰森,你还不出门吗?再不走要迟到了。”易明兰的目光滑过迈克的裤子,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又染上了肮脏的污渍,恶心地几乎令易明兰崩溃。而她,居然需要亲自去洗它,用自己的手!这是十年前的她想也没想过的事。
自从受到藤风日海之死的牵连后,易家遭到了来自政敌的强烈打压,易先生未经审判就无声无息地失踪了,带“凶手”进入宴会厅的易明兰更是被贴上了通敌卖国的标签。为了保命,易明兰吃了很多的苦。她连易先生的生死都没来得及问,就收拾了细软被吓出半条命的易太太连夜打包送出了国。
最初的目的地是法国。易明兰的法语虽然不比英语顺溜,但她哥哥正好在巴黎留学,到底有个照应。可是,由于二战,整个法国都陷于混乱中。她到罗马机场准备转机的时候才被告知,法国所有民用机场都因战关闭,预计短期内不会开放。她没有意大利的签证,这意味着,按照当地政府的规定,她必须在四十八小时内离境。
罗马出入境管理署的官员明确告诉易明兰,眼下她只有两条路可以选:返回中国,或者在两天内寻找到愿意接收她入境的第三国。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她本来就是为了逃避“卖国罪”出国的,回国等同于自寻死路。除了法国,她的护照上只有一张日本签证,那是易先生与日本关系好的时候顺手给女儿办的——现在也完全用不上了。牵扯上了藤风日海的死亡,假如她真坐上飞往日本的航班,估计还没等走下飞机就被日本军方瓮中捉鳖了。几近绝望的易明兰拿着世界地图在机场的冷板凳上默默研究了半个小时,看遍了所有的国家以后悲哀地发现,世界那么大,居然没有一个地方能够成为她的容身之处。
“小姐,如果你不在规定时间内离境,你将被强制遣返中国。”出入境官员同情地看着她。由于机场突然停运,这一天有大量经由罗马前往法国的旅客滞留。在机场工作人员的协调下,与易明兰同航班的客人大多选择了第二天上午九点的航班返回中国,只有她一个人拒绝接受帮助。她明确表示,她不会回国,也不愿意前往日本。可她除此之外无处可去。
她甚至询问了获得意大利签证的可能性,但鉴于意大利1941年7月与中国中断了外交关系,出入境管理处的工作人员只能遗憾地告诉她“意大利目前并不接受来自中国的签证申请。”
“有什么办法可以不被遣返吗?”易明兰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悲剧。
“除非你现在犯了罪,比如杀人放火偷窃抢劫什么的,那我们的警察将依法把你逮捕。”罗马机场的工作人员无奈地耸耸肩,“当然,你知道的,如果你真的这么做,那就太愚蠢了。”
“或者,你可以试试去美国。”另外一位好心的美籍意大利裔老奶奶操着大舌头的英语给她出主意,“美国允许持有法国签证的外国人在境内合法居留一个月,不过,去美国的机票可不便宜,毕竟要跨越整个大西洋呢。一个月后,说不定法国机场解封了,到时候你可以再飞回法国。”
易明兰听取了她的建议。如这位老太太所说,她凭着法国签证顺利地进入了美国,可是,却没能在一个月的限定内如期离开。因为,法国的民用机场整整封了四个多月,而她的法国探亲签证却仅有三个月有效期!这是易先生出事前她计划去法国度假时办的,因为逃难逃地匆忙,未及更改,原打算落地法国后续签,谁知竟然连法国国土都没踏上就已经过期了。这意味着,除了继续留在美国当个黑户以外,她再没有了其他选择。
由于事发突然,易明兰跑路时带的钱并不多,又因为临时转飞了美国,落地法国后找哥哥接济的计划彻底落空。易明兰找好旅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花旗银行开了个户头,给易太太打越洋电话报平安外加要钱,谁知易太太当时答应地好好的,结果足足让易明兰等了一个多礼拜还没把钱打到帐上。等到易明兰发现不对再次打电话求助的时候,家里的电话已经被注销。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即使是早有心理准备的易明兰,也知道这说明她的父母十有八九已经凶多吉少了。
法国在打仗,哥哥的电话永远是忙音,寄去的信也没有回音。长这么大易明兰第一次在异国他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孤立无援”,她一个人呆呆跌坐在电话亭的地板上,只听见北美洲的寒风在耳边孤寂地吹。
她自始自终都没有哭。异国粘稠的玉米浓汤把她的嗓子粘住了,使她既不能痛快地咽下去也不能破罐子破摔地整个吐出来,就这么不上不下空落落的,心抽痉似的疼。
那是她的父母,生她养她爱她关心她照顾她的父母。
她的天塌了。而这一切,是她的疏忽带来的。她愚蠢地相信了苏雪倩,给了她可乘之机,让她得以潜入藤风公馆实施她那卑鄙的计划。
独自在美国流浪的日子里,易明兰一直被悲伤和自责折磨。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认为是自己害死了父母,因此夜不能寐,内疚地难以自制。她因此爱上了威士忌,浓烈的酒精沿着食道冲入肺腑的时候,热辣辣地爽快。她想尽一切办法弄钱,洗盘子、抹桌子、甚至偷抢,然后将所有的收入都换成威士忌,以最快的速度将自己灌醉,唯有如此,才能求得解脱。最难熬的时候,她甚至想过死。可是当刀尖划破皮肤,殷红的鲜血令她恐惧。她害怕死亡,所以没有勇气更进一步。
易明兰昏昏噩噩地在美国呆了四年,期间嫁给了杰森,还生下了迈克。但婚姻和家庭并没能让她从负面情绪中走出来。她与杰森的结合更多的是出于经济上的考量,而非爱情。她还不满三十岁,但已经对未来绝望,她以为自己的人生会一直这样颓废下去,直到半年前她在医院偶遇苏雪倩。
“昭兴是男子汉,打针不哭!”纳康均明媚的阳光下,曾经的小女仆抱着一个漂亮的小男孩耐心地哄,笑地一脸温柔。
“那是谁?”易明兰呆呆地问身边的护士,不可置信。
“哦,那是陈太太,跟你一样是中国人哦!”
恍如隔世。
她以为上帝为她关上了所有的门,但原来他还留了一扇窗。悲伤化为动力,内疚找到了发泄口。以天为证,易明兰在心中暗暗发誓,她必让害死父母的刽子手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