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2章

3.第2章

?第17章

“公子,咱们真要等他们?”看看那边已经敢单独骑马慢走的小姑娘,卢俊不解地问主子。

“此地坐马车进城要走将近一个时辰,他们最多再骑两刻钟也就回去了。”萧元悠然地拍了拍黑马脖子,“下午无事,在这骑骑马也不错。”

卢俊没葛进那么多话,知道了主子的打算,就默默跟在黑马旁边。看着主子骑在马上心情愉快的样子,只是望着碧空草地也会翘起嘴角,卢俊心里有些发酸。主子在宫里几乎不出门,过着近似幽闭的日子,如今终于得了自由,喜欢散心也在情理之中。

那边蒋怀舟看看日头,同前面马上的小表妹道:“澜音下来吧,明日咱们再来。”

谢澜音刚学会骑马,还没尽兴,小心翼翼催马转弯,边朝表哥走边兴奋道:“我想骑着它回去,明天再骑它过来,这样路上也算是练马了。”真的有了自己的爱马,她才算理解了之前表哥与袁公子忘我畅谈的心思,白马温顺听话,大眼睛像是能回应她的话般,谢澜音喜欢极了。

“路上马受惊怎么办?”蒋怀舟一口拒绝,上前要扶她下来,“路上人来人往,可没有咱们自家的马场清静,你刚学,一步一步慢慢来,别急功近利。”

谢澜音不由失望,不过想想也是,谨慎些总比出意外伤了身子好。

两手稳稳扶着马鞍,谢澜音在表哥的指点下抬腿下马,才站定,两条腿就抖了起来,谢澜音赶紧扶住自家表哥,感受着酸麻的腿,苦笑道:“骑马果然没那么简单,幸好听我娘的话了。”

“姑母跟你说什么了?”蒋怀舟笑着问。

谢澜音哪会跟他说穿厚裤子以防摩屁.股的话,慢慢走了几步,觉得腿没那么酸了,松开表哥自己走。

蒋怀舟远远朝萧元挥挥手。

萧元策马过来,下马问道:“两位要回去了?”

蒋怀舟颔首,笑道:“是啊,看袁兄如此喜爱这马,是不是还没有跑够?”

萧元摸摸马脑袋,环视一圈跑马场,有些遗憾地望向远方,“可惜马场地方有限,不便施展,他日得闲,想去关山看看,三公子生在陕西,想来早去过了?”

关山草原是西安城附近最大的牧场,蒋怀舟喜欢出门游历,去过多次了,热情地替他介绍道:“去过几次,那里距离西安有六百多里,以这马的脚力,一天便能到了。袁兄若不嫌弃,四月底我愿替袁兄引路。”

“怀舟好意,袁某求之不得。”萧元拱手道谢。

谢澜音听得心里痒痒,小声问表哥,“关山有草原?”既然方便跑马,肯定是草原吧?

蒋怀舟示意萧元同行往外走,这才给小表妹解释。谢澜音一听果然是草原,埋怨地嗔了他一眼。既然有那么好玩的地方,为何不早早告诉她?现在袁公子已经说了要去了,她再要求同去,容易惹人误会。

“五姑娘也想去?”她不继续说,萧元猜测着问。

“没有,我就是随口问问。”谢澜音怕他多想,尽量平静地道,语气淡淡。

萧元点点头,同蒋怀舟道:“若是五姑娘想去,我就不打扰你们兄妹了。”

“太远了,我姑母不会同意的。”蒋怀舟笑着道,根本没想过要带小表妹去那么远的地方,且快马加鞭小表妹受不了颠簸,坐马车太浪费时间。

到了马场外面,看着伙计将她的爱马拴在了马车后头,谢澜音满意地上了车。

蒋怀舟来时与小表妹同坐马车,现在要陪萧元,便也骑马。

两人边走边聊,谢澜音劳累了半晌,腰酸腿软,听了会儿就困了,嫌靠着车板不舒服,她从小架子底下取出靠枕当枕头,惬意地躺了下去。马车走得稳当,轻轻的颠簸反而添了舒适,谢澜音闭上眼睛,不知不觉睡着了。

车里迟迟没有动静,蒋怀舟心里奇怪,靠到窗前,挑帘看看,就见小表妹睡得正香。他失笑,放下帘子,扭头朝萧元笑了笑,“学那么会儿就累得睡着了,真是娇气。”

萧元没有接话,却想到了家里黄莺鸟睡觉的样子,圆圆的脑袋窝在羽毛里,像个球,他敲敲鸟笼,黄莺便立即抬起脑袋,豆粒大的黑眼睛水润润的。想到鸟眼睛,又记起她那双潋滟的桃花眼,不知她睡醒的时候,又是什么模样?

胡思乱想着,出了神,还是蒋怀舟与他说话,才陡然清醒过来。

进了城门,两人约好时间去明月楼喝酒,便分道扬镳了。

马车到了蒋家门前,谢澜音还没有醒,蒋怀舟无奈地笑,命车夫直接将车赶到邀月阁,亲眼看着桑枝鹦哥伺候睡眼惺忪的表妹进去了,他才去见姑母。

“澜音没给你惹麻烦吧?”蒋氏请侄子喝茶,不放心地问,“你啊你,就是太惯着她了,比亲哥哥还亲,惯得她什么都使唤你,跟你大表妹二表妹都没有对你那般不客气。”

“那说明我这个表哥当的好,澜音亲近我,姑母就别再说那些客套话了,咱们谁跟谁。”蒋怀舟笑着道,怕姑母担心,好好夸了一番小表妹骑马的天赋。

娘俩聊得愉快,蒋氏心疼侄子,让他回房休息去。

蒋怀舟与人有约,没有多留。

蒋氏望着侄子的背影,知道这对表兄妹只有兄妹情,想到上午嫂子找她说的那番话,蒋氏问身边的大丫鬟玉盏,“去瞧瞧,若是二姑娘回来了,让她过来一趟。”

玉盏轻声应了,约莫一刻钟后回来,道二姑娘尚未归。

蒋氏看看天色,料到那兄妹俩多半会在外面用饭,头疼地揉了揉额头。

她这三个女儿,长女性冷,好像真把自己当男儿看了,提起婚事她就走,说是要自己挑,却没有半点开窍的意思。二女儿大大咧咧的,难得兄嫂不嫌弃,蒋氏心里也盼着这门亲事能成,至于小女儿,才十三,暂且不用她发愁。

既然二女儿未归,蒋氏去了邀月阁。

谢澜音在车上没睡够,这会儿倒在床上继续睡,睡着睡着感觉有人碰自己的手,困倦地睁开眼睛,对上母亲温柔秀丽的脸庞。

“娘……”谢澜音轻轻唤了声。

她的母亲当然是个美人,然论令人惊艳,要输给冷峻的父亲一分的,可母亲眉眼里比寻常女子多了干练英气,不似其他夫人太太整天将规矩放在嘴边,这让她的美别有味道。容貌上,长姐随了父亲,清冷脱俗,二姐更像母亲,聪明秀丽,她呢,容貌继承了父母各自的长处,是最好看的,但是脾气就哪个都不像了。

“身上酸不酸?”蒋氏正在检查女儿掌心,见她醒了,柔声问道。

谢澜音点点头,往母亲身边靠了靠,依赖地望着母亲,“幸好听娘的话了,要不肯定更酸。”

“没破皮吧?”蒋氏看向女儿的腿。

谢澜音以为母亲要亲自检查,红了脸,忙道:“没有,就是有点红了,已经涂了药膏,没事的,娘别把我想得太娇嫩了,你看我手不好好的?”

“为了出去玩你是什么苦都不怕了。”蒋氏点了点女儿的小鼻子,又捏着她手瞧,“回头我让人给你缝副护手,还是小心些吧,咱们家属你皮最嫩,小时候吃饭洒了汤,手心烫起了泡,疼得你爹爹差点罚乳母军棍,回家让他发现你磨出了茧子,又得心疼。”

谢澜音不太信,“真的?”

爹爹疼她,她想做什么,只要跟爹爹说,再难的事情求个三遍爹爹也就答应了,但爹爹天生冷脸,对她们姐妹都很少笑,父女间亲密的举止也不多。

蒋氏摸摸女儿脑袋,笑容里充满了回忆,“你爹爹人笨,脸皮还薄,只有你们不懂事的时候才敢做丑脸逗你们笑,还不让我看见,其实心里最疼你们。”

母亲这样一说,谢澜音突然想家了,抱住母亲道:“娘,咱们早点回去吧。”

谢家的日子再不安生,父亲长姐都在那里,她想他们了。

“四月半吧,等她出了小月子咱们就走,我已经写信回去了。”蒋氏叹口气,归心似箭。

谢澜音知道母亲烦恼什么,懂事地劝道:“娘,咱们不管她,回了家继续各过各的日子,随她们怎么闹,咱们不往心里去就是。”

“嗯,澜音长大了,就该这么想。”看着女儿娇美的小脸,蒋氏欣慰一笑,跟着拍拍她肩膀,“起来洗个澡吧,过会儿该吃饭了。”

谢澜音乖乖地起床。

明月楼的雅间里,萧元站在窗前,见蒋家马车缓缓行来,停下后却只有蒋怀舟一人下了车,虽然已经料到,还是有些失望。

她的声音比黄莺鸟叫还让人着迷,可惜她不是可以随意捕捉的鸟。

心不在焉地与蒋怀舟饮酒畅谈,散席时天色已晚。

萧元领着葛进回了自己的宅子。

沐浴过后,萧元靠在床上,看着鸟笼里蜷缩成一团已经睡着的黄莺鸟,脑海里全是她在跑马场的身影,或是兴奋地笑,或是惊慌地叫,而他只能远远望着,看她与她兄长撒娇。

不知想了多久,困意上来,萧元揉揉额头,闭眼入睡。

玩物丧志,他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不该浪费心力在一道声音上。

理智上作了决定,梦里竟梦见了她。

她拉着他的衣袖撒娇,一声声撩人,马场空旷,她是主动送上门的孤鸟,他不必忍。

翌日萧元照旧去晨练,葛进进来收拾床铺,意外发现床褥卷了起来。

葛进愣在了屏风前。

自家主子清心寡欲,住在宫里时,一年顶多梦一次,可进了西安城后,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看来遇到喜欢的姑娘,主子也无法免俗啊。

葛进窃笑,抱起床褥去了外面。

第18章

“昨日姑娘虽然受累了,现在瞧着气色好像更好了。”

鹦哥站在床前,看着姑娘刚擦拭过的白里透红的小脸,由衷赞道。

谢澜音半信半疑,将帕子递给桑枝,示意鹦哥举镜子给她照。鹦哥笑着将镶嵌了一圈各色宝石的镜子摆到她跟前,谢澜音一边擦手霜一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果然没有疲态,反而神采飞扬,不禁就笑了。

穿上鞋子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大概是昨晚抹了药膏加上鹦哥睡前醒后的按揉,腿也不酸了。谢澜音越发精神,换上一身杏色圆领袍子,脚步轻快地去给母亲请安。

走到香园,却见母亲姐姐的丫鬟都站在外面,玉盏看到她特意通传了一声,谢澜音心知有鬼,快步赶到堂屋前,狐疑地打量里面的娘俩,“娘又在跟姐姐说什么悄悄话?”

蒋氏咳了咳,飞快朝次女递了个眼色。

谢澜桥一大早被母亲放了个响雷,正啼笑皆非呢,也不觉得这是什么不好同妹妹说的事,就讲笑话般说了出来,“澜音,娘问我喜不喜欢二表哥,你觉得我喜欢吗?嫁人的那种喜欢。”

谢澜音愣了愣,脑海里浮现二表哥蒋行舟温润如玉淡然如水的身影,忍不住笑了,坐到母亲另一旁道:“娘怎么想到这事了?二表哥就是竹林里最秀挺的那根青竹,我姐姐则是天上乱飞的雀鸟,根本不是一路人啊。”

若是姐姐与二表哥有什么,她早看出来了。

两个女儿都把这门亲事当笑话,蒋氏可是认真的,瞪了小女儿一眼,“你懂什么?现在觉得不合适,成亲了就能过到一起了,好比我跟你们爹爹,我若是不理他,他半天都说不上几句话,我们不是过的好好的,还生了你们姐仨?”

“可你们互相喜欢啊,我对二表哥根本没有那种想法,”事关自己,谢澜桥马上反驳道,“在我眼里二表哥就是我亲哥哥,他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娘你就别瞎配对了,真想跟舅舅家结亲,不如撮合澜音跟三表哥……”

“你胡说什么!”谢澜音不干了,过来要打姐姐。

姐妹俩闹起来跟喜鹊打架似的,蒋氏气得扭头喝茶。

谢澜音看看母亲,重新坐好,幸灾乐祸地问姐姐,“娘跟咱们提了,舅母多半也与二表哥提了,那姐姐还好意思天天让二表哥领你逛铺子吗?要不姐姐跟我一起去僮山玩吧?”

谢澜桥不以为意,“二表哥才没那么小气,长辈们乱点鸳鸯谱,我们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信一会儿你看着,我亲口问二表哥去。”

她说话直白的不像个姑娘,比自己年轻时候还,还傻,蒋氏揉揉额头,决定随孩子们胡闹好了,都是自家人,怎么说话都没关系,正好免了她还得琢磨理由回绝兄嫂。表兄表妹成亲是好,知根知底让人放心,但是孩子们没有看对眼,他们也不能强求。

娘仨说了会儿话,一起去正房那边用饭。

蒋家众人都到了,蒋钦李氏并肩坐在主位上,蒋济舟夫妻俩坐一侧,蒋怀舟哥俩坐另一边。

看到她们娘仨,李氏眼睛一亮,期待地望着小姑子,儿子这边没问题,就看那边了。

谢澜桥人聪明,一双妙目更是能看透人心,扫视一圈,她笑了笑,直接走到蒋行舟跟前,“二表哥,我娘跟舅母想撮合咱们,那我问问,你想娶我吗?”

众人皆惊。

蒋氏朝兄嫂递个无奈的眼神,直接去了自己的位子,谢澜音跟着母亲,笑着看蒋行舟,好奇他怎么回答。

蒋行舟站了起来,看看姑母,目光回到面前男儿般爽朗的表妹身上,大大方方地道:“二表妹愿意嫁我的话,我会好好待你,不让二表妹受任何委屈,咱们白头偕老……”

他没有喜欢的人,既然父母姑母希望撮合他与二表妹,只要二表妹有心,他便会一心对她。

只是他没说完就被谢澜桥打断了,“谁要跟你白头偕老?二表哥你少装,我知道你只把我当妹妹,好啊,你想把辜负长辈苦心的罪名都推在我身上,让我娘怪我有眼不识金镶玉是不是?”

蒋行舟坦然一笑,摸摸表妹脑袋道:“既然澜桥不喜欢我,那我便替澜桥找个好夫君。”

他对表妹确实没有男女之情,表妹不喜欢他,他也舒了口气,因为他觉得表妹该嫁个真心对她的男人,夫妻互相钟情,而非相敬如宾。

谢澜桥嫌弃地躲开他手。

蒋钦夫妻互视一眼,心都凉了,敢情俩孩子根本没那意思,是他们想多了。

女儿跳脱,什么话都敢说,蒋氏挺不好意思的,苦笑着朝侄媳妇道:“这俩丫头都被我惯坏了,没有一点姑娘该有的样子,阿萱别笑话我啊。”

林萱连忙摇头,很是羡慕地看着谢澜音姐妹,由衷道:“姑母说的哪里话,我是家里的长女,下面都是弟弟,从小就羡慕有兄长照顾的伙伴,澜桥与二弟亲如兄妹,我看了只会欣羡。”

谢澜音轻轻咳了咳,意味深长地瞄了蒋济舟一眼,小声道:“现在表嫂不用羡慕了,大表哥对你肯定比对我们还好,就说他那胡子,我嫌弃了好几遍他都不肯刮掉,整天自鸣得意,结果表嫂说一声他就老老实实剃掉了……”

林萱顿时红了脸,羞答答看看丈夫,低下了头。

蒋济舟笑着告诫小表妹,“那是你表嫂御夫有方,澜音有空多陪你表嫂坐坐,跟她学学,别总想着出去玩,听说你昨日还学骑马了?”

“要你管,脸皮都快比城墙厚了!”没听说哪个丈夫当着一大家子人的面夸妻子御夫有方的,谢澜音听着都替表哥难为情。

孩子们没大没小妙语连珠,李氏看着羞得低下头的儿媳妇,心中宽慰,忘了次子婚事不成的失望。

事情说开了,长辈们不再费心,谢澜桥继续跟着蒋行舟逛铺子,谢澜音则继续随蒋怀舟学骑马,她是个没耐性的人,练女红坐不上两刻钟就要出去走走,现在对骑马有兴趣,学着就快了,两日过后,她第一次策马从郊外进了城。

这日跑马回来,进门时遇到陆迟同样外出归来。

谢澜音在杭州出门都是陆迟陪着她,到了西安有三表哥陪着,陆迟就没有跟着。连续好几日不见,谢澜音还有点想他了,吩咐小厮牵马,她熟稔地与陆迟说话,“这几日你都在忙什么?”

陆迟一袭细布灰衣,因为蒋怀舟在旁边,他比单独与姑娘相处时多了几分客气,恭敬回道:“回了一趟老家,祭拜了一下祖父祖母,还有其他一些零零碎碎的事。”

他是蒋氏陪嫁掌柜陆遥收养的孤儿,口中的老家自然指的是陆遥的老家。

看着与三表哥同样俊朗出众身世却有云壤之别的陆迟,想到小时候自己四处乱跑时长她五岁的陆迟始终不离左右地跟着,谢澜音忽然有些触动。在她心里,陆迟是值得信赖的长随,也是她的伙伴。

“今日是二十二,后日就是你生辰了,咱们去城里逛逛吧,我给你选样礼物。”谢澜音笑着邀请道。杭州城每年三月二十四有场庙会,她年年都去,八岁那年无意得知陆迟同天生辰,因为日子巧,一下子就记住了。

小姑娘笑容甜美,目光亲昵,应该是这世上除义父外唯一记得他生辰的人,陆迟的心就像泡在了温水里,由里到外的暖。不愿让人知,他垂眸掩饰眼中情绪,“姑娘竟然还记得,对陆迟而言这就是姑娘送我的最好的礼物,其他不用姑娘破费了。”

谢澜音知道他客气,仰头看了眼表哥,笑道:“不是单给你买礼物去的,二十五咱们一起去僮山,我想添些东西。三表哥那天要去铺子做事,所以叫你陪我。”

陆迟失笑,“好。”

蒋怀舟打量他一眼,问道:“城里你熟吗?用不用我派个人给你们领路?”

陆迟还没说话,谢澜音很是自豪地道:“三表哥别瞎担心了,陆迟记性最好,每个地方他去一次就认识路了,再说他陪陆叔来过西安好几次,对西安的了解未必比你差。”

陆迟忙谦虚道:“那倒不敢,不过对城里商铺还算熟,三公子不必担心。”

蒋怀舟与他同行一路,对陆迟还算了解,知道是个稳重的,点点头。

到了陆迟生辰这日,谢澜音起得比往常都早,赶到香园跟母亲请示,“娘,我跟陆迟约好今日去逛铺子的,买些明天要用的东西,晌午在明月楼吃完饭再回来。”

“你想买什么?”蒋氏含笑问。

谢澜音昨晚就想好了,一样样列了出来,“我想买顶帽子,三表哥给我准备的不好看,还想买把剑……”

“不行,你根本不会用,买来挂在身上反而危险。”蒋氏立即反对道,见女儿嘟起嘴,她笑了,“算了,你想买就买,出发前把剑拿出来就行,反正你就是图个好看,有剑鞘在,没人知道里面是空的,而且挂在身上还轻巧些。”

谢澜音买剑确实是图好看的,听母亲这样解释,脸上再次露出笑容,“主要就是这两样,另外陆迟不是陪我去吗,我也想送他一柄剑,正好今日是他生辰。”

蒋氏点点头,陆迟的生辰她也记得,现在的陆迟于女儿就好比陆遥于她,是近似兄妹的感情,所以也没有多想,估摸了一番价钱,让玉盏去取五百两银票,正色嘱咐女儿,“不许乱花,回来我跟你对账。”

刀剑这种东西费钱,宁可多给女儿准备些银子,也不能让女儿看中了却买不起。

母亲出手大方,谢澜音赶紧跑到母亲身后揉肩捶背,等玉盏取了钱袋子来,她抓着就要走。

“你不用早饭了?”蒋氏疑着喊道。

“我要去吃油泼面,三表哥介绍了一家馆子给我,就不在家里用了!”谢澜音头也不回地跑了。

蒋氏小声嗔道:“这孩子,越来越野了。”

玉盏替自家姑娘说话,“夫人别担心,五姑娘难得出门,对外面自然好奇,等回了杭州,肯定会重新乖起来的。”

蒋氏暗暗叹息,她何尝不知道其中的道理?对女儿们而言,杭州谢家更像是鸟笼,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随时准备刺两句,女儿们嘴上说着不在意,心里肯定憋屈。西安这边风气本就开放些,又都是宠她们的长辈,自然就想抓紧时间多逛逛了。

蒋家门前。

陆迟已经在等着了,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转了过去,整个人都笼罩在明媚晨光里。看到一身玉色男装打扮的谢澜音,他笑着喊了声姑娘,眼里的笑比春意还浓,让人看了心情就舒畅。

“给你拿着,小心别丢了。”谢澜音将手里的钱袋递给他,论逛街时守财的本事,她自认不如陆迟。

陆迟熟练地收好,抬手扶谢澜音上车,他骑马跟在一旁。

马车停在了一处巷子里,接下来就靠走的了。

谢澜音这几日练马劳累,这会儿已经饿的肚子叫唤了,走在陆迟旁边,闻着两侧摊子饭馆传来的饭香,她后悔地咽口水,“出门前该吃块儿酥饼垫垫肚子的,你也饿了吧?”

其实西安名吃那么多,不一定非要吃面,但家里过生辰的习俗是早上吃碗长寿面,谢澜音这才选了面,算是替陆迟庆生。

“还好,”陆迟走在谢澜音外侧,一双笑眼隐含防备地掠过路人,免得撞到她,听到前面有卖肉夹馍的,他低声问她,“要不要先吃一个解馋?”

刚好身边有个四旬左右的布衣汉子经过,手里拿着一个肉夹馍,咬了一大口,嘴边都是油,还有肉末掉了下来,被他快手接住重新塞回了嘴里。谢澜音抬头看陆迟,嫌弃的眼神替她做了回答。

到底是官家**,陆迟自知出了馊主意,尴尬地笑笑,幸好没走多久就到了蒋怀舟介绍的陈家面馆。

铺面不大,外面搭着棚子,摆了几排黄木桌子,已经坐满了客。谢澜音见面馆瞧着干净整洁,心里很满意,只是与陆迟走到铺子门口,发现里面约莫十张桌子也没有空的,新月似的黛眉就皱了起来。

不愧是表哥大力推崇的,看来百姓们都喜欢吃啊。

谢澜音肚子扁扁,不想再等,刚要提议换家吃,里面突然有人朝她招手。

谢澜音瞪大了眼睛,怎么又遇上他们了?

陆迟观她脸色,疑道:“姑娘认识他?”

谢澜音出门逛,不大愿意见到熟人,毕竟姑娘家四处走动不太合规矩,想假装不认识转身离开,葛进像是猜到她心思般,提前迎了出来,笑得十分灿烂,“小公子来吃面的?真巧,我家公子也是得了三公子推荐过来的,相请不如偶遇,小公子不嫌弃的话,与我家公子同桌如何?”

面馆主人是个头发花白的大娘,见有新客人来了,热情地询问谢澜音主仆要吃什么。

店主都请了,谢澜音不好再拒绝,看一眼最里面那桌始终背对自己的男人,领着陆迟往里走。

葛进跟在最后,看看陆迟身上的衣裳,猜到只是长随,放了心。

“袁公子,又见面了。”走到桌前,谢澜音收起心中对连番偶遇的怪异感,笑着寒暄道。

萧元刚到没多久,点的面还没上来,遇到谢澜音他也很意外,朝二人点点头,示意他们落座。听谢澜音向那个长随打扮的男子介绍过他后,萧元轻轻颔首算是致意,没有多看陆迟,同谢澜音打听蒋怀舟,“三公子怎么没陪你?”

“他去铺子忙生意了。”谢澜音看着走过来的大娘回答道,言罢先与陆迟点面,点好了再闲聊般反问,“袁公子怎么想到来这种小地方用饭了?”

萧元笑了笑,目光守礼地落在一侧,“初来西安不久,哪里都想走走,你呢,只是过来吃饭?”说话时察觉陆迟在看他,萧元抬眼看了过去,目光相对,陆迟大大方方笑了一下才收回视线。萧元看看主仆俩因为坐得近只隔了半臂左右的衣袖,眸色微变。

蒋家人个个精明,这个叫陆迟的长随定有些本事,才有资格单独陪她出门。

谢澜音点点头,见伙计端了两碗面来,朝对方笑了笑,示意他先吃。

大瓷碗落在桌子上,里面油还滋滋作响,萧元暂且没动筷子,继续问她,“饭后要去何处?”

这样追问有些失礼了,谢澜音抿了抿唇,想到表哥对他的看重,她没有露出不快,敷衍地回道:“随便逛逛,遇到喜欢的东西就买两样,遇不到就当领略城中风土人情了。”

葛进悄悄瞥向主子,莫名有点紧张。这位谢五姑娘似乎不大待见主子,主子除了在皇上那里受过冷脸必须忍着,可没好脾气地忍受旁人轻待的,这次会为了女人破例吗?

萧元搭在腿上的手难以察觉地动了动,食指轻叩。

他当然知道自己不该追问一个姑娘的去处,可他喜欢她的声音,想到她很快就要回杭州去了,以后两人恐怕再无见面的机会,萧元就想趁人在跟前多听听她说话。他不仗势欺人,不抓她这只黄莺,多听两声总成吧?

“正好袁某也有此意,既然你有熟悉西安的人引路,不知可否允我跟在后面,借个方便?”萧元抬眼,今日第一次直视对面的姑娘。

他话说得唐突,目光却坦坦荡荡,仿佛他只是不懂人情世故,而非厚颜无耻。

谢澜音回想几次见面,对他的印象除了无人能及的出众容貌,就只剩他的傲慢自负了,其人性情如何确实不太了解。藏在袖子里的手悄悄点点大腿,想到他送的玉莲霜,并非没有任何长处,谢澜音决定替表哥卖个人情给他,“好啊,袁公子是我表哥的好友,今日表哥不在,就由我们替他略尽地主之谊吧。”

“多谢。”萧元客气一笑,等谢澜音主仆的面也端了上来,这才拿起筷子。

谢澜音的面后到,还很烫,可她太饿了,搅了搅,便急着夹起一根,嘟嘴轻吹。萧元坐她对面,听到动静朝她看去,正好看到小姑娘嘟起红润的嘴唇,脑海里毫无预兆浮现那晚梦中荒唐情景,萧元迅速垂眸,挑面的动作并无停滞,面到了嘴里却没了味道。

他十九了,十四五岁就做过梦,模模糊糊,仅能醒后通过褥上痕迹猜到做了什么梦,只有梦到她的那两场,不但记得她模样,更记得每一个场景,特别是她喊他的声音,他想不到词形容,只知道如果他再昏庸一些,定会做出登门抢人的事,让梦成真。

一碗面食不知味,饭后萧元派葛进去结账,“承蒙小公子提携,这顿饭理该我请。”

几十文钱的小账,谢澜音没有推拒。

走出面馆,葛进陆迟分别走在各自主子身后,一个喜形于色,一个眉宇微锁。

萧元想听小姑娘说话,自己却不怎么会主动攀谈,谢澜音不愿表现地自己多高兴陪他逛街似的,便也沉默不语,扭头看左侧的热闹,不往男人那边看。两人各怀心思不觉得尴尬,葛进暗暗替主子着急,走了一段后笑着问道:“小公子有没有特别想买的东西?”

都一起走了,谢澜音也没必要瞒了,望着前面回道:“想买顶斗笠,再配把长剑。”

葛进惊讶道:“小公子还会功夫啊?”

谢澜音微怔,本能地看向旁边的人,见男人凤眼同样意外地看了过来,不知为何脸上发烫,随口胡诌道:“跟家父学了一招半式,平时自己练着玩罢了。”总不能告诉他们她只是买来装模作样的吧?

“原来五……小公子还会剑术,真是厉害。”葛进瞅瞅前面纤细的小身板,信以为真,兴奋地替主子找亲近美人的机会,“公子擅剑,不如提点提点小公子,也算是还了今日小公子领路的好意了。”

萧元看着小姑娘越来越红的脸,唇角上扬,轻声问她:“你意下如何?”

谢澜音想也不想就摇头,强颜欢笑,“算了吧,我那点本事实在不敢在袁公子面前献丑。”

萧元看一眼她腰间别着的折扇,明白了,这姑娘喜欢臭美。

正要看向前面,余光里忽然发现远处有人跟踪,且绝不是他的暗卫,萧元眼中笑意瞬间弥散,暗暗攥了攥手。

难道他的身份暴露了?

不动声色陪小姑娘逛了几家刀剑铺子,帮她选了一柄女子佩剑,萧元随便找了个借口告辞。

他没有回府邸,而是去了他暗中买下的一间茶楼。

品完一盏茶,今日轮值的那名暗卫扮成伙计走了进来。

“查出是谁的人了?”萧元端着茶盏问,语气像在问账房今日进项如何。

暗卫低声道:“回公子,公子走后我继续跟着他,发现那人的目标应该是谢家姑娘。”

一旁葛进松了口气,他就说主子不可能这么快就暴露了行踪,旋即又疑上心头,谁会跟踪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莫非因为貌美,被人贩子盯上了?

“去查对方底细,若对方出手,在谢姑娘察觉前处置了。”

萧元放下茶盏,面如谪仙,声冷如阎王。

第19章

明月楼。

刚点了菜,伙计拿着菜单走了,陆迟有事出去,谢澜音猜测他是方便去了,自己在雅间里坐着,目光渐渐落到了她放在桌子上的长剑上。

这是那人帮她选的。

其实她没想让他帮忙,她不用剑,只是买来充充样子,只要剑鞘好看就行。陆迟会点功夫,身为她未来的陪嫁掌柜,对什么生意都有所涉猎,为她判定剑身优劣也够了。可她挑来挑去看中一柄剑鞘镶红宝石的,陆迟也觉得还行,袁公子突然走到她身边,直言否决。

他说那剑华而不实,她挂在身上,外行人看了确实会羡慕她的富贵,内行人只会耻笑她金玉其外,然后为她选了一柄通体墨黑只在首尾两端有赤金龙凤雕饰的长剑,当着她的面拔出长剑,仰头看剑身,指点她如何选剑。

男人是俊美无双的,那平静专注品剑的侧脸看得她出了神,那声音清越又低沉,无端端令人沉迷,一字一句都落在了她心上。虽然他插手地霸道,谢澜音这次却没有反感,反而觉得他每句话都是对的。

然后他将长剑递给了她。

谢澜音想接的,瞥见陆迟面不改色的笑脸,知道陆迟不会因为她信旁人而生气,但设身处地,换成她她应该会不舒服吧?

就在她犹豫到底选哪柄时,男人突然提出有事,将剑挂回原处,告辞离去。

谢澜音不知道他是不是生气了,但她看看两柄剑,分别挂在腰间试了试,发现袁公子的话确实有道理,戴剑鞘镶红宝石的那柄让她看起来像街上招摇撞骗纨绔子弟,墨色的仿佛才是真正的用剑高手。

陆迟笑着劝她买袁公子选的,谢澜音想了想,两柄都买了。

有人叩门,谢澜音扭头去看,陆迟走了进来。

谢澜音收起思绪,朝他笑了笑。

很快酒菜端了上来,两人边吃边聊,饭后喝杯茶,一起走了出去。

下楼时,迎面走上来一对儿主仆,前面的男子一袭深色锦袍,与袁公子穿的同样颜色,身形也相似,乍一看谢澜音惊讶地停了下来,直到对方抬起头,谢澜音看清对方虽然俊逸却陌生的脸庞,暗暗失笑。

西安城那么大,怎么可能走到哪里都遇到他,再说遇见了,她有什么好期待的?

抛开脑海里莫名的淡淡失落,谢澜音客气地朝对方点点头,继续下楼。

对方显然看出她是姑娘了,守礼地退到楼梯边角,侧身让路。

谢澜音心生好感,又朝他看了过去,这一看心里就惊了一下。

她想起来了,这人是平西侯府世子沈玉堂。

沈玉堂身为西安城里身份最显贵的公子,已经习惯被姑娘偷窥了,他性子冷,对男女之事没有兴趣,面前女扮男装的小姑娘再美,他多看一眼也就移开了视线。凤眼清冷,让谢澜音顿时生出一种熟悉之感。

下了楼,谢澜音低声问陆迟,“你有没有觉得刚刚那人有些面熟?”

当日迎接秦王仪仗陆迟也在场,认得沈玉堂,想了想,点头道:“眼睛确实与袁公子酷似。”

谢澜音边走边回想平西侯沈捷的容貌,闲来猜测道:“侯爷不是凤眼,看来侯夫人定是凤眼了。”不过沈玉堂容貌更像父亲,随他母亲的大概只有那双眼睛。

陆迟笑笑,没有接小姑娘的自言自语。

回到蒋家,蒋氏得知女儿一口气给自己买了两柄长剑,还有一把匕首,恼她乱花钱,硬是将剩下的银票索了回去。

谢澜音一点都不心疼,抱着买来的宝贝回了邀月阁。

“这两柄剑先收起来,明天我带这个去。”谢澜音晃了晃手里的匕首,精致玲珑。听袁公子那样说后,谢澜音再带花哨的剑有点带不出去了,带墨色那柄又显得她今日买两柄只是为了哄陆迟高兴,所以她多挑了一把匕首。

桑枝看看手里的长剑,好像看到两张银票即将被埋到土里。

鹦哥忍笑,取了彩线来,替姑娘编匕首穗子。

翌日早上,蒋氏亲自送女儿出门,看着马上顾盼生辉的女儿叮嘱道:“骑马走得快,你们出发的早,肯定能赶上那边对歌,路上就慢点走,别一口气直跑。”

谢澜音乖巧点头。

蒋怀舟笑道:“姑母放心吧,澜音胆子小,让她跑太快她也不敢。”

“我是嫌风大,谁告诉你我不敢了?”谢澜音马上瞪了过去,替自己辩解。

蒋氏笑笑,摸摸白马脑袋,又叮嘱几句,目送兄妹俩与陆迟一起走了。

三道背影,两高一矮,影子被晨光拉的长长,转瞬就拐过了巷子口枝叶繁茂的老槐树。李氏收回视线,看看旁边的小姑子,轻声感慨道:“以前我就是这样看你们兄妹与陆遥一起出门的,转眼间咱们孩子都这么大了,岁月不饶人,过得可真快。”

蒋氏打趣她,“大嫂是不是在埋怨当初大哥没带你?”

李氏笑着拍了她一下,都快当祖母的年纪了,竟然还说这种俏皮话。再说当初蒋钦是想带她去的,怪她不会骑马也不敢骑,不过回来听蒋钦没正经哼那些有些露骨的曲子给她听,她倒庆幸自己没去。

北城外。

三骑快马先后出了城。

蒋怀舟与陆迟故意让着谢澜音,让她走在前面,也是顾忌她的速度,不想让她累到。谢澜音初次去僮山,正在兴头上,一口气跑出十几里地才慢了下来,深色斗笠下小脸红扑扑的,额头鼻尖儿都冒了汗。

“歇会儿吧。”蒋怀舟勒住马,体贴地劝道。

谢澜音底下颠地不舒服,闻言乖乖下马,放开马缰去路边树荫下溜达活动筋骨。蒋怀舟跟上去,将竹筒递给她,“喝吧,这筒专给你预备的,我没动过。”

表哥心细,谢澜音展颜一笑,接过竹筒喝水。刚打开塞子,听到身后传来马蹄声,谢澜音以为又是同去僮山凑热闹的哪家公子哥,背转了过去,对着远处田地喝水。

“好像是袁公子。”陆迟眼力最好,走到蒋怀舟身前道。

谢澜音听了,一口水喝岔了,迅速拿开竹筒,低头呛了起来。

这都遇上几次了,不会真的那么巧吧?

不用蒋怀舟替她拍背,谢澜音自己平复了会儿,扭头望去。

萧元马快,已经到了跟前,目光在三人身上扫一圈,笑容里不掩诧异,“三位也是去僮山的?这就是怀舟的不对了,我问你西安有什么值得去逛的地方,你独独漏了僮山,若非我昨日在街上听人提及今日僮山热闹,有此巧遇,竟不知你还对我藏了一处。”

再不屑找借口,为了不让人怀疑,也得说上一番。

蒋怀舟喜欢他不俗的见识,这番偶遇意外又高兴,坦然解释道:“不是我刻意隐瞒,只是没料到袁兄会对这种事情感兴趣,如果不是这丫头央我来,我肯定不会专程跑去听人唱歌。”

谢澜音嗤笑一声,“三表哥忘了就是忘了,何必拿我当借口?你若是没去过,怎么识的路?”说完走到自己的白马旁边,安抚地摸摸马鬃,白马温顺地蹭蹭主人的手,却还是绕到主人另一侧,不敢挨那匹黑马太近。

小表妹不给面子,蒋怀舟无奈地朝萧元笑。

萧元望向远处的青山,笑道:“各地有各地的风俗,对歌选婿这等奇闻,想亲自去领略也不足为怪。三位是马上上路,还是再歇息片刻?”

蒋怀舟看向小表妹。

谢澜音察觉男人视线也投了过来,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扶着马鞍上了马,用行动代替了回答。小姑娘头戴斗笠先行一步,蒋怀舟摇头失笑,也去上马。

萧元望着前面娇小的白衣身影,没有追上去,与蒋怀舟并肩走在后面。

陆迟看了他几眼,不知为什么,虽然男人举止守礼,他却觉得对方好像对自家姑娘有了些意思。单论容貌,此人倒是配得上姑娘,只是听三公子说言,这人身份神秘,怕背景不简单,陆迟怕姑娘因他惹上麻烦。

正在思量,身侧有人看他,陆迟看过去,对上卢俊冷漠的侧脸。

陆迟失笑,识趣地不再窥视。

中间又歇了两次,众人抵达僮山山脚时,阳光正暖,林间鸟语花香,景色怡人。

山脚有几户农家,蒋怀舟来的次数多,与其中一户已经熟悉了,将马匹停在那里,他与陆迟分别背上干粮,准备好了,看看萧元身后的箭筒,打趣道:“如果袁兄失手没打到猎物,我分你些干粮。”

“若我侥幸有所得,咱们同烤野味儿。”萧元朗声回道,阳光从枝桠间穿过落在他身上,照得他面如冠玉凤眼明亮,宛如林中明珠,光彩夺目。

谢澜音默默移开了视线。

如果真的有缘分,那他们与这位袁公子的缘分也太深了,算上今日,似乎已经偶遇了六次?

说是巧合,未免太巧,若是对方有意为之,是为了接近富甲一方的舅舅家,还是……

再次偷看过去,见男人神情专注地与表哥谈笑,谢澜音垂眸,右手悄悄攥了攥袖口。

他对她并没有过失礼的举动,应该是她想太多了,她再美,毕竟不是所有男人都好.色。

确定对方对自己无意,谢澜音便主动走在陆迟身边。

“姑娘小心。”刚上山,山路还算好走,陆迟却怕姑娘头回走不稳当,格外谨慎。

谢澜音扭头笑他,“我又不是小孩子,连这种路都……”

才说完,脚下踩到一处被落叶掩盖的小挖坑,惊叫一声,身子不由朝前面歪了过去,幸好蒋怀舟就走在她前面,她伸手去抓他的时候蒋怀舟及时搀住她,免了这一趔趄。

众目睽睽之下丢了脸,谢澜音脸红红的,瞥见男人转了过来,她莫名不敢去看,低头装委屈。

她这样,蒋怀舟也不好奚落她,歪过身子,让小表妹走在自己前头,出事他好看得见。

谢澜音听话地点点头。

她换了位置,萧元看着方便,与蒋怀舟说话时目光偶尔投过去。小姑娘侧脸红润,耳垂白皙如凝脂,都是难得的美景,他却只盼着她张开那樱红的唇,说上几句给他听。

盼的太紧,又不能逗鸟般主动去撩,还要接蒋怀舟的话,一心分作几处用。眼看前面山路较陡,萧元只顾盯着她纤细的身子怕她摔了,没料自己也有失足时,一脚踩空朝前面踉跄而去。

跌倒时扶最近的人是本能,但萧元忍住了,没去抓她,全力稳住身形。

趋利避害也是本能,那边谢澜音见他这么大的块头朝自己扑来,生怕自己被他扯下去,想也不想就往旁边躲。

萧元已经站定了,看着那远离自己的鹿皮小靴,又气又笑。

今日他不教训她一顿,她不知道什么叫感恩。

20、

“袁兄怎么也学澜音了?”萧元差点摔个跟头,蒋怀舟虚扶一把,笑着打趣道。

萧元面不改色,望着狭窄清幽的山路道:“平时养尊处优,没怎么走过山路,让诸位见笑了。”

飞快看了谢澜音一眼。

谢澜音躲完了就心虚了,正悄悄观察他神色,想知道他有没有察觉,一对上他洞若观火的凤眼,谢澜音就像做了坏事被人抓住般,熟练地装没事人一样往前走,脚步还特别轻快。

萧元嘴角翘了翘,朝蒋怀舟点点头,几人继续赶路。

走到深处无路可寻,就变成了蒋怀舟在前面领路,谢澜音走在他与萧元中间。

“再转个弯就是了。”连续走了小半个时辰,蒋怀舟额头见汗,一边擦一边指着前方的拐角道,“这地方视野好,只是山路难走,来这边的人就少了,小时候我跟大哥也是误打误撞找到此处的。”

因为没有路,谢澜音累得气喘吁吁,爬华山都没这么累过,根本没力气抬头看,低着脑袋喘气,眼睛只盯着表哥的靴子,他走她就走,甚至都懒得抱怨他瞎折腾。她是来听歌的,能听到就行,何必非要走这么远?

萧元久居宫中,平时也很少走动,但他内外功夫兼修,这点小路还不算什么,呼吸依然平稳。不急不缓走在后面,看着前面小姑娘头顶的男子方巾,听着她越来越重的喘声,很是享受。

谢澜音并不知道自己成了旁人眼里的景,终于快到山顶了,听表哥让她伸手他要拉她一把,谢澜音长长地舒了口气,喘着抬起头,还没看清人影,鞋底踩松了一块儿山土,人也朝后倒了下去。

“小心!”

没等蒋怀舟吓得停了心跳,萧元立即上前一步,稳稳将谢澜音抱到了怀里。

他胸膛宽阔,揽着她腰的手臂修长有力,谢澜音惊魂未定抬起头,就对上了男人白皙俊朗的脸庞,那双凤眼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像在笑她是个只顾自己的小人,而他则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翩翩君子。

恼羞成怒,谢澜音刚要狠狠推开他,萧元已先退后一步,低声赔罪:“事出突然,唐突之处还请五姑娘见谅。”

谦谦有礼,要多君子就有多君子。

可是真君子,会因为那点小事用眼神讽刺她吗?

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谢澜音赌气不理他,也不理会表哥善意的训斥,抢先爬上了山顶。

山前是一片山坳,清爽的风迎面吹来,让人心旷神怡。面对僮山郁郁葱葱的美景,谢澜音不知为何笑了,好像刚刚那点小愉快都没关系了,环视一圈,兴奋地回头,“三表哥,他们在哪里对歌?”

小姑娘站在山巅,头顶是湛蓝晴空,脚下是茵茵草地,她一身白色衣袍,明眸皓齿,看得四个男人都是一怔。

谢澜音看出来了,见萧元也盯着她出神,她莫名欢喜,咬咬唇,迅速转了过去,眼里都是笑。

其实他也是有点喜欢她的吧?

否则怎么会厚着脸皮留在马场看她骑马,怎么会要求与她一起逛街,又跟到了僮山来?

心砰砰的跳,余光里见他停在了她左侧,谢澜音悄悄看了过去。

萧元也在看她,为她方才转身时含嗔带笑的目光,那一瞬,她眼里的光彩太迷人,他甚至忘了她的声音。

目光相对,有些东西不必言明也心里有数,谢澜音微红着脸低下了头。

说不清为什么,有时候明明很讨厌他,可是确定他喜欢她,她忍不住高兴。

或许她也有点喜欢他了?

谢澜音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现在很欢喜,有别于亲人带给她的幸福。

萧元却分辨不出她是羞红了脸还是累红的,他只知道,她好像不生气了。

“他们就在那里对歌。”蒋怀舟没留意两人的异样,看着两侧的山坡道。这里是一个三面环山的山坳,说是山,都不算高,其中东西两座相对,距离更近,谢澜音他们所在的是北峰,距离较远。

“看见了没,那里有人影。”蒋怀舟指着西坡一处地方,示意小表妹看。

谢澜音兴奋地点头,“那边是姑娘,我看见她们头上的银饰了!”而且姑娘们的裙子颜色鲜艳,在绿树里很是显眼,可惜距离太远,根本看不清具体容貌,只能看到人影走动。

蒋怀舟给她介绍选亲的大致情形,“其实他们是两个村子的人,两个村子里哪个姑娘该嫁人了,哪个汉子得娶妻了,彼此心中都有数,亦有提前看对眼的。今日对歌时,双方母亲陪姑娘们站在西坡,父亲们站在东坡,如此对准夫婿知根知底,防止有人捣乱。”

“那生的太丑的会不会娶不到姑娘?”谢澜音好奇地问。

蒋怀舟敲了敲她脑顶,“有丑男人自然也有丑姑娘,具体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人家自有办法,咱们看个热闹就是。走吧,应该快开始了,咱们去树底下坐着听。”

谢澜音正好累了,就跟表哥一起去歇息。

萧元走在蒋怀舟另一边,卢俊主动走向另一颗树,陆迟犹豫片刻,随他去了。

谢澜音摘了斗笠,托着下巴,眺望远处青山。

望着望着,山坳里突然响起姑娘婉转悠扬的曲调,山风鸟鸣伴奏,唱给对面的众少年郎听。

那曲词朴实无华,直接唤出了“阿哥阿妹”,谢澜音第一次听这么直白的曲子,身上起了一层小疙瘩,脸也跟着发烫,可在这青山绿水间,直白的曲子却没有一丝粗鄙之感,谢澜音很快就被其吸引,忍不住走到山崖边上朝声音来处眺望,想见见那姑娘是何模样。

看不见,一曲落了,东坡上紧跟着响起男儿嘹亮的歌喉,唱词更粗犷。

谢澜音笑弯了腰,红着脸跑回来,重新坐到表哥身边,“这人唱的真难听,是我我才不选他。”

蒋怀舟随着曲子轻敲折扇,斜了她一眼,“你懂什么,人家山里的姑娘就喜欢嗓门大的汉子,嗓门大说明身板好力气好。你还别嫌弃人家,就你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那些汉子也看不上你。”

“你再说!”他竟然拿她与山里人相提并论,而且还是贬斥,谢澜音气得抢他扇子。

蒋怀舟笑着起身,挪到了萧元那边,“袁兄挨着她吧,这丫头讲不过我就动手,你帮我挡着,她就不好意思打我了。”

“看你们兄妹玩闹,真是让人羡慕。”萧元笑着道,往谢澜音跟前挪了挪,嘴上同蒋怀舟说话,眼睛却看向了面前的小姑娘。

他目光像是会说话,谢澜音不用看也知道,立即戴好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不给他看。

萧元闭上眼睛,脑顶抵着树干,沉浸在随风飘来的野趣十足的小调里。

听着听着,听到她小声哼唱,轻轻柔柔的,似有若无。

萧元莫名紧张,不敢睁开眼睛也不敢动,怕她受惊不唱了。

但谢澜音并不是每个姑娘唱她都跟着唱的,只有觉得好听的,她才会情不自禁随着调子哼一会儿,轮到男人们唱,她大多时候都是笑,笑得比唱的还好听。

萧元动了动手指,克制住了去碰她的冲动。

他真的喜欢这姑娘,声音也好,娇气狡黠的性子也好,他想带她回去,他来养她。

可是不行,他没有理由,她才十三,上面两个姐姐都没出嫁,轮到她还早,而且,她要走了,而他不知还要在西安住多久,才能回京。她是只逍遥快活不谙世事的黄莺鸟,他是生在养在皇宫那所牢笼里的兽,她无忧无虑,他有太多的事要做,就连此次进山,他都另有目的。

日头越升越高,萧元站了起来,同蒋怀舟道:“我去碰碰运气,你们在这儿等着?”

下午还有几场对歌。

谢澜音悄悄扯了扯表哥袖子,她也想去看打猎,留在这里多没意思。

蒋怀舟对小表妹向来有求必应,便站了起来,看着山下道:“一起去吧,山里有条河,你去打猎,我们去河里抓鱼,然后就在河边开火,那里收拾东西方便,吃完咱们再上来。”

萧元点点头,请他带路。

这次蒋怀舟三人走在前面,他与卢俊落后。

走到之前那个拐角,两侧突然有黑衣人冲出,还没动手先撒了类似面粉的东西过来。蒋怀舟陆迟都以为是石灰粉,立即闭上眼睛,陆迟上前迎敌,蒋怀舟护着惊慌害怕的谢澜音往后急退,没走几步,蒋怀舟身子一软,山岳一般压向了谢澜音,谢澜音大惊,努力去扶表哥,眼前忽的一黑,她也倒了下去。

转瞬五人都昏迷在了地上。

两个黑衣人互视一眼,个子高的将谢澜音扛到肩头,另一个在前面领路,二人熟练地往山里跑去。他们是城外的青帮,只要银子够,什么差事他们都敢做。

深山里一处山洞中,西安知府方泽一身青衣头戴笠帽站在山洞前,想到一会儿谢澜音就将成为他的人,自得地笑了。他就在这山洞里要了她,事了拂衣去,蒋家人再有本事也查不到他头上,日后见面还得敬他一声“方大人”。

既占了便宜泻了火,又不会惹麻烦上身,简直是一箭双雕。

21、

谢澜音很难受,胸骨疼,像是有什么东西一直顶着她,要敲碎她一样,人也如置身风头浪尖,颠得她想吐。

痛苦地睁开眼睛,看见自己垂落下来的长发,倒着垂下去,被风吹乱,看见黑衣人靴子急促交替,在人迹罕至的草丛里急速行走,她感觉到颠簸,是因为被他抗在肩头。

之前发生的事,一下子都记了起来。

谢澜音本能地想要挣扎呼救,忽听有人说话,“买主为何选那么远的山洞?都快翻过一个山头了,真他.娘的累人!”

扛着她的黑衣人脚步顿了顿,似乎在擦汗,脾气倒还好,喘着解释道:“离得远被人追上的机会就小,忍忍吧,一千两银子,够咱们吃香喝辣一辈子的了!”

同伙嘿嘿笑,“是啊,拿了银子咱们兄弟就换个地方干,蒋家人在西安城也算是一霸,被他们抓出咱们,没咱们好果子吃。”

黑衣人点点头,望望前面的山坡,往同伙那边走了过去,“不行了,我背不动了,这个山坡你背她上去,剩下的路我继续背,快了,翻完这个小山头就到了。”小姑娘再轻,他都背了小半个时辰了,急匆匆的,走起山路太辛苦。

“行。”同伙很好说话,蹲到地上,让他将人扶上来。

谢澜音就趁两人交接的时候猛地跑了出去,边跑边喊救命。蹲着的同伙愣住,刚刚背着谢澜音的黑衣人则慌乱地追了上去。看着周围幽幽的荒草野树,听着后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谢澜音又怕又急,眼泪落了下来。

知道这样跑下去自己肯定不敌这两个人.贩子,谢澜音迅速拐了方向,躲到一颗树后,趁另一人靠近前时哭着求黑衣人,“这位大哥,我求求你了,放我回去吧,你也知道我舅舅家有钱,只要你送我回去,我们给你五千两,更多都行!”

母亲一直劝她好好在家待着,她不听,哪热闹就想往哪去,现在她后悔了,只要这次能平安回家,以后母亲说什么她听什么,再也不出门了!

看着两个渐渐包抄过来的黑衣人,谢澜音泪如雨下,害怕地往后退。

美人一头青丝披散,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两个黑衣人看得眼睛都发直,不过他们做的是杀人放火的勾当,更看重的是钱跟命,面对美人心智也算坚定,由一人哄小姑娘,“你真能保证你舅舅会给我们银子,而不是直接命人将我们押送官府?”

谢澜音现在怕得不行,分辨不出他们话中真假,看到一丝希望就想抓住,连连点头,“是,五千两在我舅舅眼里根本不算什么,只要你们送我回去,便是我的恩人,更多的我们都愿意出,绝不会追究!

矮个子黑衣人停住脚步,询问地看着同伙。

高个子摸摸下巴,盯着谢澜音道:“也好,那咱们原路折回去,走吧。”说着先朝前面走去。

谢澜音没有傻到马上相信他们,故意保持了一段距离,瞥见后面的人想要靠过来,她立即往一侧跑。矮个子笑了笑,快走两步去追同伙,可就在谢澜音松口气的时候,突然朝她拐了过来。谢澜音大惊之色,朝斜方向夺路而逃,前面高个子早就盯着她了,狼一般扑了过来。

恶人紧追不放,谢澜音拼命往前跑,左手臂突然被人拽住,谢澜音一个趔趄朝地上栽了下去,黑衣人没料到她会摔了,慌乱中踩了她脚。谢澜音这会儿哪顾得疼,跌倒时袖子撞到地上,感受到匕首撞击地面发出的声音,谢澜音急得将匕首抽了出来,哆嗦着对准两人,脚疼站不起来,她就坐在原地,死死瞪着两人,“你们别过来!”

高个子岂会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看在眼里,继续朝她走。

谢澜音胳膊抖得更厉害,只顾着防备他,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手,将她的匕首抢了过去。与此同时,高个子饿狼般冲上前,轻轻松松将谢澜音提了起来,抓起事先准备好的破布就往她嘴里塞,“乳.臭未干的臭丫头,还想跟我们斗!”

谢澜音绝望挣扎,眼看高个子又要扛她,一支利箭忽的急射而来,准确无比地没入高个子左胸。

剧痛来袭,高个子失力松了谢澜音,不敢相信地看向自己的胸口。

他看见了,跌在地上的谢澜音也看见了,带着血的箭头从他胸口透了出来……

高个子身形一晃,一头朝谢澜音栽了下来。

谢澜音尖声惊叫,以手撑地拖着腿爬向旁边,堪堪躲过了高个子,正要回头看是谁射的箭,身侧又传来利箭破风时,扭头一看,矮个子同样口吐鲜.血倒在了地上。

前一刻还要抓她去卖的人,顷刻间双双毙命。

谢澜音怔怔地看着两具尸体,犹如刚从噩梦里醒来,惊魂未定。

直到远处传来脚步声。

谢澜音心中一紧,却在看清来人熟悉的冷漠脸庞时,痛哭失声。

她真的得救了,不用担心回不了家了……

从小到大第一次遇到这等惊险,谢澜音一哭就收不住了,低头抽噎,帕子湿透了不能用,想要用袖口。萧元站在她旁边有一会儿了,见她哭得越来越狼狈,再也看不下去,将自己的帕子递给了她。

谢澜音接过,继续哭,好在最害怕的劲头已经过去了,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认识他们吗?”萧元指着两具尸体问。

谢澜音最后抹了抹眼睛,摇头,“好像是人.贩子,要拿我卖钱。”说话还带着哭腔,有点哑了,更显得委屈哒哒的。

萧元受不了这声音哭诉委屈,攥了攥手。

如果陕西已经落入了他手中,他定会杀了方泽替她报仇,可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用得上方泽。

方泽与沈捷心腹是姻亲,算是沈捷的亲信,等他利用杜莺儿将方泽收为己用,方泽就成了他埋在沈捷身边的眼线,日后一旦反水,对沈捷的打击更大。换个新的知府,他还得想办法收服对方,知府取得沈捷信任也需要时间。

所以他只能救她,暂且不能帮她报仇。

而救了她,蒋家也欠了他天大一个人情。

“走吧,你三表哥他们随时可能清醒,别让他们担心。”收回思绪,萧元看着她肩膀道。

他是真的想救她,但到底还是掺杂了私心,不够纯粹。

谢澜音试着动了动腿,左脚踝一动就疼。

萧元皱眉,抬起她腿就要脱她的靴子。

“你做什么?”谢澜音急着阻拦。

萧元回头看她,目光坦荡,“检查你是不是扭伤了脚踝。”

谢澜音是好人家的女儿,虽然爱玩,对自己的身体还是很爱惜的,哪怕有点喜欢他了,更感激他的救命之恩,也不想随便给他看,侧过脸小声道:“那么疼,肯定伤了。”

言外之意就是不用看了。

萧元识趣地放下她腿,顿了顿,看着她脚问,“那你自己能走吗?”

谢澜音摇了摇头,看他一眼,咬咬唇道:“你帮我找根粗点的树枝,我撑着走。”

“撑拐杖很费力气,就算你能坚持走完山路,以你的速度,怕是天黑也走不回去。”萧元平静地分析道。

谢澜音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可她难道要直接说请他扶她或背她吗?话本故事里,这种事情都是救美的英雄主动……

“我背你走,快些。”萧元突然转了过来,伸手要扶她。

谢澜音惊讶抬头,额头几乎碰到他白皙的下巴,他挨得那样近,凤眼里是她披头散发的样子。

谢澜音一下子红了脸。

他俊逸如初,她却狼狈之极。

小姑娘脸红红的,眼圈也红红的,娇美又可怜,萧元眸色微变,别开眼道:“你不反对吧?”

谢澜音蚊呐般嗯了声。

萧元就让她右腿单腿用力,他先扶她起来,他再蹲下去。谢澜音看着身前宽阔的肩膀,突然什么都不怕了,慢慢地趴了上去。

萧元托起她腿弯,稳稳站了起来。

他山岳般拔地而起,谢澜音身子本能地往下坠,怕掉下去,她往上蹭了蹭,脑袋快搭在了他肩头。突然这么亲密,谢澜音悄悄看他,正好萧元也看过来,四目交接,谢澜音匆忙低头,掩饰般问他,“你,你没有昏迷吗?怎么追了上来?”

她声音近在耳边,萧元情不自禁紧了紧手臂,尽量平静地道:“我们走在后面,吸入迷.香的少,我醒了先来追你,我的手下守着他们,免得还有别的歹人。”

谢澜音轻轻“哦”了声。

这轻柔的声音勾起了萧元的梦境,他喉头发紧,迅速转移心思,“你容貌太过出众,以后尽量避免来这种荒山野地,最好只随父母出行,否则再有下次,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

这话说到了谢澜音心尖上,她又后悔又难为情,不知怎么表达自己的后悔,就又“哦”了声。

萧元抿紧了唇,不说话了。

两人静了下来,只剩他长靴踏地的脚步声,谢澜音反思过后,脑袋往后挪了挪,偷偷看他。

“今日多谢你了,若不是你,我怕活不成了,”她真心感激地道,“如果以后有我能帮到你的地方,袁公子尽管开口,我会竭力报答袁公子的救命之恩。”

萧元沉默。

他想要的报答,是她以身相许,为他说一辈子的话,可她还小,他现在也没有那份闲心。

“我想听你唱曲。”走了几步,萧元望着前面的荒草地道。

分别在即,他想听她唱一首完整的曲子,日后回味。

谢澜音怀疑自己听错了,疑惑地问他,“你说什么?”

萧元顿足,偏头看她,“上午在山顶,无意听到姑娘哼曲,袁某除了爱鸟,便是喜欢音律,姑娘真想报恩,就唱首曲子给我听吧。”

唱曲报恩?

心头就像被人浇了一盆冷水,谢澜音自嘲地重复道:“袁公子救了我,只需我唱曲就行了?”

喜爱音律,让她唱曲,他把她当成僮山里民风开放的村女了,还是当成酒楼里的卖唱女了?她宁可他求金求银,甚至求份人情。可笑她竟然还以为他喜欢她,看来在他眼里,她只是个可以任意羞辱的姑娘,或许正因为她不像其他贵女那般温婉守礼,他才敢提这种过分要求?

萧元听出她语气不对劲儿,连忙解释,“姑娘误会了,我对你没有任何轻视之心,你不愿……”

“我唱,你想听什么?”谢澜音仰头,对着树梢道,将眼里的泪憋了回去。他想听她就唱,从此以后两清。

她声音低了冷了,萧元越发不放心,蹲下去,然后他扶着她转身。

他想看她的脸,谢澜音扭头不给他看。

萧元突然想到家里的黄莺鸟,不高兴了也是乱动脑袋。

“生气了?”他笑着问她,声音出乎意料的温柔。

谢澜音绷着小脸不理他。

萧元无奈地笑,重新将她背了起来,轻轻地颠了颠,“罢了,不用你唱了,我先是救了你,又说错话惹你生气,咱们已经两清了,你不再欠我什么。”

“不用,我没那么不讲道理,”谢澜音不用他装好人,“你说吧,到底想听什么。”

她在气头上,非要他说个曲,萧元不知为何想到了被她嫌弃难听的一个汉子唱的曲,整首曲子翻来覆去几乎就四个字,忍笑说了出来,“阿妹嫁我。”

谢澜音心跳陡然一滞,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只是在说曲,登时气得红了脸,用力推他肩膀,“你放我下去,我不用你背了!”

他哪是厚脸皮,简直无耻!

萧元咧嘴笑,说什么都不松手,她又用拳头砸又蹬腿抗议,他都不管,笑着听她骂他。

管她唱曲还是骂人,只要她说话就够了。

两人一个心情愉快地听,一个气鼓鼓的骂,随着男人稳健的步伐,很快就走远了。

另一边山头,方泽等了很久不见人来,耐性耗尽,派带来的长随去探探。

约莫两刻钟后,长随气喘吁吁赶了出来,声音慌乱,“老爷,那二人都死了,被箭射死的!”

方泽大惊,“怎么可能?”

蒋怀舟陆迟都只会些勉强能自保的功夫,他请的可是青帮里排的上名号的两个人,出道后从来没有失手过,怎么这么容易就死了?还是用箭杀死的?

他并未听说蒋家有人擅箭。

“回去查查,看今日是否另有人陪他们同行。”计划落空,方泽攥紧了拳头,领头出了山洞,准备从另一小道回城,走出一段距离又顿住,思忖片刻道:“算了,不用再查,免得露出痕迹。”

谢澜音出了事,蒋家人必会追查凶手身份,他可不能主动送把柄过去。蒋钦为人世故圆滑,在侯爷那里都有几分情面,他若因为这种不入流的事与蒋家闹僵,侯爷未必会站在他这边,毕竟侯爷虽然雄霸一方,品性还算正直,不喜底下官员为非作歹。

至于那个谢澜音……

如此难得的绝色错之交臂,他还是有点不甘心。

22、

男人脸皮太厚,谢澜音骂了一阵得不到任何回应,他不放她下去反而将她抱得越来越紧,她偷偷瞧着,他唇角上翘似乎心情还挺不错的样子,顿时没了兴致,闭上了嘴巴。

萧元还没听够,但他做不来主动讨骂的事,便一心走路。

山路难行,他走得应该很累,谢澜音这个被人背着的也觉得累,特别是脖子,得一直仰着。

“还有多远?”看着周围陌生的林木,谢澜音小声地问。

“来时我追了他们小半个时辰,现在走得慢,大概还得走三刻钟。”萧元呼吸还算平稳。

山里绿荫满地,但他累得额头出了一层细汗,谢澜音看见了,本就不多的怨气也就散了。

若是随便来一个男人要求她唱曲,她定要让表哥们打他一顿,但这人不一样啊,他救了她,免了她被人凌.辱,而且他平时举止颇有君子之风,现在回想,刚刚提出的唱曲也有点玩笑的意思,似乎真的没有恶意。

他是真君子也好,她自己找理由为他开脱也好,反正谢澜音现在无法厌恶这个不知疲倦认真背她走路的男人。除了小时候父亲表哥们背过她,谢澜音还没被一个外男背过,而他动作那么体贴,将她托的高高,不用她使劲儿攀着他。

阳光从枝叶空隙漏下来,偶尔照亮他俊朗的侧脸,谢澜音脖子真的酸了,她将左手搭在他肩膀,脸贴着自己的手背躺了下去,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后脑勺对着他。察觉他扭头看过来,谢澜音脸上发热,细声替自己解释,“脖子酸了。”

娇娇的声音,像黄莺鸟饿了时叫着告诉他它饿了,也像夜里黄莺鸟将小脑袋缩进脖子之前的一声轻轻啁啾,告诉他它累了,它要睡了。

萧元喜欢黄莺鸟,也喜欢她这个比黄莺鸟还要更娇更招人疼的小姑娘,心软似水,低低嗯了声。

他继续走,她耳朵贴着手背,手背贴着他肩膀,听到的脚步声好像都变了些。

漫不经心地看着头顶枝叶,谢澜音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犹豫片刻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真是荒谬,他都背着她了,她都有点喜欢他了,竟然还对他一无所知。

她是陈述的语气,说不说随他,萧元听出了小姑娘的暗示,眼帘低垂,“姓袁,单名一个霄。”

谢澜音无声地重复了一遍,只琢磨这个名字可能蕴含的寓意,没有多想,继续问,“哪个字?逍遥的逍?”

萧元笑了笑,侧头看她后脑勺,“云霄的霄。”

她喜欢玩,无拘无束,他志在九天,长路漫漫。

谢澜音听岔了,新奇地转过头来,“元宵的宵?”说完想到他姓袁,不受控制笑了起来,水漉漉的桃花眼戏谑地望着他,“你是不是上元节出生的啊?否则家里人怎么给你起了个汤圆的名字?”

她笑的坏,看他的笑话,萧元也是经她提醒才发现这个假名的纰漏,但话已出口,没法再改,他就看着她笑,看得她红着脸重新转了回去,这才以德报怨,边走边道:“你名字不错,‘谁家澜音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杭城’,可是出自此句?”

这辈的谢家姑娘们都是“澜”字辈,谢澜音只有最后一个字是专门取的,听他居然念了一句诗,谢澜音很是惊讶,“这是谁的诗?我怎么……”

话没说完,对上他意味深长的凤眼,谢澜音突然想起来了,那是唐朝诗仙青莲居士所作,只不过原句是‘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被他改动了两处,将她的名字加了进去!

“你,你无赖!”

生气时打自家表哥打习惯了,谢澜音也狠狠地捶了他一下,哪有用姑娘闺名打趣的?

“我这是恭维。”萧元很冤枉,他明明在夸她。

谢澜音瞪他一眼,迅速趴了下去,这次忘了垫手,直接挨着他肩膀。生气是做给他看的,其实眼眸紧闭,脸红红的,脑海里情不自禁反复念他为她改的诗。

她脸颊发烫,透过衣衫传到了他肩上,萧元轻轻颠了颠背上娇小的姑娘,突然有点不想走了。

他从来没有如此轻松过,什么都不用考虑,只要逗她就够了。

但再长的路都有尽头。

“前面就是了。”萧元轻声提醒道。

谢澜音慢慢转了过来,因为知道表哥陆迟只是吸了迷.药,身边还有他的护卫守着,她并不是很担心,脑海里想的全是他。看着他累得微微泛红的俊脸,回想一路他小心翼翼没让她颠一下,还在路过一张大蜘蛛网时故意绕了一圈,她很不舍。

“出了这种事,我娘恐怕不会再让我出门了。”她看着他,委婉地提醒道。

不能出门,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他真的喜欢她,应该会同样失望,甚至有所表示吧?

萧元脚步不停,走一步呼吸都重一下,心无旁骛般嘱咐道:“你脚上有伤,是该好好休养,就算好了,也别再轻易出门了,人心叵测,到底谁想害你,恐怕亲眼见到你才敢相信。”

他没有精力养她,但他希望她一生顺顺畅畅的,别再生波折。

他话里除了客气的关心,没有任何不舍,谢澜音心慢慢凉了下去,不甘心地还想再试探试探,但女儿家的矜持让她开不了口。

“公子!”听到脚步声,卢俊迎了下来,见到尊贵的主子竟然背着人,震惊地忘了动作。

萧元抬头问他,“三公子他们怎么样了?”

“他们吸入的迷.香较多,我掐过一次人中,不管用。”卢俊配合地扯谎道。他不习惯说假话,但主子有令,他照样能说得天衣无缝,而且这话也不假,掐人中确实不管用,他只是没有用别的手段罢了。

“再去试试。”避开卢俊要帮忙搀扶的手,萧元喘着道。

卢俊知道该让蒋怀舟两人清醒了,马上去帮忙。

萧元跨上最后一段山路,谢澜音抬起头,见表哥昏睡在地,她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低声道:“放我下去吧。”

萧元点点头,将她放到了蒋怀舟身边。

蒋怀舟人中都被卢俊掐红了,疼得醒了过来。一看表哥睁开眼睛,谢澜音心底不好同萧元发泄的后怕委屈都涌了出来,扑到表哥怀里哭。蒋怀舟本能地抱住表妹安抚,看着她凌乱的长发,眼里迅速恢复清明。

萧元及时解释了一番,末了道:“两位若想追查下去,我愿意再为你们领路去找那两具尸首。不过五姑娘脚上受了伤,我觉得还是先回城为好,安顿了五姑娘咱们再回来,也可多带些人手。”

“袁兄救命之恩,小弟无以为报,”小表妹死里逃生,蒋怀舟先让她坐着,他起身,郑重朝萧元行了一个大礼,“今日起,袁兄便是我们谢、蒋两家的恩人,日后只要袁兄有所差遣,我等定竭力报答。”

“怀舟客气了。”萧元立即扶他起来,有些不悦地道:“怀舟仅凭几次见面交情就赠我以宝马良驹,今日五姑娘被人劫持,即便是陌生人我也会出手相救,更何况怀舟待我一片坦诚?再提报恩,便是存心要与我疏远。”

报恩这种事,用得着时出手就是了,平安无事时说再多也都是空话,蒋怀舟不再赘言,再次朝萧元行礼。自家姑娘失而复得,陆迟对萧元的感激

不比蒋怀舟少,跟在一旁行礼。

“好了,别再多礼了,时候不早,咱们下山吧。”萧元看一眼垂头坐在地上的小姑娘,劝道。

蒋怀舟点点头,走过去将小表妹扶了起来,他背她下山。

谢澜音乖乖趴到亲表哥背上,歪头时长发落下来,透过被风吹乱的乌发,她最后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俊美男人,想到他说的即便她是陌生人他也会出手相救,最后一丝绮念都没了,苦笑着闭上眼睛。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人家不喜欢,那就不喜欢吧。

蒋怀舟心疼小表妹,走了一段发现她默默不语,以为她还在害怕,故意说笑话给她听。谢澜音知道表哥的好意,只是她现在不想说话,肚子突然咕噜了一阵,她看看已经偏西的日头,小声撒娇,“三表哥,我饿了。”

她声音不高,但所有人都听到了,陆迟立即从食袋里取出一块儿油酥饼递给她,顺势走在她旁边,随时准备再递一块儿。

有了吃的,身边还有人如此关心她,谢澜音重新打起了精神,拨开头发,接过油酥饼后先笑着递到蒋怀舟嘴前,“三表哥也饿了吧,你先吃一口?”

蒋怀舟心中沉重,一点都没有食欲,笑着自嘲,“我在地上睡了一个时辰,不饿,澜音吃吧。”

谢澜音就自己吃了起来,哭湿的帕子当时就扔了,发现饼沫儿掉在了表哥肩头,她嘿嘿地笑,“三表哥衣服脏了,回家我给你洗。”

“少油嘴滑舌,快点把腿养好我就烧香拜佛了。”想到娇气可爱的小表妹险些被人卖了,不是死就是被人百般羞.辱,蒋怀舟眼睛发酸,心里自责极了,恨自己没用,又打定主意以后不再带小表妹来这种荒山野岭。

谢澜音继续吃饼,清脆作响,吃完一块儿,扭头跟陆迟要水,俨然又成了养尊处优的千金**。

萧元在后面看着,心情复杂。

下了山,谢澜音在农户家重新梳头,还是男子打扮,因她无法骑马,蒋怀舟将小表妹抱到自己马上,兄妹俩共乘一骑,催马慢跑。表哥怀里宽阔舒适,谢澜音闭着眼睛靠着他,听一路马蹄哒哒。

一侧萧元不时瞥向蒋怀舟紧紧抱着她腰的手臂,越看胸口越不舒服。

但人家是表兄妹,他没有立场反对。

快进城了,蒋怀舟邀请萧元主仆随他去蒋家,萧元笑着回绝,只让他有空请他吃席,其他感激就不必了。蒋怀舟人在马上,怀里还抱着小表妹,没法硬拉他,目送萧元主仆纵马离去,他摸摸小表妹的脑袋,快马回了自家,陆迟半路拐去请郎中。

进了府,下人们纷纷震惊,蒋怀舟只称小表妹走山路不慎摔了脚,免得传出去惹人非议。

女儿第一次离她这么远,蒋氏自女儿走后就开始担心了,一听女儿带伤归来,立即赶到了邀月阁。谢澜音要脱鞋看脚,蒋怀舟避嫌在堂屋等着,看到姑母来,想安抚几句,蒋氏摆摆手,示意待会儿再说,急匆匆进了屋。

鹦哥低头站在榻前,已经帮谢澜音脱了靴子,正在慢慢往下褪白绫长袜,因为伤口出了血,袜子沾着肉,谢澜音疼得眼中转泪,连声催她慢点。蒋氏见了那个心疼啊,怕鹦哥笨手笨脚,她将丫鬟撵走,亲自俯身帮女儿。丈夫谢徽偶尔受伤,缠纱布上药都是她做的。

“怎么摔的?”终于脱了袜子,蒋氏托着女儿白嫩嫩的小脚丫子,盯着那一片红肿的脚踝看,眉头紧皱。其实外伤看起来还好,只有一点破了皮流了血。

谢澜音经表哥提醒了,不能在丫鬟们跟前说实话,咬定不小心摔的。

摔都摔了,蒋氏除了心疼无可奈何,听说郎中已到,她瞪了女儿两眼,接过鹦哥递来的短袜,动作轻柔地替女儿穿好,裤腿再放下来,只露出受伤的地方。

准备好了,吩咐丫鬟去请人。

李氏与头发花白的老郎中一起走了进来,蒋济舟之妻林萱跟在后面,她们来倒不让人意外,谢澜音看着被刘嬷嬷领进来的方菱,很是诧异。

“五表姐,听说你摔了脚,我来看看你。”方菱站在一旁,小声地道,关切地看着表姐的脚。大概是在蒋家住了几天了,七岁的女娃没有之前那么拘束,放开了很多。

谢澜音客套地笑笑,“没事,表姐走路不小心摔了一下,阿菱不用担心。”

方菱点点头,走到了蒋氏一侧。

老郎中仔细检查谢澜音的伤势,询问一番后,摸着胡子道:“表姑娘伤势无碍,卧床休养五日便可消肿,行动自如,这点破皮伤也不会留疤的。”

蒋氏松了口气,与李氏同送他出去,由蒋怀舟领着郎中去开药方。

屋里方菱见表姐没有大碍,她乖巧地叮嘱表姐好好养伤,领着刘嬷嬷出去了。回到娘俩住的别院,刘嬷嬷先送方菱回她的厢房,再去上房与谢瑶回话,“姑娘,五姑娘只是摔了脚,小伤,养几日就好了。”

谢瑶失望地撇了撇嘴。她和离被赶出府,在蒋氏母女面前丢了脸,听说侄女从山上摔下来,她自然盼望侄女伤的重一些,让她也有机会看场热闹,再装模作样关切地慰问一番……

得知只是小伤,谢瑶没了兴致,继续安心养身子。

那边父兄们都回来了,趁众人都过来看病,蒋怀舟将丫鬟们打发出去,把实话说了出来。

谢澜音靠在床头,见母亲吓得脸都白了,想到当时的惊险,眼里再次浮上泪,靠到过来抱她的母亲怀里,安抚母亲也是安抚自己,“娘别怕,没事了。”

蒋氏如何不怕,如花似玉的女儿真被拐走,会落得什么下场?

谢澜桥也后悔地不行,拉着妹妹的手保证道:“以后澜音想去哪儿姐姐都陪着你。”

谢澜音破涕为笑,乖乖地道:“我哪都不去了,就在家待着。”

蒋氏现在什么都不想说,紧紧抱着宝贝女儿,生怕女儿突然丢了。

李氏也过来哄外甥女,一旁蒋怀舟压低声音同父兄们道:“我本来想派人去将贼人尸首抬回来的,路上仔细想想,抬回来动静太大,牵涉的人也多,传出去对澜音的名声不好。”

蒋钦颔首,仔细琢磨了一番外甥女听到的贼人谈话,沉声道:“确实,不必再去了,西安城周围明知咱们家财势还敢动手的,无非那几个专干这种勾当的帮派,你派人暗中打听,看看哪个帮派少了人,同时也摸清楚今日都有哪些人物在僮山出现过,咱们慢慢查,但千万不能让人联想到澜音身上。”

言罢肃容对蒋氏道:“妹妹放心,澜音不会白受惊吓,早晚我都要把背后的买主揪出来。”

追查真凶只能靠兄长,蒋氏出不了什么主意,倒是想到了女儿的救命恩人,望着蒋怀舟道:“怀舟,你替我转告袁公子,就说为掩人耳目,咱们不便马上登门道谢,过阵子澜音受伤的风声淡了,我再携礼拜访。”

蒋怀舟知道袁公子不喜这些人情往来,但他救了小表妹,姑母肯定要去道谢,便点点头,“一会儿我就过去一趟。”

蒋氏又起身劝蒋家众人,“好了,澜音只是受了点小伤,你们也不用惦记她了,忙去吧。”

蒋钦哄了外甥女几句,领着儿子们要走。

李氏手快拉住长子,当着蒋氏的面嘱咐他,“这事就别跟你媳妇说了,我知道她嘴严,但少个人知道我就少担份心。”

蒋济舟明白,正色同蒋氏保证道:“姑母放心,济舟心里有数。”

蒋氏慈爱地笑笑,侄子转身后,她嗔怪地看向李氏,都是一家人,难道她还不信侄子们?

人都走了,谢澜音在母亲姐姐的陪伴下吃了碗牛肉鸡蛋面填肚子,吃饱了就想睡觉。

蒋氏看着女儿睡着,才领着次女离去。

谢澜音却毫无睡意,面朝床内翻个身,睁开了眼睛。

不想想他,但她忍不住,初遇后的一幕幕,特别是今日山中两人独处的情形,不停在脑海重复。

她第一次对男子动心,可惜……

傍晚蒋怀舟从萧元那边回来,过来看小表妹,从怀里摸出一个青釉瓷瓶,笑道:“袁兄知道你腿上有伤,又送了一瓶玉莲霜给你,我趁机问了,这是他身边人家里的祖传秘方,外面没有卖的。”

谢澜音看着他手里的青瓷瓶,咬咬唇,还是接了过来,心里百转千回。

他送药给她,是关心她,亦或也仅仅出自客气?

24、

谢澜音老老实实在屋里养了五日便能下地走动了,但经过那一场惊吓,她再也不想出门。

“娘,你在看什么?”早饭后,谢澜音陪表嫂说了会儿话,回到香园找母亲,见她手里拿着一封帖子,谢澜音好奇地走了过去。

蒋氏笑着将帖子递给女儿,“这是我让你三表哥拟的,一会儿让人送去袁公子那儿,明早我亲自过去感激人家,澜音要一起去吗?”女儿的年纪,说小不大不大,既然与袁公子已经见过几面了,还是救命的恩情,蒋氏觉得女儿还是跟着去比较合适。

谢澜音神色不变地接过帖子,脑海里却浮现男人云淡风轻的冷漠脸庞。

他都不喜欢她,她还过去做什么?

她可不是喜欢谁就要厚脸皮黏上去的人,再说谢澜音也没觉得自己真就非他不可了。那人容貌俊朗,气质脱俗,武能驯服野马,文能信口改诗,又救了她一命,谢澜音找不到不为他动心的理由。但他不喜欢她,谢澜音也就收了心,她是正正经经的官家姑娘,容貌同样万里挑一,还愁遇不到其他好男子,何必非要惦记一个对她无心的?

“我不去,我哪都不想去。”将帖子还给母亲,谢澜音脚步轻快地走了,有那功夫去见一个外人,不如多陪陪舅母。

蒋氏只当女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又心疼又欣慰,姑娘家,还是少出门为好。

喊来陆迟,让他去送帖子。

萧元收到帖子,看看笼子里的黄莺鸟,命葛进去准备明日招待客人用的东西。

主子喜欢的姑娘要来了,葛进着实费了一番心思,厅堂里的摆设瓷器务必做到样样都是难得的好货色,却又很彰显底蕴,不能让谢家母女误会主子是个土财主。

萧元坐在书房,透过窗子看葛进使唤小厮进进出出的,暗暗好笑,等葛进忙活完了,他过去看了一番,让葛进搬走一些纯粹用来炫耀的器物字画,想到明日还可以再见她一面,看她娇美的笑听她轻声细语,心情也不错。

然而次日门房报客人来了,萧元一袭锦袍迎出去,却只见眉眼与她有几分相像的蒋氏,旁边跟着蒋钦蒋怀舟父子,身后是端着礼匣的丫鬟小厮,暗暗找了一圈也没看到她娇小的身影。

心里不受控制地失望,面上丝毫不显。

萧元笑着上前行礼,举止落落大方,言辞温润谦和。

蒋氏惊艳于他的容貌气度,再想到这是女儿的救命恩人,越看越喜欢,好一番感激。

客套过了,萧元请三人去厅堂喝茶,说着说着随意般问道:“五姑娘脚伤可好了?”

蒋氏笑道:“好了好了,劳袁公子关心,本想带她过来亲口向您道谢的,可惜那孩子受了惊吓,现在哪里都不愿意去了。”

萧元微微颔首,忆起当日她坐在草地上失声痛哭的可怜样子,有些走神。

本以为能见面,结果没见到,心里免不了生出异样,只有真的见了,才能平复。

接下来的几日,萧元领着葛进卢俊又去城里逛了几圈,走路时忍不住在街上在人**里寻找她的身影,然而一次都没有见到。

转眼就到了四月十五,明日谢家母女就要动身归杭。

晨光漫进内室,萧元躺在床上,看着床顶挂着的黄莺鸟,终于还是作了决定。

蒋家。

离别在即,谢澜音一日比一日舍不得舅舅家,上午跟在蒋怀舟身边看他调香,下午与舅母表嫂娘几个一起打牌聊天,每天都觉得时间不够用。昨天跟蒋怀舟约好今天钓鱼,谢澜音将姐姐表嫂也叫上了,四人浩浩荡荡地去了湖边。

柳荫清凉,湖风怡人,说是钓鱼,四人嘴就没闲过,欢声笑语。

蒋怀舟的小厮长安突然赶了过来,“少爷,袁公子来了,说是知道姑奶奶一家明日要回杭州,他提前来送别。”

蒋怀舟立即站了起来,同女眷们道:“我先去接人,你们继续聊吧。”

他大步走了,谢澜桥扭头问依然盯着湖边的妹妹,“澜音要不要过去看看?”那是救命恩人,今日一别日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人家主动来送了,她们出于礼节,应该露面的。

“不去,男客来自有表哥招待,我一个姑娘做什么去?”谢澜音拉起鱼钩瞧了瞧,见没有钓上鱼,将鱼漂往远处甩了甩,桃花眼目不斜视,专注极了。

谢澜桥疑惑地看了妹妹两眼,总觉得僮山一行后,妹妹老实地像换了个人。

谢澜音打定主意不去见,萧元这一次自然又是失望而归。

夜里躺在床上,萧元久久难眠。

他隐隐有种感觉,她好像在故意躲着他,可是细想起来,她又没有躲他的理由。

明早她就要走了。

萧元胸口发闷。

他第一次舍不得一个姑娘,或者说,除了皇位,他第一次对外物生出了渴望。

他不想她走。

可她不是黄莺,他也还没有随心所欲的资格。

或许,她的声音还会变化?她才十三,她还小,长着长着变了声,就不是他喜欢的那种了?

这样想想,似乎没那么不舍了。

翻个身,萧元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上,他罕见地没有起来晨练,葛进凑在门外听了听,听不到动静,回想这半个月主子都有些心神不宁,常常对着鸟笼走神,再想到今日谢家五姑娘就要走了,葛进轻轻叹了口气,默默候在外头,没有敲门打扰。

旭日东升,城门之外。

谢澜音挑开马车窗帘,回望西安古城巍峨的城墙,无声笑了。

没什么好留恋的,世上好男人那么多,错过这一个,还有更好的。

最后看一眼城门,谢澜音放下窗帘,乖乖坐了回去。

25、

谢澜音娘仨去西安时坐的马车,颠簸了一个多月才到,返程时拐到江上乘船,一路顺流直下,竟赶在端午前一日进了杭州地段。

谢澜音从船篷里走了出来,闻着家乡湿润清新的空气,视野所及青山绿水,顿觉浑身舒畅。

“还是回家好,在舅舅家住了那么久,我都晒黑了。”

伸懒腰时瞥见自己的手,谢澜音举着瞧了瞧,小声同跟出来的姐姐感慨道。

杭州水汽较重,日头没那么明晃晃的。

“黑什么,现在瞧着与以前根本没差别。”谢澜桥反身背靠在栏杆上,看着妹妹笑,“知足吧,旁人家的女儿除了远嫁,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出去瞧瞧,咱们这一路可是逛过好几处名山大川,将来老了回想,亦不虚此生。”

她一身男装,桃花眼熠熠生辉,里面是对四处游历的向往,谢澜音突然有些可惜,左手手肘搭在栏杆上,拄着下巴惋惜道:“姐姐若是个男子,定不输表哥们。”是男的多好啊,既能偿了姐姐的心愿,又能免了母亲被人指点看低。

谢澜桥垂眸看妹妹,笑得胸有成竹,“不是男子,姐姐也不会输给他们,你看咱们大姐,爹爹身边的侍卫有几个能打得过她的?”

这倒也是。想到长姐练剑时游龙走凤般的风姿,谢澜音踮脚翘首朝远处的码头望去,兴奋极了,“爹爹大姐肯定来接咱们了,我看看这里望得见不。”

谢澜桥也跟着她看。

姐妹俩身后的船篷里,蒋氏心里有点紧张,悄悄往镜子里瞥了好几眼,怕自己妆容哪里出错。来回来去三个月没见丈夫了,久别重逢,她当然希望以最好的姿态去见他。

三十出头的女人,因为思念感情恩爱的丈夫,怕身边的丫鬟们误会故作端庄沉稳,眼角眉梢却藏不住娇羞欢喜,再加上平时精心保养,看着仿佛年轻了十岁。而隔壁的船篷里,才二十二的谢瑶因为小产又急着回家,路上吃了些苦头,面色泛黄,竟比嫂子还显老。

听着外面两个侄女兴奋欢快的谈话,谢瑶靠在榻上,黛眉微蹙,却是近乡情怯。

方泽道貌岸然冷漠无情,她不后悔与他和离,可和离对一个女人的名声影响太大,娘家人会不会看不起她?父母疼她,肯定不会,但她有三个嫂子还有一**侄子侄女。大哥是同父异母的,脾性谢瑶了解,不是在意后院琐事的人,顶多大嫂背地里笑话她。二哥是她真正的长兄,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谢瑶在二哥面前不必抬不起头,但二嫂……

想到她出嫁前与二嫂闹过几次不快,这次那小肚鸡肠的女人准会逮住机会报复回来,谢瑶心烦意乱地攥了攥帕子。

都怪二哥没本事,文不成武不就,花钱给他买官他还看不上,整日只知道游手好闲,偶尔自怜两句怀才不遇。若他像三哥一样年纪轻轻就当了户部郎中,领着妻子去京城住,她就可以少面对些冷嘲热讽了。

“娘,我想出去看看。”七岁的方菱在船里闷了这些日子,终于要上岸了,不免兴奋,走到榻前,怯怯地请示道。

谢瑶看向女儿。

女儿模样随她,生了一双美丽的杏眼,只有眉毛与负心汉有些相似。这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她最亲的人了,是毫不犹豫选择要跟她走的乖女儿。看着女儿胆怯的眼神,谢瑶心中的戾气突然都没了。

为了女儿,她也要挺直腰杆,否则她输了底气,女儿在表姐们身前更将惴惴不安。

她这辈子就这样了,但女儿好好养着,将来还有翻身的可能,再替她争一口气。

“阿菱等等,娘领你出去,”放下拿在手里做样子的话本,谢瑶挪到榻前,一边穿鞋一边笑着对女儿道:“三舅舅在京城,过年才能回来,二舅舅在家,今天他肯定来接咱们了,兴许你大表哥也跟着来了。”

母亲要陪她,方菱高兴极了,听母亲只提了两个舅舅,仰着小脑袋好奇地问,“大舅舅呢?”

三个舅母,她只见过和蔼可亲的大舅母,自然对大舅舅更好奇些。

谢瑶嘴角一抿,看看雕花的窗子,她蹲到地上,扶着女儿肩膀低声嘱咐道:“阿菱记住,只有二舅舅三舅舅是你亲舅舅,大舅舅不是外祖母生的,娘跟外祖母都不喜欢他们,他们也不是真心喜欢阿菱。到了外祖母家,阿菱跟二舅舅家的表哥表姐玩,不许去大舅舅的院子,懂吗?”

方菱不是很懂,但她想到了五表姐的香膏,五表姐身上一直都是玫瑰香,给她用的却是兰花香,跟鹦哥桑枝身上的香一样。

原来不是亲表姐,怪不得五表姐不喜欢她,给她用丫鬟的香膏。

好像明白了母亲的话,方菱懂事地点点头。

船上地方不大,谢瑶母女说话谢澜音也听到了,听方菱问完大舅舅里面就没了声音,她讽刺地笑了笑,同姐姐耳语,“准是在说咱们家的坏话,你信不信?”

谢澜桥看看谢瑶住着的主舱,不置可否。

“二表姐,五表姐。”方菱先走了出来,看到两人,犹豫了下才喊道。

谢澜桥笑着点点头。

她从小就喜欢去母亲的嫁妆铺子里玩,深谙与人相处之道,有些事情心里清楚就可,不必喜恶都表现在脸上,旁人过来寒暄,她同样虚以委蛇,若扭头就走,落到外人眼里反倒落了下乘。

她笑得明媚,方菱悄悄攥了攥手,总觉得这个表姐并不讨厌她。

转瞬对上五表姐同样的笑脸,方菱小手慢慢松开了。

母亲说得对,笑得好看,也有可能是装出来的。

方菱本能地回了表姐们同样的笑脸,然后就跟在母亲身后去了前面。

一个小丫头,谢澜音谢澜桥音都没放在心上。

又行了一刻钟,眼看官船即将靠岸,谢澜音回了里面,戴好帷帽准备下船。

官船专有一个码头,临近端午亲戚们走动较为频繁,不过谢澜音他们运气不错,船过来时码头很是空旷。头戴帷帽站在姐姐旁边,谢澜音一眼就看到了堤岸上的父亲长姐,高兴地恨不得马上飞过去。

岸上,望着即将靠岸的船,望着船头仿佛长了些个头的两个女儿,谢徽罕见地露出了笑。

他身边,谢家长女谢澜亭目光也温柔了些。

“大姐我可想你了!”将手交到长姐手里,谢澜音一上岸就抱住了比她高出将近半尺的长姐。父亲身材颀长,母亲也是高挑的个子,她们三姐妹在同龄姑娘中都是拔尖的,十六岁的谢澜亭最为挺秀,谢家长孙谢晋东与她同岁,就站在旁边,两人个头难分伯仲。

妹妹带着帷帽,谢澜亭不方便跟她说话,拍拍她肩膀算是回应,然后朝那边刚上岸的谢瑶喊了声姑母。

直到她开口,声音清脆明显是女儿音,谢瑶才终于相信这个一身天青色长袍的清冷少年郎真的是蒋氏长女。目光挪到侄子谢晋东身上,谢瑶再不甘心,也必须得承认,论气度,亲侄子竟然输给了一个姑娘。

“澜亭十六了吧,还没说亲?”谢瑶忍不住问道。她是真的想不通,蒋氏到底想把女儿们教成什么样,三姐妹站在一起,只喜欢玩乐的谢澜音倒算得上最正常的一个。

她这样问,谢澜音谢澜桥不约而同笑了。

谢澜亭已不带一丝感情地回道:“澜亭尚未说亲,谢姑母挂念。”

什么都不解释,只大大方方地承认,听着客气,但也顶得人胸口发闷。

谢瑶面子上过不去,还想刺两句,她亲哥哥谢家二爷谢循咳了咳,皱着眉头道:“都先上车吧,这里人多眼杂,回家再叙旧。”

妹妹从小便不让人省心,这次一声招呼不打就与方泽和离了,还带着外甥女回来,往后嫁人都不好嫁,他跟母亲都很头疼。好好的四品知府夫人让她给折腾没了,她还有闲功夫操心侄女?人家亲爹亲娘都没管,她管有什么用?不嫌丢人!

心中不快,语气就差了。

谢瑶猜到兄长在埋怨她冲动和离,抿了抿嘴,将女儿带到跟前,“阿菱过来见过两位舅舅。”

谢徽是大舅舅,天生冷脸,谢循是二舅舅,脸色难看,方菱以为舅舅们都不喜欢她,攥紧了母亲的手。

小女娃怯怯的,谢晋东瞧着可怜,主动将表妹牵了过来,“阿菱走,表哥领你去坐马车。”

他眉目俊朗,笑得灿烂好看,方菱安心了些,瞅瞅母亲,见母亲点头,她乖乖跟着去了。

谢循谢瑶兄妹立即跟了上去。

码头只剩自家人,谢徽看向久别的妻子,面冷,目光里藏着火。

蒋氏被他看的不好意思,牵住小女儿道:“咱们也走吧。”与丈夫擦肩而过时又回头叮嘱长女,“澜亭别骑马了,咱们娘四个坐车。”

谢澜亭知道母亲想她,点点头。

到了马车前,谢澜亭先扶两个妹妹进去,她想扶母亲,瞥见紧挨着母亲而站的父亲,便抬腿跨了上去。蒋氏因为长女的“识趣”脸上更热,上车时察觉丈夫果然没正经地捏了捏她手,隔着帷帽狠狠瞪了过去。

谢徽看见也当没看见,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余光里瞥见车中小女儿鬼灵精怪地望着他,立即转身去了前面。

“爹爹心虚了!”车帘落下,谢澜音偷偷地笑。

“一回家就胡说八道。”蒋氏摘下帷帽,瞪了一眼小女儿,回头就去拉长女的手,目不转睛地打量,“我怎么看着好像瘦了,是不是又出去剿匪了?”

去年有帮山贼闹事,丈夫领长女去了,蒋氏担心地整晚睡不好觉。

在至亲面前,谢澜亭脸上的冷融了些,平静地回母亲的话,“今年府城各处风调雨顺,并无山贼闹事,母亲可能太久没见我,才觉得我黑了。”

她一板一眼的,蒋氏无奈地叹口气。

都怪丈夫,旁人求子都去拜观音娘娘,丈夫倒好,嫌寺庙人多带她去了关公庙,结果关公真显灵了,送了她这样一个模样脾气都随她爹的长女。次女女扮男装很容易看出来,长女,只要她不开口,披上一身戎装,恐怕说她是姑娘旁人都不肯信。

母亲问完话了,谢澜音挤到娘俩中间,仰头问道:“大姐你看我是不是黑了?”

谢澜亭盯着小妹花瓣似的脸蛋看了看,实话说道:“好像没什么变化,澜音又换香膏了?”

长姐没看出自己黑,谢澜音放了心,笑着道:“是啊,就是三表哥新给我配的美人娇,我在西安去了那么多地方都没晒黑正是因为用了它。大姐,我让三表哥配了不香的带回来,你也用吧?大姐这么俊,晒黑了就不招小丫鬟喜欢了。”

说完想起旧事,扑到母亲怀里笑了起来,憋都憋不住。

蒋氏看看被妹妹打趣却面无表情的长女,又气又好笑。

那年陈氏故意弄了个貌美的丫鬟来,偷偷调.教了一阵,派来勾.引丈夫好给她添堵,结果那丫鬟在花园里瞥见长女,以为是大少爷谢晋东,鬼迷心窍忘了陈氏的嘱咐,跑到长女面前搔.首弄姿……

被长女以疯了为由拎到陈氏面前,逼得陈氏发卖了人。

26、

“孙女见过祖父祖母。”

谢家厅堂里,谢澜音谢澜桥姐妹俩一起上前,朝坐在主位上的谢定夫妻行礼。

谢定自小练武,身体强健,如今刚好五十岁,头发乌黑不见一丝灰白,脸上虽然有了皱纹,依然可见年轻时候的俊朗,幽深眼眸光彩不减,不怒自威,不愧是曾经的江南第一猛将,就是现在,除了谢徽等屈指可数的后起之秀,也很少有人敌得过他。

看到两个明艳动人的孙女,谢定笑得很是和蔼,“嗯,澜桥澜音又长个子了,怎么样,在你们舅舅家玩的好吗?”

妹妹嘴甜,谢澜桥示意妹妹答话。

对于谢定这个亲祖父,谢澜音感情有些复杂。

其实祖父与陈氏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但祖父与祖母的婚事是两人还在娘胎里就定下的,曾祖父曾祖母都是守信义的人,不许祖父与陈氏来往。长辈有命,祖父只得迎娶祖母过门,婚后与祖母相敬如宾。那边陈氏却一直不肯再嫁,拒了几次婚事,一心痴恋祖父,祖母在世时两人似乎有些首尾,祖母去世当年,陈氏就进了门,年底早产生下一子,很多人都怀疑陈氏进门前就有了孩子。

父亲喜怒不形于色,对祖父对陈氏都十分冷漠,小时候谢澜音刚更得知那些陈年旧事时,以为父亲怨恨祖父,也赌气不再搭理祖父,父亲却教训了她一顿,不许她不敬长辈。谢澜音听父亲的话,继续给祖父当孙女,后来见祖父对父母还算维护,还很支持两个姐姐做她们喜欢做的事,甚至亲自提点长姐功夫,对她也是宠爱有加,谢澜音就将替祖母抱的不平压到了心底。

毕竟好好过日子才是最重要的,不提祖孙间的情分,祖父是一家之主,跟他打好关系,陈氏想要使什么幺蛾子磋磨母亲也得忌惮祖父三分。

“挺好的,就是离家这么久,想祖父了,可惜我瞧着祖父比年初我们走的时候还要精神,看来是一点都没想我跟二姐。”谢澜音很是委屈地瞥了祖父一眼,熟练地哄道。

孙女娇俏可人,谢定忍不住笑,点着谢澜音道:“你啊你,真不知道性子随了谁。”

“我是您孙女,肯定随了您啊。”谢澜音狡黠地笑。

谢定摇头失笑,一旁陈氏面无表情,眼睛望着门口,似乎都不屑看谢澜音姐妹。

谢家三姑娘谢澜薇最见不惯堂妹甜言蜜语奉承人的样儿,轻轻哼了声,故意抬高声音与方菱说话,“阿菱第一次出远门,路上还习惯吗?”

方菱一下子见到这么多亲戚,有点认生,听表姐问话,她拘谨地点点头。

陈氏瞅瞅可怜巴巴的外孙女,叹口气,吩咐自己最喜欢的孙女:“澜薇,阿菱初来乍到,你领她去花园里逛逛吧。”

谢澜薇十四了,只比谢澜桥小几个月,心思通透,猜到长辈们有话说,笑着走到方菱跟前,一手牵她,另一手牵着她六岁的同胞弟弟谢晋西,姐仨一起往外走。

陈氏朝长孙谢晋东摆摆手,“你也跟着去,多陪陪阿菱。”

谢晋东恭敬应是,跟了上去。

陈氏又看向大房的三个孙女,目光冷了不少,“你们姐仨也下去吧。”

谢澜音扫一眼斜对面的谢瑶,悄悄看向母亲,陈氏若只想与谢瑶说贴己话,不会单撵他们几个小辈走,留下母亲,是不是要迁怒了?

蒋氏淡然自若,用眼神安抚女儿们不用担心。

三姐妹一起退了下去。

转眼厅堂里就只剩谢定陈氏老两口,谢徽蒋氏夫妻,二爷谢循与其夫人,以及和离回来的谢瑶。

打发丫鬟们下去,陈氏冷脸质问女儿,“和离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跟我们商量一声?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跟你父亲?”

谢瑶登时红了眼圈,走到她身前跪了下去,拿出帕子抹泪,哽咽着道:“娘,他们欺人太甚,女儿一日都忍不下去了……”

陈氏已经在信中得知了来龙去脉,恨极了方泽与那个贱.人,也疼极了唯一的女儿,因此她刚刚的火气只是个引子,另有他用。此时女儿哭诉了委屈,陈氏立即将怒火转向了蒋氏,“出事时你妹妹刚刚没了孩子,冲动之下考虑不周还说得过去,你身为长嫂的怎么不帮忙劝劝?是不是因为对我心怀不满,看到妹妹出事便袖手旁观幸灾乐祸?”

谢定皱皱眉,垂着眼帘,没有说话。

谢徽端坐在太师椅上,目光随着妻子的裙摆移动。

蒋氏离座,走到二老中间,平静地道:“我从未对母亲有过不满,不知母亲为何有这种误会。妹妹出事时,澜音她们姐俩劝了一次,我与我嫂子也赶过去劝她三思,妹妹听不进劝,也不许我们去找孩子们姑父转圜,此事刘嬷嬷可以替我作证。后来妹妹领着阿菱去了我兄长家,我兄长又亲自过去说项,一家人都希望他们夫妻和睦,只是妹妹态度坚决,我们实在插不上手。”

“没耽误济舟娶亲吧?”谢定终于开了口。

蒋氏垂眸道:“没,劳父亲挂念了。”

谢定点点头,低声训斥女儿:“你啊你,从小做事就欠考虑,便是铁了心和离,也不急一时片刻,何苦没养好身子就要离开?还跑去了亲家,咱们家的脸都让你丢到西安去了!”

谢瑶低着脑袋,一声不吭,只抽搭着哭。

二夫人看着小姑子丧气的样,想到小姑子出嫁前没少给她添堵,她心里痛快,绕绕帕子,起身劝道:“父亲,母亲,妹妹在外面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已经够可怜了,好不容易回了家,你们就别数落她了,还是先让妹妹回去休息休息吧,养好身子要紧。”

小姑子是二老的掌心宝,她才不信他们是真的不喜谢瑶了。

“行了,都散了吧,老大媳妇也赶紧回去歇歇。”谢定听女儿哭得脑仁疼,说完了自己先走了。

蒋氏朝婆母行个虚礼,与丈夫并肩离去。

“辛苦你了。”回大房那边的路上,谢徽握住妻子的手,低声道,眼里隐含愧疚。

他见过妻子做姑娘时的逍遥快活,所以也知道妻子为他忍受了多少委屈。

蒋氏轻轻挣脱他的手,朝他笑了笑,“没什么苦的,出去一趟,澜音澜桥都懂事了许多。”不愿丈夫因那些不值得挂心的琐事自责,蒋氏笑着给他讲孩子们在西安的表现,“澜桥行事越发稳重,澜音啊,这丫头会骑马了……”

27、

端午佳节,钱塘江上赛龙舟。

杭州城每年端午都会举办龙舟赛事,热闹不下于上元花灯节,谢澜音特别庆幸她们娘几个回来的及时,昨晚早早歇下,一夜好眠后起来,神清气爽。

换身男装打扮好了,谢澜音去正院给母亲请安。

昨晚夫妻俩小别胜新婚,蒋氏也才起来不久,面色红润如新开的牡丹,眼角眉梢风流尽显。谢徽去前院了,蒋氏心不在焉地听管事媳妇回禀这段时日家中琐事,脑海里全是床帏中丈夫的百般柔情。

冷冰冰的人,吹了灯就彻底换了样了。

“娘今天用了什么胭脂啊,脸色真好看。”谢澜音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了,见娘亲对着茶水发呆,神情甜蜜温柔,显然没有因为谢瑶的事受到影响,她也跟着高兴,笑着走了过去。

蒋氏立即回神,没有理会她的俏皮话,视线在女儿身上转了一圈,先打发三个管事媳妇下去,才故意奇怪地问女儿:“你怎么又这样打扮了?不是说再也不出门玩了吗?”

谢澜音被贼人扛着的时候确实是那样想的,但好了伤疤忘了疼,她最多不再去荒山野岭,可没打算一辈子都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乖乖女,此时母亲笑话她,谢澜音熟练地替自己找借口,“我只说不单独跟三表哥出门了,可没说永远不出门,今日有爹爹大姐陪着我,我,我不信我还会不小心扭到脚。”

堂屋里还有丫鬟,她及时改了口。

谢澜亭正好走了进来,闻言皱皱眉,让丫鬟们下去,她低声问母亲:“母亲回来时,舅舅可有查到什么线索?”昨天二妹跟她说了小妹的事。

蒋氏摇摇头,敷衍了过去。

其实兄长有点怀疑是方泽做的鬼,因为西安城里敢得罪蒋家的青帮真没有几个,除非买家比蒋家来头更大。而那阵子蒋家只因为谢瑶触了方泽的霉头,方泽又曾经看女儿看呆过。

但兄长也只是猜测,即便确实是方泽做的,想要报复回去,也得从长计议,让女儿们知道也没有用,徒添烦恼罢了。

“好了,那个不用你们操心,今天出去时小心些,别掉到江里去。”蒋氏迅速转移话题,意味深长地看着小女儿道。

谢澜音假装没听到,扭头与长姐说话。

一会儿谢澜桥也到了,娘四个说了会儿闲话,一起去给陈氏请安。

三姐妹一溜的男装,简直跟三个儿子似的。

谢瑶昨日哭过一次,今日跟没事人一样,长嫂进门她动都没动,照旧坐在陈氏旁边,打量三个侄女一眼,好意劝蒋氏,“大嫂,澜亭她们三个都不小了,你怎么还如此纵容她们?看看这打扮,男不男女不女的,谁家夫人看了喜欢啊?”

蒋氏无奈地附和道:“可不是,只是她们个个都主意大,我想管也管不了,就随她们去吧。”说完笑着嘱咐方菱,“阿菱千万别跟表姐们学,姑娘家还是穿裙子好看。”

方菱不知该不该点头,看向母亲。

谢瑶碰了个软钉子,顺势就道:“是啊,阿菱还是多跟你三表姐玩吧,三表姐温婉大方,这才是咱们谢家姑娘该有的样子。”

被夸了,谢澜薇悄悄挺直了腰背,笑盈盈看着方菱。

方菱想到昨日三表姐送了她很多好东西,也笑了,没再往大舅舅家的三个表姐那边看。

谢澜音并未留意那边,只与自家姐妹说话,等谢定等人来了,一大家子一起用早饭。

谢定是武夫,不是特别看重规矩,对女儿孙女的教养更是不怎么插手,都交给妻子儿媳妇们各自管,都是血缘至亲,只要没有犯大错,教成什么样他都稀罕,因此见到三个侄女穿男装也没说什么,饭后他领头,带着孩子们去江边看龙舟赛。

谢家租了一条气派的画舫,与杭州知府柳家的船并排领先。

谢循妻子二夫人便是柳家的女儿,当初见谢循一表人才,看着也颇有些学问,便开开心心嫁了过来,结果谢家三个爷,老大功夫超**,现任杭州守备,将来应该能接替谢定的位置,老三去京城户部当官,前途大好,只有谢循不顶用。二夫人心中不喜,一看到娘家人,就领着女儿谢澜薇去那边做客了。

两个儿子她不敢领,怕惹公爹不喜。

二儿媳走了,谢定看看旁边的二儿子,无声叹了口气。儿子不争气,确实委屈人家知府千金了。

“将军,薛佥事求见。”谢定身边的刘副将在下面扬声通报道。

谢定笑了,看向长子谢徽,“他这会儿不该在龙舟上准备比赛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薛九是谢徽营下的佥事,官居六品,也是谢徽最器重的心腹。

谢徽道不知,目光在长女身上掠过。

谢澜音也翘起嘴角看向长姐,薛九豪爽不拘小节,对谁都大大咧咧的,连爹爹的话他都敢顶嘴,但只要长姐发话,薛九便比孙子还乖。谢澜音觉得薛九肯定喜欢长姐,至于长姐……

想到每次她提起薛九时长姐无动于衷的神情,谢澜音就替薛九发愁。

如果薛九能当她的姐夫,她真的挺高兴的。

正想着,蹬蹬蹬颇有节奏的脚步声传了过来,转眼一身黑衣桨手打扮的薛九就走了上来,二十四五的男人,身形高大体格健壮,肤色微黑,五官俊朗,特别是那一双点漆似的黑眸,流光溢彩。画舫里这么多人,他朝谢定谢徽行礼过后先看向了谢家姐妹这边,呵呵笑道:“二姑娘五姑娘回来了啊。”

嘴上同两个小的说话,眼睛却直勾勾地望着谢澜亭。

谢澜亭皱了皱眉。

薛九立即别看眼,看谢澜音。

谢澜音轻笑,直接问他,“薛大哥不在龙舟上待着,来这里做什么?”

薛九笑笑,朝谢定谢徽道:“秉将军,这次赛龙舟,每队规定必须有十一人参赛,可我手下一人昨晚吃坏了肚子,今天没法上场了,那可都是我精心挑选的,临时也没有合适的人选补上,斗胆过来问问大**,不知她有没有兴致与民同乐。”

谢定捋了捋胡子,看向长子。

谢徽其实心里很满意薛九,而且他瞧着吧,长女对薛九应该也不反感薛九,只是她与普通的姑娘不一样,不会表达,既不会主动给薛九温柔小意,又不会在薛九凑上来时扭捏作态,两人相处起来就更像是同袍。

“澜亭怎么说?”谢徽都听女儿的。

“你另去找人吧,我不擅划船。”谢澜亭面无表情地拒绝。

薛九马上道:“我来划船,大**替我们击鼓助威如何?”

他目光炽.热,谢澜亭犹豫片刻,点点头。

薛九高兴地直搓手,朝一船人吆喝,“有大**为我们助威,今天头筹肯定是我们的了,诸位赶紧赌我们赢吧!”一边说着,一边兴奋地跟在谢澜亭身后下了楼梯。

谢澜音靠在栏杆上目送他们,看着薛九始终歪着脑袋同长姐说话,情不自禁笑了。

有这样的人一直守着长姐,长姐怎么会愁嫁呢?

稍顷锣鼓大作,数十条龙舟齐头并进,谢澜音仰首观望,只见领头的龙舟上一片黑衣。

果然是薛九的龙舟赢了。

谢澜亭回来时,将彩头递给了小妹妹。

魁首有赏金,桨手们每人都分点,谢澜亭分到的最多,一个十两的金元宝,另有唯一的一艘玉雕龙舟。

谢澜音收了金元宝,将玉雕龙舟退回给长姐,“姐姐留着当纪念吧,第一次比赛就赢了魁首,多有意义啊。”

谢澜亭不喜欢这些金玉之物,小妹妹不要,她就递给二妹妹。

谢澜桥本想拒绝着,瞥见那边方菱眼巴巴地望着玉雕龙舟,便笑着接了过来,回到家后再摆到了长姐的屋子里。不是她小气,实在是这龙舟算是薛九送长姐的,长姐不懂男人的心,她们当妹妹的得替她考虑到,免得将来两人在一起了,薛九要看,姐姐一句送人了,伤了薛九的心。

谢澜音笑着夸她心眼多,姐妹俩都认定了姐夫是薛九无疑。

谢澜亭一脸无奈,军营里的同袍之情,两个傻妹妹怎么会懂。

夜幕降临,三姐妹纳凉过后,分别回了自己的院子。

半夜时分,谢澜音突然惊醒,听外面果然一片嘈杂,不但府里这样,似乎整座杭州城都动荡了起来,急着喊鹦哥,“赶紧去看看怎么回事!”

她也迅速跑到衣橱前,再无心思琢磨哪条褙子配哪条裙子好看,胡乱往身上套。

鹦哥去了,好长时间都没回来,亦或是谢澜音心急如焚等得不耐烦,领着桑枝去了母亲那边。才到正院,就见父亲长姐一身戎装,母亲正焦急地说着什么,似是叮嘱。

“爹爹,到底怎么了?”谢澜音一阵心慌,她为父亲长姐的本事自豪,却一点都不想他们真的去打打杀杀,置身危险。

“倭寇夜袭,我们必须走了,澜音听话,好好待在你娘身边,哪都别去。”谢徽摸摸小女儿脑袋,最后看一眼妻子,转身离去。

谢澜亭抱抱妹妹,随即毫不留恋地掰开妹妹紧攥着她手臂的小手,大步去追父亲。

灯光明亮,但也照不透所有黑暗,父女俩的身影转眼就被夜色吞没。

谢澜音站在母亲身边,眼睛突然发酸。

30、

谢徽父女连同薛九都死了。

这是刘副将带回来的消息,说谢徽意外落海,其他两人跳水相救,都没能上来。

同时没了长子长孙女,担心多日的谢定当场吐血。

蒋氏也经受不住打击,直接昏了过去,醒后与谢澜音姐妹抱头痛哭,娘仨都哭成了泪人。

直到陈氏开始主持丧事。

蒋氏不许,不许下人挂白,不许陈氏派人发丧,更不许去置办父女俩的棺木。

陈氏拗不过她,请谢定出面劝说。

谢定心里的痛并不比蒋氏少,那是他亲自教导武艺兵法的长子,是他亲眼看着从个女娃娃长成女将军的长孙女,可是飓风海浪的威力,他比谁都清楚。三艘官船,共落水十一人,这十一人,包括他谢家人,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明堂媳妇,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官府给其他落水官兵的抚恤金都发下去了,那些人家早就披麻戴孝挂了丧事,咱们……”谢定喉头发哽,双眼无神地看着地面,“咱们也早早给他们爷俩准备吧,别让他们在海上做孤魂野鬼。”

“祖父,按刘副将所说,当时倭人的官船应该就在不远处,或许爹爹大姐他们被卷到倭人那边,被倭人救起也不一定,您怎么能一口咬定他们死了?”望着前面好像突然老了十来岁的祖父,谢澜音哽咽着替母亲回道。

其实她知道,这都是她们娘仨自欺欺人的念头,就算父亲长姐真被倭人所救,恐怕也凶多吉少。可她不能接受,她不信父亲长姐真的死了,不信老天爷如此狠心,要让他们家破人亡。

孙女泪流满面,谢定突然劝不下去了,或许……

“澜音,认了吧,以往遇到飓风出事的,有几个人活着回来了?”陈氏痛惜地道,一边说一边低头拭泪,“出了这样的事,咱们家里谁都不好受,但死者为大,早点办好丧事,咱们也早点将他们的魂魄召回来,送他们入土为安。”

她信谢徽父女肯定死了,那就必须落实他们死的事实,如此谢徽这个长子没有儿子,爵位自然会落到她的儿子身上,否则听凭蒋氏母女胡闹,只称谢徽遇到海难生死不明,那世子之位就得给他留着。陈氏不想白等,不想等到一个万一,先让儿子封了世子,届时谢徽真回来了,也没法再讨要。

“你亲眼看到我爹爹死了?谁告诉你他们死了?”谢澜音猛地瞪向陈氏,瞪向那个最巴不得父亲真遇难的人,陈氏眼圈越红,她就越恨她的惺惺作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笑!”

陈氏脸色大变,二夫人抢着讨好婆母,走到谢澜音跟前训斥道:“澜音胡说什么?你心里再不舒服,也不能迁怒你祖母啊?算了,看你哭成这样,我也心疼,还是听祖父祖母的话,早点替你们父亲守孝吧。”

说着又去劝蒋氏。

笑话,前几天她还在跟丈夫抱怨爵位要落在谢徽头上的事,现在谢徽倒霉主动让出了位置,她比婆母还盼着谢徽是真的死了,盼着早点盖棺定论。

“你滚!”谢澜音悲愤交加,狠狠推了她一把,这些人心里怎么想的,真当她不知道吗?

二夫人“哎呦”一声朝后面栽了过去,被谢家二爷谢循及时扶住。

谢澜薇大怒,上前要与谢澜音理论。

“都给我闭嘴!”看着眼前的闹剧,谢定忽的发出一声怒吼,如平地乍起惊雷,包括谢澜音在内,都被震得打了个哆嗦,齐齐看向他。

谢定眼里布满了血丝,是真的红了,伤心的,为亲骨肉,失望的,为这么一个心不齐的家。

“等一个月,一个月后明堂澜亭还没回来,再办丧事。”

疲惫的丢下这一句话,谢定起身离去,背影沧桑。

丈夫如此看重那个女人生的儿子,明明死了还纵容儿媳妇胡闹,陈氏恨恨咬牙。

谢澜音与姐姐扶着母亲回了大房。

“娘,咱们先别哭,咱们耐心地等,或许爹爹大姐很快就回来了。”谢澜桥强忍着泪,劝她在人前佯装坚强回到家里便如丢了魂似的母亲。

谢澜音更是抱住了母亲,哭着劝她,“娘你别这样,爹爹那么喜欢你,那么怕惹你不高兴,他一定会回来的……”

小女儿的眼泪打湿了她的衣襟,蒋氏本能地抱住娇小的女儿,耳旁响起丈夫笃定的话。

他说他初八回来,要与她们娘几个一起过重阳。

然而初八谢徽并没有出现。

蒋氏背着女儿们偷偷地哭,拿出账册,记了丈夫一账,留着将来与他算,不论是活着,还是死了下黄泉。

九月一天一天地过,月亮圆了又缺。

杭城百姓听说了谢家的事,茶余饭后,也都会讨论月底前谢家人到底能不能等到谢徽。

五味斋。

陆遥瘦了一圈,夫人出了事,他这个月哪都没去。

“大掌柜,有人求见,称是故人。”门外伙计低声禀报道。

陆遥皱皱眉,到了院子外面,就见一个身穿粗布衣眼窝深陷满脸胡子茬的男人。看见他,男人没有说话,只昂首挺胸地望着他,眼睛泛红却明亮逼人。陆遥定住,仔细端详片刻,心中惊涛起,面上风波静,笑着道:“原来是郭贤弟,怎么穿成了这样?来来来,快随我去换身衣裳,好好收拾收拾。”

薛九大步跟他走。

到了屋前,陆遥请他先进,他看看左右,掩上了门,再将薛九请到内室,进去便转身问他,“大爷他们……”

“都活着。”薛九拎着茶壶走进来的,说了最关键的,他仰头喝水。

陆遥看得出他的辛苦,心定了,先去吩咐下人准备饭菜,再回来打听。

他是夫人的亲信,亲到将军还曾泛酸过,薛九是十分信任他的,将实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我路上仔细想过,如果我直接去回禀老将军,刘副将逃不过一死,但陈氏那个毒.妇……”

“她为老将军生了两子一女,老将军又曾因父母之命亏欠过她,只要陈氏翻出旧账,老将军看在旧情看在子孙的前程上,最多不再往她屋里去,绝不会让她声名扫地。”陆遥冷声分析道,面沉如水。

薛九颔首,咬牙切齿道:“正是这样,那我们岂不是白白受了那番苦?我不甘心,所以我想先暗中杀了那毒.妇,伪装成她意外丢了命,隔几日我再回来报喜,如此咱们既报了仇,老将军也怀疑不到咱们身上。但此事关系重大,我不敢擅作主张,还请陆掌柜去谢府走一趟,请夫人决断。”

陆遥的身份,进出谢府最合适。

“薛大人义气干云,请受陆某一拜。”陆遥起身,郑重朝薛九行礼。

虽然薛九并没有提他在这场谋害里的救主功劳,但陆遥能想象的出,不畏生死跳海相救是忠心,遭逢海难又单独乘小船漂洋过海冒险告知真相是侠义,这样顶天立地的男人,他真心敬佩。

薛九笑着扶他起来,“什么大人,往后叫我……”

说到一半,还是把“姑爷”两个字憋了回去。不能急不能急,等明年澜亭回来,这些人自然知道他已经拿下她的心了。

很快伙计端了酒菜上来,陆遥笑着陪薛九用饭,晌午还回到屋里歇晌,醒来去看账,再以回禀夫人为由头坐车去了谢府。

大半个月过去了,蒋氏现在已经平静了很多。

丈夫平安,她不必哭,丈夫真出了事,她哭再多也没用,她得坚强,留着精力照顾另外两个女儿,现在她就是大房的顶梁柱,她倒了,两个女儿更加无所依靠。

听闻陆遥来了,蒋氏想了想,去厅堂见客。

见了面,看着椅子上瘦了不知几圈的夫人,陆遥眼底怜惜一闪而逝,当着丫鬟的面,将一本账册递了过去,“夫人,扬州李家出了变故,要卖了名下的绸缎庄,我算了一笔账,觉得可以买,请夫人过目。那边卖的急,所以我……”

蒋氏知道他不是为了一个绸缎庄便在眼下丈夫生死不明时冒然找她商量买卖的人,配合着道:“无碍,正好我也想找些事情做,分分心。”

亲手接过账本,低头看。

字是陆遥写的,清隽飘逸,用了她熟悉的暗语,看到薛九归来丈夫长女平安时,蒋氏眼睛一酸,装作头疼伸手抚额,悄悄擦了泪,继续往下看。

买下庄子,表示她同意薛九暗杀陈氏的计划,不买,薛九明日便会登门,请谢定做主。

心里的恨平复了狂喜激动,蒋氏看着账目,认真盘算了起来。

刘副将与陈氏有交情,他们都知道,但谁也不知道刘副将竟愿意为了陈氏以下犯上,谋杀他最忠心的将军的长子。是他有把柄落在陈氏手里,还是两人有旁的不为人知的关系?

想到丈夫三兄弟都随了谢定的容貌,蒋氏并不怀疑陈氏的清白。

另外陈氏谋害丈夫,是她自己的主意,还是谢循夫妻甚至谢瑶也有份?

这些疑惑,只要谢定审问刘副将,便能知晓,陈氏活着与否都没关系。

那么提前杀了陈氏,不让谢定怀疑到自家头上?

不行,太便宜陈氏了,死前都没有受到谢定的冷落。

蒋氏抬头,看外面的宅院。

这是丈夫的家,但除了她们母女四个,丈夫在这个家里,只有半个父亲。

蒋氏很想知道,谢定这半个父亲,会不会为差点丧命的长子做主。

关系到谢家名声,蒋氏不求谢定将陈氏的罪过宣扬出去,只要谢定愿意让陈氏“病逝”,她便替丈夫值了,愿意继续留在这个家,敬他如父。如果谢定舍不得陈氏,想轻描淡写糊弄过去,她们娘几个还有何必要留在这冷漠的宅子里?

谢家侯府的爵位丈夫女儿都出了力,蒋氏不会拱手让人,她先领着女儿们回娘家,明年丈夫归来,他想要,她们娘几个再回来,陪在他身边。丈夫不稀罕,她也不稀罕,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丈夫是白身她也引以为傲。

至于陈氏,她照旧会报复,谢定做不到为了长子杀妻,她不信他有脸为了毒.妇追究。

“要价贵了,年底咱们就要进京,留着钱去京城置办产业吧。”

合上账册,蒋氏平静地将册子递给陆遥。

陆遥看她一眼,心里有了数。

翌日黄昏,薛九登门求见,谢家众人皆惊。

31、

当薛九跪在地上,说出谢徽昏迷谢澜亭安然无恙的消息时,谢家众人的脸上,可谓精彩纷呈。

谢澜音扑到姐姐怀里,眼泪比惊闻噩耗时还多。

她是高兴哭的。姐姐好好的,父亲遇到了郎中,能被大商队带着出海的郎中,医术必然精湛,父亲平时身体康健,肯定能清醒过来,明年就能回来了,一家团聚。

谢澜桥额头抵着妹妹脑顶,悄悄落泪。

蒋氏心中自有算计,狂喜过后又紧张了起来,急着问薛九,“郎中可有说大爷何时能醒?”

谢澜音姐妹听了,立即望了过去,相似的桃花眼,泪光点点。

谢定也紧张地看着属下。

陈氏心思难辨,二夫人暗暗攥紧了帕子,一旁谢瑶瞧着放松些,但也更期望听到不好的。

薛九这人,看似粗犷,其实心细如发,加上来时得了陆遥提醒,此时便露出一副凝重的神情,担忧地看了蒋氏两眼,才吞吞吐吐地道:“郎中说大爷伤了脑袋,能不能醒得看天意,他,他只有……三成把握。”

郎中原话,大爷性命应该无忧,语气有七成把握。但他改成三成,说得惊险些,一会儿老将军得知真相后会更恨陈氏,若非不想影响爵位,薛九都想说得更严重点,反正事后夫人肯定会解释给两位姑娘听。

三成,比死了强,但也让人提心吊胆。

谢定愁眉紧锁,习惯地想要摸摸胡子,瞥见大儿媳跟两个孙女再次阴云密布的脸,忙舒展眉头,故作轻松地劝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明堂连海难都撑过来了,还会熬不过一点脑疾?你们都打起精神,该高兴才是。”

谢澜音看看姐姐,谢澜桥朝她点点头,含泪笑道:“是该高兴。”

陈氏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一颗心高高地悬着。

她问过刘副将当时的情形,薛九开口提醒谢徽,说明薛九看见刘副将提刀了,因为薛九跟着落海,她认定三人必死无疑,没将此事放在心上,眼下薛九回来了,他会不会……

“将……侯爷,属下还有一事要秉。”

似是知道陈氏最怕什么般,薛九抬起头,目光从陈氏脸上扫过,落到了谢定脸上,“此事关系甚大,除了老夫人,大夫人二爷,二姑娘五姑娘,请侯爷暂时遣散其他人。”

该来的还是来了!

陈氏遍体发寒,双腿控制不住地发抖,她紧紧并拢,抢在谢定开口前道:“看你神情憔悴,定是连夜赶来报信的吧?我们知道大爷大姑娘平安无事就行了,你先回去歇息歇息,养足精神再来回禀,小事不着急的。”

先争取时间要紧。

薛九冷笑,“谢老夫人关心,只是属下必须马上禀明侯爷,否则我寝食难安,还请侯爷成全。”

说着朝谢定跪了下去。

谢定侧目,看见妻子脸色苍白,垂着眼帘不敢看他,视线转过去,次子谢循一脸茫然,大儿媳妇连同两个孙女同样疑惑不解,再回到目光坚定的薛九身上,谢定思忖片刻,沉声吩咐道:“老二媳妇,你们都下去吧。”

老爷子发话,二夫人不敢耽搁,同丈夫对个眼色,领着两儿一女走了。

谢瑶狐疑地打量一番几人,没有任何线索,实在摸不到头绪,就牵着方菱退了下去。

人都走了,谢定看向薛九。

薛九神色突然悲愤起来,膝行着挪到谢定身前,磕头喊冤,“侯爷,大爷冤啊,他不是自己失足落水的,而是收帆时被刘副将突然砍断了桅杆啊!”

“你说什么?”谢定倏地站了起来,胸口剧烈起伏,“你……来人,去传刘琦!”

门外立即传来侍卫快速离去的脚步声。

“你把当时情形再说一遍!”谢定重新落座,低声命令道,“敢有半句虚言,我一刀砍了你!”

薛九毫不畏惧,迎着他犀利的目光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从风浪起到他们获救,“侯爷,若不是想死个明白,属下根本支撑不到今日,早被海浪卷走了!属下不怕死,就怕死得冤死的窝囊,不回来问个清楚,属下死不瞑目!”

话里充满了愤恨。

谢澜音也恨,哭着扑向陈氏,“是你做的是不是?你怎么这么狠的心!”

刘副将从小就跟在祖父身边,对祖父忠心耿耿,这个家除了陈氏,没人再能使唤他,想到父亲长姐险些死在这女人的狠毒上,谢澜音满腔仇恨,恨不得马上杀了陈氏。

“澜音!”蒋氏一把扯住小女儿,将哭泣不止的小女儿交给次女扶着,她定定地看着陈氏,久久没有得到回应,才朝谢定跪了下去,“父亲,事情未查明之前,儿媳不想冤枉任何人,只是相公澜亭险些丧命,现在相公生死不明,澜亭无依无靠孤身在外,儿媳求父亲替我们做主!”

“父亲别听澜音小孩子瞎嚷嚷,这事怎么可能与母亲有关?”

谢循隐隐猜到了什么,见母亲失了魂魄一样,显然打算认了,他匆匆跪了下去,用另一种方式提醒母亲,“父亲,就算薛九说的是真的,大伯父真是被刘琦陷害,刘琦也可能本就对大伯父心怀怨愤,或是与倭人勾结在了一起,怎么能因为母亲与他有些儿时相识的交情,便冤枉母亲?”

杀人一事母亲绝不能认,只要刘副将咬定他没做过,光凭薛九片面之词,父亲就不能处置母亲。

“二叔,澜音只是一时悲愤才对祖母有所不敬。既然二叔都不是很信薛大哥的话,为何短短时间就将那样两盆污水泼在了刘副将头上?”谢澜桥按住冲动的小妹妹,有些讽刺地道。

“长辈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吗?”关系到母亲与他在父亲心里的地位,谢循此时十分清醒,立即用礼法训斥侄女。

谢澜桥抿抿唇,拉着妹妹一起跪在母亲身旁,“求祖父替我们做主!”

谢定根本没听见这些争吵,他歪着脑袋,死死地盯着妻子。

他知道,刘琦与长子没有任何仇怨,刘琦死也不会投靠倭人,没有过命的交情,刘琦不会听任何人的命令杀他的儿子。

但妻子救过刘琦的命,在他们才十几岁的时候,出门游玩,刘琦被蛇咬伤,会医术的妻子救了他。或许赶回城里也能活下来,但在刘琦眼里,那便是救命之恩了。

陈氏也想到了年少的那一幕,正是那时起,她发觉刘琦喜欢上她了,喜欢到她托他做事,他言听计从,所以当她发现表哥渐渐对那个女人动了心,真的不想再与她纠缠时,她请刘琦约表哥出来喝酒,在酒里放了点东西,她再进去叙旧诉请……表哥要了她的身子,再也狠不下心赶她。

刘琦都为了她杀人了,或许,他也愿意替她抗下一切罪名?

心里有了希望,陈氏没那么怕了,迎着丈夫审问般的目光道:“难道你也怀疑是我指使的?”

她四十多了,嫁过来后陪他演了几十年的戏,装作不在乎做他的继室,不在乎他喜欢那女人生的儿子,现在演起无辜来照样得心应手。

谢定看不透,他怀疑妻子,又不愿相信他年少时候喜欢的姑娘,同床共枕三十年的妻子,会那么狠。

没法回答,谢定回头,让两个孙女先回去。

她们还是孩子,不该搀和到这种事情里。

谢澜音不想走,她想知道祖父如何处置陈氏。

蒋氏朝女儿摇摇头,让她们听话。

谢澜桥扶起妹妹,谢澜音看着跪在那里的母亲,想到这些年母亲在陈氏母女那边受到的冷言冷语,她哭着看向谢定,“祖父,小时候我问你是不是更喜欢二叔三叔,你说你没有偏心,这次我爹爹差点死了,你真不偏心,就还他一个公道吧!”

背后真凶是谁,她不信祖父不知道。

谢定很想像以前那样给予孙女肯定的答复,可他突然觉得浑身无力,连点头都不行。

他怕自己做不到,会更寒孙女的心。

没有等到祖父点头,谢澜音忽的苦笑,什么都没说,与姐姐往外走。

才走到门口,之前领命去的侍卫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远远朝姐妹俩点点头,然后直接跑进门,跪下道:“侯爷,刘副将他,他自尽了……死前让属下转告侯爷,说他对不起您,今生无颜再见,下辈子再向侯爷赔罪。”

谢定难以置信地站了起来,望着跪在那里的人,想到跟了他几十年的侍卫兼兄弟,眼前突然一片天旋地转,重重跌回了椅子上。

“表哥!”陈氏回神,第一个扑了过来,着急地替他揉胸口,满脸悲戚,“表哥,他做了糊涂事,以死谢罪,哪里还值得你为他伤神?”

谢定捂着胸口咳,吐出一口血后,终于压住了胸口的血气激荡,只是看着面前关切望着他的妻子,忽然觉得恶心,恶心到想狠狠踹她一脚,恶心到后悔自己当年怎么会喜欢她,如果没喜欢,他便不会对不起亡妻跟她的孩子们,不对连累兄弟因他的内宅争斗丧命。

“扶我回去。”谢定闭上眼睛,强压着怒火吩咐道,“我头疼难忍,此事明日再追究,明堂媳妇老二你们都先下去吧,我有你们母亲照顾。”

蒋氏看一眼他紧紧攥着陈氏的手,起身走了,与门口两个女儿一道离去,薛九紧随其后。

谢循想要扮扮孝子,收到母亲的眼色,低声告辞。

陈氏扶着谢定慢慢往卧房走,感受着男人手上的力道,看着他额头暴起的青筋,陈氏猜到接下来她并不轻松,但刘琦死了,没了人证物证,谢定就是怀疑她,也不会将她怎么样。

“表哥看着点门槛。”推开屋门,陈氏柔声提醒道,她也低着脑袋,看他抬脚。

“关门。”进了屋,谢定冷声道。

陈氏脚步一顿,随即应了声,松开他手臂,过去关门。掩好了,她转身,还没瞥到谢定的影子,脸上突然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回神时,人已经跌在了地上,脸上火烧一样疼,耳朵里嗡嗡作响。

“你个毒.妇!”头顶传来男人咬牙切齿的怒骂。

陈氏没有听见,她看着滴在青砖地面的血,目光呆滞。

他打她了,他竟然打她了……

32、

陈氏左脸高肿,嘴角鼻子都在流血,谢定毫不在乎,一把将人提起抵在门板上,如猛兽低吼,“你就那么想要爵位,为了爵位连我的儿子都狠心杀?”

那是人命啊,就算不是他的儿子,她怎么敢?

恨到极点,谢定铁拳攥得越来越紧。

衣襟被他高高提着,陈氏双脚快要离地,脖子勒得发疼,呼吸困难。

可是看着面前眼里再无半点温情的男人,陈氏没有求情,只是有点想笑。

她可以继续陪他演,咬定自己没有做过,但她知道,他不会信,就算他不惩罚她,两人之间也再没有可能回到从前。

其实早在他决定履行父母之命抛弃她时,他们就回不去了。

压在心底三十多年的怨气突然涌了上来,陈氏不知哪来的力气,狠狠推开了高出她一头多的魁梧男人,谢定也没料到她有如此力气,退后时愣了一下,回神时就见陈氏扑了过来,手高高抬起,要打他。

谢定眼疾手快攥住她手,陈氏一击不成,左手猛地拔下头上发簪扎向朝谢定肩膀。

她动作太快,谢定躲闪不及,肩膀吃痛,他越发恼怒,狠狠一甩,陈氏再次扑在了地上。

“你疯了!”

“我是疯了!”

几乎就在谢定刚骂出口的时候,陈氏立即尖声回敬了过去,披头散发坐在地上,望着谢定骂:“我是疯了,早在喜欢上你这个混蛋的时候就疯了!谢定你混蛋,你明知自小与人有婚约,为何还要喜欢我?既然喜欢我了,为何又在我对你情根深种时答应娶另一个女人?既然娶了她,为何还要夺了我的清白?”

她声嘶力竭,泪流满面,眼泪冲散嘴角血水,确实与疯了无异。

谢定身体一僵。

他确实知道自己有婚约,但他与表妹青梅竹马,因为家里离得近,表兄妹俩几乎每天都能见面,在他还不懂喜欢时,他只把她当妹妹,等他懂事了,母亲再次提醒他别跟表妹走太近提醒他有婚约在身时,他才发现他更想娶表妹。

年轻气盛,他以为他坚持下去,父母就会妥协,所以继续跟表妹在一起。

直到父亲用逐出家门逼他,他才发现父母的决心比他更胜,君子一诺,父亲死也要守。

两个女人,必须对一个负责,一边是父母与未婚妻,一边是表妹。

他对不起表妹,选择了另一边。

亡妻温柔体弱,却坚持孝顺公婆,他渐渐收了对表妹的心,表妹怎么骂他他都认,因为他的确有负于她,只是没想到,一次醉酒,糊里糊涂地就犯了错。后来亡妻不知怎么发现了,抑郁不欢,生下长女不久便撒手人寰。

那边表妹还为他守着,他既然欺负了她,自然要娶她。

“我是对不起你,可我没有补偿你吗?”谢定声音低了下来,失望地看着地上面目全非的女人,“这三十年来,你想要什么我没给你?就连你看明堂他们一家不顺眼,时时挑刺,我也尽量睁一眼闭一只眼了,你还想怎样?”

“我想拿回一切本该属于我的东西!”陈氏再次哭吼了出来,指着他胸口骂,“你把心给了那个女人,每年你都会想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书房里藏了什么东西!她抢了我的名分抢走了我的表哥,我为何还要眼睁睁看着她儿子抢走我儿子的爵位!你不给我,我就自己抢!谢定你记住,就算你杀了我,你心里也清楚,事情闹到今天这个地步,归根结底到底是谁的错!”

“执迷不悟!”

谢定高高扬起手,想再打一巴掌扇醒她,他就是再对不起她,她也不该杀他的儿子!

“你打吧,最好打死我,我死了你就痛快了!”陈氏仰着头,讽刺地看他,双眼亮的可怕,“打死我,再把我生的儿孙都杀了,你们一家子过!我争不过她,我认了,我躲远远的,我领着孩子们一起死,再也不碍你们的眼行了吧!

谢定胸口剧烈起伏,气得举起的手都跟着颤,“你,你以为我不敢吗?”

陈氏笑了,神情突然平和下来,最后凝视谢定几眼,她闭上眼睛,眼泪无声落下,“表哥怎会不敢?三十年前,我给表哥缝荷包不小心扎到手,表哥都会心疼,如今我……”摸摸自己发肿的脸,再看看自己早已不复年轻娇嫩的手,陈氏眼泪越来越多,“怪我傻,信了你曾经随口说的话,与其活着被你厌烦,不如死了。”

她哭个不停,谢定看着她搭在腿上的手,这么多年的回忆一幕幕闪现。

他狠不下心。

“爵位是明堂的,就算明年他没能回来,我也会过继一个孩子给明堂,你趁早死心吧。”谢定转身,背对她道,“看在三个孩子的份上,这次我不再追究,但你我多年夫妻情尽,再有下次,我绝不手软。”

言罢咳嗽着走了。

陈氏目送他,看着谢定走出屋门,想到那句“夫妻情尽”,想到刚刚男人每一个冷漠无情的眼神,心里突然空了,只是很快,眼里又坚定起来。

为了一个谢徽,她把夫妻情分搭了进去,若是还让爵位落在谢徽头上,她岂不是白忙了一场?

除非他别回来,否则她照样要他死!

~

翌日早上,谢定将大儿媳蒋氏同两个孙女叫了过来。

“刘琦畏罪自杀,我派人搜遍他房中,没有发现任何线索,他也没有任何家眷。昨晚我仔细想过,明堂遇害的事传出去容易惹起非议,澜亭一个姑娘牵涉其中,闹大了对她的名声也不好,既然刘琦已死,恩怨已了,你们就安心等明堂澜亭他们回来吧,其他的再计较也无益。”

谢定心中有愧,没有看娘仨,将手中草拟的折子往前递了递,“这是我写给圣上的,称明堂他们因公事落海,如今身在海外。皇上知道了,定会下旨抚恤咱们,我请封明堂为世子,皇上应该也会准奏。”

“祖父这是贿.赂我们吗?”

谢澜音看着对面她曾经怨过又敬过的男人,眼里蓄起了泪,“祖父,那是您的亲儿子,现在他生死不明,您明知是谁要杀他,居然打算用一张奏折敷衍他的妻儿?我爹爹大姐随您出生入死,这爵位难道不该是他们的,您竟然要用本该属于我们大房的东西贿.赂我们?您摸摸自己的心,到底偏到哪里去了!”

孙女声音娇软,撒娇时让他什么都想答应,现在哭诉指责他,谢定的心亦如刀割。

长子出事,他也没日没夜的担心,可是……

杀了妻子,另外三个儿女会怎么想?到时候这个家会变成什么样?

他不敢看儿媳孙女,他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本能地替自己找借口,“明堂福大命大……”

“我爹爹福一点都不大!”谢澜音泪如泉涌,抓起那奏折朝他砸了过去,“摊上你这样的爹,他没死是老天爷开眼,死了是活该,谁让他生在谢家,谁让他将你敬你当父亲!谢定你……”

“澜音!”蒋氏将悲愤失控的小女儿拉回怀里,按住她脑袋安抚,“澜音别说了……”

“我就要说……”谢澜音埋在母亲怀里,痛哭失声。

方泽不要方菱这个女儿了,她还同情过方菱,诧异世上竟然有方泽那样为了一个女人抛妻弃子的薄情人,可昨晚她辗转反侧等了一夜,竟然等到了一个与方泽无异的祖父,父亲大姐险些丧命海上,他竟然还要包庇陈氏?

她替父亲不值。

谢定垂着眼眸,听着孙女悲愤委屈的哭声,看着落在腿上的奏折,只恨奏折为何没落在他脸上。

先是对不起表妹,再对不起亡妻,如今,他又辜负了长子一家。

“既然父亲说刘琦是凶手,那我信父亲,父亲替澜亭考虑,不愿将真相传出去,我也听父亲的安排。”蒋氏抱着小女儿,平静地看着对面的公爹,早就料到七七八八的结果,此时得到确定,她并不觉得意外。

“娘……”谢澜音泪眼模糊地抬头,与姐姐谢澜桥一起望向母亲,不懂母亲为何这样说。

谢定也第一次抬起了眼,难以置信地看向儿媳。

蒋氏拍拍小女儿,让谢澜音自己站好,她面无表情地朝谢定跪了下去,叩首道:“相公为人磊落忠心为国,竟遭人仇视惹来杀身之祸,儿媳担心谢府还有同样仇恨相公伺机报复的人。相公不在,儿媳战战兢兢寝食难安,怕自己不知何时成了刀下鬼,怕一个不慎澜桥澜音也遭了陷害。故请父亲准许我带她们姐妹回娘家躲避一段时日,来年明堂澜亭回来了,我们再回府尽孝。”

谢定终于明白儿媳为何如此平静了,他就知道,这个儿媳绝不是被人欺负了还能忍的人。

回娘家吗?

也好,至少那里有真正关心她们娘仨的亲人,留在这边,谁值得她们留?

他是没脸求她们留的。

“去吧,有什么事情,随时写信过来,明堂回来了,再让他去接你们。”谢定无力地道,脑海里浮现几个人选,又道:“就让薛九护送你们回西安吧,明堂回来,我再调他进京任职。”

薛九对长子忠心耿耿,有他保护她们娘仨,他放心。

“谢父亲成全。”

蒋氏淡淡地道,起身,转向两个女儿,“走吧,回去收拾收拾,咱们明日动身。”

这个家,她一刻也不想再多待。

33、

十月秋风凉。

马车慢慢地走,谢澜音趴在车窗沿上,下巴搭着手背,怔怔地看着官路旁的田地。

这是今年她第二次去舅舅家,可这次去,再没有年初的轻松心情,即便母亲告诉她父亲伤势并不严重,郎中有七成把握,她松了口气,却高兴不起来。

父亲长姐受了委屈,她不甘心,凭什么他们一家天各一方,陈氏却能继续与家人安乐度日?

小姑娘细眉凝愁,蒋氏知道女儿的心结,然杀人放火的事,她不想让女儿知道,只好暂时让女儿不痛快一阵子了,但她相信,等陆遥得手后将消息传过来,女儿的心病自会不药而愈。

“明日就能到庐州了,正好是澜音生辰,娘让人去买鸭油烧饼给你?”摸摸女儿柔顺的长发,蒋氏笑着哄道,还记得上次路上女儿夸过的各地小吃。

谢澜音扭头,对上母亲清瘦的脸庞,不愿再让母亲忧心,强迫自己露出个笑,“还想吃望云阁的烤鸭。”

蒋氏捏了捏女儿的小鼻子。

“五姑娘想不想吃烤大雁?”窗外传来薛九爽朗的声音。

长姐出事之前,谢澜音心里就将薛九看成半个准姐夫了,现在对他欣赏又感激,听到他轻松依旧,谢澜音心情跟着放松不少,重新探到车窗前,笑着问他,“哪里有大雁?”

薛九骑在马上,伸手指了指天上。

天空高远,一行大雁南飞,谢澜音望着那大小不一的黑雁,笑了笑,“人家飞得好好的,薛大哥就不要放箭了。”

薛九弓箭都摆好了,没想到在原本最喜欢看他们打猎的五姑娘口中听到了这样的话。

他侧头看看,见小姑娘脸庞瘦了,嘴角虽然弯着,眉眼里却有忧愁,明白怎么回事,便收起弓箭,再次保证道:“五姑娘不必担心,将军身体康健定能康复,大姑娘武艺超**,来年他们肯定会平安归来。”

他目光炯炯,精神饱满似秋日里依然青翠挺拔的树,谢澜音实在是好奇,朝他招招手,等薛九靠近了,她很小声地问道:“大姐远在天边,薛大哥一点都不想吗?”天天乐呵呵的,难道这家伙并不是真的喜欢长姐?

念头一起,并未尝到真正情.爱滋味的小姑娘眼里多了怀疑。

薛九已经把她当小姨子了,见她竟敢怀疑他对澜亭的心,立即弹了小丫头脑门一下,“胡思乱想什么?我比你还想,越想就越要照顾好自己,明年好神清气爽玉树临风地见她,否则整天愁眉苦脸把自己弄丑了,她不喜欢了怎么办?”

“呸,谁说我大姐喜欢你了?”他脸皮厚,谢澜音笑着骂他。

坐回车里时,真的笑了。

薛九说的对,她得好好养着,不让父亲长姐担心。

一家人每到一处,先会派伙计提前去租赁宅院,因此翌日进了庐州城,车队直接驶进了一家干净整齐的四合院,热水什么都备好了,谢澜音痛痛快快泡了一个澡,换身新衣裳去见母亲。

蒋氏有点累,就多泡了会儿,过来时就见两个女儿坐在桌前一起吃鸭油烧饼呢,轻松说笑的样子,终于又恢复了以往的开朗。

“娘快点过来,再晚点就没你的份了。”谢澜音笑着请母亲。

蒋氏摇摇头,走过去刚要在小女儿旁边落座,闻到鸭油味儿,胸口忽然一阵翻滚,连忙转身走开几步,皱眉平复。

“娘怎么了?”谢澜音疑惑地回头望。

谢澜桥也不懂母亲为何突然走了。

蒋氏的大丫鬟玉盏心中一动,想了想,越发兴奋,轻声提醒道:“夫人,我派人去请郎中?”

最近一个月谢家大事小事不断,她之前提醒夫人月事没来,夫人自嘲是心绪不稳,没放在心上,如今都有了孕吐的症状,兴许确实有了呢?

蒋氏摸摸肚子,想到了丈夫临行前的那一晚。

会有那么准吗?

次女小女连续生的,生完小女儿郎中说她亏了身子,恐怕得好好调理几年才能再怀上,如今都十几年过去了,在她都快放弃的时候,丈夫又给了她一个?

朝玉盏点点头,蒋氏故作平静地同女儿们解释道:“昨晚不小心着了凉,胃有点不舒服,请郎中开副方子就好,你们俩别担心。”

姐妹俩将信将疑。

两刻钟后,郎中到了,手搭上蒋氏手腕没有多久,便笑了,起身贺喜道:“恭喜夫人,您这是喜脉,已经有一个来月了。”

得了准信,蒋氏低下头,掩饰眼里的泪光。

那个狠心的,算他运气好,将功补过了,否则明年看她怎么罚他。

旁边谢澜音谢澜桥都傻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特别是谢澜音,回神后立即朝母亲扑了过去,蹲在蒋氏身前看她的肚子,“娘,我要当姐姐了!”

“当就当,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吗?”蒋氏情不自禁地笑,嗔怪小女儿,她自己也没内敛到哪去。

谢澜音就是高兴,目不转睛地瞧着母亲的肚子,恨不得弟弟妹妹马上就出来。

玉盏去请郎中开调理方子,询问些路上需要注意的事宜。谢澜桥命另一个大丫鬟玉坠吩咐下去,晌午给同行的伙计们加菜,人人赏二两银子,回头同母亲道:“娘,我给舅舅姑母写封信道喜吧?”

父亲长姐出了事,大家都惦记,现在终于有了好消息,赶在年前送过去,亲人们都高兴些。

蒋氏点点头。

谢澜桥犹豫片刻,低声问道:“那边,还写信吗?”

蒋氏没有马上回答,摸摸小女儿脑袋,笑着问她,“澜音觉得呢?”

她的澜音还小,娇生惯养长大没受过一点苦,遇事容易冲动,她要借此事提点提点女儿。

谢澜音刚想说不写的,谢家她只把谢定当家人,但现在谢定辜负了他们一家,还写信过去做什么?

可母亲这般问她,肯定有什么深意。

谢澜音压下心中对谢定的怨对陈氏的恨,认真思索起来。

她不愿意写,是不想让谢定高兴。

可是得知母亲有孕,谢定一人高兴了,陈氏那娘几个肯定不高兴吧?因为母亲生了儿子,侯府爵位更是他们大房的了。

爵位……

谢澜音心思转的越来越快。

对,必须写信,还得早点写信,父亲九月初走的,如今母亲有孕月余,时间刚好对的上,若是半年或孩子生下来再传到谢家,陈氏诋毁母亲的品行怎么办?

“写。”谢澜音抬起头,期待地看向母亲。

蒋氏由衷地笑了,拍拍小女儿肩膀,“嗯,那你们姐妹俩商量着写去吧,一会儿拿来给我看看。”她的女儿大了,会越来越懂事,现在受到的委屈,便是她将来行事的前车之鉴,懂的多了,嫁人后才能独当一面。

三封信,给西安、京城的都很厚,除了报喜,亦写满了思念之情,而给杭州的,只有寥寥几笔。

因为杭州离得最近,那边的信先到了。

谢定现在一人睡在前院,儿媳孙女们走后再也没有见过陈氏,这日正在书房看京城有人来的信,暗暗琢磨京中形势,听说儿媳有信来,不由紧张。

儿媳是带着怨走的,平安无事不会与他联系,莫非车队出了事?

信一到手,谢定急切地拆开,打开一看,发现信上只有寥寥几字。

二孙女澜桥写的,说她母亲有喜了,一个多月了。

谢定朗声大笑,趁门外下人望进来前抹掉了眼中老泪,快步去了祠堂。

他就知道,长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要求列祖列宗保佑,保佑儿媳这胎是个男娃,为他的明堂生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谢徽膝下要添丁,谢定高兴不已,消息传到陈氏那里,陈氏当即砸碎了一个茶碗。

蒋氏竟然有孕了!

如果她生了儿子,即便谢徽死了,也轮不到她的亲孙子们过继!

陈氏气急攻心,第一个念头就是派人去弄掉蒋氏的孩子,可马上又被她否决了。蒋氏那人精明的很,有钱有人,平时就将大房守的无懈可击,现在这种情形,她定会更注意自己的安全,几乎堵死了这条路。

污蔑她偷人?

也不行,她真敢做了,谢定第一个饶不了她,想到那日谢定吃人般的目光,陈氏暂且不敢再触他的逆鳞。

怎样都不行,陈氏唯有求菩萨保佑,保佑蒋氏没有生儿子的命,再生个女儿。

杭州灵隐寺香火鼎盛,陈氏决定去拜佛烧香。

她前脚才领着儿媳妇女儿出门,后脚消息就传到了陆遥耳中。

28、

因为倭寇来袭,前一日百姓们还在兴高采烈地庆祝端午,第二日便急着携家带口往别处投奔了,胆子大的则抱着一丝侥幸地便留在杭州城,大门紧闭,足不出户。

谢定临走前下过命令,禁止谢府生乱。

其实谁都可以走,他们这些官员的家眷反而不能溜。谢定率兵击退倭寇,倭寇打不到杭州城,她们自然安全无虞,可一旦倭寇打进来,就说明谢定谢徽父子守城失利,以当今皇上的脾气,守将失职,家眷跑到哪里都得跟着获罪。

五年前倭人攻打高丽,分出一队侵袭山东,山东守将一家便因失职,逃将斩首,族人流放。

当年属国高丽向大梁求救,大梁派兵支援,击退了倭人,倭人乖乖臣服,没想短短五年过去,倭人又来滋事,竟然还换了地方,来攻打浙江。因为谁都没料到倭人竟敢海上夜袭,边镇将领没有准备,被其连续夺走数个村县。

八百里加急的消息送进京,很快就带来了宣德帝仿佛看得见怒火的圣旨,命浙江守将全力驱敌,字字句句都是必胜的话,没提守不住如何处置,但谁都猜得到败兵之将的下场。

整整一个月,谢定谢徽父子都没有从沿海回来,与府里全靠书信联络。

与外面的人心惶惶相比,谢宅里面安静地与平时无异。

至少谢澜音的院子里没有太大差别,小丫鬟们照旧早早起来打扫庭院修建花枝,也可能是因为陈氏规矩定的严,不许她们擅自离开自己的院子,不出门,就无从得知海战的消息,无知则无畏。

躺在床上,听屋檐下小丫鬟们轻声夸哪朵花更好看,谢澜音忧心忡忡。

战事一日不结束,她就无法放心,父亲,长姐,祖父,还有薛九那不知到底能不能成的她自己挺看好的姐夫人选,哪个她都不愿意他们出事。

“姑娘,姑娘,大姑娘回来了!”

外面传来鹦哥前所未有的惊喜声音,谢澜音听了,一把掀开被子,穿上鞋就往外面跑。

谢家厅堂里,几乎所有主子们都来了,陈氏谢瑶方菱,谢循二夫人一家五口,蒋氏谢澜桥更是早早到了,谢澜音兴冲冲赶过来,就见她高挑英气的长姐一身铠甲站在众人中间,被所有人紧张地望着。

“大姐!”谢澜音不管,这是她的大姐,她得先看看,看看大姐有没有受伤。

担惊受怕了一个月,谢澜音跑到长姐跟前时,一看到长姐转身露出的消瘦脸庞,眼泪就出来了。看起来精神不错,不像受伤的样子,可是黑了很多瘦了很多,定是辛苦极了。

小妹妹要往她身上扑,谢澜亭却没给她碰,扶住谢澜音肩膀,苦笑着提醒道:“我这身衣裳快半个月没换了,澜音还是别碰了。”

“我不嫌你臭。”谢澜音非要碰,再次扑了过去,埋在长姐怀里,紧紧抱着她。

谢澜亭失笑,拍了拍小妹妹肩膀。

蒋氏也想长女,只是没小女儿那么撵人,见长女好好的,她这心就放下了大半。谢澜桥站在母亲身边,看着长姐笑。

陈氏就没她们的好耐性看姐妹团聚的戏了,咳了咳,开口问道:“澜亭怎么回来了?你祖父让你送信儿来的?那边情形如何了?”丈夫都五十了,身手再好也不复当年,她如何不担心?

谢澜亭松开妹妹,看着母亲回话道:“父亲与祖父合力擒获倭人主将,同船一人经审问发现是倭人大王子,现在倭人暂且退兵,想必要派人回去请示,祖父命我押送二人回来,等候皇上定夺。”

陈氏眼睛发亮,谢瑶激动地道:“竟然擒获了对方的王子,这可是天大的功劳啊!”

陈氏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她还没说话,二夫人先高兴地插话道:“擒获敌人王子,比击退倭人还扬我大梁国威,皇上会不会升父亲的官?”

一句升官,如明日驱散了笼罩谢宅一月的阴霾,众人的眼睛都亮了。

蒋氏见陈氏等人已经知道她们最想听的消息了,便以长女疲惫为由领着三个女儿告辞,回大房说话。大梁手里有了对方的人质,战事几乎已经明了,蒋氏主要问问父女俩的起居,谢澜音更体贴,挖了一指美人娇,长姐洗完脸后非要给她抹上。

战场危险,谢澜亭身上的弦紧绷了一个月,现在放松下来,任小妹妹胡闹,一会儿再洗遍脸就是。

如何处置倭人俘虏,便是朝廷的事了。

六月中,宣德帝命人押送倭人大王子、主将进京,很快倭人那边也派人进京求和,称愿意俯首称臣,再以另一位王子为质换回大王子,借此表诚心,另有大量金银珠宝奉上,还进贡了几位国色天香的美人。

宣德帝与众臣商议后准奏。

国事解决了,宣德帝论功行赏,封谢定为武定侯,谢徽为兵部郎中,父子俩暂留杭州抚民交接军务,年前进京,另命谢徽领人送倭人一程。

圣旨传到杭州,谢澜音做梦都是笑着的。

父亲升官了。

别看父亲之前的守备与兵部郎中同样是五品,论手中的权利将来的前途可是远远不如兵部侍郎的,各省府那么多守备,兵部郎中一共才四个。而且搬到京城,她就可以常常去看亲姑母了,更能见识京城繁华。

小姑娘人逢喜事精神爽,走起路来身姿轻盈,陈氏却胸口发闷。

丈夫封侯了,世袭罔替的爵位,那下任侯爷是谁?

若不是那个女人,她本该是谢定的原配夫人的,她的儿子也是家中长子,不像现在,被谢徽占了嫡长的位置去!

“倭人无缘无故打咱们,虽然现在迫于形势臣服了,心里未必真的服,皇上派个小官送送就好,何必让明堂去?明堂现在是兵部郎中了,送一**贼人,是不是太给倭人体面了?”

入了夜,陈氏服侍谢定歇下,一边掩帐子一边闲聊道。

“皇上是要用明堂震慑他们,警告他们别再生反意。”谢定有些得意地道。

三个儿子,只有长子谢徽继承了他的武艺,即便长子不会像其他子女那样讨好他,他也喜欢。

男人笑得眼睛都弯了,陈氏攥了攥手,靠在旁边打趣道:“看你高兴的,自己封了侯爷,儿子们也给你长脸,好几年没看你笑成这样了。”

谢定心情好,来了兴致,加上体力好,老夫老妻也敦伦了一场。

事毕陈氏靠在他依然结实的怀里,微微喘着气跟他商量,“表哥,你看,明堂自己有本事,三十多岁就当了四品京官,你也在兵部任职,有你提携,他前程差不了。老三从小争气,我也不用担心他,就咱们老二没出息,训了这么多年我都懒着管他了,可是不管又不行。如今咱们家有了爵位,要不表哥就请封他当世子吧?这样他们哥仨都有了安排,我就可以安安心心等着抱重孙了。”

谢定原本惬意地听着,听着听着睁开了眼睛,没有看怀里的妻子,望着床顶不知在想什么,良久才道:“无论爵位还是家产,都是嫡长为先,这是前朝就传下来的规矩,你看看京城那些国公府侯府,哪家不是长子当世子?”

再说这爵位是他与长子一起挣的,老二什么都没做就得了,老大一家会怎么想?

陈氏早想好了对词,尽量轻松地道:“话是如此,可皇上不也立了二皇子……”

谢定脸色一沉,推开身上的女人,绷着脸坐了起来,沉声斥道:“太子的事也是咱们可以妄加议论的?那是大皇子生来体弱,不堪太子辅政之责,皇上才立了二皇子,明堂身强体健立有战功,我怎么能越过他请封老二?”

陈氏被他弄疼了,揉着胳膊嗔他,“朝廷的事我是不懂,你好好跟我说不就行了,用那么大劲儿做什么?我这不是操心那个没出息的儿子吗?哪家当娘的不这样?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整天乐呵呵的舞刀弄枪,什么都不上心?”

谢定看看她手揉的地方,想到刚刚的亲热,这会儿自己表现地好像翻脸无情一般,脸上有点挂不住,伸手去拉妻子的手,“给我看看。”

陈氏拍开他的手,拉好被子躺了下去,哀声叹道:“罢了罢了,明堂随你出生入死,是该给他,要怪就怪老二没本事。若是亲的,我倒可以跟明堂提提,不是亲的,我也没脸求他让着弟弟,就这样吧。”

说完朝里面转个身,闭上了眼睛。

谢定看着妻子已经不复年轻时候白皙莹润的侧脸,再无睡意。

他有两个妻子,到头来两个他都欠了她们的。

可是他欠的,他自己想办法补偿,不能委屈了孩子们。

~

谢家大房。

呼吸平复后,谢徽轻轻松松将妻子从桌子上抱回了纱帐里。

刚刚经历了一番疾风骤雨,蒋氏懒洋洋无力,情意绵绵地看着丈夫替她收拾,又端来茶水给她喝。夫妻这么多年,她什么时候想要什么,他都摸得一清二楚了。

“能赶回家过重阳吧?”明日丈夫要去送倭人出海,还要留在沿海县镇处理些官务,这一年夫妻俩聚少离多,蒋氏真的盼着他早点回来,一家人好好团聚。

“初八就回。”谢徽话一向不多,但每次都说妻子最爱听的。

蒋氏笑了,丈夫躺下来后,她转到他怀里,感慨道:“澜亭真是的,你走哪她都要跟着你,你去送人她也要去,一刻都不肯多陪陪我们娘几个。”

谢徽笑,不知怎么想到了长女小时候,才两岁,就喜欢看他跟祖父练武。

夜深人静,夫妻俩又聊了会儿孩子们,相拥而眠。

翌日,谢徽领着长女送倭人出海,薛九随行,谢定也派了身边老人刘副将协助长子。

出发时,一家人都出去送行。

刘副将骑在马上,随谢徽父女前行时,忍不住看向将军身侧的女人,那个他喜欢了几十年的人。

三十年前,陈氏哭着求他帮忙,他帮了,然后将军一直都以为自己酒后乱.性才碰了陈氏。

摸摸袖口,刘副将突然有点不敢看陈氏给他的信了。

他怕她又求他,求他做对不起将军的事。

29、

金秋时节,杭州城处处桂花飘香。

早饭过后,谢澜音随二姐谢澜桥去了城里最有名的糕点铺子五味斋,那也是蒋氏嫁过来后置办的铺子,建在西湖边上,生意兴隆。

“二姑娘五姑娘来了。”陆遥亲自出来迎接,看姐妹俩的目光慈和地像长辈。

蒋氏在苏杭扬三座古城都有铺子,全都归他管,陆遥是名符其实的大忙人,前天刚从苏州回来,谢澜音根本没料到今日会见到他,此时见了,很是高兴,甜甜地喊“陆叔”。

陆遥摸摸小姑娘脑袋,领着姐妹俩去了专给她们备着的雅间,陆迟陪行。

落了座,伙计端了五味斋几样招牌糕点上来,谢澜音捏了最喜欢的桂花糕,一边欣赏西湖秋景一边吃,耳朵听旁边三人聊生意上的事。连续吃了两块,听他们提到舅舅家了,谢澜音擦擦嘴,品了口桂花茶后好奇问道:“陆叔说秦王殿下设宴,还给舅舅家下帖子了?”

平西侯沈捷在西安住了几十年,与舅舅有些交情,但凡宴请屈尊降贵邀请舅舅表哥们还说得通,可是秦王堂堂王爷,见都没见过舅舅,怎么会给大多数官员看不起的商户送帖子?

陆遥点点头,笑着道:“不过并非只舅老爷一家,西安四大名商都收到了,可惜秦王宴请前晚贪杯喝酒,身上起了疹子,脸上也有,开席时隔着屏风请众人饮酒,没有露面,舅老爷也没能一睹真容。”

谢澜音又捏了块儿桂花糕,小声哼道:“害我白跪了那么久,活该他起疹子。”

小姑娘斤斤计较也可爱,陆遥笑笑,忽然有风吹了过来,劲儿头还不小。陆遥心中微动,走到窗前,见湖面上波浪不知何时大了起来,再看天上,远处乌云滚滚而来,登时皱眉,转身道:“要下雨了,你们赶紧回去吧。”

望着湖面的风浪,谢澜音吃到一半的桂花糕突然没了味道。

要下雨了,父亲他们现在在海上,还是已经回来了?

她希望回来了,可是这时候……

谢澜桥同样担心,姐妹俩忐忑不安地回了谢府,才下马车,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被风卷的毫无规律,伞沿压得再低都不管用,短短一段路,赶到母亲那边时,姐妹俩衣摆都湿了。

“雨太大,你们先别走了,换我的衣裳凑合一会儿吧。”蒋氏强自镇定,心疼地看着两个女儿。

谢澜音小脸发白,担心地问道:“娘,爹爹大姐他们……”

“没事的,他们常在海上漂,发现不对肯定早早回来了,不用你们担心。”蒋氏笑着替女儿擦掉脸上一滴雨珠,催她进去换衣裳。

谢澜音抿抿唇,乖乖去了。

谢澜桥欲言又止,蒋氏摇摇头,不让她说。

女儿们进了屋,蒋氏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几欲压顶的滚滚黑云,情不自禁攥紧了衣襟。

她希望丈夫女儿已经上岸了。

她希望这只是一场小暴雨,而非江南沿海并不罕见的飓风……

海上。

三艘官船目送倭人远去,才调转船头不久,海上突然风起云涌。

谢徽面不改色,发现海风是逆风,迅速命船上官兵收帆,再加快速度回岸。

命令吩咐下去,谢徽走到长女身边,沉声道:“澜亭去里面等着,不要出来走动。”

风浪太大,深灰色的海水如猛兽,无边无际涌来,要吞没这三艘渺小的船。船身剧烈摇晃,谢澜亭放心不下父亲,说什么都要陪在父亲身边。长女孝顺又不孝,谢徽忙着掌握大局,巡视各处情况,无心多说,吩咐薛九:“送大**进去,再让我看到她在外面,军法处置。”

“父亲……”

谢澜亭还想再争取,手臂突然被人攥住了,那力道如蛮牛,不容拒绝地拉着她往船篷那边走。谢澜亭不想跟着他,船身忽的一个剧烈摇晃,两人一起朝船舷那边栽了下去,薛九及时将她拉到怀里,他重重撞到了船栏,她则撞到了他怀里,结实地像堵墙。

“马上进去!”

那边谢徽扶着栏杆,大声吼道。

“你留在外面,将军只会分心。”薛九紧紧搂着心上人的纤腰,舍不得松开,谁知道下次还有没有机会?

谢澜亭根本没注意到他的手放在哪儿,眼看父亲去了船头,拽住了随风摇晃的帆绳,而刚刚站在那里的官兵已经不知被海浪卷到了哪里。谢澜亭眼里满是挣扎,见父亲又朝这边看来,她握紧拳,转身就走。

薛九及时松开手,想要跟上去。

“我自己进去,你留在外面,替我照看父亲。”谢澜亭头也不回地道,是命令的语气。

“好!”薛九大声吼道,目送她进了船篷,他才艰难地朝谢徽那边赶去。

晴空万里的天好像一下子黑了,海浪也是黑的,暴雨倾盆而下,眼睛都难睁开。

之前三个爬上去收帆的人都被晃到海里去了,谢徽要亲自上去,薛九抢先一步,冒着雨往上爬,雨往下打,他索性闭上眼睛。

底下谢徽四处搜寻,瞥见刘副将赶了过来,忙喊他过来帮忙。

刘副将犹豫片刻,才走了过来。

谢徽命他在下面稳住绳子,他上去帮薛九,帆弄不下来,整条船都得完。

看着他艰难地往上爬,刘副将视线慢慢下移,落到了眼前只要他用力砍上一刀便能砍断的桅杆上。

陈氏让他找机会杀了谢徽。

他知道陈氏想要爵位,想让二爷继承侯府。

但他不想杀一个无辜的铁骨铮铮的男人,不想杀将军最引以为傲的骨肉。

可脑海里浮现当年将军狠心要与她断绝关系娶另一个女人时,她哭着倒在地上的身影。

她说她可怜,她确实可怜,青梅竹马的表哥娶了旁人,狠心不要她了。

如果没有先夫人,她可以直接嫁给将军,将军的一切也都是她亲生骨肉的。

她说她这辈子都得被先夫人压着了,死了也不能与将军合葬,她唯一想求的,就是她的儿子能得到他该得的。她说,这是她最后一次求他……

海浪汹涌如恶鬼,他心里也进了鬼,暴风雨助纣为虐,天海间一片漆黑,没人看得到他做了什么。刘副将悄悄拔.出长刀,狠狠朝桅杆劈了下去。

远处突然一道闪电劈下,薛九正要下去,低头,就看到了刘副将狰狞的面孔。

他愣了一下,随即朝旁边桅杆上的人大喊,“将军小心!”

但他迟了,电鸣遮掩了那声重重的砍击,桅杆啪地断了,带着攀附其上的人朝海里坠了下去。

“父亲!”被薛九一声大喊引出来的谢澜亭推开门,看见的就是父亲落水的那一幕,她什么都没想,也没有时间想,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她不要父亲被海浪卷走,如果真要卷,她要陪着他。

连续三道重物落水声,太响太响,震得刘副将跌坐在地上,可那声音与翻涌的浪潮相比不算什么,除了亲眼所见的刘副将,再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不知过了多久,刘副将颤抖着站了起来。

海面上什么都看不见了,至少他能勉强看见的地方,什么都没有。

大爷落水了,大姑娘跳了下去,薛九也跳了下去。

他杀了三个人吗?

刘副将怔怔地僵在原地,良久良久,他才抬起刀处理桅杆断口。

这是最后一次,他最后一次帮她,以后就是她以命相逼,他也不会再助纣为虐。

~

三日后的黎明,海面渐渐亮了起来。

薛九一手抱着自家将军的腰,一手紧紧攀着与他手臂差不多粗细的桅杆,扭头同将军另一旁的姑娘说话,“澜亭,你说,咱们现在在哪儿?”

在海上漂浮了这么久,没有淡水喝,他嘴唇发白,都干了。

谢澜亭并不比他强多少,不想回答他的废话,她忧心忡忡地观察父亲。

父亲似是伤了脑袋,一直昏迷不醒,她怕再找不到岛屿上岸,父亲先支撑不住。

“澜亭,你看我为了救你连命都不要了,如果咱们能上岸,你嫁我行吗?”海上红日升,海水五颜六色,薛九望着最前面那片灿烂的红,目光渐渐回到被朝霞照红了脸照地美艳动人的姑娘身上,目不转睛地道。

如果她肯答应,就是马上死,他也值了。

谢澜亭闭上了眼睛。

薛九笑笑,才笑一点,扯到嘴上的裂口了,忙收了笑。

三人继续随波漂荡,漂着漂着,薛九难以置信地望向远方,“澜亭,我好像看到船了!”

早在漂浮第一日,他就直呼心上人的名字了。

谢澜亭凝目望去,果然看见几艘大船,似乎是船队。

绝处逢生,谢澜亭看看父亲,使出所有力气,与薛九一起喊人。

两刻钟后,三人被救上了船,意外得知这些船乃广东海商白家的商船,要去海外夷邦经商。

船上有郎中,先为谢徽诊治,看脉后称要等谢徽清醒才能判断病情,而谢徽何时醒来,他没有把握。

谢澜亭不愿强人所难,薛九知道她最担心什么,恳请白东家返航,日后必有重谢。

白东家遗憾地摇头,“我们此去牵涉多家利益,无功而返,白家恐怕难以在广东立足,恕白某爱莫能助。二位若是忧心家人,我们船上备有一艘小船,白某愿提供粮水罗盘等物,并借你们两名伙计,顺利的话,五六日便可靠岸,否则只能等明年六月与我们一起回来了。”

薛九看向谢澜亭。

谢澜亭看着榻上昏迷不醒的父亲,左右为难。

不回去,母亲跟两个妹妹肯定以为他们凶多吉少,不知会多伤心悲痛,还有刘副将,他受谁指使,她心中有数,陈氏杀了他们父女,会不会朝母亲妹妹们下手?可是回去,海上风云变幻,父亲康健她还敢试试,父亲不知何时才能醒,她不敢冒险。

她想留薛九在这边守护父亲,她自己回去,但谢澜亭无法开口,因为她知道,一旦她开口,薛九定会跟她抢,谢澜亭不怕再遇海难,但她不愿薛九冒险。他已经陪她死一次了,她……

“你随我走。”

薛九一直在观察她,她还是跟平时一样面无表情,让他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但他不用看,用心猜,也知道她的为难。

不顾身边有人,薛九攥住她的手腕,将人牵到了船后,对面是辽阔海面,此地只有他与她。

他不说话,谢澜亭垂眸,看他还攥着她的手。

才想松开,男人突然压了过来,谢澜亭本能地抬起另一只手,薛九动作比她快,将她双手都按在壁板上,看准她唇压了下去。

谢澜亭侧头。

薛九动作顿住,嘴唇距离她被晒得发黑的脸庞不足一寸。

她闭着眼睛,没有再躲,仿佛默许他可以亲她。

薛九却没有亲,他看着她纤细却平静的眼睫,分不清这默许是因为感激,还是旁的。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是不是?”他松开她,退后一步问。

谢澜亭睁开眼睛,却没有看他,只看着他腰间荷包,那是她的,他骗她买的,然后他又抢了去。

“你不必……”

“我必须去,为了让你安心,也为了让将军安心。”薛九打断她,说完抬起手捧住她脑袋,迫她抬起头,漆黑的眼眸望进她的,“澜亭,我喜欢你,但我这样做不是出自喜欢,而是一个属下该做的。我不会用此事换你答应我什么,我只想用我跳水的那一瞬我并不后悔的冲动问你,明年你回来,嫁我可好?”

谢澜亭仰头看他。

夜里海上的星是最亮的,可他此刻的眼睛,比那些星星还亮,还触动她的心。

“那你等我。”没有扭捏,没有难为情,她平静地像是吩咐。

薛九咧嘴笑了,笑得又傻又开怀,“好,我等你回来。”

等她回来,他再亲她。

半个时辰后,海面上突然多了一艘小船,缓缓地与几艘庞大商船背道而驰。

而此时的杭州谢府,蒋氏领着两个女儿站在厅堂,面对满屋子或伤痛或同情或隐含幸灾乐祸的目光,她挺直脊背,冷漠而坚定道:“一日没看到他们父女俩的尸骨,我便不信他们死了,我不同意,你们谁也别想办丧事!”

她不信,不信丈夫舍得丢下她,不信最稳重的长女会让她担心。

她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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