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她记得属于周映洁的一切,亦记得身为莞莞的一切,可两抹魂识交会,免不了是矛盾与冲突。
直至此际,她依然有些恍惚,反覆自问:她,究竟是谁?
是那些人口中已逝的芸姥姥?是这么多年来,花姥姥养在身边,那个永远长不大,失了七情六欲的莞莞?还是体内那一个有喜有乐、有笑有泪的周映洁?
「莞莞。」花姥姥的低唤蓦然荡入耳底。
她似从梦中悠悠转醒,水眸缓慢眨了眨,扬起与昔日相同的盈盈浅笑。
见着这一幕,囚牢里的杜若似被剖了一个黑窟窿的空洞胸口,狠狠一抽。
同时,他的脑中浮现一张眸彩晶亮,笑容单纯的娇颜,再然后,是深埋于难堪回忆中,那一抹娇小童稚的身影。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那时,救了他的人是她?倘若不是那日的救命之恩,今时今日,他又怎会落至这般狼狈可笑的境地?
矛盾与难堪,诸多复杂的情绪在胸中绞融成一团,杜若冷睇着那个换上了一袭淡紫花衫的身影,心已千疮百孔。
「去见见他吧。」花姥姥淡睐她一眼,随即别开身,踱离囚房。
那两人……是彼此的劫。
天劫,情劫,死劫。
早在天殇日之前,两抹魂识相融前,莞莞分明答应过她,会亲手杀了杜若。
可到了最后,莞莞却失了手,未命中其要害,更在最后关头,出手救活这个宋氏孽种。
莞莞是没了七情六欲的那一半魂识,至于周映洁,则是心软仁慈的另一半。
当初,她就怕这个心慈仁善的妹妹恐会逃不过这一劫,因此她甘冒风险,将没了七情六欲的莞莞养在身边。
她教会莞莞蔑睨男子,将天下男子视为奴仆,绝不能让他们踩到头上。
又教她从头学习玄术,将一个祭司该具备的本领倾囊相授,为的便是等到另一半魂识历劫回归之时,她能接掌西杞,重揽大局。
可眼下,那一劫未解,这份期望怕是有得等了……
淡淡一口烟雾吐出,花姥姥停在昏暗长廊的尽头,回身望向未端的囚房,眼底升起了一抹无奈及惋惜。
她信得过莞莞,毕竟她跟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早已视男子如贱物,更不可能产生情爱之心。
可另一半属于周映洁的魂识,她却不那么确定了。
几遭生死轮回,当年的芸儿自恃已活了百年之久,虽是不老之身,可那颗心到底
已是阅尽沧桑,又出于心软,不愿枉杀无辜,便饶过了怀沙王一双稚子。
怎知,天命已安,一遭生死,一遭轮回,洗去了芸儿百年的功力,更让她重入轮回,成了一张白纸似的重生凡人。
而今,不复曾有的百年记忆,不复百年玄术道行,不复过往西杞祭司的威严,眼下的芸儿——
不,应该是莞莞才对。
她与杜若之间,如今不再隔着岁月距离,两人站在等高之处。倘若转世之前的芸儿曾预见过这样的结果,当初她还会心软,放任怀沙王妃生下这双孽种吗?
花姥姥垂眸,凑在嘴边的烟斗久久没含住,就这么放任烟雾弥漫而出,掩去了她伤神寻思的面容……
莞莞不疾不徐地步进仅设有一扇门的囚房里,眸光掠过杜若倶是受缚的双手双脚,灵秀娇美的脸蛋平静似止水。
「……所以,这才是你的真面貌?」低哑的声嗓从怒焰燎烧的胸腔挤出。
杜若静静伫立在原地,俊丽出尘之姿,宛若一株美丽却含有剧毒的妖花,眸如至寒霜雪,恨意充盈其中。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莞莞犹然不太习惯这副崭新的身子,说起话来略显僵硬。
「你不记得关于周映洁的事?」他冷冷地问。
「记得。所有她曾遭遇过的,她的所思所想,我全都记得。」
「那些根本不是你,只是一个假象,而我竟然蠢到为了一个周映洁,赔掉了全部。」杜若脸上的笑空洞萧索,只剩下恨意与懊悔支撑着。
莞莞说不出心口那一阵抽痛究竟是因何而起,她仍在适应这副新生的躯体,更在努力接纳体内另一半魂识。
她很清楚,属于周映洁的那一部分非常在意眼前的男人,甚至迫使她在预备杀掉他时,干预她的意志。
可另一半的她,属于莞莞的这一面,她本就无心无情,视男人如草芥,又怎会为了区区一个逃奴而心软。
莞莞静默地凝瞅他一会儿,道:「不对,周映洁跟莞莞是同一个人,只是,一个有着凡人该有的七情六欲,而一个无心无情。」
「无心无情?」杜若冷笑,眸光冷冽。「假使你真的无心无情,那一年,那一天,你为什么要救我?」
莞莞轻怔,眼底一层迷惘的浮光,她仔细端详起那张异常俊美的容貌,试着拨开脑中那层雾纱,寻回遗忘已久的记忆。
慢慢地,杜若那张脸庞在脑中缩得略小,身形亦是清减不少,少年形貌的杜若,徐缓自脑海深处被翻出。
莞莞讶然:「是你……怎么会是你?」
「如何?后悔当时救了我这个逃奴吧?」杜若扯开一抹狰狞讽笑。
「原来是你。」莞莞诧异之余,心神渐显不宁。
其实,她没忘了他——
那个倒落在陋巷之中,犹剩一口气的美丽少年。
这十多年来,她随花姥姥云游四海,阅尽无数时空百态,脑海中的少年形貌渐淡,却始终有抹痕迹存在。
她没想过那个少年竟然便是杜若……这个被花姥姥视为贱孽,亟欲杀之的怀沙王后代。
所有关乎她与西杞宋氏的恩怨纠葛,在她的魂识与周映洁交融后,花姥姥未曾瞒她,已钜细靡遗的详加述解。
而周映洁在另一时空,恋慕着杜若的事,她全晓得。透过花姥姥的术阵,那过程尽收眼底。
可她怎样也想不到,杜若竟然是记忆中,她唯一违背姥姥戒律,不仅出手援救,更将姥姥的保命灵药给了他的那个少年。
「那时,为什么要救我?」杜若阴寒的嗓音淡淡飘落,回荡在只闻铁链摩擦声的囚房中,莫名添了一分凄清。
莞莞回过神,平静地瞅视他,却许久没启嗓。
「你跟着花姥姥这么久,对男人应当是痛恶深绝,究竟为什么要救我?」阴沉的嗓音陡然加重,几近咆哮。
她的援手,彻底改变了他的一生。即便再恨、再不愿,他依然想知道答案。
莞莞依然不语。
只因,她亦在心底自问:为什么那时会救他?
她不清楚原因,只记得,那时的少年满身愤懑,染血的清俊脸庞是渴望活下去的怨恨。
爱,恨,嗔,痴、喜,怒,哀,乐。
这些,她统统感受不到。她仅仅只是一尊会动、会笑、会说话的偶娃。
跟在花姥姥身边,她看尽生死,学会分辨谁贵谁贱,亦曾见过花姥姥眉眼不眨,一声令下便处死众多男奴。
男人之于她,不过是出卖肉体与劳力的奴隶,或是一种下贱的玩物。
她见过太多卑躬屈膝的男奴,亦见过无数俊美的男宠,他们在她眼中,俱是可生可死,渺小如砂。
可那一日,她看着少年在痛苦中挣扎,在生与死之间煎熬,他想活,却也想放弃,矛盾的拉锯着。
当下,她感受不到丝毫情感的心,竟是被少年那股不甘与不服,扯动了。
那是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她感觉到痛楚。
这痛,来自于被扯动的那颗心。
原来,她不是傀儡偶娃。原来,她依然能感受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