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姬恒稍一思忖便明白了那人的用意,如今非常时期,二皇兄和四皇兄的探子像蛛网般遍布雍城,若在偏僻之地和人会面,就像此地无银般惹人怀疑。瑶台仙筑是出了名的风雅场所,以他的身分来此消遣是寻常不过的事,纵然被人发现,也可以说知道他要回云泽,特意饯行,顶多让人以为那人有心巴结他。
他缓缓点头,「果然心思慎密,是成大事的人,便依他。」
青瑜应了,刚想出去,便听姬恒道:「查一下偃月公子,将他到雍城后所有接触过的人都仔细查清楚。」
「是。」青瑜看了一眼姬恒,见他又闭了眼,靠在车壁上,手指捏着眉心轻揉,他跟了他十年,早就摸清这位主子的习惯,他这样时多半是在想事情。他不打扰也不离去,只静静等着。
须臾后,姬恒便问:「方才在观景台,偃月提起印章的时候,六小姐可有异常?」
青瑜细细回忆了一下,答道:「没有,当时六小姐不知在想什么,愣愣的出神,根本没有听到殿下和偃月公子的对话。」
姬恒轻声道:「那就好。」
「殿下,那偃月公子今日主动示好,究竟是何意思?您一向行事隐秘,他为何会知道您就是和他齐名的曜辰公子?」
听到这话,姬恒眉尖微微蹙起,「是我大意了,之前竟不曾留意过此人。燕王有十七个儿子,萧墙之争可谓惨烈,如今只剩六个……帝王之家,子嗣太过昌盛也非好事,他是丹夏国未来的国君,八岁时才回燕国,在燕国无根无基却能平安活到至今,可见此人绝不简单。
「他今日提起他的六皇兄,我倒是想起来了,偃月的母亲还是丹夏公主时便和六皇子的生母认识,当年是六皇子亲自去丹夏接他回燕国的,如今燕皇病重,他对上的五个哥哥,个个不是省油的灯,多一分助力便多一分胜算,他力挺六皇子,同时他也是丹夏继承人,燕国的皇位怎么也轮不到他来坐,这也是他能活到如今的一个原因。」说罢,他又闭上了眼,两指揉着眉心。
青瑜道:「如此看来,明知偃月是六皇子的人,燕国求和,燕皇却派了他来祈国当质子,看来燕皇是有心削弱六皇子势力?」
姬恒却道:「那倒不一定,燕皇是个重诺的人,当年迎娶丹夏公主时,便许诺待偃月满二十,可继承国君之位,也许他让偃月来祈国,远离萧墙祸乱,也有护他的意思。」
青瑜不再说话,一向佩服殿下的冷静机敏,他想的永远比别人深远。
过了片刻,姬恒才缓缓道:「若不是顶着燕祈双璧之一的名头,一个质子想平安度日,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他算是聪明的,到了雍城后一改往日在燕国的奢靡作风,自诩学子,不让人将他当皇子看待,只让人称他偃月公子,但他暗示他知晓我曜辰的身分,倒叫人不明白他所图何事。好好盯着他,去吧。」
青瑜应了,身子一扭,轻盈地出了马车。
翌日,巳时,瑶台仙筑灵台苑。
姬恒早早便到了,因来得早,客人尚少,他随意在湖边散步,看着满湖烟翠之色,想起两年前雍城偷偷传递消息给他,说钱六小姐以另一个身分偷偷建造了瑶台仙筑,当时他可真是大吃一惊。
他远在云泽,却一直留意雍城的消息,当然也包括她的。知道她接管了她母亲的嫁妆,知道她以铺易铺赚了些钱,但他只当她有些小聪明,不安于室做些小生意过过瘾,但当他知道瑶台仙筑的规模时不可谓不惊叹,他竟不知她有如此才华,也不知她的心志如此高远。
他担心她涉世不深,初期经营必困难重重,曾打算以曜辰公子的身分助她一臂之力,亲临瑶台仙筑,然后放出风声大加赞誉,冲着他燕祈双璧的身分,闻风而来的人必定大增。
但事实证明他过于多虑了,她比他想像的聪明得多,瑶台仙筑以其独特的经营方式轰动了整个雍城上流社会,短短数月时间便步入正轨,到如今,不但祈国,就连邻国的人也听说过瑶台仙筑,可见其名声之大。
湖边的柳枝已抽了新芽,柔柔地垂至水面,湖里水浅的地方栽着水杉,早晨的雾气渐渐散去,水杉的倒影在湖面清晰可见,两三只白鹭在浅水处觅食,湖面上偶尔游过一对野鸳鸯……不是仙境,胜似仙境,姬恒的嘴角微微扬起。
「殿下,人到了,请殿下移步。」
青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姬恒点了点头,随他离开湖边,进入事先安排好的雅间。
「让五殿下久等了。」一进雅间,那人便起身行礼。
姬恒虚扶一把,颔首道:「大公子客气,是我早到了,瑶台仙筑的风雅之名早有所闻,趁今日便早些过来看看,没想到翩翩的心里竟藏着这许多奇思妙想,真叫我佩服。」
钱昱笑了笑,恭谨道:「六妹一向贪玩,仗着些小聪明施展手脚,也是家里惯坏她,还请五殿下别见笑才好。」
两人落坐,青瑜不假手于人,酒菜点心一一查验过才亲自端入里间。
姬恒静静打量着钱昱,他八岁离开雍城,记忆中的钱昱还是小时候随前太子读书时的模样。一晃十年过去,物是人非,眼前这位大司马府大公子,稚气早已褪尽,他端正地跽坐在那儿,不卑不亢、姿态从容,如山峙渊渟。
钱昱打破沉默,「承蒙五殿下信赖,肯与在下见面,昱今日便长话短说,太子遗孤就在隔壁,五殿下见过后,一切但凭五殿下定夺。」
姬恒颔首,钱昱拍了拍手,两个雅间之间的门被拉开,一年约双十、布衣荆钗的女子,牵着一个一岁多的小男童进来,向两人屈膝行礼。男童的穿着也极为普通,像寻常人家的孩子,紮了两个小髻,一双乌溜溜的眸子异常明亮。
姬恒见了,压抑着心里的激动,朝男童伸出手,声音有些颤抖,「他便是太子还留在世上的血脉?来,到五叔这儿。」
男童正是牙牙学语之际,也不怕生,见有人朝他伸手,咿咿呀呀地嘟囔着,脚步蹒跚朝姬恒走去。
姬恒将他抱在膝上,握着他胖嘟嘟的小手,眼眶里便噙了泪水,问道:「多大了?」
那女子已泪眼婆娑,见姬恒问话,敛正神色,恭敬答道:「妾身柳氏。回五殿下的话,果儿已一岁三个月。」
「果儿是小名?有名字了吗?」
柳氏答道:「未曾。太子回雍城时妾身才刚怀上,还是太子临走前一晚才告诉太子的,当时也不曾想过太子这一去便……」
谁也不曾料到,祈军大胜,太子回雍城受赏,竟然会一去不回。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男童不知忧愁,咿呀笑着,抓过食案上一块核桃饼啃了起来。
「辛苦你了。」姬恒抱着果儿,见他吃得满脸都是,掏出帕子替他擦了擦脸,又将核桃饼拿走,换了块软绵的桂花糕给他,「核桃饼太硬,果儿吃这个。」
钱昱见状,趁机朝姬恒道:「还请五殿下为果儿赐名。」
姬恒稍思忖了会儿,握着果儿的小手道:「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以穷困而改节。生于忧患,你此生注定命途坎坷,太子生前以德立本,望你长大后也能像你父亲,心怀仁德。便取名兰,姬兰。」
柳氏垂着泪朝姬恒叩了个头,「谢五殿下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