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聚散有期莫奈何,故人独去
今天是月末,是星沉峰上每月一次的月底弟子演武的日子。
现在演武内演练的是杜琉璃,一身紧身浅色小花布短打衬托的身姿娇小玲珑,眉目间的清秀早已掩去了曾经的稚气,再难寻见当年那个会竖眉瞪眼咬牙跺脚的小丫头了。杜琉璃手中剑走轻灵,来去疏忽,不占点尘,仿若弱柳扶风,仙姿出尘。
等一套《小乘风剑法》堪堪使完,只听杜琉璃轻斥一声,剑收身止,杜琉璃负剑而立,向杜威德轻轻一笑道:“爹,我这套小乘风剑法使得可好?”
杜威德点头道:“不错不错,你娘的这套剑法轻灵有度,最适合女孩子练了。”
杜琉璃小嘴一嘟道:“爹这是夸娘的剑法好,可没夸我练得好。”
杜威德哈哈笑道:“哈哈,你娘的剑法好,你也练得好,这下行了吧。”
杜琉璃还待不依,却被任鹃一把拉住搂在怀里捏着鼻子道:“这么大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接着演练是岳霆,若说杜琉璃的剑法是轻灵有度,那岳霆的剑法就是沉稳厚重,每一剑每一招都力出七分留三分,便是这三分留力让他的剑招虽重却不死,有了这三分力的流转剑招与剑招之间毫无生滞,让这本该招招一往无前的杀招剑法变得如行云流水般宛转自然。
杜威德对岳霆的演练颇为满意,等岳霆演练完毕,点头道:“岳霆,几位师兄弟当中,你和小牛一样入门最晚,但你却是练武进步最快的,这套《急雨剑法》重点不在急,使来要如同急雨一样虽急却不断,招式相连流转不尽才能显出这套剑法连绵不绝的剑意,你能在不到一年时间里将这套剑法练到如此程度,虽然尚缺些火候,但那也只是时间早晚问题,足以证明你习武资质远胜常人。”
岳霆恭敬谢过:“谢师父谬赞。”
杜威德又道:“下一个,张小牛。”
杜琉璃娇笑道:“又到小师弟这头大笨牛了,每次耍来耍去都一套入门剑法,都没变过,看也看腻了。”
任鹃道:“胡说八道,什么大笨牛?你小师弟聪慧过人,胜你百倍,只是限于练武资质罢了。”
杜琉璃往任鹃怀里一靠,也不与娘亲争辩,嘻嘻一笑要看张小牛演练,却见张小牛尚在那演武场一角杵着发呆,眉头深锁,似乎正在思考什么难解的事情。
原来张小牛自昨日看了那无名书册末页的三问,便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明明觉得书中说得有有道理,偏偏自己又说不出有道理在哪,证明不了这三问是对,也证明不了这三问是错,就仿佛一样东西明明就在自己眼前,自己却又捉不到摸不着一般心中憋闷得犹如猫爪在挠般难受,明明不明其中,却又仿佛近在咫尺,想要放弃不能,却又欲罢不能,便是吃饭睡觉也在思考,弄得从昨天到现在饭没吃好觉也没睡够连精神也有些恍惚了。
岳霆用肩膀连撞了张小牛好几次,张小牛才清醒过来,这才想起改轮到自己演练了,于是强提精神走到场中。
张小牛照例先请示师父,双手抱剑,向杜威德躬身行礼,道:“师父,弟子张小牛恳请师父允许演练。”
等得了杜威德准许,张小牛将手中水云剑微斜,摆了个起手式,长吸一口气,使将起来,立时只见身随剑走,行云流水,竟然分不出招与招之间的间隙,这入门剑法他练了五年,已是熟得不能再熟,便是梦游也能一丝不乱的使出来。
张小牛这次演练时手中熟极而流,脑中又不自觉地分神去想那三问。
“大道至简,万物同理,万千招式只为一击,是否可以舍去繁杂招式,只留至简一击?”
招式繁杂,越是高明的武功招式越是精妙,也就越繁杂,只是不管多精妙的招式,不管多繁杂的招式,剑法便是为了最后一剑,掌法便是为了最后一掌,天下武功无不如是,既然是为了这最后的一剑一掌,为何还要前面的那许多繁杂?就比如我手中有剑,与人拼斗,最后终究是要一剑刺出,为何还要前面的许多横格竖挡?只是若是没有前面的许多横格竖挡,这最后一剑又该怎么刺出?
张小牛越想越深,深陷其中,浑然忘了自己正在演武场上给师傅演练剑法,脑中想的便是如何刺出那一剑,手中招式便不自觉的走了样,先是顺序全乱,第一招刚过,接着便到了第十招,第十招后又回到了第五招,看得杜威德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只是却未喊断他,倒要看看他到底是要做什么。
只有那依在任鹃身上的杜琉璃口中叫道:“小师弟耍赖,这样乱着顺序使来可算不得新剑法,使得再漂亮也还是入门剑法。”
张小牛正自沉迷,于外界全无所觉,杜琉璃的话自然也没听见。手中胡乱施招,起先什么招式都要使上几次,后来招式越来越少,翻来覆去就那两三招,最后更是只练一招“拨云见日”,把这一招不停反复练了二三十遍尚不停息,只看得在场众人无不奇怪,但杜威德没喊停,也没人敢说什么。
入门剑法中的这一招“拨云见日”,本是极简单的一招,先是剑身左右轻荡,借此来格挡别人攻势,然后接着反击刺出一剑。张小牛反复使来,那前面的格挡竟是越来越不明显,那最后一刺却是越来越凌厉,到了最后竟是完全略去了格挡只剩那一刺。
张小牛便如着魔了一般,在场中向不同的方向连续刺了近百下尚不停息,杜威德越看越惊讶,心中惊疑补丁“莫不是那人传了他那一招?他见过那人?”
杜威德看着演武场中兀自刺个不休的张小牛道:“岳霆,不,雨池,你去和小牛过几招。”
众人听得一愣,张小牛在师门里武功最弱,便是平常最疏于练功的杜琉璃也能稳胜他,怎么还要大师兄与他对练,这和大人欺负小孩有什么区别?
卓雨池也惊讶,不过师父有令,自然不敢违拗,于是提剑来到场中,向张小牛一抱拳,见张小牛兀自沉迷不理会自己,便道一声“小师弟得罪了。”举剑攻来。
张小牛心神沉醉在这反反复复的一刺之中,感觉自己似乎已经有点明白了那第一问一般,心中所想便是如何能把这一刺刺得更好,刺的更简单,于外界杜威德的话浑然不知,突见眼前一剑刺来,想也不想,手中水云剑顺势一刺,只指对方来剑,竟是剑尖对剑尖。
只听“叮”的一声,两剑相撞,张小牛只觉一股大力传来,手中几乎把握不住,身体也被击得倒飞出去,摔落在两丈开外。
杜威德看得连连摇头,心道“是自己多心了,定然不是那人的那招了,那人的那招何等奇绝,怎会如此不堪一击?”
杜琉璃看张小牛被击飞,连忙挣脱任娟的怀抱,跑过去查看,见张小牛双目紧闭,喊了两声也不见理睬,似乎晕过去一般,立刻便埋怨上了卓雨池道:“大掌柜,你欺负人,明知道小师弟武功差劲,还用这么大力?要是把小师弟打死了谁讲故事给我听?爹爹也是,怎么能让大师兄和小师弟过招。”不知道她是为张小牛还是张小牛讲的故事,不但埋怨上了卓雨池,便是杜威德也不能幸免。
卓雨池一剑将张小牛击飞,也怔在了当场,因着对手是武功最弱的小师弟,自己所用力道极有分寸,绝不该一下能把张小牛击出两丈远去。
众人见张小牛昏迷,围上来查看,正自慌乱,却见原本昏迷的张小牛忽然睁眼翻身跳起哈哈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这一击不是以强击强,惹事以强击弱。大师兄,我们再来打过。”
卓雨池见他刚才摔落时沾染的一身灰头土脸也不擦,便也比武,状似疯癫,不由担心道:“小师弟,你没事吧?要不你休息一下,我们再来比过。”
张小牛急道:“我没事,我好得很,不用休息,我们接着打。”说着也不等卓雨池回答,便是一剑刺去。
卓雨池无法,只得提剑应战,剑身斜挡,迎上张小牛的一刺,却见张小牛剑势一转,避开格挡继续刺来,卓雨池看得一奇,剑身再斜,又迎上张小牛的剑,张小牛还是一转,避开格挡继续刺来,卓雨池索性不去理这一剑,反攻一剑刺向张小牛的心口,却见张小牛不闪不避,长剑依旧直刺,竟是个同归于尽的打法。
卓雨池无法,同门师兄弟比武,难道还能真闹个两败俱伤不成?自己是师兄只能让着他点,于是继续回剑格挡,只是不管自己格挡,张小牛总是避过格挡,不与自己的剑相碰继续刺来,卓雨池几次格挡不成,张小牛的长剑便刺到了胸前,只得闪身避开。
张小牛眼见长剑马上便要刺到卓雨池胸前,卓雨池却身形一闪避了开去,长剑终刺了个空,不由一怔,却又马上继续转身追击,依旧是直刺,如此反复数次,只看得众人直摇头,张小牛便如无赖打架一般,便是原本站在站在张小牛一边的杜琉璃也看不下去了,道:“小师弟,你这是无赖,打师兄不忍心刺你,要不你身上早就开了好几个窟窿拉。”
张小牛连续刺了数次,都刺不中,便停了手,站在那看着手中长剑发呆,口中反复低语道:“这也不对么?这也不对么?这一刺到底该怎么刺?到底该怎么刺?”
杜威德看差不多了,便说道:“小牛,你聪慧过人,于练武上或有所悟,只是你要知道现在所传下的武功都是数百数千年间千锤百炼下来的,不是那么容易突破的,你不可执迷,很多事情需要讲求机缘,你还是顺奇自然吧。”
杜琉璃也跟着道:“大笨牛这样乱刺一气,也算是突破武功么?要是这么容易突破,别人不早就突破了么?”
张小牛此时已经有些清醒过来,连忙应是,暗道:“是啊,这武功千百年都这样练过来了,怎么会错?要是错了,岂不天下人都练错了,而且易错就错了千百年。定然是卓扬师叔的那三问错了,对,一定是这样。”想到自己竟然险些为这三问入魔,心中更是后怕不已。
杜威德又道:“岳霆,你入门五年,现在武功于江湖中年轻一辈中也算翘楚,便是遇有强跌,相信自保不是问题,你有如此成就,我也就放心让你下山行走了。”
“啊?小白脸要下山了?我也要去。”杜琉璃从任鹃怀里蹦起来,张小牛也是听得一惊,也想跟去,但是想想自己的武功,师傅定然不准,张了张嘴又憋了回去,只拿眼睛灼灼地看着杜威德。
“胡闹什么?”杜威德对杜琉璃呵斥一句,也不理张小牛目光,对岳霆道:“我灵剑门下弟子学艺有成便要下山行走,一方面是行侠仗义以杨我门威名,另一方面是磨练你们的技艺,需知你们在师门学的终究是死功夫,要在江湖中多加磨练,能够活学活用才能算是你们自己的本领。”
“岳霆,你明日就下山去吧,多则三五年少则三五月,虽然祖训是要三年,但也不必拘泥,只要觉得自己有所得就可以回转师门,你在江湖行走,需知江湖险恶,所行所言都要谨慎,侠义固然重要,但也要量力而行,千万别逞匹夫之勇,你可明白?”
岳霆恭声道:“弟子遵命。”
“明天就走?再有半个月就过年了,不能过了年再走么?”杜琉璃问道。
杜威德笑道:“江湖儿女重义轻离别,这年在哪过不是过?”
略去晚饭桌上众人如何为岳霆饯行且不说,是夜张小牛躺在床上来回翻滚却怎么也睡不着,一想到明天岳霆便要下山,而以自己练武速度怕是终身也下不了山了,岳霆下山定是要为岳将军报仇的,其中凶险无数,自己却什么都帮不上,心中满不是滋味。
迷迷糊糊中一通胡思乱想,天色便即亮了,起得床来,心中正想着不知道岳霆昨夜可睡得好,便见带着两只黑眼圈的岳霆肩挎着行囊走了进来。
吃了早饭,岳霆与众人在半峰处辞别,众人自然又是好一翻别话。
张小牛不舍岳霆,要独自继续送他一程,与岳霆一起沿着山道往山下行去。
看着两人越去越远的背影,山上众人各有心思,杜威德心下感叹,岁月如梭,当日救下这两少年仿佛还是昨天的事一般,转眼之间便是五年,当日的稚嫩如孩童的小小少年如今已成了可以行走江湖的少年侠客,江湖一代新人来,是否自己这一代不知不觉老去了呢。
张小牛与岳霆来到山下,张小牛还待要再送,岳霆却道:“行了,回去吧,不要学那些个儿女情长。”说着头也不回的飞快去了。
岳霆越去越远,想得却是江湖的海阔天空的快意恩仇,浑然不觉身后的牵挂与担心。
当真是:
青衫少年逞英雄,
志比天高剑如虹,
不畏江湖风浪险,
踏破红尘觅侠踪。
第二卷完,敬请期待第三卷《借问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