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暗箭
赵文华是朝廷重臣,张洛是内臣,两人也不方便同行。赵文华客气之极,举动也是爽快,收了银票,当即把自己的轿子让出来,载着张洛去那处宅子。张洛也心知如今在京城认识自己的虽说不多,却也是不少,自己手托着大木箱子在京城大街上走未免引人注意。当下也不客气,坐上了赵文华的轿子。
轿子一路悠悠的走了大约大半个时辰,才到了地头。张洛一出轿子,便见一个胡同,里面一座整齐的宅子,宅子门口正站着个文房先生模样的男子,见张洛下轿,那男子赶忙迎上来,道:“小的赵四见过张公子。”
张洛看了他一眼,道:“你是?”
赵四道:“小的是赵文华老爷的家仆,老爷刚才使人通知小的,让小的带了此地的地契过来,交给一位即将坐轿前来的张姓公子,因此小的便在此守候。”
他手里捧着一地契钥匙,递了过来,张洛这些日子收礼收的多了,其中不乏价值昂贵的宝贝,这一座三五间的宅子倒也并不如何在意,收在手里,也不多看,就往袖子里一收。
赵四道:“这宅子没人,未免就有些尘土,张公子可要招些丫鬟小厮,小的这里倒有现成的。”
张洛心道:“我要宅子是用来收藏银子古董的,你那些多半都是赵家的家仆,我若要了,又岂能安心。”便道:“不用了,我自己招罢。”那赵四见张洛拒绝,也不多言,便道:“张公子既没什么吩咐,小的就先告辞了。”
张洛点点头。等赵四和那四个轿夫都走了,他才托着木箱子,打开那扇紧锁的大门。
反身将门带上,张洛打量里间。赫,这宅子哪止李文华所说的三五间屋子,分明是三进的大院,正房厢房齐备,便是京城普通的中等人家都未必有这么大的宅子。李文华这轻轻一卖,少说也白送了张洛四五万两,当真是好大手笔。
张洛直接到了第三进院落,进去找了间正经的屋子,开门一看,便见里面床被镜台,该有的都有了,显然是常备着的,半点不象是没人住过的。张洛走上前去,拉开床纱,便闻见一阵脂粉头油味道,又见床上是一床稍显凌乱的大红鸳鸯戏水被,心中顿时了然。
“这多半是赵文华在京城外室的宅子,他刚才想结识于我,却没有现成的宅子,因此便临时起意把这处安置外室的宅子送于了我。难怪刚才那轿子慢悠悠的在京城里瞎转,原来却是为了这边能有时间撤的清楚。不过到底时间仓促,只是走了些人和精贵的首饰,却来不及布置了,因此这等凌乱。”
转念一想,张洛心中暗笑:“这位赵大人倒是个妙人,他明知道这地的情形会被我看出来,却是故意如此,这么一来,却是由不得我不承他的情了。”
虽然明知道赵文华为了巴结自己,多半不会有什么不妥,但张洛放下木箱子后,还是很小心的在宅子里绕了一圈,直到确定此处确实再无第二个人,这才又回到了里屋。
打开箱子,将那被点了睡穴的少女安放在床上,张洛推门而出。
那道筋绳古怪无比,张洛量那个少女就算是解了穴道,也绝脱不了身,因此也不担心她走脱。至于这宅子,既是赵文华送给自己的,料想安全也不成问题。是以张洛锁上宅门,便向皇城而去。进紫禁城时,已是近午时时分,张洛一路急行,在过一道门户时,却有一个脸上消瘦的中年太监向张洛行礼,张洛见此人面生,身后却跟着两个小太监,只当此人是哪个监新来的管事太监,宫中太监太多,他也不可能一一认识,便向那太监点了点头,便匆匆错身而过。
那个中年太监礼行了一半,刚想说话,张洛便已冲了过去,中年太监倒也不恼,只是微微一笑,看着张洛的而背影。
等张洛的背影完全消失了,中年太监一张笑脸陡然转寒,阴沉的似能挂下一层霜来。他身后的两个小太监互视一眼,露出几分得意之色,其中一个上前道:“陈公公,您看,张言自从一步登天之后便再目中无人,我等小辈的倒也罢了,可您是什么人?他连对您都这样,可想而知他是何等的嚣张跋扈。若长此以往,那这宫中,岂还有陈公公您的容身之地?”
两个小太监嘴里的陈公公姓陈名洪,亦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去年十二月关中大地震,今年三月他被派出去随同钦差救灾,到最近才回来。陈洪的位置本来仅在吕芳之下,和黄锦相近,谁知一躺差回来,不只黄锦已爬到了他的头上,便连张洛这等毛头小子也突然窜出来,虽然此人表面不动声色,但心中实已恼怒之极。
脸上的阴色一闪而逝,陈洪忽然笑呵呵的道:“年轻人不懂事,也是有的,你等两人也不可在背地里说张公公的坏话,赵公公不是有事找咱家么,走吧。”
陈洪带着两个手下太监步行了半个时辰,穿过中书房和象房,到了御马监的里草拦场处,那里一间房舍门口,有一个缩头缩脑的矮胖太监守着,见陈洪等三人过来,矮胖太监脸现喜容,上前道:“陈公公,您来了。”
陈洪“恩”的应了声,一边脚下不停,和身后两人向房舍行去,一边随口问道:“都来了吗?”
矮胖太监回道:“都来了,直殿监的孙公公,尚衣监的李公公,还有我们御马监的赵公公都到了,就等陈公公您了。”
陈洪点了点头,快步进入房舍内。虽是天明,但房舍四面窗户却都用木板给钉住了,里面黑暗一片,只开门的微光,可以隐约见到里面已坐了三个形态各异,各有气度的太监。
陈洪进了门,身后跟随的两人便从外把门关上。房舍内忽然火光一跳,却是其中一个瘦长的太监点亮了油灯,陈洪随便在一处空位坐下,微微眯了下狭长的双眼,道:“三位公公,这次叫咱家来,却是为了何事?”
刚刚点燃油灯的瘦长太监姓赵名德,正是此间的主人,御马监掌印太监赵德,他用手习惯性的护了下油灯的火苗,缓缓道:“陈公公也是聪明人,我等所为何事难道陈公公真猜不出来?”
陈洪嘿然不语,赵德看了他一眼,道:“自陈公公赈灾去后,宫里一连发生了好几件大事,结果陈公公想必也知道了,我等的干爹吕公公被迫回家养老,黄锦坐上了司礼监掌印之位,更有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太监张言一日三迁,竟然在短短半年时间内,从一个浣衣局的扫地小太监直升至司礼监秉笔,东厂提督这等高位。这一切,陈公公切莫告诉我等你是无动于衷!”
赵德话刚落地,陈洪双眼微眯,并不说话,对面的尚衣监掌印李莱山却忍不住了,尖声道:“陈洪,不管你是怎么想的,咱家就不服。黄锦还罢了,张言那小崽子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凭什么当东厂提督?如今这小崽子在紫禁城里趾高气扬的,底下那些兔崽子个个心甘情愿的去舔他的臭脚丫子,凭什么,咱家就是不服!”说着恨恨的用力拍了下椅把手。
坐在李莱山旁边的直殿监掌印孙尙都冷笑一声道:“你不服又能怎么样,皇上要任命他,你我还能反驳不成?”
陈洪不语,赵德缓缓的道:“本来皇上要任命哪个当东厂提督,那是圣命,咱们做奴婢的都应该遵从才是。只是此次皇上提的人选未免太过随意了,想各个监的管事掌印太监,乃至司礼监的各位秉笔,那个不是在宫里呆了几十年,一步步上来的,张言一无资历,二无功劳,不过凑巧在李彬谋逆之时露了下脸,竟陡然便被皇上提升至如此高位,未免也太过了些。”
陈洪终于开口道:“那几位的意思是?”
“自然是拨乱反正。”李莱山道,“东厂提督这个位置轮的到陈公公,轮的到赵公公,孙公公,就是轮到咱家,也绝轮不到张言那小崽子手里。”
陈洪闻言看向赵德道:“这也是赵公公的意思?”
赵德咳嗽了一声,缓缓道:“张言任东厂提督近两月,在宫中已抓了数百人,多是在坐几位的亲信,他每抓一个,黄锦就换个亲信进去,若任他如此下去,过不了多时,你我就都只能依黄张两人的鼻息而存了。”
陈洪迟疑道:“张言抓人,是领了皇命的,抓的是李彬余党,几位公公的亲信自然不会是逆党,难道他竟敢乱抓人不成?”
赵德叹了口气道:“李彬是前东厂提督,交游广阔,在宫中又有几个人和他没点关系的。”
“尤其可恨的是此人的行径。”李莱山愤愤的道,“咱家的几个亲信因和李彬有些交往,李彬事发后,他们曾凑了些银钱送给张言,想让他网开一面,谁知此人银子倒是收了,可抓起人来毫不留情,可怜咱家那几个亲信因他收了银子,放松了戒备,结果被东厂的人突然抓去,连找门路求情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斩首,死的当真是冤枉。”
陈洪听了,奇道:“这张言如此行径,几位为何不向皇上告发,说他收受贿银,如此岂不是可将他轻易除去,就算除不去他的性命,估计也能让他丢掉如今的职位。”
孙尙都闻言摇头道:“哪那么容易,先不说此人做事极为圆滑,那些被他抓的人的银子,他事后都上缴内库。只说此人的后台也是极硬,如今的掌印黄锦和他形同好友,经常一起吃酒,动辄兄弟相称,国师陶仲文与他关系密切,曾为他多次谋求位子,这些还都罢了,皇上也是对他青睐有加这才是要命。当日柔妃落水,皇上是何等震怒,此人当时身为东六宫总管,如此严重的失职之罪,最后皇上竟只罚了他三十仗,连职位都没贬,随即当晚他立了些功劳,就立即将他提到司礼监秉笔,东厂提督的位置,陈公公,您说,这几十年来,何曾见过皇上如此厚待一个内臣的?”
陈洪倒吸了口冷气,他刚回宫不到两日,刚刚回了差事,还没来得及过问宫中诸事,因此只知道表面上的事,这些深些的隐秘,也只有这些大太监才能探听的到。他本是对张言怀了心思,想要寻个他的短处构陷的,可如今听孙天都这么一说,那些心思顿时散了大半,在宫里钩心斗角了几十年的陈洪自有一套处世之道。其中他最信奉的一条就是:跟谁斗都不要跟皇上斗,算计谁都不能算计皇上正宠信的人,这张言的后台是谁他都不怕,就是不能是皇上。
见陈洪脸色微变,不做声响,三个大太监互视了一眼,赵德开口道:“其实依我等的意思,陈公公无论资质能力和皇上的宠信,都远胜张言,担任这东厂提督之位,那是最合适不过了,如果陈公公有意,我等立即为公公谋划。”
孙尙都也道:“陈公公若有意的话,就要快下决心,张言此人虽然年轻,但用人颇有一套,手下几个太监都是能干的角色,尤其是其中的那个叫陈矩的,年纪虽小,行事却圆滑老练,如果时间一长,咱家怕他根基一稳,咱们再想动手就难了。”
东厂提督之位既握大权,又能发财,宫中的太监们哪个不红着眼望着。眼下这三个掌印太监肯帮陈洪谋划,一来是心急要赶走张洛,推一个人上去和黄锦打擂台,保住自己的地盘利益。二来也是知道,凭资历能力,还有凭皇上的宠信,他们三个没一个能比的上陈洪的。推陈洪为东厂提督,成功的可能性要大于他们其中任何一人。
这些心思陈洪自然能猜的出一二,想起刚才张洛对他毫不理睬,擦身而过的情景,陈洪心中陡然闪过一股怒意,在宫中这几十年,除了吕芳和黄锦,何曾有人敢如此漠视于他。一个毫无根基的小崽子有了些势力就敢不把老前辈放在眼里,若是时间一长,岂不是蹬鼻子上脸,自己再无安身之地?再说,对东厂提督这个位置,他也早已垂涎已久,眼下既有三个送上门的助力,若不尽心使用一番,岂不浪费。
心中打定主意,陈洪却是面色不变的道:“三位公公的好意咱家心领了,可皇上如此器重这张言,这位置怕是轻易谋算不到。若露了痕迹,连累到各位,那陈洪岂能心安。”
见陈洪已有应允之意,孙尙都喜道:“陈公公无需担心,我等早有计划,只等陈公公点头就可施行,虽然要不了张言性命,但要他挪一下窝还是不难。”
陈洪闻言好奇道:“听孙公公口气,似极有把握,难道此人早就把柄落在诸位公公手里?”
赵德嘿然道:“那可不是,谁叫这厮平时不检点,与那庄妃有所牵连,这事还得落在柔妃娘娘身上。孙公公,这事还得你来牵线。”
孙尙都亦是阴阴一笑,道:“没问题,柔妃娘娘最忌惮的就是庄妃,只要咱家在她面前这么一提,定能成事。”
听到庄妃柔妃,陈洪不禁有些失色,惊疑的道:“我说诸位公公,这怎么还牵扯到柔妃和庄妃两位娘娘,这对付张言是一回事,贸然陷入后宫诸妃争宠中去,似乎不太妥当罢。”
李莱山闻言哈哈笑道:“陈公公,你出去几个月,消息都慢了。什么庄妃娘娘,如今庄妃已然被皇上打入冷宫,若不是被张言那兔崽子给护住了,早就被柔妃娘娘搓揉成团了。这庄妃也是,堂堂一个后宫贵妃一朝落魄竟然只能靠同个小太监对食来护身,张言那厮自以为做的隐秘,却不想这后宫我等经营了多少年,有多少耳目,这事怎么瞒得过我等。”
陈洪眉心微微一跳,情不自禁,左手轻轻转动右手大拇指上套着的祖母绿扳指,随即他若无其事的道:“竟然还有这等事,看来确实是咱家出去的久了,消息慢了。对了,三位公公,你们的计划到底是?”
三个大太监互视一眼,都点了点头,赵德压低了声音,把他们密谋已久的计划小声一一道来,陈洪频频点头,最后赵德道:“张言这厮自身不正,想要对付他并非很难,难就难在,就算张言退了下来,
黄锦那里怕也是不会轻易让陈公公出头。”
“这点孙公公无须担心。”陈洪满脸自信,阴阴一笑道:“黄锦公公或者真是如今咱们内臣中的第一人,可他什么事都管得,就唯独任谁为东厂提督这件事,他是管不得的,皇上也不会让他去管。咱们这位皇上爷啊,可是绝顶的聪明人。”
灯火幽幽,暗室内陈洪这么一翻话,御马监掌印太监赵德和直殿监掌印孙尙都都露出似有所悟的表情来,唯有那李莱山尤自丈二和尚摸不得,看着几人,满脸茫然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