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秋分
把肉乎乎的小东西轻轻放在床上,拉过毯子给她盖住,亲了亲她的小脸蛋儿,我才恋恋不舍地跟陈婷从卧室出来。
陈婷她妈还在客厅坐着,小娜在一边小心地陪着说话,我这时才有心思打量这位岳母大人。只见她五十多岁,稍稍有点富态,长相跟陈婷很相似,看来陈玄风应该是仿他爸;头发黑亮,不知是保养的好还是染的,并不怎么显老,精神奕奕。
在我打量她的同时她也在打算我,连忙平静心情,拿出军人的气势,争取给岳母大人一个好印象。
但在言谈中我还是能感觉出她对我不太满意,我敏感地察觉到这份不满意来源于我的背景,而不是我个人本身。想着这也是人之常情,心里倒没什么怨怼。毕竟我和陈婷都到了这个地步,她不满意也只有无可奈何地接受,一再询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准备什么时候跟陈婷结婚等等。
“象小林这个年龄就当上了中尉副连长,这在省军区几十年都没见过呢。”
陈婷在旁边生怕我不高兴,急敲边鼓,使出浑身解数把我说得天上少有地上难寻,让我自己听着都脸红,幸好这里没什么外人,否则不羞死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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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好月圆。”好口采!随口念出这家影楼的名子,我转头道:“你们先在外面等一下好了,我去问问。”
一早陈婷的妈妈就要走,我跟陈婷一再挽留,她说放心不下陈婷的爸爸一个人在家。我本想送她,但她说已叫了新乡的车,想着自己那辆吉普是有点配不上她的身份,就不再坚持,把这次从工事带来的核桃让她带走一袋。核桃是1079的特产,还有桐树,满山都是,每年都收获很多。
“好,你去问吧,不知这家行不行。”陈婷答应着,就跟推着婴儿车的小娜停在了影楼外面。
她妈走后,陈婷非要出来照像,我说家里有相机,电脑上还有摄像头,她却不同意,说是在外面照有意义。并且坚持要拍黑白照片,说她小时候跟家人拍的黑白相片非常美,很有一种古典韵致。问了几家影楼,基本上都已电脑化,要么就是彩色照片,这已是第四家。
“先生您好,欢迎您光临本店,请问需要什么服务?”
影楼外部就很气派,内部装修得更是富丽堂皇。刚一进门,就有漂亮的服务小姐迎上来询问。
“请问你们这里可以拍黑白照片吗?”看到这么现代化的影楼,我信心大为减退,不怎么抱幻想地问道。
“当然可以。”小姐微笑着回道:“这是我店一大特色,为了满足顾客怀旧的心理意愿,我店有这方面的专业摄影师来为您服务,在技术……。”
“好好,我知道了。”看她那准备滔滔不绝说下去的架势,我连忙打断她的话,“我去叫我老……我爱人过来,麻烦你准备一下。”
“先生您和您太太都是军人啊?”见我俩都是一身军装,一个高大英俊,一个丰腴典雅,站在一起确实很扎眼,服务小姐有些讶异地问道。
这也是陈婷的主意,我本来一直穿着军装,还无所谓,只是她休产假后就不再穿了,这时穿上显得胸前特别饱满,把宽松的军装都撑了起来,让我看得两眼发直。
“是呀。”陈婷面色晕红地挽住我的手臂说道。
“那我店可以给你们打折的,”小姐热情地介绍,转眼见后面还有一个婴儿车,夸张地“哇”了一声,“这是你们的小宝宝吗?好可爱喔!”
得,又一卡通妹。
从摄影室出来,陈婷紧搂着我的胳膊在我耳边娇声道:“摄影师都说我俩很相配呢!”
“是啊,”见小娜哄着孩子没注意,快速地吻她一下笑道:“我俩本来就很相配嘛,还用他说。”
“臭美!”陈婷白我一眼扭过头去,恰巧看到一对穿着婚妙礼服的新人从另一间摄影室出来,再也移不动目光。
我又怎么不知道她的心思,柔声道:“想不想穿婚妙?”
“想,”她顺嘴应道,马上反应过来,不舍地收回目光故作不在意道:“不用了,等以后吧。”只是眼神出卖了她的心事,那里面的羡慕和憧憬说明了她的渴望。
“以后是以后,现在是现在。”既然现实还不允许她陪我走进婚礼的殿堂,为什么不能在这里满足她的心愿呢?我说着看到那个服务小姐已从摄影室出来,就招手道:“小姐,麻烦你过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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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你,非要拍什么婚纱照,害我出丑!”出了影楼,陈婷又是幸福又是羞怒地嗔道。
因为她一定要穿白色婚纱,还要求款式简单流畅,而她正在哺乳期,胸部特别丰挺,大部分婚纱都不合适,选择面儿相对就非常的小。最后勉强选中一件,虽然紧但还是穿上了,只是在拍完后却发现胸前已被挤出的乳汁弄湿了两块儿,害得她娇艳欲滴,无地自容。
我调笑道:“这有什么,我还想把那件婚纱买下来呢,多有纪念意义啊。”
“你!”她扬起手作势欲打,我连忙躲开,哈哈笑道:“你们在这等我,我去把车开过来。”
本来还准备要逛街,却发现尿布带的不够,喂奶可以到车里,没尿布只好回家。
“你说她的眉毛长得象不象我?”
小妞妞躺在中间,我跟陈婷一边一个,斜着身子支着胳膊盯着她怎么也看不够。
陈婷看看小东西再看看我,说道:“是有些像,但没你那么粗,我们家女儿是柳叶眉,你那是扫帚眉。”说着就咯咯笑起来。
“去。”怕惊醒孩子,我不满地小声辩驳道:“什么扫帚眉,不懂别乱说,这是剑眉,剑眉凤目!懂不?”
她撇撇嘴道:“什么凤目,女人兮兮的。”
“呵呵,说错了,反正不是扫帚眉。”我有些不好意思,转眼又问道:“那你说她鼻子是不是象我?”
“鼻子倒蛮象的,”她又瞅了瞅道:“但比你的好看,没你那么高,鼻梁也比你的直。”
这不打击我的信心吗?不甘心道:“那嘴呢?”
“嘴才不象呢,”她连比较也免了,直接否定道:“我们家妞妞要象你那么厚的嘴唇,那还不难看死了。”
唉,挫败!我翻身拿起烟准备点着,突然想起有孩子在身边不好,只好再放下。陈婷“扑哧”笑起来,从小东西旁边绕过来抱住我笑道:“逗你呢,看你生气的样子象个孩子。”
“你敢逗我。”我佯怒翻身把她压在身下,伸手去挠她的痒痒。
笑闹过后陈婷躺在我怀里柔声道:“女儿很象你,再长大一点只要是熟人见了肯定都知道是你的女儿,”她仰起脸道:“你怕不怕?”
“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说道:“再说,那时你早已是我林伟名言正顺的妻子了,怕什么嘛。”
“是吗?”
她喜滋滋地小女儿样窝在我怀里一脸的幸福。唉,虽然我说这句话是真心的,但也不得不承认女人是很好哄的,你只要说爱她,为她描绘一下两个人的灿烂前景,她就迷得颠三倒四找不着北了。难怪有人曾说过这么一句经典的话:女人不怕被男人骗,要骗你就骗她一辈子,就怕男人骗着骗着不骗了,世上最残忍的事莫过如此。
“要不要跟你爸妈说一声?”
“我也琢磨这事呢,”既然陈婷的父母都已知道,也该跟老爸老妈说了,就问道:“你认为呢?”
她轻声道:“反正早晚也要说,晚说就不如早说,再说他们有了孙女也该让他们知道。”
“好啊,我这就去打电话。”
“什么,你们知道了?”拿着电话我以为听错了,“你们怎么会知道的?陈玄风告诉你们的?”
“不是,”老妈得意地笑道:“你猜猜。”
我好笑道:“老妈你就别玩这游戏了,快告诉我。”
“是宁宁。”
“宁宁?”
“想不到吧?”老妈更是得意了,“他听到了他爸爸妈妈的谈话,就偷偷跟我讲了,说他姑姑给他生的那个小妹妹的爸爸是你。儿子,你厉害呀,我还操心你媳妇儿的事呢,结果我都当了奶奶!”
“嘿嘿!”我不好意思地傻笑起来,又有点担心的问道:“老妈,老爸什么态度?”
“别理他。”老妈安慰道:“还不是那个样子,总是一堆大道理,说什么不合礼法,不符规矩什么的,真是个老古董!”
我能想象老爸的样子,向来中规中矩的他,儿子却未婚有女,一时肯定难以接受。
“妞妞,”走进卧室我说道:“我妈说要过来。”
“那、那……”一说婆婆要来,这位大小姐也乱了手脚,慌里慌张从床上爬起来,焦急地道:“什么时候来?”
“你紧张什么?”我爱怜地拥住说道:“我妈又不是老虎!”
“我第一次见她嘛!”她稳定下来,问道:“她喜欢什么?我需要注意什么?哎呀,你先等等,我去交待小娜多买些水果蔬菜。”说着就从我怀里挣脱出来要出房门。
我不由好笑,叫道:“我还没告诉你老妈什么时间来呢。”
“对呀,”她停下脚步马上追问:“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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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车停好,我从后备箱拎出一个编织袋向成副司令家走去。很久没来了,看着这幢小楼竟有些陌生,就是这里面的一个人使我的军旅生涯向着一个光明的方向前进着,人说贵人相助,他是不是就是我的“贵人”呢?每当面对我手下的士兵时,我都会想象,如果是他面对着自己的战士,他会如何做呢?我总想模仿他,模仿他的言行举止,模仿他的气质,模仿他那含而不露、凝之待发的军人风范,模仿他那不怒自威的精神,可总是做不到。那是一种千锤百炼之后的平实,并不是我这样的毛头小子可以企及。这就象幽默和笑话之间的区别,一种是文化,一种是俚俗;一种是阳春白雪,一种是下里巴人;一种是高雅的艺术,一种是通俗的娱乐。又象是绝世的剑客,境界到了,剑在心中,我就是剑,剑就是我,最后无我无剑;而入门的徒弟哪怕手握稀世名剑,姿态生猛,却总没有师父的内涵,象个纸老虎,一戳就倒。就想起那则幽默,说大一时不知道自己不知道,大二时知道自己不知道,大三时不知道自己知道,大四时知道自己知道。我现在大概就是知道自己不知道,还在大二的状态徘徊。
“是小林啊,”开门的是吴妈,看见我手里拎的袋子,笑着问道:“你这孩子,又带了什么?”
“吴妈你好。”我往里边走边说道:“山里产的核桃,顺便带来一些。成副司令呢?”
“楼上等你呢。”
来时打过电话,知道成副司令在家,韩阿姨则外出开会了。把袋子放到储物间,告诉吴妈不用倒水,自己就上了楼。书房门没关,成副司令斜靠在沙发上,拿着一本书在看。我伸手向门上叩了两下。
“小林来啦,”成副司令从眼镜框上方看看我,把眼镜摘下来放到茶几上笑道:“过来坐。怎么有时间回来啊?来郑州出差办事?”
“不是,我休假,所以就过来看看您。”我在旁边沙发坐下连忙回答,又问道:“您在看什么书?”
“哦,这个啊?”成副司令笑着晃晃手中的书,“《孙子兵法》,今天没什么事,就重温一下古人的智慧。小林你看过没有?”
我虚心道:“看过,但不是很懂。”
“哦,”成副司令饶有兴趣地看着我道:“说说。”
在他面前倒也不怕献丑,就道:“孙武所处的时代是两千五百年前的春秋时期,和今天比起来不论科技水平、社会结构、军队组成、武器装备等等方面均有了很大的变化差异,所以很多已不适用。比如那时特别讲究行军布阵,或以正相搏,或以奇制胜,或先败后胜,或一鼓作气,不外乎谁的策略高明,天时、地利、人和加以水、火、间等计谋的配合。当今则更着重于实力的比拼,根本不跟你任何用计的可能,一个强国对一个弱于它甚至弱很多的国家作战,轮番空中轰炸已把它搞得瘫痪。就是真要动用地面作战,以少胜多或许会在局部发生,但对整体大局不会有影响。”成副司令一直在陆军中行伍,我注意着他的脸色却没发现他不高兴,就接着道:“另外就是核武器,真要到那一步,也就是按键的问题,什么策略谋略大概都用不上了。”
我抽一支烟递给他帮他点上,自己也点上一支。
“接着说。”他抽口烟说道。
我挠挠头道:“我也就是乱讲。当然,不管是两千五百年前,还是现在,战争永远是战争,总是有它相通的地方,总有它相似的局面,所以那些经验还是宝贵的。尤其是两个实力相当的国家对抗之时,这些兵法谋略就越能凸现出它的价值所在。”
成副司令闭着眼沉默了一会儿,眼开眼道:“你说的有那么一些道理,只是思想偏颇了,我们常讲要两条腿走路,这么说吧,这就象一个人练功夫,一条腿练得钢筋铁骨,一条腿长期不用却萎缩了,那会怎么样呢?跛了,成了个瘸子。你的问题是太偏重于科技,而忽视了兵法谋略,以为现代化的战争凭借先进强大的科技力量就可战胜对方。科技重要,非常重要,所以我们提倡科技建军,只是提倡科技就不需要兵法了吗?其实不是的,在现代化的战争中同样不可缺少谋略,并且要依从于谋略,不然为什么一旦作战总参谋部职权最重呢?不然为什么当年我军用小米加步枪就能赶跑武器先进的日本鬼子,后来统一了新中国呢?”
听着听着我就汗颜了,汗颜于自己的无知,汗颜于自己的浅薄。什么是大智若愚,就是面前这位将军,总说自己知识文化不高,但凭着数十年打仗带军的经验,却能以高瞻远瞩的目光统观全局。
“刚才你还说到核武器,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核武器,”我不敢再造次,慎重地想了想,说道:“目前几个核大国就不说了,我觉得应该警惕日本,日本是当今世界上核能民用技术最成熟最完善的国家。”
“日本……”念叨着“日本”这两个字,见我停了下来,他仰起头盯着前上方房顶道:“是啊,是应该警惕啊,日本不但核技术成熟,而且还储备有惊人数量的核原料核废料。据科学家研究分析,如果是允许的情况下,或者是在丧心病狂到不顾一切的地步,日本马上就可以把核能运用到军事上,并且很有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量产核武的国家。”
虽然知道这些资料,但我还是有些诧异地“啊”了一声,道:“日本不敢冒天下之大不讳做出这样的事吧?”
“不敢?”成副司令不置可否地冷笑两声,“大和民族是一个很奇怪的民族,聪明,比如他能把别人的技术进一步完善运用到各个领域里去;顽强,在二战中很多参战国都领教了,他们很少当俘虏,一但战败就切腹自杀;但日本人又有很大的奴性,欺软怕硬,忘恩负义,历史上倭寇一再犯我疆土,每一次我堂堂中华都原谅了他们,甚至在二战后免除了他们天文数字的战争赔款,可他一点都不感恩,还在什么神社供了几颗猪头!”说着说着成副司令声音大起来,神情又有些哭笑不得地道:“可美国呢,说白了就拿他当条狗养着,可他却觉得挺好,有这么一个主子让他也可以威风威风。真不亏叫小日本儿!”他弹弹烟灰,一只手拍着沙发的扶手道:“不说这个了,说说你吧,听说你在那里干得不错,小罗还说要为你请功呢。”
我正听着激动,愣了一下不好意思道:“那都是大家一起干的,有成绩也不单是我个人的。”
“嗯,谦虚是应该的,但也不要过于谦虚嘛。”成副司令笑着道:“有错误要批评,有成绩还是要表扬的嘛!网站怎么样啦?”
“挺好的,点击率很高,并且还在节节攀升。有好多公司单位联系我们想在网站登广告了,但考虑到部队不能搞经营,我们都回绝了。所以还想在这儿跟您请示一下,这事这么处理行不行?”
“哦,还有这回事?”
“是,并且还不断有人来联系。”
“这样啊,”成副司令笑道:“看来这个网站办得相当好嘛。只是既然有规定就一定要执行,规定部队不能参与经营我们就绝不能犯这个错误,不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而影响了军队正规化建设。手莫伸,伸手必被捉啊。”
“是是,”我差点吓出冷汗,那时看到那么多商家来送钱没动心才有鬼了,不过幸好挺住了,好险!“我们就是想到了这个,所以全部都拒绝了。”
成副司令欣慰地说道:“这样才好嘛,经济建设有地方去搞,我们当兵的就要做好我们的本分。军人军人,‘军’字在前,后面才是‘人’,没有‘军’也就没有‘人’了。所以既然穿上了这身军装,我们时刻考虑的是军队建设这个大局,在任何问题面前首先就要想到自己是军人。如果把‘人’放在‘军’的前面,那既不是军人,也不是老百姓,又该怎么说呢?所以小林哪,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这次冷汗是真的下来了。成副司令说这话是一时感慨呢,还是另有所指?虽说我在别人眼中干得已相当出色,在短短不到三年的时间内就由一名普通士兵成为了一位副连级干部,但我心里清楚自己并没有百分百把心思扑在军队上。如此说来我还不是一个标准的军人,一个纯粹的战士,无法在本质上跟成副司令这样的老革命相提并论。可是我究竟想要什么呢?就这样发展成一个纯粹的革命战士?
我突然混乱起来,发现自己还从没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或者说自己潜意识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自从两年前获得了奇遇,激动过,惶惑过,在错综复杂的矛盾中不知不觉选择了逃避,不敢去深思,生怕失去这一切。尤其再次回到山里之后,不知是环境的因素,还是心境的原因,我的思感、灵觉都在不断扩大着,但我也发现除了跟自己比较特殊的几个人外,对其他人的喜怒哀乐再难有以往那种参与的切身感受。所以更多地跟战士们混在一起,生怕游离于那种酸甜苦辣的人生状态,失去作为一个平凡人的乐趣。
我突然非常渴望马上见到陈婷,躲到她怀里,渴望马上见到小女儿,拥抱住属于自己的生命。所以心不在焉地又跟成副司令聊了一会儿就告辞了。
离开他家楼下大厅时,无意间看到门后墙边挂着一本老式日历,扫到今天这一页上的一行字:
丁亥年,己酉月,庚申日,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