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垂垂黑虎空吟啸，猎猎流风卷地来
“劝君莫经长叶林，行旅十至九断魂！”齐州治下历城县西北百余里处有一座荒山名为小孤山，山前有一片密林唤作长叶林，因此处前后远离人家，山险林幽，在这乱象初现的年头，却正是绿林好汉做那无本钱营生的天赐宝地。尤其最近传闻青州地面突然出现一群穷凶极恶的马贼，他们行事从不依江湖规矩，不留半分余地与人，每次作案均赶尽杀绝不留活口，手段凶残之极。自从连续三拨商队横尸小孤山下，本是通往州城捷径的长叶林在来往商旅眼中竟成鬼蜮般可怕，大家宁可额外加付高达三成的车马运费绕出一个大圈子，也在无一人敢在此地行走。
只是天下之大，总有那不信邪之人，在暮秋瑟瑟的寒风中，一队车马混编的行旅扬起一条长长的烟尘，看看将到小孤山下。队伍中央是一溜十辆双马驰驱的加长大车，车上整齐砌码的尽是一个个紧扣铜锁、十字交叉密封的巨大黑漆木箱，只看那负重双马的吃力与地面深陷的车辙，便可猜知这十车货物的惊人价值。车队前后，各有五十名骑马的精壮汉子，这些人年纪大多在二十左右，身上是清一色的玄色劲装，外罩羊皮大氅，腰间均是一柄三尺多长的连鞘窄锋钢刀，一张张年轻的面容努力的保持着冷肃的表情，目中不时迸射出凌厉如刀的眼神，张扬着一派敢打敢拼的铁血雄姿。其中最前方一名骑士右手高举一面大棋，长达丈半、光滑笔直的旗杆上端，青色丝绸精制的旗面上绣了一头踞石咆哮的狰狞黑虎。若有江湖上的朋友在此，一定可以认出这正是雄踞的黑道巨头之一“黑虎帮”的标记！正所谓“艺高人胆大”，他们一行赶闯这行人绝迹的长叶林，黑虎帮十余年来在江湖上积下的赫赫凶名便的依仗。
“何顺，吩咐后面的兄弟将那姓王的病鬼给我盯死！”驱马行进在队伍前方的齐桓低声问身边的一名心腹手下。眼看将到齐州，那王思安却突然发病，三天来一直躺在队伍最后面的一辆马车上，由他那个蛮子属下阿鲁照顾。刚才他说车子过于颠簸命车夫放慢速度，现在已被队伍落开将近一里。
“是！”那何顺答应一声，却又左右张望一下，凑到近前诡秘地低声道：“少帮主，属下看此地人烟断绝，正是一块天赐宝地，我们何不……”
齐桓双足踩在镫上，站直身子前后眺望一阵，点头赞许道：“你小子眼光却是不错，算算路程也快到齐州了，便在此地动手罢！”说着提气高呼道：“兄弟们，此地林深路险，大家打起精神戒备，到宿头用饭时我请大家喝烫烫的烧酒！”这句话却是他与手下事先约好的暗语。
一众手下闻言心领神会，齐声回应道：“谢少帮主！”那目光已不怀好意地落在了身边的马夫与随车的王家家丁身上。
前方马队中一名刻意挺直腰干、神气十足的脸上犹带几分稚气的年轻人看到与自己并肩驱驰的中年汉子却在有些踌躇的向着道路两旁堆满厚厚一层落叶的密林中张望，狐疑地问道：“怎么，石叔？”
面上满布久闯江湖的风霜之色的石叔收回目光，缓缓摇头道：“没什么，只是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有点不安，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情。”
“哈，石叔，你想得太多了吧！”年轻人一哂，“虽然传说齐州一带近日很不太平，但大不了也就是几个剪径蟊贼，就算给他们一个天做胆子，又怎敢在咱黑虎帮头上动土？别忘了咱们身后还那位一身武艺青出于蓝、与‘冷面寒枪’罗成并称‘幽燕双杰’的少帮主压阵，便是有些个不开眼的，也是讨死！”
“狗屁的‘幽燕双杰’，这名号还不是你们这帮小子硬吹出来的，真以为咱们这位少帮主可以与人家十二岁就开始随父亲与突厥人作战、枪霸北塞的罗成比肩吗？”石叔肚中腹诽不已，苦笑一下，摇头叹息，暗忖道，“你们这些从未经历过江湖风雨的菜鸟怎懂的小心驶得万年船的道理。若老子当年虽老帮主创业时也抱着你这种心态，怕是有一百条命都不够送！”想到近年来随着少帮主逐渐接管帮中事务，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亦冒出头来，大批取代自己这种曾追随老帮主打天下的老人，心中很是为黑虎帮的未来担忧。
那年轻人似是没有注意到这位前辈的不以为然，仍自漫不经心地道：“再者说，我看这林子里连鸟都没有一只，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石叔身躯剧震，猛得勒马停下，他终于想到自己的不安来自哪里了，刚刚大伙那一声应和轰天价响亮，但近在咫尺的林中却连一只飞鸟都没有惊起，这意味着……一个可怕的念头出现在心头。
“有……”便在他张口欲呼之际，一枝银簇朱杆墨羽的长箭自左侧林中飞出，精准无比地命中他的左颈对穿而出，将他的示警之语封在喉中。
这一箭仿佛是信号，在所有人为这异变而不可避免的微一愣怔的瞬间，一阵略显稀疏却深得稳、准、狠三昧的箭雨散射入车队前后的百余名骑士群中。只这一轮射毕，当被这阵堪比阎王帖子的箭雨射懵了的骑士们慌乱地借助车辆马匹隐住身形时，人数已减少了足足三成。
“黑虎帮‘山海夜叉’齐桓在此，藏头露尾的鼠辈，有种的给我滚出来！”骤遇突袭的齐桓又惊又怒，催动胯下这匹神骏异常、遍体火炭般赤红的战马自车队中闯出，双目喷火的厉声大呼，手中一柄舞得风车般泼水不进的三股钢叉拨打雕翎，上护其身下护其马。
箭雨骤停，一阵达达的马蹄声中，八匹黑色战马不徐不疾地从密林中走出，马上骑士均披挂一身江湖中人罕有装备、精铁打造的鱼鳞铠，头盔上附带的造型狰狞的铁制面具将他们的面孔完全遮住，只露出一双双散溢着无边戾色、隐隐闪烁血芒的眼睛。他们手中清一色的平端一柄大隋骑兵惯用的马槊，那隐隐锁定齐桓全身要害、明显是因被鲜血长期浸染而黯淡无华的红褐锋刃透出丝丝杀气，自幼随明师习得一身武艺、向来自诩除了那一直令自己嫉羡交加的“冷面寒枪”罗成外再无敌手的齐桓，在这刹那间感到自己仿佛被八条择人而噬的毒蛇盯住，一丝莫可名状的寒意自心底泛起瞬间窜遍全身，竟是不由自主地激灵灵打个冷战。
“哗呤呤……”齐桓一震手中钢叉，叉头两侧的六个铜环发出一阵饱含威慑意味的清脆击鸣，沉声喝问道：“阁下等是哪条线上的朋友，若是囊中不便尽可开口，我黑虎帮何曾亏待过道上的朋友？却为何一言不发便下此毒手，难道不知绿林道上的规矩？”
“嘿嘿嘿……”对面的其中一名骑士冷笑发声，因隔着面具的关系，声音低沉嘶哑：“规矩？便是皇帝老子的圣旨却也管不到我们兄弟。愿意相信这等狗屁不如的玩意只能说明你小子太蠢！”
“你……”身为黑虎帮少当家的齐桓何曾手过如此奚落，双眉一竖便要发作，但听到身后受伤兄弟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再扫一眼不知仍有多少敌人张弓搭箭潜伏其中的密林，自知今日之事已不容他周全颜面，又念及那件深藏心底的机密，心中将“大丈夫能屈能伸”这句至理名言反复念诵几遍，遂将这口气硬是吞落肚中，脸色无比难看地抱拳道：“阁下好手段，好威风！今次我黑虎帮便认栽了，请尽管划出道来，齐某身后财货任凭取用！”心中却咬着牙盘算，回到幽州后一定要大举召集帮中精兵强将卷土重来，到那时必叫眼前这些蟊贼认识冒犯黑虎帮虎威的后果。
“如此我等便破例一遭，对尔等从轻处置，”一名骑士缓缓说道，“留下车辆，去吧！”
齐桓狠狠地盯着面前的八人，仿佛欲看穿他们的面具将他们的形貌铭刻心底，不甘心地举手一挥，涩声道：“大家撤……啊！”便在他视线稍稍移向后方的瞬间，对面的一名骑士已扣动了不知何时悄然暗藏掌中的手弩，一枝尺余长的精铁劲矢完美地把握住齐桓心神微懈的一刹，深深地没入他的腹中。
“卑鄙！”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在己方认栽服软之后，对方仍下此杀手，而且用的是如此卑劣的偷袭手段，这种行径便是在弱肉强食的绿林之中也是罕见之至。愤怒的舞动起手中钢叉前冲，只可惜由于伤势的影响，力道已不足平日的一半。
“呛！”四柄马槊两两交叉递出，不仅接下齐桓毒龙般旋转搠至的钢叉，更将那叉头死死锁住，另外的四柄马槊则如离穴飞噬的毒蛇借机射出，洞穿了齐桓的胸腹。在几可称天衣无缝的配合下，齐桓一身称雄幽燕的武艺竟连施展的机会都没有半丝！
八条手臂一起较力，将死不瞑目的齐桓的尸体挑飞到半空摔向身后，阴森冷厉的喝声从八人口中不约而同地响起：“流风卷地，寸草不留！”骤雨般的蹄声乍响，百余黑盔黑甲的骑士幽灵般从两侧的密林中现身，寒光闪烁的大隋制式军刀如同阎罗王的追魂帖子，带着割裂空气的刺耳啸鸣，尽情收割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相比之下，骤遭突袭又群龙无首的黑虎帮众表现得则只能以一盘散沙来形容。此次随齐桓押运货物的以他新近培养提拔的新生代为主，尽管他们人人都练就一身堪称不俗的武艺，但生活在太平时节的“黑虎帮”却成为他们最大的悲哀。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甚至还属于江湖老鸟们最为鄙视的那种双手从未沾染过鲜血的“雏儿”，身处这个血肉横飞、无比残酷的战场，他们才发现这与自己平时的操练绝无半点相似之处，自己从前引以为傲的那些花哨好看的所谓“精妙”招式居然完全派不上用场，而对手那与曾被自己鄙弃的帮中前辈所用的颇为相似的几乎可以用“粗陋”来形容的刀法却展现出极为可怕的杀伤力，往往的一个照面之下，对方的简洁凶狠的一刀便锲入自己无比眩目、看似风雨不透的刀式，准确地切断自己的咽喉或刺穿自己的心脏。
只是交战双方都未注意到的是不知何时，那辆拖在后方、载着正主的马车已变成一辆空车，名为保护实为监视的五名“黑虎帮”帮众却被人割断喉咙后扔在路边的蒿草中……
战斗很快进入尾声，那围杀齐桓的八名骑士之一来到那失去头颅的黑虎帮旗手身边，在马上俯身，将那面沾满斑斑血迹的大旗捞在手中，回头向着齐桓的尸体冷冷一笑，低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次押送的真正货物是什么吗？”握住旗杆顶端的镏金圆球一阵旋转后将其摘下，儿臂粗的旗杆中心竟是空的，反手一倒，一颗颗浑圆莹润、大如龙眼的明珠滚落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