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外传(五)
你在说胡话。
不,我说的是事实。我们迟早都会被他们抓住,然后被杀死。他们还会*我。还会*他。他们会*我们母子俩,然后杀掉,然后吃掉,而你不敢面对这个事实。你宁愿等着看这一天真的来临。但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她坐在那里,抽着一根细长的葡萄藤,就好像那是支珍藏的印度细雪茄。她拿烟的手显出某种优雅的派头,另一只手则搭在双膝上。她也透过细弱的火光看着他。我们曾经说起过死,她道。现在我们却再也不谈了。为什么?
不知道。
因为死就在眼前。已经没什么好讨论的了。
我不会离开你的。
我不管你怎么说。说这些没意义。你就当我是个对你不忠的贱女人,只要你愿意。我有别的男人了。他可以给我你给不出的东西。
死神不能做情人。
啊,可以,他就是我的情人。
别这样。
对不起。
别留下我一个人。
那就别活了。我帮不了你。有人说,女人害怕自己担心的人遇到危险,男人则害怕自己遇险。但我现在什么都不担心了。你说你做不到?那就什么都别做。别管就行了。但我已经完了,我的心已经烂了,早就烂了。你说我们要反抗,可是没有什么可反抗的。他生下来那天晚上,我的心就被割走了,所以你现在来求我怜悯,根本别想。我没有心了。可能这种事,你以后会比我更擅长。我不敢肯定,但谁知道呢。不过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你一个人是绝对活不下去的。
因为我知道反正我自己活不了。
一个人孤零零的,即便是随便抓只鬼也要凑合着做伴。传给它生命的气息,再说些甜言蜜语给它听。给它吃些虚幻的面包,用你的身体保护它,不让它受伤。而我,我只希望可以永远消失,我一心一意就想这样。
他不说话。
你不吭声因为根本反驳不倒我。
你要和他道别吗?
不。我不想道别。
那等到早上。求你了。
我必须走了。
她说着已经站起了身。
看在上帝之爱的分上,女人。我怎么跟他说呀?
我帮不了你。
你要去哪?你连看都看不见。
我用不着眼睛。
他也站起来。我求你了,他说。
不,我不能答应。我做不到。
她走了,只留下一片冰冷作为最后的遗赠。她可能是用一片黑曜石了结的。他曾亲手教过她。尖利如钢。边缘薄如蝉翼。她说得对。没什么可争论的。无数个长夜中,他们就如两个被捆绑在疯人院墙壁的哲人一样,辩论着自我毁灭的对与错。早上,男孩儿什么也没说。二人装好背包,准备上路了,他才回身盯着露宿过的营地,说道:她走了对不对?男人说:是的,她走了。
总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即便遇上天底下最稀罕的事也难显出一丝惊讶之情。成熟得完美,能直面生命的终点。在窗边,在烛光下,他们裹着睡袍,吃一顿夜餐,瞧远方那些燃烧的城市。几夜之后,在干电池打出的灯光中,她于二人的睡床上分娩。洗碗用的手套。不可思议的头上的小小王冠。一股股血迹一缕缕黑发。恶臭的胎粪。她的哭喊于他毫无意义。窗外只有围聚的寒冷,以及远处地平线上的火光。男人抱起这初生、*而孱弱的红色身体,拿厨房里的大剪刀剪下脐带,用毛巾包起了自己的儿子。
你有朋友吗?
有。
有很多吗?
很多。
你还记得他们吗?
记得。我还记得他们。
他们去哪了?
都死了。
全都死了?
对。全都死了。
你想他们吗?
嗯。想。
我们去哪儿?
去南方。
哦。
这一整天,父子都走在长而墨黑的路上,下午歇了一会儿,从可怜巴巴的食粮中匀出几口省着吃了。男孩儿从背包中拿出小卡车,用一根棍儿在灰土中画出几条道来。小卡车缓缓压出一行泥印,发出杂音。白天好像变得暖和起来,他们枕着背包躺在树叶上睡觉。
一阵响动让男人醒了过来。他侧身躺着静听,头慢慢抬起,手攥住了枪。他低头瞧了眼男孩儿,等回过身朝大路上看时,已瞟到队伍中最前头那个人的身影了。老天啊,他悄声叹道。他伸出胳膊去摇孩子,两只眼却是紧盯着大路的。这队人肩并着肩,戴着帽子,拖拉着脚步迈过满是灰尘的道路。其中有些戴了防毒面具。另有一人穿着生物防护服。上面污渍斑斑。他们手里提着棍子,佝偻着腰往前走,还叼了长长的烟斗。咳嗽声。接着,男人听到背后的路上似乎传来柴油卡车的马达声。快,他小声说。此刻他一把将枪插进皮带里,抓过男孩儿的手,推着车就往林子里钻,把它停在一处不太容易被人察觉的地方。孩子吓得愣住了。他把他拉过来。没事,男人说。我们要逃跑。别往后看。快跑。
他将包甩到肩上,和儿子一起冲开干脆的灌木枝丫。孩子害怕得要命。跑啊,他悄声催促道。快跑。他往回看去。卡车已经颠簸着驶入了视线。一群男子站在车顶四处观望。男孩儿摔了一跤,他赶紧把他扯起来。没事,男人说。快跑。
他眼见前方树林里有一块断裂的地带,心想或许那儿有条壕沟,也说不定是条小路。越过片片杂草之后,发现是上了条老路。成堆的垃圾间露出碎裂的柏油路面。他把儿子拉下来,和自己一起蹲在路旁,静听,大口喘着气。二人仍能听到柴油发动机行驶于路面的声音,天知道是往哪开的。男人立起身来张望时,只能见到卡车顶在路上移动。那群站在车顶挡板后的男子都手持来复枪。卡车一路开过,那柴油机于林中卷起一股黑色的烟。马达声让人生厌。听不出向哪去了。然后,声响没了。
男人重又蹲下,手放在头上。老天啊,他叹道。他们听到嘎哒嘎哒的声音猛然止住了。一片宁静。他手就按在枪上,可完全忘了要把它从皮带里抽出来。父子俩听见那群人说话的声音。还听到开锁和揭车篷的声音。他坐在那里,用胳膊搂着孩子。嘘,他轻声道。嘘。又过了一阵,只听卡车再次启动,发出像船一样颠簸颤动的咔嚓声。这队人没什么好办法来发动卡车,而且在斜坡上车也不能很快地启动。几分钟后,卡车虚喘了几声,又停下了。男人抬起头朝前看,二十英尺远的地方,一名男子正在一边解皮带一边穿过草丛朝这边走来。双方都僵住了。
他抠下手枪扳机,将枪对准这人,后者站在那里,举起一只手来,脸上戴着的那只皱巴巴的花口罩一起一伏地动着。
走过来。
男子瞄了眼大路。
别往回看。看我。你要是敢喊我就开枪。
男子朝前走来,一手把着裤腰上的皮带。从那上面钻的一个个孔,可以看出男子日渐消瘦。皮带有一处还非常光亮,曾是这人用来磨利匕首的地方。他走到路口,看了看枪,又看了看男孩儿。被乌黑眼圈包围的眼睛深深地陷入眼窝里。就似头颅中藏了只小动物,透过这两个洞眼看东西一般。他下巴颏上有一部被剪子齐刷刷地剪了一刀的胡子,脖子上有个鸟形文身,文的人估计没怎么讲究图案。他精瘦,佝偻着身子,身穿一套脏兮兮的蓝色连裤工作服,头戴黑色鸭嘴帽,前面绣了某家早已化为灰烬的企业的标志。
路第四节(4)
你要干什么?
我正想小便。
我说你们那辆车是干什么的。
我不知道。
你说你不知道?把口罩摘下来。
男子把口罩掀开,从头上取了下来,手拿着它立在那儿。
我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他说。
你不知道你们一帮人要去哪儿?
不知道。
那卡车是靠什么发动的?
柴油。
你们有多少油?
车篷上有三桶五十五加仑的油。
你们那些枪里上子弹了吗?
男子回头望向大路那边。
我说了别往回看。
有。我们有子弹。
子弹你们是从哪儿弄来的?
找到的。
你说谎。那你们吃什么?
我们找到什么就吃什么。
你们找到什么就吃什么。
对。男子盯着男孩儿。你不会开枪的,他说。
这只是你的想法。
你最多只有两颗子弹。可能只有一颗。他们还能听到开枪的声音。
他们是能听到。但你就再也听不到了。
你怎么知道我听不到?
因为子弹比声速快。还没等你听到声音,子弹就射进你脑门了。人要想听到这声音,需要额叶,还有脑丘、颞皮层等等,你中弹之后这些器官全都烂了。烂成肉酱。
你是医生吗?
我什么都不是。
我们有个人受伤了。你去了能找到事做。
你以为我是傻子吗?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你为什么盯着他看?
我想看哪儿就看哪儿。
不准看。你要是再看他一眼我就开枪。
男孩儿坐在那儿,两只手抱住头,透过胳膊肘间的缝隙往外看。
我打赌,这孩子饿了。你们干脆都跟我们上卡车里去吧?去找点儿吃的。真的没必要硬撑着这股劲儿。
你们根本没有吃的。跟我走。
去哪儿?
跟我走。
我哪儿也不去。
不走?
不走。
你以为我不敢开枪那就大错特错了。不过我宁愿把你带到离这条路一英里多的地方,然后放了你。那儿是我们该重新上路的地方。你也找不着我们。你不知道我们会选哪条路。
你猜我怎么想的。
你怎么想的?
你是个胆小鬼。
他松开抓住皮带的手,皮带掉在道路中央,衣服也跟着滑落到地上。一只饭盒。一个用旧了的帆布军用口袋。一把匕首的皮套子。待男人抬起头来时,匕首已经握在那人手中了,这男子只往前走了两步就已横在了男人与孩子之间。
你想干什么?
男子不开腔。他个头虽大,但动作异常迅捷,手往下一探就抓起了孩子,接着朝外一滚,站起身来时已将小男孩贴在自己胸前,用匕首抵住了他的咽喉。
男人则紧跟着朝地上一蹲,摇晃着对准目标,两手端起手枪,以两膝平衡身体,在离男子六英尺的地方开了枪。男子瞬间倒地,额头上那个弹孔里流出汩汩的、冒着泡的鲜血。
孩子就躺在男子一条腿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男人再次把手枪插进皮带,背包一甩扛上了肩。
他抱起男孩儿,将他转个身举过头顶,让孩子跨坐在双肩,抬腿朝那条老路死命奔去。
男人紧按着孩子双膝,孩子紧扶着他的额头,身上染着血,沉默如磐石。
父子俩跑到林子里一座废弃的铁桥处,路在这儿终止了,桥下是早已干涸的山溪。
男人此刻猛咳起来,差点背过气去。他离开大路,钻进树林。接着转过脸,静静站着喘息,努力辨别外界的声响。什么声音都没有。男人又踉跄着跑了半英里路,最后一下子跪倒,把孩子放到满是灰土和落叶的地上。他擦去脸上的血迹,搂着男孩儿。
没事了,他说。没事。
寒冷而漫长的傍晚来临,黑夜紧随其后,有一刻,他听到了那群人的声音。男人紧搂着孩子。
喉咙里的咳嗽声怎么都抑制不下来。隔着大衣,他摸到儿子瘦弱得吓人的身体,感到儿子像狗一样打着战。
踩在树叶上的脚步停了下来。他们又向前行。他们不说话,不交谈,沉默异常。
夜幕完全降临后,冰冷的空气紧锁四周,男孩儿这时抖得愈加猛烈了。黑暗之中,见不到一丝月光,他们也没有去处。
背包里还有一张毛毯,男人取出来给孩子裹上,又拉下外套拉链,把他紧抱在怀里。二人在地上躺了好久,可实在冻得僵了,最后男人只得坐起来。我们还得走,他说。我们不能就在这儿躺着。
他看看周围,可什么都瞧不见。
在这暗夜里,男人的声音扁平而单调。
他一手牵着儿子,于森林中蹒跚而行,另一只手则朝前伸着。此时,睁眼不睁眼都已相差无几。孩子仍裹着那块毛毯,男人叫他别失手滑落,否则再也找不回来了。孩子想要父亲抱他,可父亲却说,他得自己往前走。整个长夜中,二人磕磕绊绊地在树林中穿行,黎明还有许久才到,孩子又摔了一跤,再也不肯起来了。男人用自己的连帽衫裹了儿子,外面再包上毛毯,拥他坐下,前后摇摆。左轮手枪里还有最后一发子弹。你不会面对真相的。不会的。
白天,光线勉强透进树林后,男人把孩子放在盖满树叶的地上,开始研究起这森林来。天又亮了些,他站起身走出去,察看两人这简陋的营地周围究竟还有没有别的人迹。除了他们自己已经模糊不清的脚印外,什么都没有。他折返回来,扶起儿子。我们得走了,男人说。可孩子一屁股跌坐下去,脸色惨白。他的头发脏得发硬,脸上是一条条的污泥。说话,男人说。可儿子不吭声。
他们穿过立于地面的死树桩,往东行去。途中路过一栋老房子,跨过一条脏兮兮的路。还有一小块干干净净的平地,或许从前拿来停卡车用的。途中他们时常停下来倾听。太阳没了踪影,地上也就没有影子。突然,那帮人过来了,男人用一只手扯住男孩儿,拉他蹲在路边壕沟里,像两个麻风病人似的,他们在听。一点风也没有。一片死寂。过了一阵,他站起身,走到路中央。接着回头看孩子。走吧,他说。孩子爬出来,男人指着那卡车在灰土中碾过的印迹。男孩儿则裹着毛毯朝路前方望去。
他不知道卡车什么时候还会再来。不知道那帮人还会在暗处埋伏多久。他用拇指拨下背包肩带,坐到地上打开包来。我们得吃点东西,他说。你饿吗?
男孩儿摇摇头。
不饿。你当然不饿。男人掏出一罐塑料瓶子装的水,旋开瓶盖,递给孩子,孩子站在那里喝了。他仰起瓶子饮了一口,这才松了口气,接着盘腿坐在路上,又喝下第二口。孩子将水瓶递回给父亲,男人喝过后拧紧盖子,放进包里,在那里面东搜搜西找找。二人共吃一罐白豆,你一口我一口,罐子互相传递着。之后,男人便把空容器扔进了林中。父子俩再次踏上了路途。
那群卡车上的男子昨晚在大路上扎下了营寨。他们生了一堆火,那些烧得焦黑的木柴棒混杂着灰尘和骨头,陷在熔化的沥青地里。男人蹲下来,伸出一只手去触沥青。一丝温暖传来。他起身看着路面。接着,便领了孩子往森林中走去。
你就待在这里,他说。我不会走远。如果你大声喊我,我能听见的。
我跟你一起去,孩子说道。看上去就要哭出来了。
不。你就待在这里。
求求你了,爸爸。
别说了。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把枪拿上。
我不想拿枪。
我没问你想还是不想。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