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事发
次日,天气异常干燥,火辣辣地照在地上,隔着鞋子也能感觉到脚底下大地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温度。西城一路上走的得意,困在内心的仇恨今日终于到了出头的时候。
跨过至上母府槛,两边伸出手来的树枝在经历了一个阳光日后,看起来已经把茎里的水分蒸发掉了,蔫蔫地耷拉着,今天真是个值得庆祝的天气。西城拿出战场上不输一切的架势,雄纠纠地往前走,每走一步就是一步毁,他握着那枚斑马纹玉黍螺,蔑视天下地行走。
还记得小时候,他的母亲温柔地教他给后院里的孔雀喂食。临了黄昏,草籽儿抓一把放在手里,均匀洒在地上,他模仿着也撒着草籽儿,看孔雀们一走一伸脖子。这是旁人送来孝敬母亲的白孔雀,从未见过雪的西城听母亲说这孔雀便是雪的颜色。他第一次听说这世间还有雪这种奇特的东西,一触即化,比雨滴还要冰凉,叫人只得穿上棉衣。棉衣是什么?好看与否?更令他觉得惊讶的是,母亲说往北走,有一个巨大的国家叫中国,一年竟然会有四季!瞠目结舌间,母亲亲身哼唱了首旋律简单的“四季歌”: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时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母亲撒完了草籽儿,拍拍手上的渣滓,用粗布擦擦手,便捧着一串孔雀石穿成的珠串,一圈又一圈,一点也不脱节。
但生活却是始终一块一块地脱落下来的,老旧的墙逐渐露出丑陋的内里,几欲倾颓,刚刚还在平静地讲话,转眼便砸碎了少年的童年。
他一点都不懂大人的世界,难以从中端寻找到突变的线索,等转过头来,那高洁的孔雀只剩僵硬的身体浮在水面上了。
泛着绿光的水面,白孔雀张着尾巴,每一根羽毛都张开来。他深知这是最后一次盛开,所以用尽最后气力,把屏铺在水面上,宛如西洋少女的婚纱。水成了布景,成了它表演的舞台,为之粉身碎骨地展示自己的美丽。
等转过身来,母亲已经被人折磨得精神错乱,常常喃喃自语,头发猛掉,噩梦频繁。他那时才忽然明白,自己与母亲一直将父亲视为一家人,但作为那样自负的冷血男子,他的家人也许就只有能满足yuwang的权力。天下的女子之于他,不过是同一性别;他的孩子也不过是等他死了以后,继承他的位置的人,哪怕学不好,也是与他无关的。
西城有三位母亲,生母是最先离开人世的,因为她才是父亲的正房妻子。她让身体与灵魂分离的时候,西城已经16岁了,还差一步就长大的年纪,可她还是没有等到。西城怎么会不知道他的三位母亲相继死去的原因呢?在“离开活着”和“留下死亡”的重要选项中,母亲安然沉着地选择了投湖。
谁都不能轻言生死,它是自有安排的。
西城的世界一瞬间颠倒了。星星挂在白天,夜晚悬着太阳,没有日月,终日如此。
真正的苦难始于第二任正房妻子过门以后。如果说岛主的儿子好歹是尊贵的角色,那么至此以后,西城成为了奴隶,牺牲掉所有的尊严的奴隶,比如昨日说来就掌掴,司空见惯。
在此跨过至上幕府,西城才真正紧张起来,他已经把贝壳给她了,所以几乎能预料出接下来发生的大事。祝她一路走好,只是不清楚她会采用什么方式结束这潦草的一生。
西城忍俊不禁,最终南格岛还是他的。这么想着,走起路来也要变得轻松多了。
大海的腰上缀了块翠绿的“宝石”,南格岛便是这翠绿的所在。略显袖珍的岛被海水拥抱,浪头凶猛地舔着沙岸,悄无声息地卷走了海平面上漂浮的蜉蝣,偷偷地换着日月的位置。
不及傍晚,西城便被至上母唤去。他特意沐浴换衣,缓了些时间才不慌不忙往府里赶。葬礼用什么仪式进行才好呢?她又会用什么方式履行诅咒?西城跨过府槛,不禁直起了身子,扬眉吐气。
照旧敲了门,散发着陈旧木头的香气蹿进鼻里,这是他的;窗子雕着的只有中国师傅才能做出的牡丹花卉,这也是他的。今天过去,压在身上的壳子终于摆脱了。
侍女吱呀把门打开,表情谦卑。
扑面而来一股潮湿,西城的心突然跳得异常猛烈。她脸上跟本读不出任何线索,难道……
他硬着头皮往里走,停步于一排珠帘前。西城用余光隐约看到帘子里侧躺摇椅上的身影,似乎是无力,似乎是慵懒。
“奥?终于来了?”
“有点晚,抱歉。”
珠帘被挑起,年轻丰润的女人从里面缓步走出。她轻轻拍了一下西城的肩,吓得他一颤。
怎么会……
“珥生是谁?”她瞧着紧张得流出汗的西城,悠悠地问。
“不知道……”他恐慌地看着至上母,从未有过地希望她能相信自己,“或许是采螺的女子。”
“她在哪儿?”
“我确实不知,”末了,料定面前的狠毒女子不会相信,再加上句:“昨天是在街市上遇见她的,发生什么了?”
女子瞧他生得俊俏,微微发胖但结实的身体忽然有了他父亲的影子。
大概晌午的时候,吃毕饭,进行洗漱的时候,屋子里传来重物跌在地上的闷响。侍女立即跑过去,竟从里面窜出一只野猫来。至上母在旁屋问她,有东西摔坏没有,侍女忙地打开西城送来的木盒,一枚造型华丽的斑马纹玉黍螺发出璀璨的光。她仔细将玉黍螺捧在手上,检查一番,竟隐约听见里面传来一串女声。由于好奇,便凑在耳朵上听,那声音像海浪一样层层飘荡,字语清晰,不断循环。“Andapergikeneraka,我是珥生Andapergikeneraka,我是珥生Andapergikeneraka,我是珥生”
至上母见侍女未回答她的话,又重复问了她一次:“是什么东西?”
侍女忽然捧着玉黍螺,缓缓移到她面前,目光灰白地看向她,说道“Selamattinggal。”
至上母惊奇地看着自己的侍女,刚想命她放下斑马纹玉黍螺,只见她大步冲出房间,消失不见了。不多久,就听见后院竹楼一阵骚动,至上母惊恐地追过去看。
侍女已经死了,压了一身的麒麟花。
她从竹楼上义无返顾地一跃,胳膊都没有来得及打开便头朝下触地了。竹楼下是一块麒麟花地,针长的老刺长得很结实,看起来就令人呲牙,侍女倒像是为了完成死亡的祭奠,如此壮烈地死去。她双目凸出,脑袋下是一片血,等至上母跑过去时,那被麒麟花刺捅破的皮肤已经开始源源不断地流血。几朵簇成的嫣红花团,在她周围安静盛开,跟血液相比,顿时失去了热烈。
她手里紧紧握着那枚此刻变得更加刺眼的洁白的玉黍螺,使它一点红色都没有沾染。
“把那枚玉黍螺给我拿过来!”至上母扶好脑袋,闭起眼睛,不耐烦地说。
仆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敢靠近这个惨死的女子,生怕沾染了这厄运。
“还不快点!”一声怒吼吓坏了周围的人,一个男孩因为还未长大所以对鬼神没有敬畏。他怯怯地靠近那女子,使劲儿掰她的手,结果这手与螺像是长在一起了,怎么都取不下。
“滚开!没用的东西!”至上母见状,怒火冲天,一把将男孩推开,从腰间抽出把明晃晃的匕首向已经死去的女佣的手砍去。匕首削铁如泥,三两下被染红的玉黍螺便脱手而出。
她把匕首丢给仆人,命他擦干净,又对着一个中年仆人说:“你去捡起那个螺,听听里面说什么。”
中年仆人扑在地上,请求至上母饶命,无果,才颤巍巍地捡起流血的螺,靠近耳朵,小心翼翼地听着。他表情开始变得有些奇怪,好像听不懂这句子,也不能完整地复述,只得如实禀报。又递给另一个人,他也听不大懂,想要模仿也难以模仿像。至上母看着两个人听完螺里的话没有异常,突然想起死去的侍女是在她刚嫁过来便跟着的那位,顿时明白了什么,于是特意挑选了一名仆人,让他倾听。
“Andapergikeneraka,woshiersheng?”那人复述道。
立刻,至上母恍然大悟,脸上写尽愤怒,仍压着气儿问众人后半句是什么意思。
一位给华商做生意的仆人低声回道:“后半句的意思是,我是珥生,想必正是这个女子的玉黍螺吧。”
至上母冷冷地“哼”了一声,拂了衣袖,转身就走,大吼道:“把西城给我叫过来!”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西城吃惊地说道,暗自流汗,湿了衣襟。
“限你3日,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个汉族女子找出来!”她又掀开了珠帘,准备走进去:“当然,我的手下也会帮助你的,违了这个日期,我真的会让你暂时离开至上岛主的位置,澈儿也该实践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