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朝露啜了一口咖啡,喝到嘴里才发现,没多久工夫,原本滚烫的咖啡已完全冷却,她心中略有触动,喃喃道:「有些人的心生来容易热,也容易变冷;有些人的心不容易热,一旦热了就很难冷下来;而我大概是第三种,好不容易才被焐热,却很容易就会冷却,不瞒你说,我也曾怨过、不甘心过,只是不知道什么从时候开始,这些激动的情绪就消失了。」

周若枝握住她的手,「朝露……」

朝露用轻柔的力道反握了她一下,「借借你的桃花运,也许我将来也能遇到个好男人。」

话音刚落,就见那桌的男子站起身,她瞥了一眼,心里莫名地感到慌张,眼神也只是匆匆在他身上停了一瞬。她想,肢体残障的人应该是不太喜欢被人盯着看的,她可不想被人误会自己歧视残疾人,只不过她就是忍不住想多看他两眼。

朝露待他转身朝后面走,才敢稍稍明目张胆地看他的背影。显然他左边的身体处于大半失能的状态,很难保持平衡,走起路来身子不免重心右移,上半身有些前倾,可他的背却挺得笔直。

周若枝回头看了眼,轻咳了一下,压低声音说:「朝露,快别看了。」

朝露脸一热,顿时不好意思起来,「我就是看看他去哪儿,有点担心他会摔倒。」话一出口,她更窘了,说出这种理由还不如不解释。

「他走路这么费劲,特地起来还能去哪儿?厕所呗!」周若枝翻了个白眼,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眼神,「那个人以前也来过这家店,也坐在我附近,他那样的身子容易让人记住,我也看过他的长相,撇开残疾,是很俊的男人。朝露,你是不是看人家脸长得帅就……」

朝露没否认,心里倒觉得这也是毋需争辩的事实。

周若枝显然也是随口打趣,没当一回事,「哎,他似乎挺严重的,可怜啊。」

听她这么一感叹,朝露回想起那晚自己拒绝相亲时说跟母亲的那些话,不禁觉得自己当时的决断很是理智。这个人或许是个相当优秀的青年,却终究免不了一辈子被打上「残废」的烙印,那是常跟可怜、悲剧相关联的词,而作为伴侣,也很难被排除在世人这样的联想之外。

那是她不能忍受的,她不在乎别人的嫉妒、排挤,那对她几乎是一种肯定,但可怜不行,绝对不行!

更何况,他会遭遇到的不只是可怜,还有更恶劣的,就比如现在—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大概是看到了他走路的样子觉得好玩,竟然竖着手中的金箍棒充气玩具当拐杖,模仿起跛行的样子,一旁的母亲劝了两句没奏效,也就随他去了。之后孩子的母亲起身去了洗手间,小男孩的行为更加放纵,一脚高一脚低的,越走步态越夸张。

朝露看着觉得很不舒服,干脆把视线调转回来,不往那头看去。

周若枝看着朝自己走过来的服务生,「好像是我点的鱼饼到了。这是这里的招牌,味道不错。」

「哦,是吗?」朝露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

可那盘鱼饼还没端到她们面前,冷不防从窗台窜出一只猫,直接朝着那个端盘子的服务生跳过去,那名女服务生一惊,「哇」地叫了出来,托盘里的东西顿时碎了一地。朝露和周若枝也被这动静吓了一大跳。

「小夏,我真不懂,我哥怎么能请个怕猫的服务生在这家店里打工?」

朝露发现说话的是刚才用左手弹奏和弦的鬈发女子。听她话中的意思,应该是这家咖啡店老板的妹妹,只见她站起身,朝那摊狼藉走去。

那只闯祸的猫咪衔了块掉落在地的鱼饼早就不知窜去了哪里,而砸了盘子的服务生年纪还很小,大概不满二十岁,听老板的妹妹这么一说,赶紧转身去拿工具收拾残局。

朝露见她毛毛躁躁,一脸惊魂未定的模样,不觉摇了摇头。

「小心!」

「小心!」

朝露本来已经转移注意力,猛然听到这两句提醒,不知怎的心头一紧,一下子就站了起来,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看到那两个弹钢琴的男女一前一后扶住了模仿跛脚的小男孩。

她刚才就见孩子越玩越过头,嫌正着走不过瘾,还一瘸一拐地倒着走,许是不小心踩上了碎片或是油渍,竟险些滑倒,要不是女子眼明手快一把托住他,不只孩子会摔跤,只怕连那个残疾的男子也会摔得不轻。看他跪倒的姿势,应该是他出于本能伸出了手,身体一下子失了重心,幸好有人及时借了一把力,饶是这样,还是倒在了地上。

「小俊!叫你不要调皮你不听,看看,差点摔倒了吧?」孩子母亲从洗手间出来,正好看到了这一幕,急忙跑过来,又是焦急又是心疼,忍不住教训。

「是该好好教。」鬈发女子显然很不高兴,一边把手杖递给男子,一边对孩子的母亲没好气地道。

「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孩子母亲一脸惭愧,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道:「先生,你没受伤吧?」

「没有。」男子淡淡地摇头,用手杖支撑起身体,又半借着鬈发女子的力量从地上缓慢地爬起来。随后,他低头对那个小男孩道:「小俊,哥哥走路好看吗?」

小男孩愣愣地看着他,显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好。

「很丑对不对?」他目光里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哀怨,反而十分平和温柔,「你并不希望以后像哥哥这样走路吧?」

「好可怕哦……」小男孩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我不要变成瘸子!」

「小俊,别乱说!」孩子母亲有些尴尬。

「没关系。」当事人反而一脸无所谓的宽容,朝着孩子母亲笑了笑,又对小男孩说道:「所以喽,以后一定要好好走路知道吗?而且,哥哥也觉得自己走路很难看,所以如果别人还学哥哥走路的样子,哥哥可是会伤心的哟。」

「大哥哥,我错了。」小男孩扁扁嘴,眼睛里亮晶晶的,好像快哭了。

「好乖。」他摸摸摸小男孩的头。

那对母子买单离开咖啡店后,那两人又回到了座位上。

鬈发女郎说了句,「真不愧是教师!果然厉害。」

朝露像个傻瓜一样一直站着,看着那个人调整着手杖坐下,动作依然显得笨拙,然后再把手杖往窗台边随便一靠。

不知是阳光一下子变得强烈,还是朝露的错觉,她的眼前一阵模糊,那根黑色的手杖在光晕里变得极浅,几乎隐去。而它的主人略偏过头,笑着看向窗外,脸上有些红晕,也不知是因为走动一圈有些热了,还是对于女伴的夸赞有些羞涩。

那个角度和朝露看过的照片何其相似,只是更具生气。

「朝露,你快坐下吧。」

朝露回过神,见周若枝看她的眼神像在看怪胎。她何尝不知道自己刚才的反应特别傻气,还好那对男女没留意到她的反常,她赶紧坐下,喝了一口冷咖啡定神。

「你清醒点,就算不在乎他的腿,人家女朋友还在呢!」周若枝小声说。

朝露忙摇头否认,「别胡扯,我只是有和你一样的感觉,觉得怪可惜的,那么好的一个人……」

「那倒是,要是我,不揪住那孩子教训一顿就算好了,还揭自己的短处好言教导对方,我可没那么大方!」

「我也和你一样。」朝露苦笑。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周若枝看看时间,说得先回去了,朝露点点头,结完帐走出店外,两人道了声再见便分开了。

回家的路上,她想起了往事。

高中时曾有个女生因为一些小事和她起了冲突,口不择言地嘲笑她,当时已经放学,那个女孩一路走一路不依不挠地骂人,而她没有争辩,只是冷冷地看着那个女生。

一步、两步、三步……对了,就是那里,不要走偏……

她就这样冷冷地看着那个女生没留神脚下的路,被一块丢弃在路中央的砖头绊倒,摔了个四脚朝天,对于没有向那个女生发出提醒毫无愧疚。

后来,有个同班的男生从她身后走过来,扶起了那个女生。

难道他一直走在她们身后,把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了?

那时的她有些心虚,手心冷汗涔涔,直到她听见那男生说的话才宽心—

「会摔这一跤是你活该!」

她和方蕴洲就是从这件事开始渐渐熟悉的,在此之前,她甚至没有和他说超过三句话。他和她都算是年级里有名的学生,只不过出名的理由很不相同,除了成绩都很优异这点之外,他们便是两个世界的人,毫无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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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另一种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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