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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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安寺钟楼子时的钟声敲响,穿透云霄传遍寺中大小禅院,秋娘别过头躲开大娘子的目光,单手捂着小腹,小声说话:“奴肚子一阵疼,.”
就在倾刻,秋娘做出选择,舍弃毫无外力相助的姬瑶,把宝押在镇国公身上。
大娘子说分一半嫁妆给三娘子,可她自己那份嫁妆能不能保住都不好说。
秋娘了解府里的每一个主子,以太夫人的脾气,不会轻易放过大娘子,说不定等她们从万安寺回去,太夫人又想出新的花招等着,大娘子自顾不暇,谈不上照看三娘。
秋娘决定还是靠自己,紧紧巴住镇国公这棵大树。
女子癸水最为不洁,千万不敢现身在寺中清修之地,何况在给亡人做法事,她在这个时候来小日子,等于秋娘此后几天内都不能出现在禅院。
姬瑶一眼识透秋娘的谎话,不知为何,她心中反倒有一丝放松。
就这样了,姬瑶暗道,点头放秋娘离开,却点出两名心腹贴身服侍秋娘,意在看管住她。
小梁氏做事明刀明火,虽然能除去秋娘,却也闹得人尽皆知,无非是通.奸私奔的老戏码。等事情闹出来,三娘子头一个没法出来见人,有一个坏了名声的生母,京中有点头脸的人家谁还肯娶三娘子,得不偿失。
不动声色除人的法子多得人,不必急于一时,姬瑶有足够的耐心和太夫人周旋,借小梁氏的手除掉秋娘。
摒退杂人,她缓缓合上殿门,一一关闭打开的轩窗,孤身跪在父母的牌位前多半个时辰,六神清静,耳止皆通,这才从怀中掏出几朵纸做的白菊供奉在亡母的牌位旁。
一朵给外祖父,愿他老人家早脱苦海,死后不必再受地府酷刑。
一朵给几位舅舅,愿逝者安宁,勿受尘世干扰。
再一朵给外祖母和舅母们,洛阳城快变成焦土,早点离开是她们的福气。
还有一朵给教坊司里死去的、幸存的表姐妹和侄女们,覆巢之下焉有安卵,她们今日之苦楚,说不定便是姬瑶明日之下场。
最后一朵小白菊,姬瑶将它轻轻放在父亲的牌位前,怀念那个关心了她八年的少年郎,他是父亲的学生,受下父亲以命换命的恩泽,.
“阿瑶,几天不见又长高了。”太子摸着她的头顶,语调温和。
“孤来看,阿瑶学会作词,好,比孤年少时强许多。”他爽朗笑道。
直到有一天,姬瑶穿着一身浅紫高腰襦裙,裙摆上绣满了小如桃花瓣的银茉莉,如满天繁星落在苍穹,太子眼中也闪着繁星,亮亮的看得人心头温暖。
“阿瑶终于长成了小女郎!”他微笑叹道,立在她面前高出一个多头,宽阔的肩膀替姬瑶挡住春日风沙,他肩头落着浮土,她的头脸是干净的。
姬瑶勾头看裙上的花骨朵儿,外祖母说太子身边已经有两个宫人在服侍,她赶着来是想问他一句,可见了面又不知该说什么。
太子牵起她的手,微凉的手心惊起姬瑶抬头,他笑着刮一下她的鼻头,语气亲呢:“想什么呢?孤喊你好几遍。”
“在想东宫的新人,听人说起她们生得貌美如花。”姬瑶说完自己先红了脸。
太子看了她有半响,脸上漾出好看的笑容,眼神无比坚定对着姬瑶说道:“放心,无人能取代你的位置,阿瑶在孤这里独一无二。”
他指着自己的左胸口说话,姬瑶又红了脸。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允诺,也是最后一次。
外祖家的花园,年少无忧的日子,疼她宠她的亲人……一场宫变过后面目全非,他们全变成了桌上的小白菊,换作另一种方式来陪着姬瑶。
姬瑶泪流满面,无声地渲泄一腔伤怀,肝肠寸断地痛,有时候她都不明白自己怎么能在人前装出笑容,没心没肺笑得像个傻子。
万籁俱静,窗棂上轻微一下响动惊醒姬瑶,她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水,轻声问道:“何人?”手下已麻利地卷起桌上的小白菊袖到怀里。
姬瑶再追问一声,还是没有人应答,禅院里安静得过份,阿绣和阿锦理应守在殿外,但是听不到她们回应。
姬瑶缓缓蹲下.身,卷起裙摆,从小腿上绑着的皮鞘中抽出匕首,隐在发出声响的窗户后面,此处紧挨着墙角,一片烛火照不到的阴影正好容她藏身。
木窗被人从外面推开,月华泻进殿中,一个身影轻盈跳在地上,向屋里张望一圈,才转过头,喉咙上对着姬瑶手中的匕首,寒光点点直指要害。
他年岁也不大,约摸十六七岁,一身黑衣劲装十分干练,个子高出姬瑶许多,她单手举过头顶才抵住他的喉咙,能看清他黑眸中明明白白透着惊讶。
那人只伸出二指捏住匕首,手腕微动倒转把.柄握到他手中,伸指弹出小石子打灭七七四十九盏明灯,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
情况急转势下,姬瑶来不及惊讶,便见从窗口又跳进来一人,身材高大,肩阔腿长,仍是男子的身形。
借着月色,来人瞧清姬瑶的所在,直奔向她,低声道:“阿瑶,是我,十一表兄。”声音清冽甘醇,带着一丝急切,如同声音的主人已经双手扶住姬瑶,细细看着她。
姬瑶几乎跌倒在地,虽然瞧不清面孔,但这声音没错,正是生死不明的宋家表兄十一郎。
“阿兄”,姬瑶语带哽咽,她想起什么,握住宋十一郎的手臂问道:“阿兄怎么能进来?殿外守着阿绣她们,这院里还有镇国公府的人,万一让人瞧见了你,可如何是好。”
久别重逢,宋十一郎犹未回过神,他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位血亲,姬瑶便是其中之一,经逢劫难后还能看到故人,心潮澎湃无法言语。
“她们都睡下了,不会觉察到来我们来过。”窗边的少年开腔说话,可能正是在换声期,噪音沙哑如夜枭,他手下把玩着姬瑶的匕首,一边凝神注意院外的动静,露出半边侧颜,依稀可见极挺的鼻梁。
“阿兄,这位是……”凭着直觉,姬瑶猜测宋十一郎领来的人,和他关系非同一般。
“七郎,于我救命之恩。”宋十一郎言简意骇,只字不担这位七郎的身世和背景,他之所以这么做也是出自一片好意,有的事不必叫阿瑶知道,免得她担惊受怕。
姬瑶松开表兄,整理衣襟对着那少年跪地称谢,“多谢七郎的救命之恩,阿瑶无以回报,惟一点虚礼,望莫见怪。”
七郎不避不躲受下这一拜,满不在乎道:“举手之劳,不算什么功劳。”说完清了清噪子,他的声音实在是太难听,自己都听不过去。
他看见那少女起来时眼睛异常明亮,他刚才进殿时,她脸上还挂着泪痕,亏得十一郎吹嘘自己的表妹坚强如丈夫,还不是遇事哭鼻子,七郎摸向脖子,就是这个爱哭的小女郎差点割破他的喉咙。
姬瑶一点三脚猫的功夫倒没让七郎慌手慌脚,只不过他听说是位深居闺中的小女郎,未必有点轻视,这才在第一个照面受制于姬瑶。
她其实也没有那么弱,七郎嘀咕一声半掩窗棂,躲在木格后面看向院中,耳中听见那对兄妹叙旧,无聊间少年心性顽意大发,拿着匕首对准月光又反射到屋内。
一束银华照到姬瑶坐的位置,她白皙的脸颊上挂着泪痕,杏眼饱含水汽像是会说话,额头上几缕碎发贴在一起,红嘟嘟的嘴唇一张一翕,小巧的鼻子,美目顾盼,望而生怜,光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比画上的美人图好看万分。
七郎一时看得呆了,心道走南窜北几十省头回见这么水灵的小女郎,怪不听总听帮里的同伙说大家女如何,夸得如九天仙女,百闻不如一见。
“阿兄,你还好罢?”姬瑶没问表兄在哪里讨生活,因为她知道问了,表兄未必会说。
正如前些年表兄喜爱游学,一年到头见不上两面,回回写信给姬瑶全是说他在外面轶事趣闻,民风淳厚、风致如画、江山多情愿与小阿瑶同赏。
可等人回来,晒得黑不溜秋,倒在房里睡上三天三夜也不醒,好不容易等睡醒了,挨祖父几板子家法,给姬瑶和几个姐妹扔下若干新奇的民间小顽意,人又撒丫子溜出京城,等下回见面还是如此。
“苟且偷生活着,上天饶我一命必有原因,我受着就是。”宋十一郎难得有这么沧桑的时刻,他本是宋家最不成器的一位儿郎,自小厌恶诗书文章,更不喜欢官场应酬,总说洛阳城臭不可闻,怎及山野乡间芳香四溢,喜爱游走河山之间,立志写出一遍前无古人的山水志。
恰恰是他这点劣性救了自己,京中生变时他在湘西山林拜访传说中的隐者,困在如鬼障般的林子整整两个多月,等脱身后想起来下山给家中送封平安信,哪料大小城门张贴着他的画像,有捉到者赏金五十两。
“不赖,我这颗头颅还值五十金。”宋十一郎笑说,他没对姬瑶说起,自己如今的身价可不止这个数,最起码要翻上十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