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风
有风,裹着春的气息带着江南的芳香,送来长江的潮湿,让这座城市飘浮一层湿漉漉的温暖,如此惬意,让人陶醉。
温暖芳香的地方永远车水马龙。
华丽的大幡挑出屋檐,在大街两旁张扬,阔气的招牌写着朱红的广告词----“百炼钢,罗纹锦,油盐与杂货”,招牌快要支到大街中央。
一行风尘仆仆的骑士驰入城市,在热闹中穿行。
大街两侧的人群开始欢呼,他们围上来,叫嚷,跳跃,他们试图挤进护卫圈,试图拉住我的手。
稍停,人们笑逐颜开的脸庞渐渐充满好奇,注目于旁侧的那个红着脸的小姑娘……
“能走得快些么?”
落落不再落落大方,她没坐轿,骑着马伴在我身边,有点不好意思。
害羞地瞟一眼热情的人群,落落害羞的对我说。
小丫头“哧”笑了出来:“啊哟,我说小姐,你还有不好意思的时候?城门那会儿你可不是这样。”
“哎,我说,老爷把你惯坏了是不是?别象只苍蝇成天在我面前唠叨好不好?”
“怎么啦怎么啦,老爷叫我管你呢。”
落落很愤怒:“滚回老爷那里去。”
小丫头骑在马上叉住腰,横蛮地盯着落落:“老爷叫你和我一块儿回去。”
到底谁是小姐谁是丫鬟?苏墨吐出了舌头。
落落怒火冲天,怒瞪丫头,最终红着脸闭上了嘴。
小丫头成功威逼小姐,又是哧的一笑。
满大街的人都在笑,便是一城一街的热闹,骑兵队便在参杂恼怒的热闹中前进。
刚到行宫辕门,那里围一大圈人,圈子里头传出嚎啕大哭,夹着些叫痛诉。
“呜呜……田被人占了,财产被人分了,家也被他们给烧了……苍天开眼,还个公道啊,这还叫不叫人活了……”
行宫都尉远远就瞧见了我,赶紧跑来,伏地一拜,头也不抬地叫:“恭迎台国公……钦差大臣杨大人来健康,朱大人、汪大人、腾大人、张大人,诸位大人在议事殿等候。”
我勒住马,马鞭指过去,问他:“那里怎么了?”
都尉抬头望我一眼,脸色有些尴尬:“来申冤的吧。”
那边又在闹,飘来的声音零碎散乱:“……今天拼了一命,也要寻个公道……这么弄不知还要弄死多少人……”
我瞪着他,冷了脸:“说!”
都尉迅速低下头去,吭哧半天,方才嗫嚅说道:“这批人天天都有……国公爷去襄樊后,这起子人,哦,他们都是以前逃走的地主和财主,现在看见局势平缓了,他们就回来了,差不多天天都跑到辕门闹事,要公爷还他们田地。”
他还要说,那群人已经发现了我,正中央哭喊的突然挤出圈子朝我跑来,边跑边叫:“台国公总算回来了,今天就是把我杀了剐了,也要请台国公给个公道……”
苏墨黑着脸闷哼一声:“怎么说话的?”就欲跳下马扇他的耳括子。
宫门前站着的卫士吃惊得变了脸色。
天,那人好大胆子,竟敢对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出言不恭,还有王法么?
彪悍的红袍卫士惊惶惶望我一眼,队列中走出两人,闷头不哼声,凶神恶煞地走了过去。
我拦住了他们:“让他说去。”
想了想,又说:“总得有个改变。”
改变?众人看着我,一头雾水。
卫士们一定被那人的狂妄吓了一跳,这个时代居然有人胆敢以下犯上,那真是没有王法了。
什么王法?我悄悄冷笑:叫它王道吧。
王道也别遵守,要有王道,我的脑袋就该交给临安了。哼,总得有改变,就象健康府的改革一样,总得有个改变。
让他们去说,先议论我,再议论天下。王道,有时候也是害怕舆论的。从我这里开始,让他们说。
这样想着,下了马入了宫,穿门过廊,直奔议事殿,殿门口的卫兵和侍女见我大踏步赶来,匆匆跪了一地。
进去议事殿,光线一暗,屋里一片黯淡,只见满满当当都是人影。
不是说只有钦差大臣杨霖、朱溪、汪立信、腾文俊等人么,怎么这么多人?心下有些诧异,当眼睛适应黯淡的光线之后,才发现这议事殿坐的居然是几乎整个辖区的文官,还有十几位青衫黑帽的便服将军。
“给台国公见礼。”
“大将军万福。”
“大人安康。”
“相爷鞍马劳顿。”
“……身体可好?”
“……”
迥然不同的称呼在他们嘴里叫出来,亲亲热热,问寒问暖,但他们脸上却没有相应的神色,反而面无表情,呆立着不坐下,站得象木桩子。
“怎么了,他们在吵嘴么?都黑着脸。”落落在身后嘀咕。
没人理会她,我一脸笑容:“都坐下,都坐下。杨大人奉皇命又来了健康,真是徐某之福,健康之福。朱溪,给杨大人见茶了么?”
朱溪总算也扮出笑脸,说道:“钦差大臣在上,下官哪敢失礼,早上了好茶。”
“哦,那你们是在议事了?”跟随朱溪迎我的手势,坐去议事殿首位,“刚到辕门卫兵就说大伙儿找我,我也来了,那接着往下议吧。”
包圭跟在后头说了句:“刚才有人在城门行刺。”
这回大家脸上倒是动了很大的容,发出惊恐的唏嘘。
张炎秀美的小脸凑过来,好看的柳叶眉迅速跳动:“国公爷,那您还是先休息,刚从前线回来,又受了惊,哪有不休息就操劳事务的?身为下官的,也不能这样不懂事嘛。国公爷,您还是先休息休息吧。”
“哟,张大人可真体贴啊,末将要是台国公,还不得被你感动得热血沸腾?”
这话说得怪声怪气,兼得无礼之极。
放眼望去,是姜才。
顺着他扫一圈着便服的将军,才发现孙虎臣也在里头,还有张信峰。
我什么也不说,自顾坐了下去。张炎吃姜才的鳖,脸涨得通红。
我坐下后,腾文俊跟着坐下去,端杯茶谁也不看,漫声说道:“近两个月没见大将军了,我是很想念的,就是书读得少,说不出体贴话儿。要我说得出来,只怕比张大人还说得多。嘿嘿,长时间不见大将军了,表达心意么,谁在意说些体贴话呢?姜将军,你难道不想念大将军?”
“谁不想念,想念啊。不过姜某一武夫,血来里火里去,穷得叮当响,不象富人家的子弟,见多识广,锦衣玉食,却是学不来那么多花花肠子。”姜才面无表情,也是谁也不看,闷着头说话。
张信峰是个身材修长,相貌堂堂的汉子,即便穿便服,仍象坐于军帐中一样,正襟危坐,说话铿锵有力。他先向我抱拳施礼。掉头再说:“腾将军,大将军回来了,当着大将军的面,有话就说话,别含沙射影。”
“先含沙射影的怕是姜将军吧。”腾文俊有些生气,抬起头盯住张信峰。
“谁也不要含沙射影,没意思极了。”张信峰硬硬地说道。
“你什么意思……”腾文俊脸色有些发青。
姜才冷哼,接下话:“唏,他能有什么意思,我看你才有意思。”
我进议事殿没有半柱香的时间,问候刚结束,几个将军就当着我的面开始吵闹。看看其他将军,还有三五十位文官,一个个冷着脸,不言不语,都低着头,场面显得无比生硬。
杨霖坐于我下首,却在笑。
“……腾文俊,我问你,你的人凭什么分了我家田地?”姜才突然怒吼一声。
哦,我恍然大悟,原来症结在这里。
果不其然,腾文俊咬紧牙,干巴巴地回道:“什么我的人他的人,全是大将军的人。一句话,安置流民全都一视同仁,没有亲戚老表一说。再说,想要田地,那当初就别逃啊。”
“好你腾文俊,鞑子占了地方,又知道我在是大宋的将军,总不成叫我全家老小等着鞑子割下脑袋。家父不过离家半年,哪曾想,一回到家就被你个奸人夺家劫产。”
姜才越说越气,觑着眼儿瞧见腾文俊翘嘴冷笑,胸膛那团怒火勃然而起,若不是我在殿内,他怕是要跳起来给腾文俊一拳:“兀那贼子,家父如今被你手下那帮人气得卧床不起,有个三长两短,你就拿命来赔吧。”
穿便服的将军中有个人便说:“气坏老人家那是不应该的。”其余的将军便铁青着冷笑。
我坐着不动,看姜才在那里怒吼,瞧瞧朱溪,朱大人坐得稳如泰山,只是一张脸冷得快结成冰。
到此时,入殿时的诧异跑得精光,现在我心中一片雪亮。看吧,一会儿朱溪也讨不了好去,安置流民的工作是他主持的,腾文俊不过是他手底下的兵。朱溪怎么躲得掉呢。
不用什么一时三刻,我念头很快得到印证.
姜才气愤不过痛斥腾文俊,初时还小心得很,怕说出难听的话刺着我了,见我半晌没有动静,又得其他人的附和,胆子不由变得大了。反手指着张信峰,又说:“张将军家的田也是你分的吧,还有王将军,还有李守四将军,还有俞得海将军,还有孙虎臣将军,孙老将军德高望重,你也把他在老家的田给分了……”
他一圈儿指过去,被他指了的将军纷纷点。最后,他指着朱溪吼道:“朱溪,你坐着喝茶安逸得很呐,别指望腾文俊帮你背下全部黑锅。大将军离开健康,健康便是你主事,姜某屡次三番请你给腾文俊一封折子,叫他手下留情,你说什么安置流民兹事体大,要便宜行事。你也不想想,如不是我们这帮带兵的在前线流血流汗,你在后方分得成田地么……”
“说够了么?”我打断他的话,轻声说道:“我很累了,如果只是分田地的事,那就留待以后再说。”
姜才张着嘴噎在那里,看我好几眼,头一转,气呼呼坐回椅子。
我叹口气,又对那群自我进来后就一言不发的文官说道:“你们呢,有事么?没事的话也留到以后再说吧。”
等了片刻,也没人开腔。正准备起身离开时,那群人里站出个戴七品帽儿的官员,把脑袋藏在乌纱帽下,闷声闷气地说:“下官,咳咳,下官家有八旬老母,想回家尽孝道,因此,咳咳,下官向大人请辞。”
“哦?”我吃惊地看着他。他想辞官?迅速扫一眼朱溪和张炎,朱溪仍然面无表情,现任健康府判官的张炎眼角露出一丝讥讽。再看看余下的那群官儿,个个跃跃欲试,似乎他们个个都想辞官,都等着看我如何答复这个带头人。
我不禁皱起眉头。越发奇怪了,不过离开健康两个月,健康官府简直让我看不懂了。
“还有辞官的么?要说现在说,本相过期不候。”
立即跪下一大片。朱溪开始咳嗽,张炎连连喝茶。
“你们先等等,先请辞的那个,抬起头来。”
带头辞官之人抬起头,乌纱帽下露出张紧张的瘦脸。我认得他。
我于德佑二年收复大片失地,为了管理地方,方照建议我请贤任官,选当地贤达管理当地。这个人是青阳县的贤达人士,姓莫,朱溪请他任了青阳县令。
“哦,是莫大人啊。莫大人,你仅仅是尽孝道么,没有别的原因?”
“下官,下官一家老小八口人,却无兄弟姐妹,仅下官之糟糠操持全家的家务田地。下官,下官实在是怕她忙不过来。”莫县令的汗水快要浸透乌纱帽。
我摇了摇头,我不能不摇头,准许他辞官,跪下的人就没有不准的道理。我认出那些人,全都是掌管地方的父母官,三五十个啊,他们辞了,就有三五十个县失去主官。如此大的动荡,正处发展之期的健康还承受不起。再者,朝庭会怎看我,天下人会怎样看我?
一个笑话?
我说:“我不信。”
一听此言,不但莫县令吃惊地望着我,其他的人也睁大了眼睛。
古时以儒家立国,百事孝为先。无论何朝何代,官当得不想当了的,只要借口照顾父母,除非特别重要的事情确实需要那官儿做,否则皇帝或者掌权者没有个不准的。
我说不信,意思就是不允许姓莫的辞去他的七品官。
一干人眼巴巴地看着我,我眨着眼睛回望他们。宽敞的议事殿就这样陷入诡异的寂静中。莫县令变得很不安,额头上的汗一颗一颗往下滴,两只小眼睛东张西望,一会儿瞅瞅朱溪,一会儿瞄瞄张炎,可能是希望他的主官们能帮几句话,却没人理会他。最后,他嘴唇张翕,两腮鼓动,准备说什么,可终究咽了回去。
都没人说话,议事殿保持着让人难受的静寂。过去良久,将军中站出个人,对我抱拳施礼,咬着牙说道:“大将军,请治末将的罪。”
旗下将军不说上万,几千还是有的,我认出说话的是张信峰属下,好象是统领一千战士的军都指挥,姓什么那是记不得了。
这可奇怪了,不许莫县令辞官,关他何事?
我问他:“为什么要治你的罪?”
指挥使的额头明显也浸出汗,但他终究是军人,说话倒也干脆利落:“末将老家在莫县令治下,莫县令分了末将田地,末将一时生气,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我又问莫县令:“是这样么?”
莫县令抹把汗水,答道:“下官遵令而行……”可能觉得自己话说错了,赶紧捂住嘴,小心地瞅瞅朱溪和腾文俊。
我装作没看见,笑了起来:“哈哈,原来如此啊。还有跪着的各位,多半也是为此事吧,都不想当这什劳官儿了。”
“哈哈。”
我继续笑着:“也是,吃力不讨好啊,左右为难。不分田安置流民吧,上头会说你们办事不力,对不起你们的乌纱帽。分田吧,一不小心分到他们头上……”
不单是那个指挥使,我指着姜才身后那帮将军:“他们要权有权,手里还有兵,说句分我田地就要你的命,哈哈,还不吓得各位心胆俱裂?”
“要我说,一个都不许辞官。”
“分,给我分。为什么要让土地荒在那里,却让极少数的人拿着地契,让老百姓饿肚子?”
“我给诸位说,军队要打仗,人民要安家,健康要重建,世道要稳定,拿什么来办到?钱,一个字,钱!”
“重建健康不去说,军队打仗是拿金山银海填出来的,人民安家是要用钱置屋办产的,世道稳定是要让军队连连打胜仗,让鞑子下不了江南,让人民觉得怀里有几个钱,能吃饱肚子穿暖身子。”
“不分田,行啊,就让田地握在几个地主财主手里,让它荒,让它长草。可流民怎么安置,全到城里去?到哪里找那么多事干。军队怎么打仗,收不上税拿什么制刀枪造火炮?健康呢,让它永远萧条?”
“你,姜才,你,指挥使,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多有钱?发的军饷不少了吧,鞑子留下的金银财宝你们也捡了不少吧。一个个在健康,在芜湖,在镇江,在太平,买的铺子还少么?”
说到此时,尽管话语激烈,我却仍然面带微笑,望着一批瞠目结舌的将军,笑着说道:“连最不爱惜财物,有钱就花的杨二,都在健康开了一家丽春楼。”
“打下一座城市就买几间铺子,这样的事儿在座的将军们怕是大半都有吧。还在乎穷乡僻壤的几亩荒土干什么?”
钦差大臣杨霖原本想看我笑话,我知道,朝中有我的人。现在他一脸尴尬,不知说什么好。孙虎臣则捂着嘴悄悄地咳嗽,姜才咬住下唇,头转向一边。而请我治罪的指挥使站在我面前,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张信峰涨红了脸,那批害怕被将军们砍了脑袋的地方官儿,却越听越有兴致,当然,也许他们对各位将军有多少产业更有兴趣。
落落站在身后,做了个深呼吸。她眼中看到这样一个人。
那个人嬉笑怒骂,他从容不迫的讥讽久经沙场的众将军,没有人敢反驳他,他是这里说一不二的主宰。他分明在微笑,落落却从微笑里看出傲慢,不经意的,又是自然而然的流露出来,那傲慢的笑容甚至带着一种压抑,直压得她胸口生痛。
从下一句话开始,落落发现,一直保持微笑的徐子清大人,突然变得凶狠而狰狞。
徐大人微笑着说:“这件事到此为止,从此后徐某不会有任何解释,如再有此类事情发生,就按军中规矩办事,令行禁止,违者,斩!”
说完这句,那张微笑的,看上去和蔼可亲的脸突然一片铁青,面部肌肉挤在一起,急促地抽搐。整个身子猛然绷紧,瘦削的背脊挺拔得象刺出去的标枪。
“斩”,整齐的牙齿露出来,闪着白光,这个初见时清秀俊雅的人,越见象伺人而噬的野兽。
落落的小心肝紧跳几下,那种压抑感愈来愈浓烈。直到此时,徐子清方才让她感受到大将军的凛然和威武。
“斩!”
小丫头连退几步,在身后发出小声尖叫,短促急迫,就象叫到半途被人卡住脖子。
黯淡的议事殿内,掌管健康府全区军政要务的首脑们,便在卡住脖子的尖叫声中低下头。
得意的,失意的,兴致勃勃的,灰心丧气的,无论怀有何种心情,没有人敢笑,没有人敢怒,尽皆垂下他们令人尊敬的头颅,曲下他们有黄金的膝盖,收起他们人前人后高人一等的神态,铁青脸皮,低声应个……
“是!”
落落没来由地想起长辈们喜欢听的一只曲儿,她经常听到。
“啊乍乍……骏马雕鞍紫锦袍,上将元戎边云高。富力四海五岳勇,搠戟勒缰真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