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进军,进军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夜!
烛光悄悄飘荡,那根抵梁巨柱大块大块的红漆脱落,露出灰白的内里木头。柱根下,一大圈雕花底座,应该是洁白的玉,烛光晃动,那白玉底座残破不堪,被战火撩得焦黄。
张钰目不转睛的盯着白玉底座看,心里想着,不出几日,座子就该彻底没了。
“轰隆隆”,巨响自城外一声一声接连传来,连绵不断,弄得衙门里全是硝烟味道。斑驳的柱子在炮声中摇晃,又一块红漆掉下来,落在玉石底座之上。石头残留的白色,战火的焦黄,那一片红艳艳的漆,还有淡黄色的烛光,四种颜色在晃来晃去的幽光中混淆,看起来是那么诡秘。
“醉眠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歌声荡漾,飘在硝烟弥漫的夜色里,那歌声也诡异起来。
几人回?
重庆府知府衙门内,飘满了散散的歌声,张钰突然苦笑出声,自他以下的十数位将军抬起头,不再看身材曼妙的歌伎,望着他,探究重庆府主官为何发笑。
有什么好笑的?张钰带领他们轰死了蒙古大汗蒙哥,小小的重庆府阻挡元兵数年之久。张大人为此而笑么?可他的表情却是笑中带苦,额头挤出数缕皱纹,烛光下清晰得如同刀刻。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眠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张大人还叫来歌佉唱如此晦气的歌,这就更不好笑了。大伙儿刀尖舔血,谁也不知道死在哪一天,但是,谁都希望活下去,嗯,好好地活下去。
“再唱一遍。”张钰吩咐那歌女。都想活,这一回,也许大家都活下来了。张钰盯着玉石底座,便是那石头,用不了多久,也不用经受战火熏烤了。
张钰又笑了两声:就是这时局越发让人看不懂。
骠骑大将军的部下玉将军,已潜到百里不到的华蓥山,玉将军的军函有说,不过明日五更,他的战士即将偷袭重庆城外的元军右营,届时,希望张钰自城内发动攻击,前后夹攻,顺势击破元军左右两营,彻底解决重庆遭受元军久困的局面。
玉将军萧吟,响当当的名字!就象胡应炎、牛富、尹玉、杨二、许夫人……就象骠骑大将军麾下许许多多的将军一样,他们的名字传遍大江南北,不但大宋子民钦佩而且传唱,便是敌人,那些残忍的蒙古鞑子同样对他们尊敬有加。
一批铁血铮铮的英雄好汉!正是他们,以血和骨铸就另一道长城。哦,雄汉盛唐,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昔日的伟大的光辉啊!
只有他们,徐家军,能够继承伟大的光辉……
吕文焕镇守襄樊,与鞑子两军对垒,毫不相让。胡应炎,这位跟随骠骑大将军最久的英雄,提两万单骑孤军直入,杀过河南奔入河北,直把元大都所处的燕赵大地扰得鸡犬不宁,甚至翻越八达岭,一度逼近元大都。
萧吟,即将与之会师的玉将军,自襄樊出发,两万精兵不走直线直趋四川,偏偏横行两湖两广,将那些地方的鞑子驻军杀得落花流水,弄得鞑子占领之地出现一个真空。
仅两个月工夫,军报传来,三军合计,杀敌十万有余。
好样的,徐家军!尽管主帅身陷囹圄,三支远离健康的军队仍然打得有声有色,兵锋所至,势不可挡,坚不可摧。
对得起调教他们的徐大将军,壮哉,将军!
张钰这么想着,再想到徐子清以一支孤军,全歼三十万元军于太平与健康之间,顿时热血沸腾,恨不能当时身临其境。
可惜不能当一名徐骠骑的亲随,便只想一想,也能想象得出那时刻骠骑将军的威风凛凛。
张钰叹息一声,立即又想到这时局。这时局当真让人看不懂。
两个月前,临安朝庭发来邸报,骠骑大将军居功自傲,无视朝庭,不尊皇帝,已被夺权掳爵,禁锢于健康。邸报还要求,哪州哪府,相遇昔日之徐家军,务必严令该军回兵,即刻撤归健康。
张钰不是白痴,他还知道朝庭已命李庭芝之女李元曦嫁予忽必烈之孙德申。软禁徐子清,撤回徐家军,无不为是和亲之大局。便是他,张钰,也接到休要轻动兵戈,勿要恼了城外元军的命令。
他倒是不想惹恼鞑子,可是鞑子老在惹他。听听,拿大炮轰击重庆城的是谁?
和亲?鞑子恨不得飞身冲进城,杀光大宋的子民。
可怜徐子清的呐,为了和亲还牺牲了他的爱人。
打了那么多胜仗,杀了那么多敌人,夺回那么多疆土,朝庭得以保全,那全是他的功劳。可怜,还不是朝庭一个猜忌,下一道旨意,便落得一个‘啷铛’的下场。
“哧……”张钰冷笑一声。如果换了是他张钰……
张钰立即阻止自己往下想去,使劲儿摇摇头,似乎是想要摆脱那个恐怖的想法。站起身,大叫:“去者,去者!”
不知是他要那想法去,还是要那歌女去,总之,那歌女躬身退出大厅,留下一堂瞠目于神情大异而变得陌生的知府大人的将军们。
张钰也不解释,简单明了地下令:“明日五更时刻,全军准备,攻击鞑子左大营。”
十数将军闻言之下不但瞠目而且结舌。张大人疯了?
在座将军都知道朝庭已与蒙古人和亲,更知道朝庭下达的不准轻启战端的命令。即便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以重庆府的兵力,想要主动出击,无异与鸡蛋撞石头。
他疯了!将军们瞪大眼睛,吐出舌头。
朝庭才疯了。张钰不理会部下的表情,顾自想到:如果太皇太后或者陈宜中来到重庆,他们就会知明白所谓的和亲压根就是个骗局。哼,鞑子假善以缓大宋之心的事儿还做得少了么?怎么朝庭那帮笨蛋就不懂呢?居然自毁长城,拘禁徐子清。
他忍不住在心里骂道:他妈的,徐子清是大宋天下的希望,以千万计的百姓,包括他,还有他,他,他……张钰挨个儿看着表情痴呆的座下将领,无数这样的将军,全拿徐子清当作擎天砥柱。砥柱倒下了,谁他妈还有信心战胜穷凶极恶的鞑子兵。
那份邸报中说:苟无道……不几于猖狂自恣乎?是可忍,熟不可忍乎!……
没错,苟无道!只不过是朝庭无道!猖狂自恣,确实,朝庭确实猖狂自恣!不可忍么?张钰又看一圈那些将军,没错,将军们自接到这份邸报,没有一个不骂朝庭昏庸狗屁的,确实是让人难以忍受。
“大人,明日五更,为什么要进攻左大营?”一名将军表情呆滞,象个傻子似的用手拽着半开的铠甲,一边问他。
“没有为什么,这是命令。”张钰冷冷答道。
朝庭的命令在前,他无法公然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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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萝和荆棘长满陡壁,手指避开,抓住一块凸出的峭石,五根手指紧了紧,抓得牢固些,臂膀用力,企图把自己提上去。峭石突然摇晃,萧吟刚把一只脚踏上陡壁上的一个小窝,那峭石已经脱离崖体,在他手心里成了没着没落的物体。
脚下的战士悄声惊叫:“玉将军小心……”
可惜叫晚了些,萧吟一脚踏空,整半边身子往外躺出去,要不是他反应过来,那只手极快地扔掉石头,迅速抓住陡壁上的藤萝和荆棘,他必定会象那块石头掉落百丈之下的深渊。
萧吟抹把汗,惊魂未定地打量望不到底的山脚,半山腰上,一片白茫茫的雾气挡住了他的视线。等他喘息稍定,那只救了他的手突然钻心的痛,回过头看去,荆棘扎进掌心,数十上百根利刺没入了肉里。
那名战士又在叫,也许是被萧吟刚才惊险的一幕吓坏了,不再小声,音量之大,叫喊荡过云雾,快要直达山顶:“玉将军安好?”
萧吟放开荆棘,流血的手攀上别一块峭石,先试试石头是否牢固,等到抓稳了,方才忍痛骂道:“叫鬼么,不怕敌人听见了?”
话音刚落,头上有人说:“玉将军,你怎么啦?”
片刻之后,头上脚下传来一片嘈杂的声音:“玉将军怎么啦?”
“出事了?”
“怎么回事……”
时已近午,雾气减薄,远远望去,陡峻险峻的华蓥山西面那条笔直的陡壁之上,挂了一条笔直的红线……绿藤黄刺之中爬满了一个个首尾相连的红袍士兵。
脚下战士几下攀爬,爬到萧吟身旁,动作倒是快,可他背负的长枪和腰间的钢刀却和岩石撞得乒乓作响。目光扫过去,发现玉将军安然无羔,刚露出欣慰的笑,玉将军的斥责便让他的笑容冻结在嘴角。
“再要大惊小怪,小心你的人头……传令下去,无事,肃静!”
那战士刚长出胡子,脸上还有两粒粉刺,年纪不过二十,与萧吟相当。听到玉将军怒斥,吐吐舌头,低下头压低声音,对脚下的人说:“传令,无事,肃静!”
几乎同一时刻,头上脚下的人都悄声说:“传令,无事,肃静!”
六个字便不停地在上万人嘴里溜过,一直传到这条红线上下两端的最后一个人耳里。
山风很大,萧吟的双手小心翼翼抓住一棵小树,受伤的那只手痛得快要让他咬碎牙。不过他的心情远比痛苦更让人难以忍受。
他一想到子清大哥,愤怒便让填满他的心房,再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塞进去,哪怕一丁点儿。
前进,前进,打出大大的混乱的局面,让鞑子损失惨重,让鞑子怒不可遏,让忽必烈和伯颜恼羞成怒。
朝庭?萧吟轻薄地低哼一声:哼,朝庭,算个什么东西?只要局面打乱,只要鞑子一次又一次的惨败让忽必烈和伯颜羞怒得失去理智,便是子清大哥脱困之日。
萧吟,胡应炎,以及他们的副元帅吕文焕,都知道徐子清的命运并没有掌握在朝庭手中,滑稽的是,子清大哥的命运恰恰与敌人休戚相关。
朝庭不是要和亲么?那就让朝庭的算盘落空,忽必烈不想和亲,朝庭就只有干瞪眼。而那时,谁还能象子清大哥那样,救狂澜于不倒?
所以萧吟和其他两路的主帅,如吕文焕,如胡应炎,毫不理会朝庭一次严过一次的回撤之命,甚至八百里加急、累死几匹马的金牌令箭,他们也不看在眼里,只管进攻,只管前进。
杀啊,他们和徐家军全体士兵,心里藏着深深的愤怒......杀吧,我们要复仇!
他们收复许多州县,路过许多州县,好象那些州县的主官都忘记朝庭关于徐家军回撤的命令,即使有人稍稍的暗示那一下,也会被横眉怒目的徐家军士兵吓得吞回那句话。
得民心者得天下,谁是谁非?民心向谁?
公道自在人心。
子清大哥困于健康两个月了,两个月的时间足以使任何消息传遍天下,如果再加上明教徒的刻意传播,北至大漠,南下大理,除了世外桃源之人不知道以外,萧吟敢打赌,这天下还没有其他地方不知道不晓得。
清君侧!
进军两月,不停的有人在他耳边说过这句话。有百姓,有乡绅,有官吏。萧吟却只笑笑,谁也不回答。
胡应炎也不回答!
大帐之内坐着的那位使者面色如土,语不着调地说:“两朝既已和亲,便亲如一家人。大将军为何要围沦州?为何要杀我朝子民?有一家人打一家人的么?便是贵朝骠骑大将军蒙冤入狱,与我朝何干,胡大将军尽可搬师回朝,问罪该问罪之人。”
最后那句话翻译过来,就是叫他领兵杀向临安,清君侧呢。
胡应炎仍不说话,小心吹开杯子里的浮茶,拿嘴泯一泯,探那茶水是否烫了些。
尹玉提着一把刀,拿指头去弹刀背,突然笑了起来,轻佻地说道:“哎哟,还亲如一家人呢,你们他妈的还真够大度。忘了十天前我们杀的那五百俘虏了?哈哈,真他妈痛快,五百颗大好头颅啊,其中有颗头颅还是你家大皇帝的亲外孙的呦。”
他提着刀逼近一步,刀尖直指那名企图说服他们退兵的使者:“给你说,结果那颗头颅拿老子当鞠蹴踢了……信不信,老子也把你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使者咽下唾沫,浑身抖得跟筛子似的,汗珠一会儿工夫已淌满整张脸庞。胡应炎仍不看他,喝下茶,淡淡地说道:“杀了,拧下他脑袋,射进沦州城。”
话音刚落,那使者如象一滩烂泥似的摔倒下去,连‘不斩来使’都没有喊出来。因为他知道这帮人是如何在元大都一带横行作乱,‘不斩来使’的效果绝对比不上一个屁……这是一支流寇般的军队,只要他们经过的地方,便如蝗虫过境,经过之地全部焚毁,片瓦不留。不用说,那地方更不会留下一个蒙古人,或者色目人,总之,没有任何贵族能活下来。不仅仅是那名贵族,而是不管老少,全家尽诛,不留活口,即便新生的婴儿。他们还屠城,只要遇到久攻不下的城池,一旦破城,不管三七二十一,见人就杀,遍城纵火。
不但如此,这支军队里从来没有俘虏,被他们俘虏的士兵他们处理起来干脆利落,一个字,杀。
要说元军凶残,我的老天,元军至少收编俘虏。看看他们吧,看看他们才知道什么叫凶残。
人人闻之胆丧,远遁以避祸,使得皇城之侧十室九空,大皇帝居住的大都赖以生存的后勤供应地,根本就找不到一座完整的城市。
和亲个屁,这叫和亲?南蛮子恨不得飞进大都,直接杀了他们皇室的亲家。那使者只可怜自己成了这场和亲的牺牲品。
尹玉狞笑着,刀锋还未落下,旁边的陈昭早就一剑取了使者人头。
胡应炎终于饮尽茶水,对大帐之外的亲兵叫:“提出人头,射进沦州……尹玉,命你带杨二和陈昭,今日三更之前攻陷沦州。”
尹玉问道:“然后呢?”
帐外匆匆跑进个杨二,听到尹玉的话,恶狠狠地说道:“问个屁,屠城呗。”
胡应炎很厌恶地盯一眼杨二那身血迹斑斑的战袍,扭头避过扑鼻而来的血腥气,说道:“屠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