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一说,伏老太太哪有不明白的,这事情要是闹大了,不在理的可是她,没脸没皮的也是她,她顿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一口老血差点呕出来,气得浑身发抖,用漏风的牙嚷道:「还都杵着做什么?去把那个白眼狼给我抓回来!」
想收回这份嫁妆,这道理到哪里都是说不通的。
不过,伏府这出闹剧还是在伏临门和李氏赶来给伏老太太认错,这才告终。
爹娘认错是他们为人子女的本分,和伏幼关系不大,但是她看着父母低垂的脸和愁苦的眉,心想着「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这句话,她一直以为那是在现代才被人颠覆的事,原来,在历史的鸿沟里也稀松平常得很。
以前的子女在道德的大帽子下大多能忍,因此同住一个屋檐下就算闹一闹也多只是嘴皮子官司,无伤大雅,就自家人关起门来的事,不像现代媒体发达,一不小心就闹得全世界都知道了,谁都能来评论两句。
而来自现代的她不打算忍,老太太这些作为太让人心寒,她早已经没把她当是长辈看待了,闹给左右邻居知晓又算得了什么,这在二十一世纪叫舆论的力量,家丑不外扬是落伍的想法。
老太太把她骂得狗血淋头,她也浑不在意,再难看,她总算保住了自己的嫁妆不是。
流言繁衍的速度果然惊人,伏老太太肖想霸占孙女嫁妆和把大房赶出府的事,再加上伏临门去找房子的消息都被人渲染开了,不说左邻右舍,半个镇子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伏老太太气得称病,躲在屋里谁都不见,当缩头乌龟,就连大房搬出了伏府都没有出来看上一眼。
钱氏也没敢再挑刺,只是摆着一副嘴脸。
伏临门的两个弟弟倒是送他们出了大门,却也什么话都没说。
伏临门脸上难掩惆怅,李氏却在忐忑中多了丝兴奋,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
男人自觉是离家,就算是被舍弃,难舍之情还是会有几分,女子不然,离开婆母,少了对自己指手画脚的人,凡事能自己拿主意,独当一面,就算家小一点、窄一点,只要一家人都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
租来的宅子位在桂花胡同里,胡同有些长,但许是墙不高的缘故,不会显得太过狭窄,两边住家不少,院子里多栽上几株桂花树,桂花探出来,因此得名。胡同地上铺着青石板,风雨侵蚀,岁月悠长,青石板显得有些坑坑洼洼。
一看见新家,听娘低声问爹这样二进的宅子一个月要多少钱,爹回只要三两五钱银子,伏幼知道,她爹的好人缘这时候彰显出来了。
他们家租下的这间宅子地段虽不比镇子中心那片官宦宅子,但也是靠近闹区,住的多是本地老住户,都是从小见到大的老面孔,有事互相商量、帮衬。
在镇民眼中,她爹伏临门为人着实不错。
当铺向来予人负面观感,欠钱借钱,破产跑路,一般人没事是不会想上当铺的,令人避之唯恐不及,但是对伏临门而言,当铺也是许多人求得最后一丝生机的地方。
泻水镇的人日常不称当铺为当铺,而称押店。
当和押是有区别的,押是将物品暂时抵押在铺子里,在抵押期之前将本金加上谈好的利息奉上,便可将物品赎回来,若是过了抵押期,那抵押之物就归当铺了;当则会让人觉得是拿东西去换钱,当是别人家的了。
伏临门乐善好施,遇到手头不方便的熟人来质典物品,要不利息少算,要不就是就算过了抵押期,他仍会让人按旧价把物品赎回去。如果来的是穷人,他会把对方典上来的冬袄入柜后,再把他人的流当品赠给对方过冬,让那些穷人虽然得到少许的银钱能果腹,也不至于因为没了保暖的衣物连冬天都过不去。
虽然他为了这些和二弟争吵,彼此闹得不痛快,但是几乎整个镇子的人都知道他并不是那种一毛不拔的市侩生意人。
二进的宅子不大,抬头看就能从门口看见堂屋里,没有什么夹道,跨进门往里看,对着门的正前方摆着一张八仙桌,靠墙两张八仙椅,除此就没什么家具了,空荡得很。
唯一的优点就是房间多,正房之外有左右厢房,厢房和正房有两个角门,分别通向侧院、厨房,还有一个倒座间。
伏观被安置在东厢房,伏幼则被安置在西厢房,伏临门夫妇住在正房。
正经主子就四人,仆妇也只有李氏的老陪房一家人,妇人王嫂子收拾得很是齐整,瘦条身材,夫家姓兆,儿子兆方给伏观当小厮,丈夫兆陌则是跟着伏临门,算是长房的管事,还有一个女儿已经嫁出去,王嫂子则负责内院里的跑腿杂事。
除了陪房一家人,加上打定主意要跟着伏幼的胖姑,不大的宅子显得热闹非凡。
伏幼把胖姑打发去帮忙父母们安置,前世的自己很习惯凡事自己动手,并没有因为过了几天的闺阁日子就把自己当成那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
她打量了一下自己住的地方,小院不算大,一明二暗的格局,清一色的水磨砖,临窗一张大炕,内室有个小门,里面是洗脸、换衣裳的地方。
看起来就连恭桶、小屏风、净手盆架都要重新置办,不过也许不用,她的嫁妆里不就一堆这些东西,香胰子、青盐、银刮舌刷什么的都是齐备着,还是簇新的。
整体看起来,这院子比起伏府的院子不仅小上一点,但是那又怎样?一家人能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
经历全家为了她被赶出伏府这件事,全家同仇敌忾的站在她这边,说不感动是骗人的,她真心愿意把原主的父母当成自己这一世的父母去孝敬,把伏观当作哥哥敬爱。
这西厢房也不是一无是处,院子中间搭着葡萄架,架上冒着浅浅的绿,倒是喜人,只是一个葡萄架就把院子挤得有点小了,谈不上讲究什么,且这时计较房间如何不重要,先安顿下来比较重要。
她自己把房间收拾了,拧了抹布把所有的家具擦拭了一遍,这才去关心其他人安置得如何,没想到全家人有志一同,都来到堂屋。
「今天也算乔迁之喜,就让王嫂子去买几样熟菜回来吃了,」刚搬家,别说锅碗瓢盆还没买全,米菜面油更是别提,幸好后罩房后面有口井,用水倒是不成问题。
李氏也知道今天要自己开伙煮食是不可能了,拿了半串铜钱让王嫂子去沽酒买菜,还吩咐她要买足八人份的量,于是王嫂子带着胖姑出去了。
几口人终于坐了下来喘口气。
伏幼和伏观并肩坐了,看着向来齐整的大哥袖子还卷着,不禁出声取笑,「哥,你那房间要是还没收拾妥当,我可以帮忙。」
「你这是小看我了,待会儿你去瞧瞧,我规整得不会比你差。」伏观也不示弱,方才他看到胖姑帮忙爹娘做事,妹妹那里肯定就只能靠她自己动手了。
若是没有「死过」一回的伏幼,他还不敢保证什么,在一连串的事件后,他对这位妹妹还真刮目相看了。
不说别的,就她为了保住那些嫁妆,豁出去和祖母拚搏的干劲,把祖母整得气炸了肺,就够叫人拍案叫绝了。
粗鄙吗?他不觉得,他喜欢这样全身充满活力、像朵热烈盛开花儿的妹妹。
两兄妹互扮了个鬼脸,却看见父亲的脸色有些严肃的对着母亲道——
「歇了晌我就回押店去看看,我这几天不在,也不知道铺子忙成什么样子了。」
为了找屋子、为了借钱,他已有几天没能往铺子去。
对于父亲的一相情愿,伏幼只是保持沉默。
依照祖母那种「不如我意就跟你切八段,你要是在外头活不下去了,还不是要回来求我」的心态,一旦确定他们决定搬出伏府之后,肯定是不会再让父亲踏进当铺的。
父亲要是还能靠着当铺的月俸养家活口,那她还撵他们出来做什么?
绝了父亲的后路,才能彰显她的手段坚决。
也许是伏幼把人性想得太过凉薄,但即便是三十几年的母子感情又如何?就算都是同一个肚子里蹦出来的孩子,憨厚忠诚的儿子却往往比不上嘴里抹蜜的,偏心这种事,就和手指长短一样,恐怕是永远无解的难题。
待王嫂子买了热菜熟食回来,伏幼喊着胖姑把她嫁妆里整套的碗碟汤匙筷子拿出来,一家人围在一起吃了搬家后的第一顿饭。
他们也不要王嫂子留下来布菜伺候,让他们一家人和胖姑坐一桌吃饭去了。
王嫂子原先不肯,李氏却是个明理的,她慢条斯理的道:「既然我们老爷都出来了,就是新开始,我也不想把府里的那套排场搬出来继续用,这个家就我们这几个人,我知道你们一家都是好的,不用立什么太罗唆的规矩,只要大面上过得去就成,都这番光景了,你还与我见外什么?」言下不无几分欷吁和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