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道(二)

第四章 天道(二)

于三峰这些天忙着村里的事,他不想再劳累姑奶奶,想把两件大事办好给老太太个惊喜:

送部队的电脑在烟台买好了,商家听说是拥军的只收了成本费就送来了几十台电脑,并答应出技术人员为部队培养第一批小教员,这事只等东沙河村一个电话就可以敲锣打鼓热闹一番;

第二个事是村纪念堂,人们都希望自己家去世的老人能进主堂,东西厢房两大姓又都争着要东厢,说东厢在主堂的左边,这左为上就要争,这事可把于三峰给难住了.光争进主堂——这事就说不清楚,好不容易才统一到从义和团开始算,凡参加过义和团、八路军、解放军、志愿军的,死后都可以把名字写进去。可义和团已经上百年了,村里又没有记录,年纪最老的姑奶奶也弄不清楚,有人就钻这个空子,要把自己的老老爷爷灵位放在主堂,问题出在老老爷爷的灵位不但要带上老老奶奶,连他的子女也要跟进去,说这样老老爷爷才不孤单,这样一来全村各家的死人名字就都进了主堂,东西两堂就空了,而主堂又放不下那么多的灵牌。现在又争东厢,这可怎么办?写好的三块匾放在村委会不知道怎么挂,本来是正堂挂“东沙河村革命纪念堂”,东西厢分别挂“于氏纪念堂”、“车氏纪念堂”。可现在村里的民情是于三峰没想到的。村委会开到了鸡叫也拿不出个解决的办法,来开会的都不肯说出自己的真心话,他们各代表着本姓的“利益”。于三峰强忍着心头的火儿,尽量把声音压低,希望能按当初的设想来安排,可就是没人表态,无奈他拿起电话:

“哎!满意,这个时候来电话打扰实在是不好意思!”

“……”

“没出什么事,我们正在开村委会商量纪念堂的事。”

“……”

“建得还不错,只是怎么个安排有点挠头,村委会开了好几个钟头,大伙都不发言,我实在没辙了。”

“……”

“你别说风凉话,你回来说说看!”

“……”

“本来我不想麻烦姑奶奶,看来老太太不出面是不行了。”

“……”

“你说清明节揭幕行不行?”

“……”

“那你可要回来噢!请夫人也劳劳大驾,回来给祖宗磕个头吧!”

天蒙蒙亮了,大伙打着哈欠起身,屋子里一片烟雾。什么事也没解决。

于三峰走到村头老槐树下,仰头看着光秃秃的树枝,又低下头围着老槐树转了起来,他没想到为死人争位置会发生在这个生他养他还让他离不开的村子,平常你绝看不出人们心里怎么想的,见了面都亲亲热热的,怎么会为把祖宗的牌位放在哪儿又这么在意?他怪自己没把安放位置这个问题考虑好,白lang费了一夜时间。

于三峰不知道自己转了多少圈,到后来他闭上眼睛,一会儿用左手摸着老槐树树干转,一会儿又用右手摸着老槐树掉过头来转,心里盼望老槐树能给他出主意,这事该怎么办才好,想到这儿他笑了,想起未来的岳父母喜欢唱的那首苏联歌曲《山楂树》,歌里有个没有主意徘徊不定的姑娘。现在在老槐树下拿不定主意的倒是个男人,真可以作首叫《老槐树》的歌了……

“一大早这是干什么?”姑奶奶的声音吓了于三峰一跳,他满眼泪水走到姑奶奶面前,像个三岁的孩子:

“姑奶奶,您怎么起这么早?”

“看你个没出息的样!什么大不了的事,刚笑了又要哭?跟我说说,是不是在谈恋爱呀?”

“哪会呀,您孙子会为个女人哭吗!那姑奶奶可白疼我了……”

“我就知道昨个你白开一夜会,我又不好进你那个会场,本来嘛,你家的祖宗牌位都可以进正堂,当然说话就硬不起来,你心里就没想让他们进东西厢。好了,我给你出个主意,把咱家的牌位都放在西厢房,王壮士和你老爷爷、爷爷生前就认识,把他的灵位也放在西厢房,西厢房放满了再往下排。‘于家祠堂’、‘车家祠堂’这两块牌子都不挂,只在大门上挂‘东沙河村纪念堂’,这些人活着时能在一个村,死后怎么不可以在一个屋?你看我说的行不行?好了,回家睡觉!”

“姑奶奶——”

于三峰像个孩子看着面前这个尽管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可又比有血缘关系还亲近的姑奶奶。姑奶奶可以没有于三峰,于三峰可不能离开姑奶奶。于三峰的亲娘在他三岁时就去世了,姑奶奶成了他的监护人,后娘对他不错,可她害怕做后娘让别人说闲话,对小三子的教育怕轻怕重,是姑奶奶给后娘撑腰,硬是叫他读到大学毕业,这两辈人——两个女人为自己费尽心血,后娘曾对他说,爹娘你都可以不管,姑奶奶你可要尽孝心。

其实于三峰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孝子,姑奶奶对他格外亲,这有个谁也不愿说明的原因——小三子长得太像他的大爷爷于松虎,连说话的口气,行动的作派,都活脱脱一个于松虎再生。只是没有他大爷爷那个硬朗劲,这让姑奶奶特别担心,尽管她也明白现在毕竟什么都在变,没有谁敢再来欺负咱,可男人该有个男人样,做事应该果断,这是不该变的吧?姑奶奶叹了口气,于三峰眼巴巴地看着姑奶奶,不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

村里的人看着这祖孙俩心里倒不明白;人家上大学都是为了跳出农村,而小三子大学毕业就回了老家,你说他学的不好吧,人家读大学就入了党,听说还是优等生,“省农科所”要他都不去。当然有心人就说咱村要出大官了,小三子自己回村,还不引起上面注意?过不了几年非被调走不可。所以提亲的人就接连不断。于三峰总是跟提亲的人笑笑,说自己还要等几年再考虑个人的事。这一来不打紧,村里人更传开他是回乡锻炼的话。姑奶奶为小三子的婚事也着急了:

“小三子,二十几岁的人了,自己的事也该上心了。”

“村纪念堂揭幕时我就让姑奶奶看看她,好吗?”

“怎么,这事还跟姑奶奶保密?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本来早想跟姑奶奶说,可我决定回老家来,要看看她有没有当农村媳妇的决心,她在烟台工作,父母都在济南。要是早告诉您老人家,不是让您也跟着我操心呀?”

“你个小兔羔子,这么大的事跟姑奶奶不露一点风声,可真有你的。”

于三峰笑了,他看着姑奶奶脸色高兴又说:

“她可不漂亮噢,还不知道姑奶奶看得上不?”

“要那么漂亮干什么?只是她在烟台,离家倒远不近的,这以后可不方便。”

“咱买汽车呀!让她自己开着车去上班!”姑奶奶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下,本来很高兴的她突然感觉不对,摸不透小三子今后是怎么打算的,莫非真像别人说的他不会在村里呆下去?她想了想就慢慢说:

“小三子,外边都传你要被调走,是吗?你可要听姑奶奶一句话,当官可不一定是好事!冻不着饿不着就行,咱可别去当官!找个老老实实的闺女过日子,再说咱这儿也不比城里差,你学的东西在村里也用得着……”

于三峰听出姑奶奶不同意他找的这个对象,不好和她老人家再细说,就笑笑说:

“姑奶奶,等你见了人再给我拿主意好吗?”

姑奶奶的意见是:送部队的电脑要先办,后开纪念堂。至于纪念堂的排位,就不分主堂和侧堂了,更不分什么第一堂和第二堂,就从右往左,这样在习惯上倒是从低到高,而老于家的祖先牌位就放在最右边。

于山峰传达了姑奶奶的意见,村委会一致同意,大伙吆喝着说还是姑奶奶有办法。可于山峰心里则酸溜溜的。

村委会决定:村里各处的坟头都要平掉,骨头要么深埋,要么火化撒进大海——这条是于三峰的主意,怕人们想不通,于三峰还说了骨灰撒大海的伟大意义,说马克思的骨灰就是撒在大海里的。人们听了只是笑,谁会响应他的号召?会上于三峰还说等闲下来要带着全村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坐汽车去逛逛济南、北京。姑奶奶底下就跟他说沿着海边转转再去小北戴看看就成了,何必跑那么远还花钱!于三峰知道姑奶奶又在想着省下钱好拥军。在另一次会上就改口说上次会上说的是他个人的意见,其实哪也不如咱胶东的风景好,咱沿着海边转转再去小北戴看看,尽管没有教堂了,可教堂的地基还在,不能忘了帝国主义对我们所犯下的罪行,王云起的牌位还要安放在咱村纪念堂里。老人们听小三子这么说都点头,说电视上哪的风景看不到,何必去花那个冤枉钱!

姑奶奶一点一点在改变于三峰的学生气。不过她老嘱咐小三子,下次改选咱可别再当这个村长书记的。

车满意台长精心地在部队开会的各个角度隐藏了摄像机,当地部队也向上级反映,军区也派了宣传部门的人来采访。经研究,安放电脑的教室大门上挂上“车山菊电脑房”的横匾。部队上下都为这位老拥军模范所感动。为迎接这位姑奶奶的到来,还准备了宴席——一顿朴实的家常饭。这边准备得热火朝天,东沙河村于三峰则和姑奶奶商量怎么去部队送电脑。姑奶奶说:

“把我在工艺厂的钱全部取出来,我问了,我还有五万多块,都加进去买电脑。”

“别都捐吧?”小三子看着姑奶奶的脸说。

“都捐了!”姑奶奶平静地说。

“我看还是留点吧?身上总不能一点钱都没有吧?”

“我这么大岁数要钱有什么用?我这辈子有多大能耐就出多大力,部队那些孩子都是我的亲人,给他们又不是给了外人,就这样吧。”

“去部队送电脑,姑奶奶总该换件新衣服吧?”

“干什么,我个老婆子穿什么新衣裳?”

“人家部队指战员都想见见您这个老拥军模范呢,咱不能穿着身旧衣裳就去吧?再说现在又不是买不起,只要姑奶奶看上的,再贵咱也要,钱,我出。”

“你出?你在烟台给我买的衣裳我还没穿呢,俺留着你给我送老,省得两腿一蹬你们再给我买新的。”

“姑奶奶……”

“这事就别说了,俺知道你是要我去部队送那些机器,让满意来照电视,我见不了大场面,就别去丢人显眼的。买这些电脑,俺自己没有那么多钱,是村里出的,俺也不去沾那个光。你带人送去就行了,俺不去。”

“那怎么行啊,谁都知道这主意是姑奶奶出的,人家部队也只认姑奶奶的帐,我们送去恐怕人家还不要呢?”

“小三子,你当我不知道你耍的什么心眼啊,你不就是变着方儿要给我留个影儿嘛,”车山菊看着不是自己孙子但比亲孙子还亲的于三峰忍不住流下眼泪。她忍了一会儿又说:“本来我不愿和年轻人一块照相,停几年我死了,你们看着自己和个死人在一起多别扭,多丧气,多不吉利!可我想了想,也是不知道哪辈子我该你的,还是你该我的,咱祖孙处的好,我死了什么也不留下,你们活着的想起来也是难受,还是给你们留张相片吧。等村纪念堂开门那天,你给我照吧!愿照多少都行!”

于三峰跪在姑奶奶面前,头伏在姑奶奶膝盖上嚎啕大哭,车山菊也老泪横流说着:

“我对得起老于家了,我对得起老车家了,老祖宗啊,知道我这辈子有多苦吗……”

姑奶奶突然对小三子说:

“等我死了,要是你认为我该进东沙河村纪念堂,就把我的牌位放在你大爷爷右边,你能答应我?”

于三峰听姑奶奶说出这番话,顿时浑身发麻,他感觉自己的心都不跳了,他想不出面前这位慈祥的姑奶奶承受了多少熬煎,她把军人都看成了自己的亲人,一辈子都不改变。于三峰看过不少乱七八杂的书,没有一个作家笔下的人物,像这个他从小就相依为命的女人。他从来都没把姑奶奶当成外人,可怎么也想不出她这辈子是怎么过的,这几十年埋在心底的爱支撑着她,她拥军的做法让俗人不理解,于三峰现在算明白了。面前这位老人以后还会有第二个吗?他跪在姑奶奶跟前什么也说不出来。

车山菊抚摩着小三子钢刷子似的头发,嘴里喃喃地说:

“老天爷啊!我这辈子遇到的事太多了!我该的人情太多了!我报答不完就解脱不了,让我去吧……”

清明时节只有松柏是绿的,村民用松柏枝把纪念堂的大门装饰一番,一支土洋结合的乐队大清早就呜里哇啦闹了起来,准备清明闹腾几天。各家各户都把自己的能记起名字的祖宗牌位做好,准备送进纪念堂。村里的工作颇为顺利,只是没人响应于三峰的把骨灰撒到大海的号召,都采取了深埋的方案。死人不和活人争地了,东沙河村腾出了上百亩良田。

车山菊整夜没合眼,她拿着手巾不停地给桌子上的牌位擦灰,其实牌位上一尘不染,她拿着王云起的牌位说:

“我没见过您本人,只是在大庙里见过您的塑像。”

上百年了,到现在还有“东西南北几百里,找不到第二个王云起”的说法。不过话也变了花样,要是有人自己臭美,别人会说“哟,还想装第二个王壮士?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样。”车山菊心里则想——王壮士到底长的什么样,让这方人这么夸?能比虎子哥还英俊吗?这一想,小三子就出现在了她的脑海,在她眼里,没有人能比孙子更完美了……

“实在对不住您,只能给留您个名喽,以后再给你塑像吧。”

她把王云起的牌位又放在桌子上,再拿起于朝海的牌位:

“爷爷,爷爷!小日本鬼子犯下的罪我没忘,咱祖祖辈辈都不能忘,村里定下了要立座碑,要把他们犯下的罪孽都记在上面。我的亲爷爷我没见过,在我心里您就是我的亲爷爷,停不了多久,我就会来和爷爷做伴,还想听听您给我讲那些天南地北的故事,啊,爷爷。”

车山菊看着桌子上摆着一溜儿车文伦和他的子孙的牌位,就想起于朝海爷爷的话:“命该如此,这是天意,你逃到天边也躲不过洋鬼子那一刀。”可爷爷你也没逃脱呀,车山菊眼睛又模糊了,她擦了擦眼睛又理了下头发,端起于联嘉夫妇的牌位:

“爹,娘,你们找着虎子哥了吗,怎么连个梦也不托给我,俺找了他一辈子也没找到,他的尸首也不知道在哪儿,他一个人多可怜啊……”车山菊又拿起于松虎的牌位轻声喊着“虎子哥,虎子哥,真想听听你唱‘吹大牛’,俺爹也会唱……”

车山菊看着于松虎的牌位发愣,年轻时她怎么也不相信虎子哥会死,总感觉他是被个狐狸精给迷住了,把家忘了,把山菊忘了。

刚解放,那些在外边工作的都回家和老婆离婚,她庆幸自己没遇上,自己没和虎子哥成亲,免去了麻烦和痛苦。可要是真有虎子哥也当了官那一天,他会不要自己吗?不会,虎子哥不是那种人,她深信虎子哥是牺牲了。

可虎子哥始终没有消息,那“烈士”就是真的了,从此,她见到穿军装的都感到亲切……想到这儿,车山菊看到虎子哥跳出了牌位,她抬不起身去追虎子哥,她也喊不出声,只能紧紧握住虎子哥的灵牌,眼里流出两滴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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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路千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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