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道(三)

第四章 天道(三)

东沙河村因为有个去过法兰西的于朝海而故事百出.

东沙河村因为是照王云起天灯的地方而让人百年不忘。

东沙河村因为出过个巧手木匠于联嘉直到今天还被民间传颂。

东沙河村因为抗日战争用土地雷炸死了不少日本鬼子而闻名全国。

东沙河村因为有个老拥军模范车山菊扬名四海。

东沙河村现在又在丧葬改革上创了新路,一下就惊动了省领导……

于三峰接到市里的电话,说明天有省领导参加东沙河村纪念堂的揭幕仪式,他问对方是谁要来,对方说不知道,他又问市里来不来人,对方说来的省领导不让市领导陪同。于三峰紧张了,他拨电视台车满意的电话,家里、办公室都无人接。他拨通了林小雨的电话,对方说:

“是三峰啊,我刚要给你打电话呢,你就打过来了,这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于三峰听到这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打断对方的话问:

“不知是谁把明天俺村纪念堂揭幕的事给捅出去了,市里来电话告诉我说明天有省领导要来——”

“你着什么急啊!是我把这消息说出去的——”

“你怎么能这样!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姑奶奶不让把这事闹大!”

“是没有闹大啊,才来一个省领导这叫闹大了吗!他又不让任何人陪同。你一天到晚都把姑奶奶挂在嘴上,宣传宣传你这个大村长和你的姑奶奶有什么不好?来的省领导嘛你也不用害怕,是老爸,车满意不知从哪得到消息就跟来了,他们说是来采访老爸的,还把你们姑奶奶的意见告诉了老爸,嗨,这也怪了,老爸竟说你们姑奶奶考虑的对,老爸也给人家定下规矩,说没有他的许可不准拍摄,这不正遂了你的意吗?”

于三峰听林小雨这么一说,心里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林小雨的语气太盛气凌人,他放下电话要去找姑奶奶,把这事先告诉她老人家,看姑奶奶是什么意见。于三峰还没跨出门,电话又响了,他知道又是林小雨:

“你发什么火?我话还没说完你就撂电话?”

“我没有发火,我是说你也太不尊重别人的意见,说好了明天你一个人来,让姑奶奶看看你,现在你闹得沸沸扬扬的——你问问车满意嘛,为什么不让把事闹大姑奶奶都跟他说了,好了,我这儿还有很多事要处理,我放电话啦。”

“你每天生活在个老古董身边累不累啊,爸这次来可跟市领导说了,很快就会调你到市里。妈也说了,咱俩的事要赶快办了。我们九点出发来东沙河村,十点就离开,你们把仪式定在九点半……”

于三峰气得满脸通红,他真想骂一句你是什么玩意儿,管起我们村的事了,可于三峰骂不出来,他从来就不会给人难看。怎么办?于三峰要赶快去找姑奶奶,走出门他又改变了方向,他知道姑奶奶今夜不会睡觉,若现在去,祖孙俩又要哭那些牌位,何况姑奶奶怎么能阻止省上来人?这可跟日本人是两码事,小日本鬼子姑奶奶能找出千条理由不准他进村,可中国人她能提出什么原因不欢迎人家呢?于三峰犯难了,他估计姑奶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就在街上转游,想着怎么接待林涛——这个自己并不讨厌的人,他信步走进村委会,进屋把电话线掐断就躺在沙发上……

父亲看着继母和姑奶奶为自己忙活行装,于三峰看着父亲的脸,他感觉父亲突然老了,爷俩眼神对视了许久,父亲才移开眼神对姑奶奶说:

“姑啊,让三峰娘整理就行了,您歇着。”

姑奶奶亲切地恨了三峰爹一眼又转身整理孙子的衣裳,给三峰理了下头发说:

“出门在外别把自己弄得邋里邋遢的……千万躲着点女人,把心思都用在读书上,谈恋爱早了没有好处……吃的上可别省,身子骨要紧……经常给家里写信、来电话……”

于三峰考上了农学院。本来按他自己的志愿和成绩可以报那些名校,可父亲和姑奶奶说了无数条理由——说学什么也没有学农有出息,并说定要自己毕业后回东沙河村务农。

于三峰报到的第一天就引起轰动,满学院风传来了个美男子,他自己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只感觉老有人对自己指指划划,连看他的眼神都异样,他悄悄地把自己身上打量一番,没发现有什么丢人的地方。中午就有女生请于三峰吃饭,他婉言谢绝,晚饭又有女生来邀,他才感觉不对劲。同寝室的同学唉声叹气地说长得漂亮真好,吃饭都不用掏腰包,于三峰才想起临离家姑奶奶的嘱咐。他苦笑着对同学摇摇头违心地说:

“我从小就定了亲的,同学们别误会。”

“你是农村来的呀?”

“恩呐。”

“可真不像!”

“农村来的有什么记号不成?”说这话的叫林小立,他微笑着对于三峰伸出手自我介绍说:

“我叫林小立,老家也是胶东,咱是老乡。”

小时候姑奶奶说俺小三子脸皮真好,晒不黑捂不白,再长大点姑奶奶又说这古话也该改改了,这“东西南北几万里,谁也比不上俺小三子哩”,于三峰从来也没把这话往心里去,他知道姑奶奶就亲自己,不是有句老话吗——孩子是自己的好。读高中有女孩子给自己写信,于三峰把信给姑奶奶,姑奶奶大骂这些小狐狸精,并给他定下约法三章:不回信,不吃她们的东西,不要她们的礼物。所以于三峰从小就不接近女孩,姑奶奶说的女人是祸水就牢牢记在心里。

林小立和于三峰大学同学,同寝室,时间长了就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林小立家就在本市,但他从不邀请于三峰去家里玩。大学四年,于三峰各门成绩全班第一,***员也转了正。快毕业了,林小立请于三峰上街,把他带回了家。

林家单门独院住一所小楼,于三峰一看才知道这不是一般人家,弄的他尴尬万分:

“难怪你从来不说你家里的事,你看我空着手,今天就别进去了吧!”

“你个穷学生不空手你拿什么?再说家里可能没有人呢!要是我爸爸在家,那更好,他在省里工作。说不上还认识你那位拥军模范姑奶奶呢!”

于三峰就被林小立拉进了小楼。林家全家人都在家,于三峰摸不清林小立请他来的用意,在林家呆了不到一个小时,憋了他一身大汗,他像被关在笼子里的动物,让林小立的父母和妹妹观赏。林小立的父亲更刨根问底,当他知道于三峰是东沙河村人,林涛竟把于三峰家的祖祖辈辈打探个遍。林涛特别对于朝海感兴趣。多亏于三峰经常听姑奶奶讲家里的老事,对林涛的询问还能对付。可是于三峰弄不明白,林涛怎么对自己家的事这么好奇?而且每提起一个人,他都好像认识一样。他感觉自己好像上了圈套。可林涛的态度又让他无法不回答。于三峰第一次遇到这种场面,林家舒服的沙发倒让他觉得像坐在针上。

自从于三峰去了趟林小立家,林小雨就三天两头来“农大”,不过于三峰总是拉住林小立,不单独和林小雨相处。于三峰盼望早点毕业,赶快回家,快点离开这个让自己进退两难的境地。

当于三峰毕业回乡后,林小雨竟也调烟台,离东沙河村才几十里路。“天呐,这还躲不脱了?”于三峰害愁了,他头一次没把这么大件事和姑奶奶说,他摸不准姑奶奶对这事会是什么态度。

于三峰躺在沙发上。林小雨那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往往使于三峰无法忍受,可直到今天自己也没表明态度,到底是爱她还是不爱。林小立曾说过他妹妹唯一的优点是心眼不坏,再则是罗列一长串的缺点,好像是给于三峰打预防针,其态度热情得差点喊他妹夫。明天姑奶奶就见到林小雨了,姑奶奶看人那不会出错。

纪念堂揭幕,省上、周围村都要来人,这下事闹腾大了,姑奶奶会是什么态度,于三峰拿不准,找个借口明天纪念堂不开门?——看来是不行了,林小雨把这摊子给搅乱,她不就是想把我推出去达到他们的目的吗?于三峰从心里讨厌起林小雨了。

于三峰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一夜他做了许多梦……他好像听到姑奶奶喊他,他翻身起来,听了听街上还没有人声,他无法再睡,走出村委会来到村头老槐树下等姑奶奶。姑奶奶今天早晨必定要先到老槐树下转……

林小雨今天会怎么“表演”?与她父亲会有怎么样的配合?姑奶奶怎么看他们?于三峰都想不出来,他苦思今天怎么接待这帮贵客,急得心如火烧。突然他感觉嘴皮疼痛,嘴四周立刻就起了一溜水泡。他看看天色尚暗,姑奶奶还不会起床,心里真希望老太太快来转老槐树,但又巴望永远也别天亮,好在黑影里把心内的苦楚都和姑奶奶说说。天亮了那些人就会来到东沙河村——于三峰最不想见的就是林小雨,但是他又特别想让姑奶奶见见林小雨,以证明自己的判断,好决定他和林小雨的关系。但愿是自己不会看人,误会了一个热情的姑娘。

林小雨的父亲曾对女儿说于三峰若到“农科所”工作倒太一般了,他主动返回农村则前途无量。当林小雨把父亲的话告诉于三峰时,他好像受到莫大侮辱。姑奶奶让自己回老家绝不是为了制造机会往上爬,她说小三子回农村不但能生活的比在城市好,而且少了许多烦恼。其实是姑奶奶希望有个她最喜爱的“孙子”在身边,于三峰长得太像于松虎了,看着小三子心里才塌实。这些家务事林小雨一家怎么也不会明白,尽管于三峰把这些话都跟林小雨说了,但她还是不放过他。

林小雨的父亲林涛对于三峰是过目不忘,他记忆中的父亲和想象中的爷爷就搅和在一起,奶奶跟父亲说的话当时他并不懂,他只记住了奶奶的一句话:“以后不论什么情况,绝不能跟姓于的作对,东沙河村的人都跟咱是一家。”林涛在父亲去世时才弄清楚自己的爷爷不姓刘,所以父亲参加革命后就跟着奶奶姓了林。林涛让儿子林小立带于三峰回家是在作了大量调查后才决定的:第一,于朝海不是于三峰的亲老老爷爷——这就出了五服,没违背婚姻法;第二,林小立老在自己面前夸于三峰,他也产生了见见这个“本家人”的念头。但他没想到自己的女儿和自己一样,非常喜欢于三峰,而且女儿还一见钟情地爱上了人家。说实在话,林涛感觉儿子并没有瞎说,于三峰是特别招眼,他要是真能成自己的女婿倒也和女儿般配。但是林小雨的母亲表现的过于热情把于三峰弄得很不自在,林小立发现场面尴尬就不顾妈妈挽留,拉起于三峰离开了家:

“三峰,今天完全怪我,我真不知道我母亲怎么想的。不过我看出我父亲对你挺有好感的。咱们马上就毕业了,他是省委副书记,让他帮你活动活动对分配没有坏处,你说是吧?”

于三峰没遇到过这种场面,林小立的话他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我不用学校分配,毕业后我就回老家。我之所以考‘农大’,也是因为我的老家需要。”

林小立愣住了,于三峰的真实想法是他第一次听到,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于三峰的学业优秀是全校出名的,他会回农村?该不是今天在自己家里母亲的过于热情让人家临时编造的借口吧!林小立脸红了,喃喃地说:

“我母亲就是这么个人,见了谁都热情过度。你别看我妹妹今天没说话,她要是开口,死人都能让她气活。”

于三峰听林小立提起他妹妹,心里更不是个滋味,林小雨那火辣辣的眼神,早把她心里的意思说了个明白。于三峰感觉麻烦来了,他盼望明天就拿到毕业证,赶快离开这里。

林小立回家和父母妹妹大声嚷嚷开了:

“我带我的同学回家,又不是给你们相女婿,你们搞的啥名堂?”

林小雨一听这话是冲着自己来的,笑眯眯地答:

“你带个大活人回来还能不让人看呐?我还只是看看,要是你带个猫啊狗啊的宠物,我还要抱过来玩玩呢!”

“你那火辣辣的眼神就差把人家吃到肚子里,还用抱?”

林涛看儿子和女儿要吵架不紧不慢地对儿子说:

“是你老在我们面前夸你的同学,所以才让你带回家看看,看你的眼力怎么样,你既然带回来了我们自然要仔细看看,这有什么错?”

“你没看见妈妈那股热情劲,就差点跟人家说‘来我家当女婿吧’——”林小立说着还学着妈妈腔调憋着嗓门,逗得全家大笑,这回他可真发火了,大声吼:

“还笑呢,你们丢不丢人呐!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小兔羔子,你糟蹋你老娘,我没见过世面?我和你爸可是到苏联留过学的。我是乡巴佬?我就要拉个小伙子来做女婿关你什么事!你还别说,我还真看上了这个于三峰,我看配咱小雨还真可以。”

一听母亲这么说,林小雨也答话:

“我也看上了,妈和我的观点一致,怎么样?”

“恐怕是一厢情愿,人家根本就没想留城里,人家要回老家农村,人家是定了亲的,做你们的梦吧!”

一听林小立这话林涛眼睛睁大了,他问儿子:

“这是你胡说还是真的?”

“我胡说什么?离毕业没几天了,你等着瞧嘛!”

林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林小雨并不管哥哥怎么刺自己,更不怕于三峰是定了亲的,哪怕他结了婚她也要插一杠子,现在是什么年代?在她眼里,于三峰是块宝贝,谁抢到就是谁的,衡量自己各方面的条件,配他绰绰有余,她感到自己胜利了。林小雨找出各种理由去“农大”看林小立,反正于三峰和哥哥住一个寝室,林小立也拿她没法,尽管于三峰每见她来就躲开,可妹妹并不在意。林小立无奈只有给父亲打电话:

“老爸,管管你那个女儿好不好,她一天到晚到我寝室来,影响多不好!”

“有什么影响不好,她又不是小孩,长着两条腿,我能把她锁在屋里吗?再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还不至于当个阻挠儿女自由恋爱的老封建吧!”

一听父亲这么说,林小立才知道父母都同意还支持妹妹的举动,他左右为难了。夜里他约于三峰出了寝室,难为情地说:

“三峰,看来我父母还有我妹妹——都看上你了……”

“别跟我开玩笑,我一个农民怎么配得上……”

“你可别这么说,谁数上三辈不是农民出身?我爷爷没参加革命前不就是农民。”

“那可不一样,现在你们毕竟是****,我怎么配得上?”

林小立听于三峰这么说以为有门道,忙说:

“只怕我妹妹配不上你,你不知道她那个脾气,天底下没有她佩服的人,总感觉自己是朵花,不自量力,没有自知之明。”

“别拿我穷开心,我答应我姑奶奶回老家当农民,我不会留在城里的。”

“分配不成问题,我父亲会一手操办。”

“别,别,千万别这样!”

林小立把和于三峰的谈话跟父亲都说了。林涛点了点头说:

“小雨还有点眼光!”

林小立知道在选女婿上父母和妹妹结成了同盟,说心里话,让于三峰进入自己的家庭他是很高兴的,只是碍于同学的面子,怕于三峰说自己是拉皮条。其实就当一次媒人算什么,林小立也认了。

“农大”的毕业典礼上,于三峰成了主角,他朴实简练的发言引起阵阵掌声:

“……现在,我就要返回我的故乡,当初我考‘农大’就是为了故乡的农业。我的老家胶东不用我介绍,在座的领导、老师、同学都知道,那里需要我,我爱我的故乡……”

悄悄坐在礼堂最后一排的林涛听完于三峰的讲话就和人事部门的人离开了会场。他没惊动“农大”任何人,只是做了一次私访。他在注意于三峰,又不愿和家里人说明这个于三峰的身世还和自己有点牵连。

林小立听于三峰把自己的路堵得这样死,在底下急了,他恨不得跳上台去纠正他的话,当他听有女同学说难怪这么多人追他都没门,人家是要找个农村妹子,林小立差点吼起来说你们配吗,他的脸憋得通红。

听女儿小雨说东沙河村修了个纪念堂,林涛要去看看,因为电视台长车满意也是这村的人,就不好瞒着他,提前一天他们一行到了烟台。林涛在考虑见了爷爷的灵牌怎么办?对,把所有的灵牌都看一遍,找到于朝海的灵牌在心里悼念悼念就行了,也尽了奶奶的遗愿——他在预演回故乡时应有的表现。

于三峰回到东沙河还没有两天,林小雨就调到了烟台,这事叫于三峰哭笑不得。凭林小雨的脾气她会嫁给个农民?于三峰暗自笑了,他不能把这事告诉姑奶奶,他不愿事情没有把握就闹得沸沸扬扬,他想拖段时间看看,看林小雨有没有这个耐心。于三峰给林小雨定了条规矩,绝不准她在东沙河村露面。于三峰没估计到林小雨会听他的话,她死心塌地地等着他。

其实于三峰的一举一动都在林小雨父女的耳目中——这是他没有想到的。当东沙河村的果品丰收,当东沙河村养殖场成功,当东沙河村的工艺品名声越来越大,当东沙河村的合资企业越来越红火,当东沙河村的丧葬改革又带了个好头,于三峰的政治资本就一步步接近了林涛的愿望,他要一步步把“女婿”提上来,所以他要求女儿千万别急于结婚,免得给别人说闲话。

光秃秃的老槐树下于三峰在等姑奶奶,他估计姑奶奶今天一早就会到老槐树下。姑奶奶对纪念堂的样式、规模颇为满意,她一定会在今天早上来老槐树下请她的爷爷奶奶、爹娘的魂进新修的纪念堂,姑奶奶常说他们的魂没离开老槐树……

清明时节的清晨凉风飕飕,于三峰打了个寒颤,东山头已是晨曦染空,他朝村里看看,好像有个身影走来。于三峰闭上眼睛开始围着老槐树转圈,心里希望听姑奶奶说句:“你小子来的比姑奶奶还早!”

林涛在宾馆整夜没合眼,他失眠了,五十几岁的他身强力壮,睡不着觉还比较少见,东沙河村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让他难以平静,他经常被亲情搅得异常激动,难道血缘就这么重要?

尽管那场战争结束几十年了,可当地的老百姓并没有解除心里的仇恨,尤其是在东沙河村,有个全村都称作“姑奶奶”的老人在随时提醒人们别忘了日本鬼子犯下的滔天罪行。她每天清晨要到老槐树下围绕着它转上三圈,这是个无声的行动,但她敲击着每个村民的心灵,连省上都知道这件事。事情就是这么巧,省里接到个文件,说一个日本反战的老兵,想回原来被他杀害过一个老人的地方,去忏悔自己的罪恶。省里发现文中所说这个地方离林涛副书记的老家很近,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他。

当林涛看了这个当年侵华的老兵写的回忆录,竟是杀害自己亲爷爷于朝海的河野。林涛疑惑地摇着头,这真是冤家路窄。尽管林涛没有在东沙河村生活过,但从知道了父亲的身世,就特别关注东沙河村的情况。他想,要是让东沙河村的人知道了实情,他们绝不会轻易地接待这个日本人。姑奶奶健在,她要是带头一闹,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想来想去,他只好叫上省外办的人,自己亲自带队,领河野悄悄地去东沙河村。在省里专门开会,决定不惊动下面的任何人。

当河野双膝跪在老槐树下面滴下两滴老泪时,这个当年的刽子手又仿佛看到了被他捆在树身上的于朝海——这个他一辈子都没法忘记的中国老人,他嘀哩咕噜说些连翻译都听不清的话。站在不远处的林涛则扫视着整个东沙河村,他在猜想当年爷爷住在哪里,他又很想去拜访那位姑奶奶,可是今天不行,以后一定要回来,他的根在这里,他应该知道自己的先辈更多的底细。看着河野这个日本老头跪在地上那个虔诚样,林涛怎么也想象不出他曾经是个刽子手,出于礼貌他还是和翻译一起把他搀扶起来,把河野塞进车里,立马离开了东沙河村。在车上林涛问河野你当年抢的那个香炉现在在哪里时。河野听中国的这个官员提起那只香炉,惊吓地哆嗦了半天才低头哈腰地说:“我没能把它带回日本,因为我是作为战俘被遣返回日本的。”停了半天,看林涛闭着眼睛不再说话,河野又说:“啊,那个香炉太精致了,直到现在我也没看见那么雅致的香炉,那是件精美的艺术品。”河野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在想,面前这个人怎么会知道那只香炉?他想起了被他亲手杀死的那个和他争抢香炉的妇女,而那个女人又跟眼前这个人是什么关系?河野身上出了一身冷汗,他又后悔自己刚才说了那么多赞美那只香炉的话。但是,河野的内心还是万分怀念那只香炉,尽管它带有血腥,可那是只他梦寐以求的艺术品,他也在想它现在在哪里?其实心里还是难以割舍,要是那只香炉真被他带回了日本,他也绝不会还给东沙河村。想到这儿,河野自己无奈地苦笑了,他明白自己的军国主义思想并没有在俘虏营里被除掉,他甚至怀疑自己这次到中国来的目的,但马上他心里就坦然了,日本之所以是日本,那么小个国家敢跟整个亚洲斗,它不光是凭勇气,若是当年美国、苏联不出兵,现在的亚洲真不知道是个什么模样。

林涛睁开眼看着河野,这个干瘪小老头让他心里恶心,本来想再跟他说点什么,可总有股无名的火在燎自己的心,现在他体会了东沙河村人的心,更能体会姑奶奶为什么几次拒绝日本人采访的心情,他特别腻味跟河野同车,但为了缩小目标又只能用一部车,他突然感觉这血缘遗传的神秘,自己并没有经历那个年代,为什么会有这种情绪。林涛看了看手表,感觉车开得特别慢,他轻声跟司机说尽量把车速加快,回济南他还有事,但一看车速表已经显示120码。

父亲刘贵生临死告诉他,于朝海才是他的亲爷爷,这东沙河村就成了他的故乡,但这事林涛不准备告诉任何人——包括自己的老婆和儿女。奶奶的借种行为是为了刘家有后代,更何况在那个时代一个女人撑起个家是多么不易,若没有个儿子是不堪设想的。父亲理解了奶奶,解放后接奶奶在南京度过晚年。现在如果女儿能和于三峰结合,一条根又扎回东沙河村……这一辈辈的事可真说不清楚。于三峰的影子老在林涛脑子里晃,他在想象老祖宗的长相,这遗传基因是那么顽强,父亲、自己、自己的儿女、于三峰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有时洗澡时他欣赏着自己,心里就特别感谢老祖宗传给自己这么美的身材和模样。当第一次看到于三峰,林涛就决定抓住他,奶奶、父亲的在天之灵也会同意他这样做。林涛无法入睡,天不亮就打电话叫醒司机,他要一个人重回故里——东沙河村。

摩尔的儿子为纪念自己的父亲,给自己的儿子命名也叫摩尔,小摩尔秉承了爷爷的意愿,也学起了汉语。当小摩尔看了祖父那德文、中文混杂写的《胜北戴记事》,他激动地跳了起来。他为祖父的开诚布公而欢呼,他为祖父的“君子坦荡荡”而自豪,尤其是祖父毫不隐瞒他与中国拳师于朝海的“恋情”,他竟激动地发抖:

“上帝,我道貌岸然的祖先也如此风流?”

小摩尔决定到中国,他记下了祖父当年在中国所到的地方,他的汉语足以和中国人对话。

在老槐树下转圈的于三峰心里突然感觉不安,天都蒙蒙亮了姑奶奶还没出门,是老太太这几天太累?还是昨夜没睡好?姑奶奶可从来不睡懒觉啊。于三峰急匆匆走到姑奶奶门口,他刚要敲门又犹豫了,让姑奶奶再睡一会吧。

于三峰回到村委会接待室,接上电话线铃就响了:

“三峰,你到哪去了?我打了几次电话都没人接。”

听出是林小雨,于三峰摇了摇头:

“这么早你打什么电话!我睡着了。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打电话?爸一个人悄悄走了。老爸好像很激动,不知道什么事让他这么上心,你说可笑不?”

“岁数大了觉少,这你都不懂。”

“老爸觉少?他躺下不用三秒钟就打鼾,他说他生在战火中,大炮也震不醒他的觉。”

“今天中午饭我怎么安排?”

“寒食节不是不能生火吗?爸叫我们自己带干粮,不用你操心。”

“你们也讲这一套啊?”

“咳,老爸最近不知道看了些什么书,老讲究一套一套的。”

“是吗?今天来东沙河不知道他要讲究些什么。”

“你还别说,爸一听人提起东沙河村就特别来神,可能是因为你回东沙河的故吧!”

“怎么会因为我回东沙河的故?我本来就是东沙河村的人,我怎么能不回来?”

“你没发现爸喜欢你胜过我们两兄妹啊!其实你的一言一行他都在关注。”

“不会吧,我一个农民,怎么配省领导关注?是你起的作用吧?”

“我?我还没有那个闲心!”

“那就好……”

“你别往歪处想噢,一会儿我们就出发,别再给我定约束法规啦,也该让我见见你的家人咯!”

林涛驱车回他曾匆匆到过一次的故乡,半路上他告诉司机去小北戴看看,车杀进一条乡间小路就颠簸地他三摇两晃,不一会儿小车停在一座废墟前——德国人建的教堂,尽管到处茅草丛生,但从根基上还能看出它当年的规模。林涛下车,顿时被这幽静的环境迷住了。河沟已解冻,流水淙淙。满山的松柏随着春风阵阵作响。林涛不自觉地深深吸了口气,自言自语:

“这么好的地方为什么不开发旅游业?”突然他看到又开来一辆轿车,他正纳闷这是谁这么早就到这里来?就见车上下来一中一外两个小伙子,那外国人竟笑眯眯地说了句标准的汉语:

“莫道君行早!”就走到林涛身边伸出手说:

“这么早见到您真高兴,我是德国人摩尔,早晨好,先生。”

林涛正在想还有人清早到这地方来,还是个外国人?听到老外的热情问候倒没反应过来。聪明的摩尔马上把自己的话重复一遍就更让林涛惊讶,他反问老外:

“摩尔?你也叫摩尔?”

“是的。我也叫摩尔。我是小摩尔。”

林涛看过胶东史志,因为爷爷参加过义和团,他就更对这段历史感兴趣,于朝海与法国海员及传教士的事更让他思索了很久,卡洛、摩尔经常在他想象中,面前这位也叫摩尔的青年人让不爱说话的林涛打破常规,他友好地问:

“当年有个德国传教士摩尔,曾住在这所教堂。”他指着面前的废墟说。

“那就是我的祖父老摩尔,为了纪念祖父,我父亲为我也命名摩尔。”

“你到这里来是寻旧?”

小摩尔没听懂“寻旧”这个词,他疑惑地看着林涛。林涛笑了:

“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我在学汉语,我发现祖父写的《胜北戴记事》,就知道了这个地方。”

“你祖父写的书,能让我看看吗?”

“不,先生,他是用德文、中文混杂写的,原书只有手稿,没出版。对不起,请问先生贵姓?”

“我姓于。”林涛自己都没想到为什么说了这么个大真话,而且是对个外国人。小摩尔一听对方姓于显得异常兴奋:

“啊,我祖父和一个叫于朝海的关系可不一般!为此我父亲反对出版爷爷的书。我可不这样看。我的祖父太有意思了,他把一件叫于联嘉的给他的肚兜当成了圣物,到现在还挂在我们家的书房里。”

林涛心中一震,马上又冷静下来说:

“噢,我对这段历史不太清楚,听说这儿曾是德国人办的教堂,我顺路过来看看。对不起,我走了。”小摩尔听对方要走,客气地说:

“您请,我还要在这里看看。”

林涛一早没叫女儿,更没跟车满意带的采访组打招呼就离开了烟台,整夜没睡觉的他无一点困意,他在想象自己的亲爷爷是个什么样,他在预测于三峰将来能坐到什么位置……

林小雨发现父亲自己先走了,马上找到电视台的车满意,车满意听着林小雨咋咋呼呼埋怨她父亲不守信用就笑了笑说:

“你跟我们的车去吧,林书记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说着他拿出手机拨通于三峰的电话:

“三子,林书记自己先走了,可能一会儿就到了,你先接待一下,我马上就来。”

“……”

“我绝不会拍丢咱村脸的镜头,这次带摄影队纯是报道林书记对丧葬改革的重视,你和姑奶奶说说,千万别说我不听她的话。”

林小雨听车满意也是满脸虔诚地提起姑奶奶,她迷惑了,这是个什么样的老太太让他们村的人这么尊敬她?仅仅是个拥军模范吗?她不顾礼貌抢过车满意的手机:

“于三峰,我搭车台长的车马上来!”

东沙河村的人今天都早早走出了家门,不约而同地在头上缠着麻片,这里家家户户都种麻,供给纺织厂织出的麻纱成了外贸俏货。在有亲人去世时,麻也是戴孝不可缺的物品,据说这还是孔夫子传下来的。于三峰看天色大亮,就来看姑奶奶准备得怎样。当他发现姑奶奶家所有的门都没闩,就竟自走进姑奶奶的屋子。于三峰见姑奶奶面对满桌子的牌位坐在那把陈旧的太师椅上,他轻轻地叫着:

“姑奶奶,我还以为您没起炕呢,您吃过早饭了吗?”

姑奶奶没理小三子。于三峰想,做错了什么事惹姑奶奶生气不理自己?他又撒娇着说:

“我已经到老槐树下等了好久姑奶奶。我昨个夜怎么也睡不着,怕打扰姑奶奶,我过来晚了。”

姑奶奶还是不理小三子。于三峰转到姑奶奶前面,见姑奶奶睁着眼看着桌子上的牌位,眼角还有泪水,手上拿着大爷爷于松虎的牌位。于三峰跪到姑奶奶面前,把双手轻轻放在姑奶奶的腿上:

“姑奶奶,小三子做错了什么事姑奶奶不理我了?”于三峰低着头说。他等了一会儿,见姑奶奶还不理他,于三峰嚯地站起来,他一摸姑奶奶的手冰凉了,他尖叫着:

“姑奶奶!姑奶奶!姑奶奶……”

于三峰踉踉跄跄走出姑奶奶家门,他不知道要到何处去,街上头缠麻片的孩子像过节似的欢呼雀跃他没看见,孩子们惊叫说他鼻子出血了他也没听见,他直走到老槐树下直愣愣地看着这棵尚未发芽的老树,他没力气再围着它转圈,伸开双臂抱着老槐树,喊着姑奶奶昏坐在地上……

林涛的小车到东沙河村村头,他看见了昏倒在地上的于三峰,一种不祥的预感顿上心头,他叫人抬于三峰到村委会接待室,林涛坐在于三峰身旁,轻轻地给他搽着脸上的血。

东沙河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涌上街,默默地看着车山菊手拿于松虎的牌位坐在椅子上被抬进东沙河村纪念堂。素装的人群头上、腰间都缠着麻片,注视着村里最德高望重的姑奶奶第一个进了新建的纪念堂。

车满意的采访车来了。林小雨活蹦乱跳地找到了守着于三峰的父亲,她刚要埋怨父亲不说一声就自己走了,见于三峰脸无血色昏迷不醒就问父亲:

“三峰怎么了?这是得了什么急病?”

林涛没理女儿,他突然感觉女儿的性格和面前这个小伙子相差太大,于三峰能适应女儿的脾气吗?更何况辈分也不对,于三峰该喊林小雨姑姑——林涛完全把自己当成于家的一员了。

车满意一进村就感觉气氛不对,他看见全村人披麻戴孝完全不像是只为过清明节,当一个婶子告诉他姑奶奶去世了,他懊悔地流下了眼泪,嘴里不停地说着还是来晚了,他叫摄像去纪念堂给姑奶奶拍最后的遗容,自己飞步跑进村委会接待室。

于三峰痴呆的眼神死盯着装修精致的接待室顶棚,他不看在场的林涛,当车满意带着哭声叫了声“三子”,于三峰才放声哭了出来。林涛站起来背着手转过身不看这两个年轻人,心想,这哪像男子汉,感情太脆弱了。

车满意扶起于三峰,礼貌地对林涛说:

“林书记,我们到村纪念堂去,您先在这休息一会儿,好吗?”

“我也去!”林涛的语气冷冰冰。

姑奶奶还坐在太师椅上,手中还拿着于松虎的灵牌,那两滴蜡泪似的眼泪还挂在脸上,于三峰摆脱车满意的搀扶跪在姑奶奶膝下痛哭,车满意也跪下泪流满面。

林涛仔细地打量着这位“死不瞑目”的老拥军模范,他又在想像爷爷于朝海是个什么模样,他不能暴露自己的感情,对面前这位该喊姐姐的老人心中充满敬意,他趁于三峰、车满意在哭姑奶奶,朝车山菊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当他发现林小雨站在自己身后,轻声对她说:

“给老人行个礼吧!”眼眶里的泪差点忍不住流下来。

小摩尔走进东沙河村,两只眼睛已不够用了,这里已完全不像爷爷老摩尔描述的景象,一排排小楼呈现在眼前,让他感觉很失望,完全找不到爷爷给他的灵感。爷爷写的村中央有座大庙,村西头是座不高的光秃秃的山丘,村东头有条小河……现在山上都是果树,村里没有大庙,村东头小河……这让他联想到王云起:中国人有多么残酷,竟能割开活人的肚子倒进汽油活活烧死——就在这沙河滩上。

小摩尔观看着头缠麻片,腰部也扎着麻片的人群,个个显露出一股英气,他同意了爷爷的观点:“中国的人种在这里。”这儿的人长的是特别,原来他以为是爷爷在那种环境爱上了于朝海才说出这句话,现在他承认爷爷说得是对的。

小摩尔没人请他自己就进了东沙河村纪念堂,他惊奇地看见两个年轻人跪在一个木乃伊似的老太太面前,他又见到了林涛:

“于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林涛尴尬的和小摩尔握手说:

“我姓林,你记错了!”小摩尔不解地看着林涛,思索着自己的记忆在哪个环节出了毛病,停了一会儿,他拍拍自己的脑袋不好意思的以苦笑向林涛道歉。

车满意拉起于三峰:

“该安排安排村里的事了。”

“还怎么安排?你说吧——”

林涛漫不经心地插话:

“总不能为死了个老人就不活了吧!”他指着小摩尔:

“这位是当年小北戴教堂传教士摩尔的孙子小摩尔,他说他爷爷写了本《胜北戴记事》的书,书中还谈到他和你老老爷爷于朝海、老爷爷于联嘉的事,他现在要去他爷爷所提到的地方看看,你们可以和他谈谈,可能对了解点胶东的历史有好处。”林涛利用小摩尔的出现来转移于三峰的悲痛。

于三峰看了看小摩尔,伸出手给小摩尔:

“我叫于三峰。”

小摩尔握着于三峰的手心中想,难怪爷爷和于朝海有那种关系,他的后代长的真是精彩,就禁不住地说出:

“哦,您太英俊了!”跟着就把眼睛转向车山菊的遗体:

“这是怎么回事?”

于三峰止不住又流下眼泪说:

“我的姑奶奶去世了。”

小摩尔对着车山菊在自己胸前划着十字说了句德语,又对于三峰说:

“我来得真不是时候,我对去世的老人致哀。”

车满意主动站过来自我介绍后请林涛和小摩尔跟他去接待室,叫于三峰请各家把亲人的牌位送进纪念堂。

纪念堂外已排起了送灵牌的长列,于三峰无力地站在纪念堂的大门口,对每个进去的人鞠躬。小摩尔没随车满意去接待室,他站在于三峰的身旁拿着个相机拍个不停,并不住口地询问他感兴趣的事:

“村里的大庙,怎么不见了?”

“年代太久塌了。”

“现在这个纪念堂是不是代替了大庙?”

“不,完全不一样。”

“于朝海、于联嘉都会在里面留名吧?”

“东沙河村所有去世的人都要留下姓名。”

“王云起可不是这个村的人,他的名字该留在哪呢?”

“他被害在这个村的河滩上,后人没忘记他,他的名字也要进这个纪念堂。百年来为中华民族牺牲的本村人都会把名字留在这里。”

“这是谁想出来的主意?”

“坐在太师椅上的那位老太太——我的姑奶奶。她是于朝海的孙女。”小摩尔一听这话,马上深深地低下头给姑奶奶鞠躬。

“你知道有个叫‘牡丹’的中国女人吗?”

“这个名字太普遍了,不过我们村里现在没有叫牡丹的。”

小摩尔若有所思地看着于三峰。

林涛叫车满意带他到车山菊的住处,就打发车满意离开自己。他独自走进了全村屋内最简陋人家,他深深地吐了口气。一进门就看见桌子上放的灵牌,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注视着于朝海的牌位,心潮难以平静。林涛佩服奶奶的所作所为,一个没文化的农村妇女竟能不露风声地为刘家传种接代,若没有奶奶的机智决断,就不会有现在的自己,但为什么临死前她要告诉父亲这件事?是她不爱姓刘的爷爷?还是感觉对不起东沙河老于家?父亲给自己改姓是奶奶的本意,还是受情理的制约?林涛迷惑了,赶上今天车山菊去世他又不明白这是碰巧了还是天意?

他决定当孝子贤孙,亲手送于朝海的灵牌进东沙河村纪念堂。桌子上整齐地摆放着十几个牌位,牌位前放着一缕雪白的麻,林涛看着老太太准备的这些东西心中顿时有股说不出的味道,他拿了两缕麻缠在自己的头上、腰间,眼睛死死地盯着于朝海的灵牌。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用托盘把桌子上的灵牌都端出屋,他满脸庄严步伐沉重地走在东沙河大街上。

林小雨早就跟在父亲身后,林涛发觉后也不想搭理女儿,他思绪万千。林小雨不解地思索着爸爸的行为。走了一会儿,林涛不看女儿一字一字的说:

“离开于三峰,他跟你不合适。”

“爸,他可是你先看上的……”

“这个我检讨,你听爸爸的,可以把他当个亲戚——朋友,但不能跟他结婚。”

“我还真爱上他了,这怎么办?”

“天下有的是男人。”

“你不是马上要调他到烟台吗?”

“那不关你的事,你马上离开烟台,回爸爸妈妈身边。”

“我要是不听你的呐?”

林涛自信地看了女儿一眼,林小雨马上撒娇:

“我可不敢违背老爸的意愿,其实于三峰对我挺冷淡的,今天他才让我来,还叫我在他姑奶奶面前装着贤惠点,好像要我来侍候他这个老太太似的……”

“不要乱说,以后要是没有什么,于三峰还是咱家的朋友,他是你哥哥的同学嘛!”林涛又看了一眼女儿,命令似的:

“在腰上、头上缠上麻!”

“为什么?”

“在这种场合你应该戴孝!”

“有这个必要吗?”

林涛转脸恨了女儿一眼,调头看着远方沉重地说:

“这是道德,可以取得人心!”

林小雨愕然地看着父亲,她在猜想父亲今天为什么这么反常,在一个村里争取民心?怎么又不准电视台拍摄?

林涛则更痛苦,他不愿说出身世的秘密,但又被亲情所折磨,他在默默地完成奶奶的心愿——小时侯奶奶对他太钟爱了。

东沙河村纪念堂已是哭声一片,这哭声飘荡在村子上空,充斥着每条街道。不知谁在石鼓顶果园里吹唢呐,如哭如泣地吹着那只胶东民歌,像个悲哀的女人在诉说:

正月里二十一日本小鬼子来到俺家里哎呀我说大娘啊……

林涛端着灵牌缓慢地走在街上,他希望纪念堂里的哭声赶快终止,让他把灵牌安安静静地送进去,他怕听到哭声,更怕见到男人哭泣。奶奶去世时父亲的痛哭让他终生难忘。今天,于三峰失去他的姑奶奶,他能不哭吗?但愿别再看到这小伙子哭泣。从见到于三峰那一天起,林涛就从心里喜欢上了他,当知道小伙子和自己还有血缘关系,真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情。林涛不愿看到自己爱的人哭。“天哪,我今天来的多不是时候,竟遇上了爷爷认领的孙女去世。”尤其是他知道这位老姐姐一辈子无法解脱心灵上的创伤,更是悲哀不已。

哭泣是一种发泄,是感情的表露,它可以减轻心里的痛苦。人既然不能永远高兴,所以在适当的时候发泄一下哀怨也是必要的。聪明的中国人定下了清明节来祭奠亲人,是有道理的。

哭声终于不再从那庄严的纪念堂飘出,林涛稍微加快了步伐,终于来到大门口,他环视了一会儿这别具匠心的建筑。于三峰和车满意见林涛披麻戴孝地端着灵牌走来,竟没了主意,因为全村只有他俩没来得及戴孝。于三峰和车满意跑到林涛跟前不自觉地跪了下去,惭愧地流下了眼泪:

“林书记,我俩不懂事……”说着两人都伸出手接林涛手上的灵牌。林涛看于三峰那悲哀的眼神,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他无法用手去擦眼睛,心中着急自己的失态就使劲地说:

“就让我端进去!”林涛绕开于三峰和车满意继续往里走。

于三峰爬不起来就跪着跟在林涛的背后,车满意和林小雨神态庄重的左右搀扶着林涛。

村民看于三峰跪步跟着个端灵牌的生人,就都跪在地上愣愣地看着不知如何是好。小摩尔不停地咔嚓他手中的相机。

林涛端着灵牌朝坐在椅子上还拿着于松虎灵牌的车山菊又鞠躬三次,然后把王云起、于朝海、于联嘉、车回家等的灵牌放在桌上。他镇定了一会儿,转身面向跪在院子里的村民说:

乡亲们,东沙河村是一个有光荣革命传统的村庄,现在又在丧葬改革上走在全省前面,我个人感谢东沙河村的领头人明智,感谢东沙河村的父老乡亲通情达理。纪念祖先是为了激发活着的人更好地生活,好生活要靠我们自己去努力。我们不要忘记**给老区提的字:‘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拥军模范车山菊同志的去世不但是东沙河村的悲哀,也是我们省的损失,我个人对她的去世表示深切的哀悼。希望东沙河村能继承她的遗志……

石鼓顶上的唢呐声突然改变了曲调,那首被后人称“吹大牛”的义和团歌谣呜呜咽咽地响彻天空,像一个男高音带着京剧腔调清晰地道出了歌词:

想当年我老汉到过北京城没进城御林军就排队把我迎皇上一见面对我三鞠躬勾肩搭背他称我兄八大盘子九大碗他为我接风他请我上金銮殿为他出计谋……

车满意对自己回故乡没拍一个镜头而后悔……

于三峰对林涛的讲话一个字也没听到……

林小雨说什么也不理解东沙河村的村民怎么如此守旧……

小摩尔在思索祖父交往过的人与他们的后代有什么不同……

林涛满脸平静眼含热泪步出东沙河村纪念堂,眼前一群人影从空中飘来,他心中知道他们是谁,但又对不上姓名……

天空飘着细雨——正应了古人说的“清明时节雨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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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路千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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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天道(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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