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恨

第一章 天恨

春天的东沙河河面上见不到一滴水,河滩一片白沙,河边的柳枝已经泛绿,灌木丛上挂着夏天发水时拦上的杂草树枝,使人隐隐感觉山洪的凶猛。胶东气候变化快幅度大,夏天常有山洪发生,几十里外下大雨这里可能还是个大晴天,往往会不下雨就发大水,河面上突然一人多高的lang头滚滚而来,把那些措手不及的人送进渤海葬身鱼腹。警语一辈一辈往下传:“别到东沙河闲耍,夏天晚上别在东沙河乘凉。”可悲剧年年发生。

清政府勾结八国联军在北京残酷镇压义和团,并没有彻底消灭这帮“乌合之众”。几年后,当一个不起眼的县令指挥手下一群喽罗惨酷杀害义和团的胶东头目王云起,才使这一运动暂时划了个不圆的句号。然而,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没挺几年,还是在天怒人怨中垮台。

王云起被害这年不到三十岁,小伙子膀厚腰圆仪表堂堂。当地曾传:“东西南北几百里,找不到第二个王云起”,这不单说他功夫甚佳,更夸他人长的英俊。当年反清的于七就是他舅老老姥爷,而今他又带头反清政府,乡间就有一种说法——“像根儿”。

传说王云起手一指衙门就大火四起,咒语一念就草木皆兵,清兵一见他就两腿发麻,都说他是兰陵王托生:那英俊的脸庞使敌兵无力与他对阵。有一次手拿洋短枪的清兵头领格力沁见到王云起,张口结舌尿了一裤裆不说,竟头脑发昏开枪打自己的大腿。兵败后大夫给他敷药时嘴里还嘟囔着:

“绝了!耳闻不如眼见,真他妈英俊!”

听说要杀王云起,几百里外的人蜂拥进城,吓的县令车贵祖不敢按步就序在县城执法,而是借来几百清兵押着王云起到几十里外三县交界的胜北戴执刑。

胜北戴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因为冬暖夏凉风景迷人,一个德国传教士就给取了这么个名。德国人在这里盖了教堂和几座洋房,办起了医院和学堂。这个地方就有了两个名称,跟着外国人喊的叫它胜北戴,说这地方胜过“北戴河”。可多数老百姓却叫它“洋鬼堂”,说那里的医院是专吃中国小孩心肝的阎罗殿。学堂里还教中国人学狗叫。

胜北戴成了德国人的飞地,本地人绝不光顾。山上因无人打柴、捕猎,就树木繁茂、野兽成群。

车贵祖押运王云起到胜北戴用意良苦,他一是要借洋人的势力彻底杀灭义和团的威风。二是王云起曾组织乡民烧教堂、绑架传教士,这次正好给洋人出气,也顺便去看看被德国人夸奖的“胜北戴”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五花大绑关在囚笼里的王云起,被一块黑布罩住,用大车拉到了胜北戴。车贵祖在教堂外就拱起手满面春风往里走。传教士奎白林听说县太爷驾到,也学着中国人的礼仪拱手迎出:

“奎某失礼,有失远迎!”奎白林操一口带洋腔的胶东话抓住车贵祖的双手就想亲吻。车贵祖最怕闻洋鬼子身上的狐臭味,奎白林的狐臭加香水让他发呕。他扭身掏出鼻烟壶按在鼻孔里猛嗅几下,打几个喷嚏侧移几步:

“奎先生,今天我给您送个礼物来。”

一听说有礼物,奎白林那蓝眼珠像夜晚的猫眼闪闪发亮:

“不知县太爷要送我什么宝贝?”

“不!不不不!不是什么宝贝,是个活物!”车贵祖呵呵一笑。

“是牛?是羊?是鸡?是鸭?”

车贵祖心里暗骂这小子只知道吃,镇了镇情绪咬着牙说:

“是头野兽!义和团头子王——云——起!”

听说抓住了王运起,奎白林激动地在胸前划着十字,用中文叫了一声“上帝”又嘀哩咕噜地说着车贵祖听不懂的洋话。车贵祖两眼滴溜溜瞅着这位身材像灯竿的德国鬼子,讨好地说:

“托老佛爷的福!托上帝的福!这一带可平安了。”

“我去看看这个山大王。”穿着黑袍的奎白林像个幽灵飘出教堂。车贵祖环视这洋庙一眼,盯住十字架上的耶稣,似有所悟,呵呵一声,满脸奸笑?着鸭子步跟了出来。

大车上的囚笼尚未卸下,车贵祖急忙拉下遮布一看,笼里的大汉睡着了。车贵祖得意:

“还能睡觉?有你睡的!”

惊醒了的王云起眯起眼睛看了一眼他憎恨万分的教堂又闭上那双冒火的眼睛。

奎白林看着笼子里的王云起目不转睛,他忘了在胸前划十字的习惯……

红光满面的车贵祖突然脸色煞白,他看到四周山上松林里人影绰绰:“不好!定是来劫杀场的!”,车贵祖的心提到嗓子眼儿,满头冷汗冒了出来。

奎白林也看到山上有人,但他故做镇静,拖长腔调吼道:

“不准在教堂前杀人!”

车贵祖看主子的脸都变了形,心里倒有一分莫名其妙地安慰,便壮了壮胆尖叫一声:

“到东沙河村执刑!”

春天的东沙河河面上见不到一滴水,河滩一片白沙,河边的柳枝已经泛绿,灌木丛上挂着夏天发水时拦上的杂草树枝,使人隐隐感觉山洪的凶猛。胶东气候变化快幅度大,夏天常有山洪发生,几十里外下大雨这里可能还是个大晴天,往往会不下雨就发大水,河面上突然一人多高的lang头滚滚而来,把那些措手不及的人送进渤海葬身鱼腹。警语一辈一辈往下传:“别到东沙河闲耍,夏天晚上别在东沙河乘凉。”可悲剧年年发生。

人就这么没有记性。东沙河成了不祥之地。

东沙河这天人头攒动,是来看这声名盛传胶东的美男子拳师?还是有什么其它目的?车贵祖心里七上八下,他感觉要出什么事。他镇定一下情绪,又使劲嗅了一次鼻烟,打了两个喷嚏,眼珠一转吼道:

“来人哪!找两块木板,把犯人的手脚给我钉在板子上!”

车贵祖在教堂看到耶稣受难像,他要学学洋人的洋办法——那耶稣在十字架上的滋味一定不好受。车贵祖正得意自己的聪明,连奎白林走到他身边都没察觉,继续指挥刀斧手:

“洋油准备好了吗?给我割开他的肚皮倒上洋油,照他的‘天灯’!”

残暴的刑法吓的人群一片尖叫,震的车贵祖耳朵嗡嗡响。

钉在木板上的王云起五官变了形,豆大的汗珠布满了他方正的额头。奎白林手拿十字架走到王云起身边,俯下身去:

“主啊!饶恕您的孩子吧……”

王云起一口鲜血喷向奎白林。

“把他的衣服撕掉,他们不是说自己刀枪不入吗,我倒要看看是真是假,开膛!倒上洋油……”车贵祖嚎叫着。

王云起被剥的一丝不挂,他羞涩地闭上眼睛把头转向一边。

奎白林第一次看到东方男人的**,被这健壮均称的体型惊呆了,他喃喃的:

“哦,东方的阿波罗!中国的人种在这里……”

“东西南北几百里,找不到第二个王云起。”

这次他们看了个彻底,真是名不虚传。

正当杀场上哄乱一片,突然一把飞镖刺进王云起的咽喉,伤口没出一滴血,他的脸色渐渐苍白。

车贵祖不自主后退几步,煞白的脸上转动着一双绿豆似的小眼:

“点火……”话没说完车贵祖就感到有人猛击了他一拳,他一头栽进沙窝。车贵祖想喊,可满嘴的沙他无力吐出。他吃力地转过头,看见奎白林倒在离他几步的沙滩上,背上扎着一把镖,才知道自己背上也有一把,顿时痛的他昏死过去。

洋油烧着人肉发出一股异味熏的看客四散,衙役们才发现车贵祖和奎白林都倒在地上。

奎白林没来得及祷告就见上帝去了。

车贵祖杀了王云起后第三个七天也一命归西。据说车贵祖死得更惨,把家底几乎用光也没挽回老命。就在这年夏天,车贵祖的尸首又被“天雷”从坟墓中抓出烧焦。有人说看到那火球又飞向教堂,可惜被教堂顶上的铁棍给顶走了。

这村庄西面依山坐落在“石棚”(胶东话把暴露的大片石头称石棚)上,石棚呈龙型,其头部伸向村东小河,村里人都它叫东沙河,这村子就叫东沙河村。东沙河从南、东、北绕着村庄流向渤海。风水先生说村庄压在龙头上,所以注定村里出不了当官的——谁叫你压着龙头,它能载你飞黄腾达?祖宗犯下的错愁坏了村民,搬家不可能,风水先生说在石龙鼻子上修座庙,让神仙镇住龙脉,兴许能保全村平安。于是两大姓村民就每家出钱修了一座大庙。修庙时立下规矩,庙里不准住和尚,只是逢年过节、每月的初一、十五才打开庙门,让村里的善男信女进庙敬香拜佛。就这样,人们心安理得地一辈辈在这儿繁衍生息,村里除了没出过当官的(这还真让风水先生说准了),日子过得还算平静。

自从在东沙河杀害王云起后,大庙里突然出现了个自称法号“永澄”的和尚,他没经许可怎么进的大庙谁也不知道。传说王云起死后他在大庙里跪了三天三夜。村里管事的打开庙门哄他走,他两眼紧闭不理睬。人们看他长的五大三粗也无可奈何,只好另想办法。

在一个初一的中午,东沙河村来了个陌生女人。她穿一身黑衣,右胳膊拐只篮子,左手牵着个戴着重孝的小女孩。那女孩梳两条乌黑的小辫,一双水灵灵的大眼全像牵她的女人,不用问就是娘俩。那女人走路像刮风,内行人一看就知道练过功夫。

“哪来的娘们?”

“你看多像那个人!”

“像谁?”

“王云起!”

“被照天灯的王云起——”

“是像!”

“像。”

村里的人议论着。

这女人正是王云起的胞姐,她飞步流星走进大庙。

菩萨塑像下跪着永澄和尚。那女人站在和尚身后默默流着泪。

“我说过不要找我,怎么这么不懂事。”永澄和尚没起身看来者是谁,闭着眼睛发狠。

“不!我还想要个儿子。你们葛家,我们王家不能就这么断了根!”那女人说着哽咽了。

“我一个人救不了她舅,令松娘,我对不住你们王家!”

“你没有什么对不住我们王家的。我替我在天的父母和惨死的兄弟感激你。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就这么出家算什么能耐!”

“我杀一个洋人先给自己垫底,杀一个狗县官给云起报仇。杀她舅……我不能眼看他活受罪……”永澄和尚把额头贴在地上。

“令松!还不给你爹跪下求他回家,给你领个弟弟回来——”

大庙里像又多了三个泥塑,女孩可怜兮兮看看娘,再看看连瞅都不瞅自己一眼的爹。

天色已晚,王云雪无奈地朝永澄和尚磕了三个响头:

“我们王家感激你的大恩大德。若有来世,我一定求阎王爷把我托生个男人。”说完她拉起女儿甩在背上离开大庙,踉踉跄跄走到村西头山坡上老槐树下,当她回头看着村里家家户户已青烟袅袅,她伤心地哭了:大庙里有弃家不归的男人,河滩是害死自己亲兄弟的地方。额头上的血水和泪水流到嘴角,她感觉不出是什么味道……

看了照活人的天灯,成了这村子闲言碎语的主题。村里管事的怕官府来找麻烦,死磨硬缠把永澄和尚给赶出了大庙。百姓心里过意不去,每家凑点银子、食物为和尚送行,有人直送出几里路外……

永澄和尚走后人们总感觉像做了件亏心事一样难受,白天拉呱晚上就做梦,第二天讲给别人听:今天有人说昨晚街上人喊马叫刀叉叮铛响,明天就有人说半夜街上叫喊“给个地方住”。这平静的生活变得十分热闹,村里两大姓族长也不甘寂寞,决定在大庙里另盖一屋给王云起塑像供仰。

说来也怪,打从照了王云起天灯,东沙河村的上空经常出现一股红光,人们都说这是王云起的魂魄不散,更担心他这仇不知怎么个报法,所以这庙也就修得格外卖劲。

王云起的像塑好后,大庙里香火烧了三天三夜。第三天下起了倾盆大雨,这雨又下了三天三夜,东沙河涨了百年不遇的大水,东沙河村三面一片汪洋。人们在庙里敲锣打鼓,求神仙保佑一村人平安。突然一个小孩指着王云起的塑像说:“那叔叔在哭”。满屋子人一看,不自觉的就齐刷刷跪下大声祈祷:

“壮士冤枉我们知道,仇有根,怨有主,有人已替你报了仇,壮士就别哭了……”说着就有人举起男孩用白绢揩去神像脸上的“泪水”。也是凑巧,刚擦去塑像脸上的潮水珠,外面的大雨嘎然而止,一阵狂风把天上的乌云扫去一半,初露脸的太阳格外耀眼,村西南小山丘“石鼓顶”上空划出一道彩虹,全村人涌到尚在淌水的街上,齐跪对彩虹方向。

后来有人说他跪下磕头,一抬眼看见王云起站在那彩虹上。

这一说不打紧,全村都说见着了,还说那模样跟大庙里的塑像完全一样,壮士披的大氅被风吹得像打雷那么响……

闹腾了几天,人们着实累了,村子才平静下来。不过年轻人可不甘寂寞,凑在一起编开了大戏“神拳”。胶东人酷爱京剧,一些较大的村庄都有一套京剧班子,逢年过节唱上几天,卯着劲和邻村比试谁的扮相好、嗓门亮。从那场大雨王云起“显灵”,更让全村人支持戏班子的活动,每家出钱、出粮给村剧团换新行头新家什。村里的年轻人每夜聚在一起练跟头打把式,西皮、二簧填新词,踩鼓点抡木棍,这场面直从炎炎夏日闹到冬天雪花飘。

永澄和尚——葛林忠半夜翻墙进了自己家的院子,大黄狗扑进主人怀里亲热地tian着他的脸颊。葛林忠咬住自己的嘴唇,抚摸着通人性的大黄狗,眼泪止不住地流淌。他把身上东沙河村给的钱掏出来轻轻放在窗台上,深情地看了看那熟悉的小屋。他担心控制不住自己,急忙翻出院墙。大黄狗也随主人跳出墙外,拼命地追赶主人。直奔到村外荒野,葛林忠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朝祖坟方向跪下,祈求祖先宽恕。大黄狗明白主人的心情,也跟着“哭泣”。葛林忠抚摸着这懂事的畜生,哄孩子似的跟大黄狗说:

“乖乖听话!回家守着你的女主人,看好令松,别让人欺侮她。这家我不能回了,官府抓住我就没命了,乖乖听话,回家!”

大黄狗听懂了主人的话,走了几步又转回身站住,好像说:“你走吧!我看着你走!”葛林忠又朝狗下令:“快回家!”那狗还是不动,他只好自己先走。

黑夜淹没了葛林忠的身影,大黄狗趴在地上倾听着主人远去的脚步声。

葛林忠第二天天黑进了烟台。他要凭力气为自己谋生路。

长年在外做手艺活的于联嘉,背着搭裢挑着家什回到他无时不牵恋的家。他从小跟爷爷学就一手石匠、木匠活。祖传的手艺精湛无比,其名声越传越远,直到烟台都有人请他去做活,所以成年不着家。家里的几亩地全靠本家兄弟大爷帮忙,也劳苦了里里外外忙活的媳妇。于联嘉为人和气人缘好,村里不论谁家嫁闺女娶媳妇的箱、柜、桌、椅都是他做操持,他既不收工钱也不去乡亲家吃饭,做好的一件件雕花镶鸟的家什,让人爱的舍不得使用。他镌刻更是一手绝活,石碑上刻的二龙戏珠、凤凰展翅活灵活显。他不用描底就能在石头上不变样地刻下书写者的笔迹。就因为名声好,媳妇秀云都是没花一分钱老丈人亲自送上门的俊丫头。几年过后秀云就生了两个大胖小子,老爷爷给重孙子取名“虎子”“豹子”,抱着重孙子再不出门干活。

于联嘉幼年丧母少年失父,由爷爷拉扯成人,他的少年几乎得到全村每家每户的关照。为此,从小爷爷就教他要报答乡亲的恩情。秀云是个勤快媳妇,过门后修饰的祖孙俩一改单身汉的邋遢,撑起了一家门面。老爷子活到八十四岁无病而终,于联嘉就成了这家的主宰。

晚上两口子躺在炕上,在肚子里积攒了一年的话让秀云闭不上嘴:

“王壮士在东沙河被害。”

“我听说了。”

“我没去看,挺害怕的。”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于联嘉听到这话想冒火。

“村里每家每户捐钱在大庙给他塑像,我捐了双份。”

“做得对,明天我找块石料凿个香炉。”

“那感情好。那天我在西场屋大道上遇见一个满脸都是血的女人。我说大姐呀,你头上流血呢!快跟我回家,我有刀伤药。她说不用了。我说天快黑了,你背个孩子黑灯瞎火的怎么走啊?她说谢谢您啦,我不怕走夜路。我仔细看了看那媳妇,长的可俊啦,后来听说是王云起的姐姐。我真后悔,当时真该拉她回家。真可怜,兄弟被害,男人又出家……”秀云哽咽着说不下去,于联嘉说:

“他男人葛林忠我认识,那女人出嫁的嫁妆还是我和爷爷做的,在她娘家我见过王云起,唉,挺好的个小伙子,这世道……”于联嘉也说不下去,他摸了摸儿子的额头又给他掖了掖被子。

第二天一早于联嘉正在院子打量一块石料,车震业就来请他去给女儿做嫁妆,于联嘉忙停下手里的活:

“昨天刚回来,家里的就告诉我您家大妹子要做嫁妆,大叔您屋里坐,等我刻好这个香炉,就去您家看看料,到时候大叔说个样子就行了。”

“这我知道,你的活还有说的。这要雕什么?用这么好的料。”

“给大庙刻个香炉!”

“噢!前阵子塑像时我就说等联嘉回来再说吧,可村里那阵子闹的邪乎,都说到哪去找联嘉呀,我一想可也是。”车震业说着掖了掖大襟棉袄俯下身在于联嘉耳旁说:

“昨黑在村北道上,我遇到你朝海叔啦!哎呀,一头乱发,一脸胡子,腿还瘸,我都差点没认出来。他叫我不要跟谁说他回来了……”

于联嘉猛地站起来:

“大叔,您可千万别对人说!”

“我哪会对别人说。不知哪个王八蛋派个老儿来当县官也他妈姓车,我琢磨不是我们姓的这个字,那驴操的也不得好死。我们车家的人都说了,尽管有人看见是永澄和尚杀的县令,可就是不说。再说咱们姓车的当义和团也不是一两个人……”

于联嘉知道车震业要求自己干活,这个人又粘糊,忙说:

“大叔,咱以后再聊,我给我叔刮刮脸去!”

送走了车震业于联嘉回屋找出剃刀,又叫媳妇拿些东西去后胡同敲于朝海的大门:

“婶子!我是联嘉,来看看婶子!”

一个瘦小的女人拉开大门放于联嘉进门又栓上门:

“你叔回来了,我以为他……老天爷保佑。”说着朝屋里轻声喊:“联嘉来了!”

屋里走出于朝海,那模样吓了于联嘉一跳。

“婶子快烧点水,我给叔修拾修拾。”

于朝海是于联嘉的堂叔,这个从小就像猴子的叔叔出了名的皮,十一二岁就偷着跟别人去闯关东,没呆几个月又跑了回来,说那鬼地方天冷的撒尿都要带根棍。回来也不正经干活,他父亲求兄弟(联嘉的爷爷)教他木匠活,跟着大伯拉了半天大锯就死活不当木匠了,他爹拿棍子把他打出家门。

于朝海十三岁自己去了烟台,因为小模样长的不难看,又生就一张蜜糖嘴,倒叫一个卖布匹的老板看中当了个小伙计。东家对他不错,第二年过年给他点工钱、扯几尺洋布给他带上,于朝海就摇摇摆摆回了家。lang子回头金不换,打他出门的父亲老泪盈眶,又开门迎回自己的儿子。人们都说他名字起的就不是种庄稼的料,明明叫朝海嘛,能不到海边去谋生?

于朝海的东家不是本地人,这个来自南方的精明汉,办事干练有序,当洋布猛冲中国市场,他改辙开起一座酒坊。这酒生意越做越红火,以至后来名扬海外。老板为了保护家产,请来一名拳师教小伙计练武,这下于朝海可来了劲头,竟一心一意练出了一身功夫,身上的肉都疙里疙瘩,十多二十个人比试不过他。老板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这样的保镖可不是一点工钱就请得到的。

1868年,一艘法兰西轮船在烟台靠岸。长期在海上孤独颠簸的船员们,船刚停就摇摇晃晃上了街……

于朝海的功夫在烟台出了名,几个练家不服,在街上逗他露一手。于朝海被逼的无奈只好出手招架,他飞脚舞拳,看的周围人眼花缭乱。这精彩的场面刚好被几个法国海员瞅见,他们早闻中国功夫厉害,眼前所见觉得心直发痒。当于朝海跳出圈子恭手施礼,懂点汉语的海员卡洛礼貌地拱手哈腰跟于朝海答话:

“先生!你……功夫……好……好!”

“谢谢夸奖,我们在玩呢!”于朝海也客气地回话。

“我……法兰西……人,是……船……来……”卡洛的中国话逗的周围笑声一片。卡洛两眼像海水,友好地看着于朝海说:

“我……请……你……上……船……玩……”

于朝海听懂了卡洛的话,跟着卡洛就去了码头上了船。没见过大船的于朝海这下可开了眼界,热情的卡洛尽其所有,招待这位中国客人,当天夜里甚至不放于朝海下船,让他和自己同住一舱。第二天卡洛又洋酒洋菜把于朝海灌个酩酊大醉。于朝海没见过这么舒服的地方。第三天当他醒来,这船已开到四周不见岸的大海中。于朝海傻眼了。卡洛对自己的阴谋得逞眉开眼笑:“为法兰西带回一个中国拳师,比到非洲抓只猩猩、到美洲捉只野豹毫不逊色,若再教出一批有功夫的法国人,他卡洛就是法国功夫的鼻祖,当名留法兰西青史。”想到这,卡洛对于朝海更殷勤友好、百般伺候。为让于朝海留在船上,船长扣掉他一半薪水也情甘意愿。

于朝海野散惯了,这狭窄的天地让他心烦意乱,可现在生米煮成熟饭,跳进大海也回不了老家。船行了几天他也想开了,趁此漂洋过海去看看洋鬼子的老家是什么样也是难得。不过他心里明白,要有人缘才能生还,所以就和水手们相依为命了,心里暗骂:“***卡洛的洋妈,该不是你妹妹嫁不出去要找个中国姑爷!驴操的卡洛!”心里骂骂并不解恨,有时顺嘴就出了声,这句“驴操的卡洛”就在船上就传开了。法国人听这几个字挺顺嘴,也就跟着喊“女草卡洛”,卡洛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问于朝海,于朝海又故意装出说不清楚的样子。卡洛则自作聪明向别人解释曰:

“这个中国人叫‘女草海’,他叫我‘女草卡洛’,可见这‘女草’在中文里是‘友好’的意思。”

当满船的水手跟于朝海混熟了,并觉得这个中国小家伙机敏可爱,都主动在自己名字前加上“驴操”的音变“女草”。

船在大海上看不出是在走还是停,没风lang时水手们仨一堆俩一伙的闲聊。听不懂法语的于朝海像个傻瓜似的看着海面。卡洛内疚不知怎么让这个中国小伙子快乐,他经常满面笑容地对着于朝海说那几句词不达意的汉语。而于朝海则紧闭着嘴使劲恨着看卡洛那蓝色的眼睛。

这天于朝海第一次看到大海上日落的景观,他惊讶地咧着嘴说不出话。卡洛看到于朝海脸上露出了笑容,抱着他狂吻。于朝海没经过这种体验,他一阵昏晕混身痉挛。卡洛抱于朝海进了船舱……

半年后于朝海到了法国马赛,卡洛带他去了巴黎。这是1869年春季。在这里于朝海渡过了惊心动魄的三年;他看到了法国轰轰烈烈的工人运动;他看到了第一个**公社的建立和灭亡。这个中国农民的儿子一辈子都没忘记一句话:

“人人要平等,人人要干活,人人有衣有食,吃饭穿衣不要钱!”还有那句“英特那雄乃尔”——**就一定要实现。

于联嘉雕刻好了香炉。香炉的四角爬着四条栩栩如生像刚跃出水面的龙,那汉白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是一件精美无比的艺术品。于联嘉自己都不明白这是怎么雕出来的,他从来没有这么手顺过。他把香炉放在桌上左看右瞧,秀云这个绣花高手也赞不绝口:

“哎,我说,也只有他才配用这件供品!”

于联嘉朝媳妇笑笑说:

“妇道人家不会说话,什么他呀他的!”

“是,是,我不会说话,只有王壮士才配用这件供品。”

村里人都知道于联嘉为大庙雕刻了一只绝美的香炉,管事的商量在本月十五开庙门,再举行一次悼念仪式,以求王云起保佑全村平安。

正月十五这天,当于联嘉捧着香炉领头走进大庙时,身后跟着村里各户当家的。他们捧着香、纸、供品献给这义和团著名的拳师。

大庙里香烟袅袅,人们跪在地上默默祈祷。

看着王云起的塑像,于联嘉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激动,朝海叔给他讲的那些故事又浮现在眼前:巴黎那些勇士和义和团的壮士们这都为了什么?除去吃饱穿暖还有没有别的企图?像王云起若为了自己,他没有必要拿命去冒险,他家的日子过得满不错。他和朝海叔不一样,他没有漂洋过海,更没去过什么巴黎,为什么也走上这条路?想到这儿,心中万分内疚没参加义和团,怪自己没去练一身“刀枪不入”的功夫。不过于联嘉不信练功能练的刀枪杀不死,爷爷就说这是胡诌,坚决不让他加入义和团,他是爷爷的命根子,他的一举一动不能违背爷爷的意愿,爷爷临死是笑着走的,他听着重孙子喊着他“老爷爷”去了……

于联嘉看着酷似王云起的塑像流泪了,那塑像好像在对他诉说着什么……

人——什么事都不会让他永远高兴,人——什么事也不会让他永远悲伤,只有真情能让他终身难忘。于朝海在巴黎三年与卡洛建立了刻骨铭心的异国“友谊”,回国后卡洛的身影从没离开他的心。于朝海参加义和团,“勇跃”地去北京攻打八国联军,他梦想能在战场上碰到卡洛,可惜除去腿上挨了洋鬼子一枪,他没瞅清楚一个洋鬼子的模样。

卡洛的父母、兄弟都是工人,在那场血雨腥风的战斗中都是坚定的公社社员,公社失败后全家只剩下卡洛一人,他变的沉默寡言,连向于朝海学武艺的事都放弃了,每天带着于朝海东躲西藏,没法他们又去了马赛,好不容易找到原来的船长,申请继续当水手,船长爽快地答应了,不过条件是于朝海没有工钱,只管吃饭穿衣。卡洛朝船长苦笑,摊开双手算是同意。于朝海用熟练的法语对船长说:

“钱!钱是什么东西!钱有什么用!我只想回家!”

于朝海从来也没有这么多情,他特别思念故乡想念父母,巴不得马上飞到父母身边,再也不离开那一方热土。他对船长深深地鞠了一躬,身上一无所有和卡洛上了船。水手们热情地欢迎老朋友“女草卡洛”和“女草海”。

半年后当于朝海又看到烟台时,他在甲板上跪着直到船靠岸。他像做了一场噩梦,理不清心里纷乱的头绪。他笑不起来也哭不出来,畅开嗓子喊:“妈!”

卡洛跪在他身旁,听着于朝海叫“妈”也热泪两行……

法国船长没有履行自己定下的条件,不但给了于朝海工钱,还送他一套船上的餐具和装满了衣服、日用品的皮箱。于朝海和水手们一一拥抱吻别,脸上都没了笑容。于朝海早就不在卡洛名字前加“女草”了,卡洛也避开他发不准的“于”只叫朝海,两人久久抱住对方,互相偿到了对方泪水的苦涩……

于朝海回到故乡。失踪四年多归来的儿子差点让爹娘没认出来。

“大海呀,是你吗?”

“娘,我是大海。”

“你是大海吗?”

“我是大海!爹、娘,我再也不离开爹娘,我哪儿也不去了,我守着爹娘,我在家种地……”

清政府的**加上连年的旱、涝、蝗灾,老百姓只有靠草根树皮充饥。这里离京城远,不知道老佛爷和皇上过的什么日子,只知道小日本在海上把清军水师打个落花流水。“歪门邪道”的“太平天国”没灭掉“清妖”,反而被满清政府残酷镇压……白莲教、捻军也惨遭失败……山东、河北又兴起了义和团……

于朝海回来后老老实实种地,可再拼命也吃不饱穿不暖,爹娘在贫困中过世,娶个媳妇也给饿的干黄瘦瘪。这日子没法过了,忍也是死,反也是死,说不上反还能反出个名堂,小鸡挨刀还要蹬蹬腿呢,难道一个大活人就这么等死?他没忘记在巴黎听说的那句话:**——不愁吃不愁穿的社会——一定会实现。看来中国外国一个样,巴黎的场景又映了出来,卡洛的身影也老在梦中出现,听说八国联军还有个法国,卡洛会来吗?走,于朝海走了——跟着义和团的洪流一直冲到了北京。

老佛爷没有佛爷心肠,她先下令镇压义和团,后又利用义和团打洋人,再后来又勾结洋人消灭这支组织不严、目标不明、装神弄鬼的农民武装。

于朝海在北京城外挨了洋人一枪倒在一条泥沟里,好在那枪弹没伤着骨头,只把他的大腿穿了个洞。他拣了两个干驴粪蛋堵住流血,爬到一户人家养了没几天就一瘸一拐开始了讨饭流lang的生涯。这次比他的法国之行不知要难多少倍,走走停停,打工扛活,全身上下穿的戴的都是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他脱了个形回到了老家。见到还没死的老婆他哈哈大笑:

“我真他妈的贱,一个女人都能活下来,我何苦呢!”

于联嘉给他刮了脸,他要侄子把自己的头发都剃光,他要冒这个天下大不韪。第二天他甚至不怕别人告发,找了点烂纸充当纸钱,到饿死的父母坟头上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德国人没忘记他们在胶东的胜北戴教堂。奎白林死后不到一年,又派了个叫“摩尔”的传教士来。

摩尔没长他前任奎白林那样一脸蜷曲的胡子,一张“苍白”的娃娃脸透出肉的粉红,不论遇到什么事脸上总是一副笑容,从鼻子到下巴的笑纹像用刀刻上去的永远也抹不平的疤痕。他不像奎白林身材似麻杆,按于朝海的说法他更像在法兰西到处可见的“石头雕刻的人”。摩尔那金色的头发像一团火,蓝色的眼睛像两汪水,那肥大的黑袍也遮不住他矫健的身形和一身的活力。

摩尔不像他的前任绝少离开教堂,他几乎忘了每天的祈祷而东窜西跑,哪里有人就往哪钻,人家种地他挣着拉耧,人家锄地他蹲下拔草,冬天冷了他追着人群晒太阳,夏天热了他随着孩子下河游泳,孩子们看到这个全身长满金色长毛的洋鬼子,就给他起了个外号——“骡子摩尔”,他就在水中和些光腚孩子开玩笑,直吓的孩子们连蹦带跳又叫又骂离开水面:

“**骡子摩尔的妈!”

摩尔笑眯眯顺溜地回一句:

“那不是驴嘛?你去操啊!”

孩子们就抱起摩尔的衣裳跑的无影无踪,急的摩尔在水里又无可奈何……

自从在东沙河照了王云起的天灯,村里再也没人理睬教堂里的任何人,见到摩尔像躲瘟疫,害的摩尔有书(《圣经》)没地场送,有糖没处撒,有话找不到人说。

有一天摩尔进了东沙河村,装出一副口渴难熬的样子,好心的栓柱妈给他喝了一瓢凉水,老婆子心口就疼了一夜,第二天栓柱找人打开庙门,背着娘到庙里给王云起的塑像烧香磕头,发誓以后再也不理洋鬼子。说来也怪,这被背进庙的栓柱妈,经过一番表白,硬是用自己的脚走着出了庙门,嘴里还在不停地唠叨:

“我头昏,我犯傻,不该给洋鬼子水哈(喝),洋鬼子再进村,让他蹦个高就死……”这事没袋烟工夫就传遍全村,王壮士显灵更吓的老百姓远离教堂。摩尔弄不明白这个村和他结下什么冤仇,当他探听到是为王云起的事,就大声说:

“那是你们政府的事,与教堂无关。我们都是上帝的儿子,人人平等,杀人绝不是教堂所为。”

你说你的,我做我的,东沙河村的人谁会听摩尔那一套?不过摩尔可是个标准的雅利安人,办事认真一丝不苟,他牢记着父亲的嘱咐:“到东方去,向那个古老的民族学习,那里有与我们完全不同的文化艺术,繁衍着与我们思维迥异的民族,将来你要当个懂得东方的学者,为德意志争光。”为此摩尔从小就跟父亲学汉语。

摩尔并没把主要精力放在传教上,学语言了解中国文化是他的主要心思,近来他对路边的贞节牌坊和墓地的石碑大感兴趣,在路边看那些贞节牌坊,上面的雕刻碑文如今无人过问——那本来就是供别人观看,以炫耀家族教养和守寡高尚的。可摩尔到墓地去转悠却引起人们的恐慌:“这洋鬼子该不是拉不到教徒去打死人的主意?”——搅了祖先安眠,影响后人生计则是不能容忍的罪恶。当有人回村报急说摩尔在于氏祖莹不知在干什么,村里响起了震耳的锣声,几百人手持棍棒像围剿猎物把个墓地团团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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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路千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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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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