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意(二)
于朝海在外国水手常去的地方逛了几天,身上的钱花完了也没见到卡洛的踪影.他走到码头,望着波涛起伏的大海。码头上没有法国轮船,他想见一面卡洛的愿望落空了。本来当初分手时他想和卡洛说“既然你们的官家杀了你全家,你就留在中国算了!”可这么一句简单的话他都没有说出口。当年八国联军打义和团的就有法国,他想可能卡洛也当了兵,他也来打过中国人,他叫义和团给杀死了,他回不了法国,他当不了水手了,他的魂在中国游荡,那总有一天他也能见到他,哦,那是死后——“驴操的卡洛”,于朝海不自主地骂了一句,但他相信不论亲朋好友冤家对头,死后都要见面论个是非,如果前几天是刘元礼的魂促使他干的那桩事,他死后也不怕见刘元礼,反而要和他论论理,他凭什么要给朋友难看!而卡洛也不用跑那么远去法国找他,叫他在中国托生个女人……
于朝海对着大海高叫——“卡洛——王八蛋!”——传回的只有大海的咆哮。
于朝海看着平静的海面苦笑着:朋友家他去了,他尽到了兄弟的情谊。车文伦父母的坟上他去祭拜了,他没忘伙伴的拜托。卡洛——去北京、来海边他都找遍了——只能这样了。于朝海无奈地转过身,他只好回那个他最不想回的家。他把一切都留到死后或是来生,因为只有那样才能找这些人理论个明白。
于朝海失魂落魄地返回生他养他的村庄,心里总感到空落落的。白天刘元礼媳妇的影子总在心里抹不掉,晚上又老和刘元礼在梦里相聚,他总想向刘元礼说明那天是鬼使神差,绝不是他的本意,可又怎么也说不出口。每当他从梦里醒来总是眼泪淌在枕头上,看着身旁那干瘦的老婆——这个不会生育的女人,又觉得对不起她。这女人没跟自己过一天好日子。和卡洛那是在海上,好像那些海员都那个德行,可后来摩尔又来搅和,他就有点想不明白,再后来才不时传到耳边总有人夸他长的好,他才在心里怪爹娘不该把他生成谁见谁爱的模样,想来想去,他还是认了命,命里注定你有什么办法:
“老天爷!这是怎么回子事噢!”
好不容易熬过几个月,于朝海还是决定去看看刘元礼一家,他心里惦记着那对瞎眼的老人,可又不能空着手去,只好再去找于联嘉。到联嘉家他低着头不说话,于联嘉知道叔有事:
“叔有事啊?”
“联嘉,我要去看个兄弟……”
于联嘉明白了,他二话没说,进屋拿出钱来递给他:
“叔,够了吗?”
于朝海接过钱,不好意思地说:
“够了,够了。用不了这么多。”
“叔,你拿着。我又不是外人,我做手艺活总比你活泛。昨天我还和孩子他妈说,该送点钱给叔呢。要走多久?”
“用不了几天……”本来他想把刘元礼一家的事告诉他,可因为发生了那档子事,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只是淡淡地说:
“那个团里的兄弟残废了,一家人日子不好过。”
“那咱可要帮帮他。叔,你等等,我再取点钱给你。”
“不了,以后日子还长呢,我去看看再说。我走后叫虎子妈去告诉你婶子一声就行了。”
于朝海不能食言,几个月没去看刘元礼的父母,心里挺挂记的。他急急匆匆走了十几里山路,在离刘元礼家不远的山坡上遇到元礼媳妇。
“大哥,你看那天……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实在对不住你,请你千万别见怪,就当什么事也没有。我爹娘的眼睛能看到点东西了,我怕老人识破了真相反而辜负了您一片真心——我心里感激您——我也替死去的元礼感谢您——我怀孕了。这几天我都在这儿等您,想告诉您,请您不要再到俺家去了。我爹娘告诉村里人说元礼回来过,出去做买卖去了……”
于朝海心里一切都明白了,眼前这个女人让他佩服万分,他掏出身上的钱递给刘元礼媳妇:
“大妹子,只要你心里不怪我,我就踏实了。只是你以后怎么带着两个孩子过呢?”
“大哥,人各有命,老天饿不死瞎眼的老鸹。”
“你怎么向老人说呢?”
“能哄多久就哄多久吧,反正也是过一天算一天,你今天给的钱我就收下了,我就说是刘元礼托人带回来的,这也能给他们带来点安慰。”
“我以后怎么才能见你哪?”
“还是不见的好。”
“以后我也不能见见孩子吗?”
一听到这话,刘元礼的媳妇哭了,她呜呜地哭着说:“那不是你的孩子,大哥!那是刘元礼的孩子!是刘元礼的儿子!大哥,刘元礼托梦给我了,那是他的孩子,那孩子将来姓刘不姓于,大哥,你明白吗?以后你不能再来了,我们一家人是死是活都跟你无关。”
“大妹子,我还不知道怎么叫你呐。”
“山后那个村子是我姥姥家,谁都知道我的名字,我叫杏子。”
于朝海不能再说什么了,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味道,这个女人把自己当畜生一样用来“借种”。可再一想,面前这个女人实在让他从心里佩服。可是不能为这个不幸的家再尽点力,怎么对得住良心?于朝海叹口气:
“大妹子,你回去吧,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不会为难你,我不是那号人,有什么难事托人带个信来。我走了。”
于朝海走了一会儿,身后传来了杏子的哭声,他知道她这是哭刘元礼兄弟,他在一条小河沟旁跪下,撩起河水洗脸,嘴里说着:
“元礼兄弟,你怪我吗?”跟着他大声地嚎叫,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喊叫声是从哪儿来的,止不住的泪水随着河水汩汩流走。
于朝海回家了——痴呆呆地回家了,他那瘦小的媳妇怯怯地问:
“又去找那个外国人啦?找见了吗?”
“没!”
“人找人难哪!”
“舀瓢水我哈!”
“等我烧点热的吧!”
“我要哈凉水!”于朝海吼起来了,当他看到自己的老婆吓得脸都白了,才缓了口气说:
“我心里烦躁,就哈点冷水败败火!”
大屋是村里的公房,是全村老爷们商量事情的地方。今天给车文伦送葬,本应由车回家办酒席,于、车两姓的头人一商量,还是各家自拿酒菜,就不让车回家办弄了。车回家带着老婆孩子给来大屋的乡亲逐个磕头,最后跪在地上述说着:
“俺爹给俺弟兄仨起名,老大叫‘想家’,老二叫‘念家’,我叫‘回家’。大哥二哥还在关东,还有一个姐姐,四家把能卖的家当都卖了,派我送爹娘的遗骨回老家……”车回家大声哭了,他哽咽着说:“东北有多少山东人我说不清楚,现在日本鬼子欺负中国人,在关东也没法活了,我哥哥姐姐就守着秃尾巴老李——在黑龙江边,他们每家托我带回一个儿子,怕断了根……”
大屋的老爷们都哭出了声……
刘元礼的媳妇叫杏子,还是人家借自己生儿子后,于朝海才问到的。不过,于朝海心里怎么也回忆不起杏子是个什么样子,他总感觉是和卡洛在一起嬉闹。而今听传刘元礼村里的人都说刘元礼没死。刘元礼回来给刘家留了种,又到烟台做买卖去了,还不时寄钱回家。村里的人都相信杏子的为人。后来,当杏子的公公婆婆在相距不到七天的时间相继离开了人世,发丧的杏子在刘家祖坟修了刘元礼的衣冠冢,全村人才知道刘元礼是在烟台海边游泳淹死了。她告诉亲戚说刘元礼死在爹娘前头,她不能把这事告诉公婆。杏子的遭遇惹的乡亲悲痛欲绝,三口棺材前杏子抱着儿子用嘶哑的嗓门叫着:
“爹、娘,您二老走好,千万别忘了到海边去把孩子他爹的魂给喊回来,别再在外游荡了。你们可要保佑孙子孙女长大成人,我要带大两个孩子,咱家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杏子不让人搀扶,杏子没嚎哭,她紧紧抱着儿子。有人看不过,怕她摔着孩子,想替她抱,可杏子像没听到似的。
就这样,于朝海再也不敢托人带钱给杏子娘俩,自己的儿子也不能去认。
村子东面的东沙河,是多年前照王云起天灯的地方,河东没有人家,几块打谷场上有两间没住人的瓦房,是供人避雨和暂时存放粮食的屋子。车回家一家人就住在这里。在关东他们就单门独户住惯了,可在胶东人都成村成疃地居住,若孤零零地住在野外可不习惯。于朝海几次叫他们住自己的房子都被车回家推辞了:
“我一个老头子,又不喜欢热闹,还是我住这里,你和孩子住村里,孩子也有个耍的伴,家里缺什么也好向邻居借,还是别犟了。”
“甭了,大爷,这就麻烦您不少了,在这住挺好的,我再开点荒地,想法再做点买卖,好养活这一家子。”
“可也是,这通烟台的官道就在门前,开个小店也是个办法。”
“我和家里的商量好了,把老屋能用的料拆过来,再修两间房,盖个车马蓬,开个车马店,您说好吧大爷?”
“那感情好,我家里还有点木料,大屋里还有砖瓦,我去和村里说说,你就准备盖房吧!”
“那我就谢谢大爷了。”
从来不会做买卖,自认为有书香风气的东沙河村人,不屑一顾地嘲笑车回家开个车马店做买卖,当初的同情心早抛之脑后,他们从不把这外来户当成村里人,尤其是看不惯叼根大烟袋的车回家媳妇,尽管家家户户种起了车回家从东北带回来的关东烟和优良大豆,老爷们也都赶起了吞云驾雾的时髦,可他们还是不领车回家一家的情,首先发起议论的是村里的娘儿们:
“你看那女人叼根大烟袋,走起路来脸朝天,哪像个女人,啧啧……”
胶东人有个说法,用“低头的老婆抬头的汉”来判断一个人的品质,要是哪个男女违反了这个规律——就是说走路低着头的男人或者走路抬着头的女人——就被认为不是好东西。车回家的媳妇走路是昂着头的,所以村里的女人先就拿她的走路姿势嚼舌头。
“你说回来这么久也没见她生个孩子,我看她是个二尾子。连走路都像个男人。”
“你没听人家说,有人看见她男的拿锄筒出气……”
“啊哟,你可别说了,怪寒碜人的。”
“寒碜什么人,又不是你男人。”
“放你娘的臭屁,你用擀面杖出气就不说了。”
“哈哈哈哈……”
不知道车回家怎么得罪了村里的娘们,反正耳不闻心不烦,住在村外,车回家带着一家人躲开了人群也还清静。
经常来河东场屋坐坐逗孩子们玩和车回家说说话的,全村只有于朝海和虎子妈两个人。虎子妈是受自己的男人影响:多关照一下这家人,他们打老远回来,没一点家底,日子不好过。于朝海经常来则是他看在死在异乡的老伙计的面子上。车回家一家人也把于朝海不当外人,碰上吃饭,他扒拉两口也算是一顿。
其实人们都不明白于朝海常去河东场屋的原因,车回家不光岁数与他和杏子生的儿子差不多,就模样也十分相像。有一次赶集,他遇见了她娘俩,杏子叫贵生喊于朝海大爷,只憋的于朝海半天说不出话来。可杏子那威严不可侵犯的眼神又镇得于朝海无法答话。他哎哎了两声站在那迈不开步,眼看儿子拉开长腿搀扶着母亲走了。后来听说他们是去相亲:
“天呐,儿子都要娶媳妇了,当爹的都不知道。”
于朝海想吼叫,可他又不好意思,想冲上去跟儿子说个明白又没有那个胆量,他知道,要是自己做出什么破格的事,杏子会跟自己拼命。他只有哀叹自己命苦,老天爷让自己是个绝户。可于朝海怎么也想不到,五十多年后他的亲孙子披麻戴孝把他的灵牌送进东沙河村纪念堂——这是后事。
开爿车马店的车回家迎送着南来北往的买卖人,也遇到不少从关东回来躲避日本人的乡亲,听他们述说关东的事,打探着在关东的哥哥姐姐,盼望能得点哥哥姐姐的消息,在车回家一家人的心里,黑龙江边才是他们的故乡,在这里他们才是外来户,孩子们不时也跟他嘟囔:
“爹,咱什么时候回家呀?”
“叔,咱什么时候回家呀?”
“舅,咱什么时候回家呀?”
每当这时,他总是转过头去抹把眼泪再发火地叫喊道:
“咱没有家,哪也不是咱的家。”
有一天碰巧这话让于朝海听到了,他也发火了:
“谁说你没有家?你祖祖辈辈都在这里,到坟茔去看看,那里埋着你们的祖宗。还有——你到大庙去看看,那里供着和你爹一块闹义和团的王云起的塑像,他年纪轻轻就被照了天灯。你爹怎么到的关东?还用我来告诉你吗?”
说过这话后,于朝海有好几天没来河东场屋。车回家叫孩子去村里叫于爷爷,于朝海才跟孩子们到场屋来。其实车回家不去叫他他也要来,场屋的人给了他精神上的安慰,他把车回家当成了刘贵生——他的亲儿子,只是心里怕他们住不惯再返回关东,那他心里的儿子又离开了他,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事。
车回家开这个车马店赚不了几个钱,可从西边过来要饭的落日不绝,因为他住在村外,又开着这么个鸡毛店,光打发要饭的就让他招架不过来。一天一个女人带着儿子坐在店外,他给了他们两个饼子可人还不走,车回家看着坐在地上女人脸色不对,忙喊孩子的妈出来,可再怎么撵这女人也爬不起来,那男孩的像个女孩的呼喊声,使本来要发火的车回家两口子倒不能再说什么,半晌车回家的老婆才惊叫:
“天哪,这女人看来是不行了。”
她轻轻地摇了一下依墙坐着的女人,那女人趁势倒下伸直了腿。小伙子扑在死去的女人身上大叫妈妈。车回家拉着老婆进了屋:
“你说丧不丧气。”车回家的老婆脸色发白,两眼盯着自己的男人。
“这有什么法子,快去叫于大爷来出个主意,可别赖上咱。”
于朝海来了。村里很多人都来了。几个管事的也被人请来了。
“我看要赶快报官,别给村里惹事。”有人说。
“慌什么?先问问这小伙子再说”。于朝海不慌不忙的,拉过男孩问道:
“你从哪来的,孩子?”
小伙子不吱声,只是抽抽哒哒的哭。
“这是你妈吧?”
小伙子点了点头。
“你爹呢?”
“死了。”小伙子答道。
“你家在哪里?”
“莱西。”
“天哪,这可离这儿几百里呢。你家还有什么人?”
“没。”
“你妈这怎么死的?”
“病死的。”
“你知道是什么病吗?”
“……”
“不是谁打死的吧?”
小伙子摇摇头。
“那好,孩子你可要记住,你妈是病死的。以后要有人问你你可要说实话。你现在要到哪去?”
小伙子摇着头大声哭了起来。于朝海看着车回家说:
“遇到这样的事也是天意,咱就把这可怜的女人给发丧了吧。我看这小伙子是个丫头,你家也没个女孩,你就收留了她吧?”
车回家看了看老婆,那女人把小伙子拉到身边摘下他的帽子,两条辫子就垂了下来,女孩懂事的给于朝海跪下,惹的围观的人群唏嘘不已。
这女孩就成了车回家的女儿,起名“车山菊”,她以后就是闻名全国的拥军模范。
刚刚发丧了要饭的女人没出三天,另一个蓬头垢面的要饭女人又来到车回家的车马店。
“东家,跟您打听个事,这儿是东沙河村吗?”听着满口关东话的寻问声,车回家心里一震,这声音是那么熟悉,他忙问:
“你找谁?”
“俺兄弟。”
“谁?”
“车回家。”
“姐——”
“我可回来了——”
“姐,快进屋——”
这女人瘫倒在地上有气无力地说:
“兄弟……咱关东……没人啦……都叫日本鬼子杀光啦……”
车回家的姐姐再也没说出别的话来,从关东他带回的外甥抱着妈妈嚎啕大哭,车回家的两个侄子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腿喊爹喊娘。车回家混身麻了,他哭不出也喊不出,只觉得心如刀搅,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车回家的姐姐要着饭返回故乡,没喝上兄弟家的一口水就咽了气。可她带回的消息让兄弟喘不过气来,想到哥哥嫂嫂和姐夫还有没带回来的孩子都被鬼子害死了,又感到他们当初让自己带着孩子们回来有远见,若不一家人可都要死在日本人的屠刀下,他看着哥哥姐姐的儿子又得到莫大的安慰:
“天呐,要不是大哥拿的主意,咱一家都——”他不敢再想下去,为了这四个孩子他也要活下去,更何况又拣了个女儿,这五个孩子离了他可不行。他挣扎着从炕上爬起来操着镢头带上老婆孩子到祖莹,在父母坟丘两旁垒起三个土丘;大哥大嫂一家、二哥二嫂一家、姐姐姐夫一家,除了姐姐有个尸首,其余都是空坟。他和孩子分别在各个坟头前磕头,对着他们说着同样的话:
“只要我活着就要把孩子带大,这仇一定要报!”
这仇到底怎么报,车回家还真想不出来。望着山上雪白的柞蚕茧挂满枝头像下了一场大雪,心里一阵发冷,车回家跪在父母坟前叨念着:
“爹,娘,咱关东没人喽,都回来守着您二老,这仇可怎么报啊!**子杀了您,日本鬼子又杀了咱家那么多人。爹,娘,我带着孩子可怎么是好啊?爹,娘……”
于朝海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车回家身后,他哽咽着说:
“孩子,起来吧,我们不是孬种,总有一天这世道要变,总有一天……”他本来想说将来要到吃饭穿衣不要钱的**,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这话说的太多,连自己都感到难为情,那些巴黎人现在是不是像他们当年说的那样过上了好日子呢?他心里一点谱都没有,又怎么拿那些话来安慰面前这些哀伤中的人呢?于朝海面对现实也只能跺着脚叫喊:“老天爷,你睁睁眼吧!”于朝海心里又翻腾开了,又想起他在巴黎那几年的情景;卡洛又浮显在他昏花的眼前;他好像又闻到了刘元礼胸口冒出来的血的腥味;杏子那犀利的眼神让他打了个激灵。车回家抱着他的腿嚎啕大哭才使他醒过来。
“大爷,我们家好苦啊!”
“孩子,咱都一样,都好苦哟!走,咱到大庙去,去和菩萨说说,去和王壮士说说,咱做了什么孽?让咱受这个罪?还有比这生离死别更难受的罪吗?为什么都叫咱摊上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于朝海想起了自己的儿子。
那年闹蝗灾,周围几十里地的庄稼颗粒不收。于朝海的老婆也在这年死了,一家就剩他一人,在于联嘉一家子的关照下,还不至于吃不上饭。一天,有个孩子来喊他,说村外有个抱孩子的女人找他。他心里扑腾开了,他猜出来人是谁,他急忙跑到村西头山坡后,看到杏子抱儿子坐在地上。于朝海看着儿子,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他镇定了一会儿说:
“怎么不带丫头来,先跟我回家,别坐在这野地里。我家里的死了,就剩下我一个——”
“大哥你误会了,我不会到你家去。”
“那好,我到你家去。”
“不!我是实在没办法才来求你,贵生饿的直哭。”
杏子低着头看也不看于朝海一眼。于朝海心里明白了,这倔强的女人无论如何也不属于自己,她永远都是刘元礼的老婆。他摇了摇头,用手抹去脸上的泪水冷冷地说:
“你在这等着,我去找我侄子送你回家。”
“于大哥,我想到这村的大庙去看看。”
“今天不开庙门。”
“那请大哥代我求菩萨,求王壮士保佑俺娘仨。”
于朝海无奈地仰头看着天……
于联嘉借了两匹牲口,一匹驮着粮食,一匹让杏子娘俩坐上。他递了两个玉米面饼子给孩子,那孩子给了妈妈一个,自己马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杏子流着泪看了于朝海一眼,于朝海两眼死死盯着自己的儿子,当着于联嘉的面他不能再说什么,眼看着他们走了,突然他大声说:
“过些日子,我再托人给你和孩子送……”
杏子听到喊声掉头对孩子说:
“贵生,喊叔……”
在胶东往往给那些遗腹子取名叫贵生,杏子也给儿子取名贵生其实是用了谐音,说是孩子是父亲死后生的是鬼生的意思,可是当时又不能和公公婆婆明说,就说成富贵的贵。于朝海第一次听到孩子的名字,心里就明白了这女人的苦心。他看着远去的儿子,仰天叹了口气:
“刘元礼兄弟,你的女人对得起你刘家,你可要保佑她娘仨啊!”
车回家的老婆很少和人说话,别说在外面,就是在家里她也像个哑巴,她有什么事要办往往用手势和嘴皮来表示,这一家人早已习惯她的“哑语”,她努努嘴、抬抬手,车回家和孩子们就知道她的意思。孩子们最怕她抬脚,这表示谁做错了事她要踢人。喊她舅母、喊她婶的从没挨她脚踢,她踢的是喊她娘的亲生儿子。每当这时,孩子们都像猴子似的看着她,她有时若不太生气就会笑起来。可就这样一个不招谁不惹谁的女人,竟引起全村人的议论:
“看那双大脚片子,像铁锨一样。”
“整天叼根大烟袋,抽的比老爷们还凶呢。”
“你没见她走路呢,挺着个胸抬着个头,肯定不是个好东西。”
“回来这么久了也没见她生个孩子,我看她不会生育,只怕喊她娘的那个孩子也不是她生的。”
“……”
什么坏话都栽到她身上。多亏她没个说话的人,这些话传不到她耳朵里,若不还不活活气死这个脾气暴烈的女人?
村里的女人其实是嫉妒车回家的老婆,她下地干活不亚于壮劳力的男人,她背的东西顶条毛驴驮的多,再加上她帮着车回家开车马店,里里外外的忙活,村里的女人们不知他们家赚了多少钱,这眼睛越发红了。她们完全忘了自己男人抽的是车回家从关东带回的烟种,地里种的是车回家从关东带回的大豆种,人们就是不愿看到别人能吃上碗饭,更何况这一家七个人是四个姓,谁知道他们是不是车文伦的后代?再说很多从外村嫁过来的女人和一些半大小子、姑娘还不知道义和团的事呢!谁担保他们不是看上这方水土来落户呢!
车回家一家人不知道这些人想的什么。要不是姐姐带回的惨讯,说不上哪天他会带上一家人返回关东呢。
现在老婆不说话的毛病传给了车回家。车回家也不说话了,他痴呆的双眼整天看着孩子们发愣,时不时在清点着孩子,他生怕丢失一个,一会儿见不到谁就原地转圈喊叫,直到四个男孩都出现在他面前,才轻轻地每个人给他一巴掌,再嘱咐不要乱跑。每天夜里车回家看着孩子们躺下,数数是四个他才喘口粗气闭上眼睛,这时哥哥姐姐的脸又浮上心头,他把牙咬的咯咯吱吱响,老婆也不会安慰他几句话,她只是不停地喘着粗气。
从关东回老家躲避日本鬼子的车回家,说什么也没预料到他躲的不是地方,日本鬼子像跟他过不去似的又追到了山东。本来按车回家的脾气应该跟日本人拼了——在关东的亲人都被他们杀了,现在又到山东来杀害无辜——可他看到还没长大的孩子们又不能违背哥哥姐姐的意愿。所以一听到鬼子的动静就带上四个男孩子跑进山里躲避。他让老婆带着拣来的闺女山菊单独走,他忌讳和女人一起逃命,他怕给四个命根子带来晦气。
据传远古时胶东半岛是一个岛屿,高原上的黄土大量流失填充了大海,才把它与大陆连了起来。在这里,由于气候特殊,生长的五谷杂粮各种水果口味都异与别处的出产。这块宝地百年来吸引着各个帝国主义国家对它产生霸占的**,它像一只大船的船头首当其冲地面对着大海的风lang。
日本鬼子打到胶东已疯狂到了极点,他们无恶不作,残酷地实施斩尽杀绝的三光政策,企图永远霸占这方曾经只在梦想里属于他们的土地。因为太难对付在山沟里跟他们转悠的土八路,日本人便用了一个绝招:拉网式的扫荡。在胶东,日本鬼子组织了最严密的大扫荡,他们拉开了大网,方圆几十里一步一步把几万人逼上了马石山,入夜又隔几步点一个火堆,让“网”内的人无法外逃。
这次拉大网还围进了一个排的八路军,在最后的夜里是他们带领一万多老百姓冲出了鬼子的包围圈。
车回家带着四个男孩逃兵难却被围进了日本鬼子的大网,这个肩负着为哥哥姐姐“留种”使命的汉子没遇上八路军,也没看见最后八个八路军弹尽跳崖的壮举,他和四个孩子都死在鬼子的刺刀下。当他老婆后来一趟趟背回五个尸首,人们看见四个男孩都是被刺刀挑死的,车回家的尸体则惨不忍睹。人们议论说他肯定是和日本鬼子拼过,才落个几乎尸首不全。
马石山上被日本鬼子杀死了多少中国人说法不一,但这年的夏天每当下雨有水从山里流出时,人们都不敢再看那河水,它是红的。
车回家的老婆掩埋了五个亲人后,自己坐在坟前呆呆地坐着,没人能劝她起来回家,女儿车山菊再怎么求她也没有表情,村里人只好把车山菊拉回村里。第二天人们发现车回家的老婆死在车回家的坟头,坐在那仰着头瞪着眼。
村里的男人都参加了车回家老婆的葬礼。葬礼上没有人说话,他们心里都佩服了这个女人,当他们黑压压跪在这个女人的坟包前,默默地表达了他们的心情:这样躲避是不行了,小鸡临死前还要蹬蹬腿呢,一个大活人就叫小鬼子这样杀戮?
女人们也一反常态,当男人们磕头起来后,她们亮开了嗓门用哭声忏悔自己过去对这个女人的不公,燃烧着香烛、纸钱、眼泪、鼻涕和着心底的不安真情地哭诉,当然她们心里都在祈求死者能保佑自己一家别遭这样的不幸。
于朝海把车山菊接回自己的家,想着车文伦一家人的遭遇,他都不知道什么叫难受了,他只是感觉胸口堵得慌,那四个男孩喊他爷爷的声音老在耳边回响,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车回家的影子,甚至能听到他在坟地上的哭泣声。
活到这么大岁数,于朝海不相信有魂灵,但他总希望这不是事实,他希望看到的车回家一家都只是影子——他们根本没有回来,他们的回家和以后的惨剧都是自己的想象——车文伦一家在关东还活得好好的。可当他掐一下自己的胳膊,再看看面前的小姑娘车山菊,他又回到了现实:车文伦一家是的的确确的不在了。他嘴里才嘟囔着:
“天意,天意,这是天意,人斗不过天,不论你躲到哪儿你都逃不过天意,天意!”
“马石山惨案”这一重大事件,在现在中国的媒体上基本看不到,更没有人知道那八位救出过上万人性命的壮士的姓名,不知道是胶东人太悲哀害怕提起这桩往事?还是在这里日寇犯下的罪行太多,以至于“马石山惨案”不值得再提?要不就是胶东人麻木了?可后来在半岛上掀起抗日lang潮,应该跟一些事件有关。解放初期半岛上几乎没有青壮年男女安守家园,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的漫长岁月里,胶东人撒遍中华大地这一现象,则是不争的事实。大批胶东的男男女女走上革命之路,跟当年日本鬼子残酷的大扫荡有直接关系——我这么想。
埋葬了车回家一家,东沙河村沉默了。当于朝海在大屋召集于、车两姓的老者议论今后这日子怎么过时,每个人眼里充满了杀气,这些无奈的平民不能再任日本鬼子这么猖狂,死要死出个模样,活要活出个气节,大伙拧成一股绳,要跟鬼子斗一斗。可以想到当年义和团那种愚昧的行动,他们那原本就无法忘记的伤痛又被撕揭开来。
于朝海说话了:“什么叫刀枪不入?放他娘的臭屁。我们总不能再赤手空拳去跟那些小鬼子斗吧?伙计们想想办法,哪怕跟他一对一的还命,也还值得,光这样等死,真不知道怎么去见祖先。”
老车头接住话说:“咱们是顺民,交税纳粮从来也没少过,那政府干什么吃的?就算咱豁出这条老命去跟小鬼子拚,可上哪儿去弄家伙来?”
“你指望政府给你家伙?你做梦吧!咱凑点银子,枪还是能买到,可咱那点钱能装备几个人?”
“我看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我在后山顶上看到过日本鬼子扫荡,就那么几个小鬼子,赶着成千上万的老百姓逃,就咱一村起来反,那能成吗?”
“你还别说,什么东洋鬼子,我还听到小鬼子说中国话呢!”
“那是二鬼子,是靠帮鬼子打仗吃饭的!”
“我**祖宗!难怪那么个小日本敢来打咱,全是些汉奸王八蛋坏的事。”
“那咱也去当二鬼子?”
人们哄笑了,这笑声没有快乐,只是无奈,还有悲哀。
不知道这些老人突然想到了什么,突然大屋里一片沉静,沉静得像要爆炸。
当于朝海说:“咱有打石头的炸药,把石头掏空填上炸药,弄个火捻子引爆,是可以炸死人的。只要炸的鬼子不敢近村,再把石鼓顶的围墙修结实点,我看鬼子再来扫荡可以应付应付!”大屋里的人才从沉静中醒来。
“地雷战”让东沙河村掀起了胶东抗日的热潮,小鬼子在胶东吃尽了土地雷的苦头。***在山东的第一个根据地,就在这俗称“一枪能打穿”的热土上建立起来的。等抗日战争胜利,人们把那些为民族牺牲的亲人埋葬在据说是风水宝地的灵山上,一个高耸在山顶的汉白玉塔身密密麻麻写满了烈士的姓名。在簸箕状的两侧山脊上,安眠着我们的民族英雄。
被捆在槐树上的于朝海昏迷中感觉自己在做梦,过去的事都像西洋景在脑海里翻腾,他想起了刘家夼的杏子一家,那里有他的儿子,尽管平时他强逼自己认为那是给结拜兄弟帮的忙,就像一件东西给了别人就不属于自己了,若再说那东西是自己的,简直就是小孩子的把戏。儿子是元礼兄弟的,跟自己无关,他不停地提醒自己,可活到头了才知道自己无法忘记她娘俩,儿子平安吗?他能逃过这场灾难吗?想到这儿两行热泪就顺着脸腮流淌。
河野看到了于朝海在流泪,心里一阵高兴,又开始叫翻译官劝说于朝海投降。于朝海没有理睬这个汉奸,眼睛直瞪着河野又骂了一声:“***祖宗!”除了这句话,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话能够解恨。这时,一个日本兵走到了于朝海身旁,他一脸尴尬地说起了中国话:“大爷,你就别死心眼啦,黄军是帮咱的,国民政府有什么好的?”于朝海看着面前的二鬼子竟公然跳出来,他心里是恨上加恨:“你个杂种怎么学狗叫?你当汉奸去认日本人当爹,你亲爹亲妈怎么揍出了你这么个东西!”
河野等不及了,要是天一黑,他们这帮人就回不去营地了。
于朝海眯缝着眼睛看看天色,知道自己该走了,可是不能这么简单地走,去阴间的路上得有个伴吆喝着才不寂寞,他朝鬼子翻译官说:
“他不是想要我不再做地雷吗,村头那个大屋就有做地雷的模子,还有配药的秘方,你们拿去不就得了。”
河野了解了于朝海的意思,舒了口气——自己总算胜利了,他兴奋地派了五个日本兵去大屋。
没等片刻,大屋的木石砖瓦飞上了天,五个鬼子一个也没回来。
河野知道上了当,他满眼充血举起指挥刀,让剩下的士兵上上刺刀,命令每个鬼子往于朝海身上刺三刀。
于朝海这个闯过了那么多鬼门关的汉子,没想到这个岁数还是死在外国人手里,更没想到是死在他最看不上眼的小日本手上。第一个向自己捅刀子的是个二鬼子,为此他流了两滴眼泪,在那一刹那使出老劲骂了一声:
“***汉奸二鬼子的祖宗!”
杀害了于朝海的河野,并没有平复他那颗野兽不如的心,他命令鬼子兵把枪口对准了从大庙赶来的人群,就在老槐树旁对东沙河村的老人孩子进行了野蛮屠杀。
车山菊也在人群中,等她清醒过来,已是第二天早上。除了那棵槐树,车山菊是见证了这次大屠杀的唯一幸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