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意

第三章 天意

他希望看到的车回家一家都只是影子——他们根本没有回来,他们的回家和以后的惨剧都是自己的想象——车文伦一家在关东还活得好好的.可当他掐一下自己的胳膊,再看看面前的小姑娘车山菊,他又回到了现实:车文伦一家是的的确确的不在了。他嘴里才嘟囔着:

“天意,天意,这是天意,人斗不过天,不论你躲到哪儿你都逃不过天意,天意!”

西太后勾结八国联军,把抓住的义和团成员统统做了一个实验;看是不是真像他们自己说的刀枪不入。大刀、长矛刺向那血肉之躯,结果没发现一个有真功夫。那一个个不怕死的汉子,鲜血照样冒,临死前照样呻吟呼唤。当然也有一部份破口大骂,喊出“二十年后又是一条”的豪言壮语。

京郊通县一带撒遍了义和团员的热血……

于朝海本来希望能在北京见到他无法忘记的卡洛,可是腿上挨了洋鬼子一枪也没看清一个洋鬼子的模样,好在那枪弹没伤着骨头,他拣两个干驴屎蛋堵住伤口,撕了衣裳捆住大腿才止住流血。他痛得呲牙咧嘴的对同伙车文伦说:

“伙计!快逃命吧……”

“大哥,老家我是不能回了。我看你也该躲一躲。俺没爹没娘没老婆,到哪都能活,只是要麻烦大哥,要是您以后能回老家,过年过节替俺到爹娘的坟上烧张纸……”车文伦哭了,他用手捧起一?一?土撒在死去的同伙刘元礼身上。于朝海闭上眼睛说:

“兄弟你快走,我守着元礼兄弟再躺一会儿……”

车文伦给于朝海和死去的刘元礼各磕了三个头,起身朝关东方向走去……

天擦黑儿,于朝海爬到一户人家,好心的老太太把他藏在草垛里,养了没几天他就一瘸一拐地开始了返乡之路。这次与他的法国之行可大不相同,去法国除了有时候海上风lang大晕船受罪外,其余时间可算是“享福”,何况还有那个温存无比的卡洛时刻不离开自己一步的侍候着。现在他走走停停、打工扛活甚至要饭,全身上下穿的都是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

于朝海脱了个形回到了老家,他侄子于联嘉给他理发刮脸,把他脱下的爬满虱子衣裳塞进灶里烧掉。第二天一早于朝海去祖坟祭奠父母,去大庙给菩萨磕头。他站在菩萨像前流下两行热泪,活了这么大岁数上了两次当,两次上当都这么惊险,都差不点把小命陪上,这是怎么回事?于朝海不得不思量思量了。

北京的刀枪棍棒和巴黎的枪林弹雨都是人与人的厮杀,看着那么多活蹦乱跳的人儿突然就一动不动无知无觉了,他才明白老人说的人就是一口气这句老话的真实。他受骗去法国尽管是异国他乡,因为有个像跟班似的卡洛陪伴着,在枪林弹雨中他甚至没有一点恐惧感。而这次帮西太后打洋鬼子,可就不一样了,皇家出尔反尔坐在金銮殿上骗老百姓,为了保住自己的皇位,杀的人都堆成了山,她老佛爷哪有一点慈悲心肠?跟卡洛在巴黎闹腾好像小孩子打仗,不过他也看到了白种人的血也是红的,人也会死。可他们叫喊那些口号太振奋人心,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也忘不了。

可是他现在也怀疑,那些洋人说的话能成吗——能人人平等?能吃饭不要钱?能老百姓说话算数?能没有皇帝和神仙?能叫外国人不欺负咱?能看到外国人说的那个什么“**”?看来这外国人说的也是些瞎话。生来就是这个命——这是天意,任你怎么蹦达总跳不出老佛爷的手心。他服了,他服了命,他服了老天爷的安排。尽管他有满身的劲,可不知往哪使。这个被戏称为“猴子”的人在故乡过起了他最不愿过的寂寞生活。这日子一过就是二十几年。

可往事并没随岁月消失而冲淡,反而不时涌上于朝海的心头:他没法忘记法国那个卡洛,他时不时拿出法国船长送他的那个皮箱,翻弄出那些没有用的刀叉,嘴里嘟囔着这钢火真好,这么多年也不生锈;他也忘不了德国那个摩尔,想他的时候就拿出他留下的十字架,那上面钉着一个男人。于朝海不明白,你修庙修到中国干什么?你们信上帝,可我们信老天爷,而老天爷可跟上帝不一样,没有人能把老天爷拿来受刑,被洋鬼子顶礼膜拜的神怎么会受那个罪?既然能被凡人处死,他还是神仙么?在法国船上所有的船员都信这个十字架上的人,吃饭前、睡觉前都要对着他划十字,在卡洛的要求下,连他也跟着划开了,卡洛说耶稣能保佑船在大海上的安全。让于朝海更闹心的是闹义和团时说的那些鬼话,当然他不信什么刀枪不入,他也知道洋人的腿不是麻杆做的,他更知道洋枪是可以打死人的,他跟着去北京闹腾只是想再见一次卡洛。卡洛和摩尔这辈子是见不着了,不知道有没有他们说的天堂……

一辆胶**车扬起一路尘土鞭响马鸣地冲进村子,赶车人茫然地看着这庞大的村庄。车上的女人和孩子像看护什么宝贝似的牢牢地扶着车上一个白皮木箱。

村里的大人孩子远远地看着这陌生的一车人,猜想着他们是干什么来的。由于长途跋涉满面尘土,这一家人像泥猴似的,让人看不出是男是女还有实际年龄。那混身遮蔽严实的赶车人跳下车来操一口异乡口音打听这儿是不是ru山的东沙河村。当好奇的村民证实这儿就是他说的地方,那汉子从车上抱下那个白皮木箱放在地上,喊车上的大人孩子下来跪下,他大声喊道:

“爹!娘!咱回家喽!”

一拨大小的四个孩子人朝木箱磕头哭嚎着:

“爷爷!奶奶!咱回家喽!”

“姥爷!姥姥!咱回家喽!”

这哭声震惊了东沙河村,男男女女老老小小走出家门,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疑惑地看着这一家人的举动。

那赶车人用油亮的袄袖擦一下眼泪,被擦过的地方露出一溜溜紫铜色的皮肤,他向围观的人拱一拱手,询问车文伦的家在哪里,又问于朝海大爷还在不在?村里的年轻人对前一个名字并不熟悉,当问到后一个名字时,一个满头白发满脸白须的老汉迈着蹒跚的步伐走到这汉子跟前,他眯起双眼打量着这陌生的来者:

“还有人知道于朝海?我就是。你是车文伦的什么人?”

“大爷,我是他儿子,叫车回家。”说着他跪在于朝海面前:

“我爹活着时跟我说,回老家,一定要找到于朝海大爷。”

“啊?这么说文伦兄弟还是走了?这箱子里是他的骨头吧?”

“还有俺娘的。”

于朝海弯下腰去抚摸着那用松木板钉的箱子,他扶着木箱坐在冰冷的地上:

“回来了?回来了!兄弟你总算回来了。这一别多少年啦?你还是回来了!一点信儿都不知道。当初分手时你说要去闯关东,还叫我去,说要是回老家小命就保不住了。俺说俺舍不得那个穷家还有老婆,俺不能撒手不管。你倒好,光棍一条,说走就走了。如今都有这么大的儿子了。咳,回这个老家干什么?哪的黄土不埋人!死了死了还要累孩子,这是何苦来呢……文伦呐,回家啦,这么多年咱也没唠叨唠叨,晚上托个梦给我!咱老哥俩见一面……”

于朝海没有眼泪,脸上只有那少见的微笑,只有清鼻涕顺着胡子往下淌,两个年轻人把他拉起来。于朝海眯起眼睛沉思一会儿,突然他睁大双眼大声喊道:

“联嘉!联嘉!叫虎子妈做饭,给你文伦叔做饭!”他又对着围观的人群说:

“快!把这一家子先安排到大房子里去,他家那老房子不拾掇恐怕住不了人了,这有好多年我也没去过了。把车老头子给我喊来,这是他车家的后代——不,也该咱老于家管,都来,都来!”

人们一轰而上,把这远道来客连人带车领到大屋。于朝海又命令:

“各家各户今晚都带上自家的晚饭到大屋去吃,多带点,别只够自己吃的,他们一家还没有锅灶,咱都一块吃!”

“大爷,村里的乡亲我都不认识,也不知道该喊什么,就别麻烦大伙了,我有干粮。”

“时间长了就认识了,我也老糊涂了,喊不上那么多人来,今天就听我的。把你爹娘也抬到大屋去——不,先抬到我屋去,今天我们老哥俩说说话……”

其实于朝海还有一副强壮的身板,只是为了讨那个当爷爷的身份,才做出老态龙钟的模样。现在他像一个指挥官,要让全村老少来迎接远方来的亲人。当他看见像堵墙一样站在边上虎子,马上又摆出长者尊严,心里美孜孜地说:

“虎子!告诉你妈,今儿多做点好吃的,爷爷想喝酒。”

虎子大声应道:

“我爹才割了肉回家,我娘正叫我喊您去吃饭呐!”

虎子命不好,快二十岁的人了还被人“虎子,虎子”的叫,按理说早该是“某某他爹”了,可他在烟台读了几年书,八乡的姑娘也没看中一个,爹娘再怎么说他也不要老婆,加上他长得少青,倒像个没长醒的孩子,他咧着嘴笑眯眯地看着朝海爷爷像个当官的似的调遣着村民。

还想说什么?于朝海一时想不起来,他在原地转着圈,手拍着脑门自言自语:

“回来了?回家了!这毕竟是家啊。噢!还该叫他们去大庙,见见,不!拜拜咱义和团的头目。”

如今的大庙已不像当年那么香火兴旺,年轻人没见过点活人天灯,听说和亲眼看见是两码事。于朝海想到这儿就骂出了声:

“这些小兔羔子!小王八蛋!”

突然天上轰隆轰隆响,好像是打雷,人们都朝天上看去,只见一道红光戏红了大半个天,全村的老年人都不自觉的跪下:

“这还没开春,怎么会打雷呢?是谁打鼓吧!”于朝海想了想,突然脸色煞白,眼睛雪亮:

“孩子们!这是王云起——王壮士回来了!他也来迎车文伦兄弟回家啊!”于朝海亮开嗓门大声向村民说。全村人一听涌向大庙,年轻人也跟着凑热闹,三十多年前那个阵状又出现在东沙河村。

当**的清政府跨台后,日本军国主义早就梦想的大东亚共荣圈也趁机把魔爪伸向了东北,他们扶持溥仪闹东三省独立而达到其蚕食中国的目的。日本人不但派来部队,更“移民”三江平原进行土地开发。关东这块祖祖辈辈作为山东、河北一带灾民的逃亡地,就在日本的铁蹄下沦为新的殖民地。在这块被传说插根木棍能发芽,丢颗种子就能长粮的黑土地上,四处可见日本的大洋马和伸着血淋淋长舌头的大狼狗。

当年一部分战败幸存不敢返回故乡的义和团成员逃亡到东北,有的又渡过黑龙江到沙俄从清政府手中割去的地盘,于是在那里也有不少黑头发黄皮肤的山东、河北老乡,甚至组成了一个个村庄。

在胶东不知从哪辈流传下来一个故事:说文登一个李姓人家的媳妇怀孕三年也不生,到第四年头上这女人在男人下地后突然痛昏过去,等她醒过来,身子下除了一滩血水,什么也没生下来。男人回来见没生下孩子来也不介意。可是以后每晚上老婆总是在雷鸣电闪中昏死过去。这男人急了,一天夜里他用水瓢扣着灯,手中拿把菜刀,当外面又是雷鸣闪电时,他又听到老婆呻吟,他拿开水瓢一看,一条大黑蛇,尾巴缠在房梁上,脑袋扎在自己老婆怀里吃奶。这男人抡起菜刀朝黑蛇的尾巴砍去。失去尾巴的蛇飞腾而去,在一个山坡上痛地打滚,这山坡就从上到下被它击出七眼测不到底的深井,这七眼井水相互连通,水从山坡顶那眼井流到山坡下一眼井,而第七眼井的水总是不多不少也不往外流。再大的雨这七眼井的水不混不溢,再旱的天这井水也不干不浅。

这黑蛇在山上打了滚不解心头痛恨,返身回屋把它父亲衔到东海填了海。

这黑蛇长大成龙后,因无尾巴被称“秃尾巴老李”。

秃尾巴老李要找个地方生存。海里有龙王它不能去,有名的各大江河也都有龙霸占为王。它调查了各个龙的实力,决定到北边有条白龙的江里打个地盘生存。尽管白龙的力量是各大龙王之尾,可这黑龙因为没有那条横扫乾坤的尾巴,还是斗不赢小白龙。黑龙发现这江周围住着很多从山东逃荒来的老乡,就托梦给这里的每个人,求他们三天后到江边为它助战。第三天一早,这些山东人带上干粮来到江边,当江水冒白泡时,人们就往水里投石头,当江水冒黑泡时,人们就往江里丢馒头。直打了三天三夜白龙败北腾空向西南飞去,它去的地方以后称“白龙江”。黑龙在老乡的帮助下有了自己的地盘,这地方就叫“黑龙江”。

传说在黑龙江上行船,遇上再大的风lang,掌舵的只要用胶东话喊一声“开船了”,这船保准平安无事。

黑龙非常孝顺娘。他娘死后,就在娘的坟头上种满月季花,这花每月都开,香气能飘几里地,但谁也不能动其一枝一叶,谁动了必遭不幸。黑龙的娘是八月去世的,它每年都要在这个月回山东给母亲扫墓,所以就带来了冰雹。

胶东男人吵架,会骂对方“你有能耐衔我填海去!”就出自秃尾巴老李不孝顺父亲来骂对方不认自己是“爹”。

而每当夏天下起冰雹,人们就说这是秃尾巴老李给他母亲上坟来了。

车文伦说不清自己怎么逃到了黑龙江边,在一个说房不像房的窝棚里,一个比他大三岁,才死了男人的寡妇,收留了这个五大三粗的山东老乡。车文伦进门就当了两个孩子的爹,没几年这女人又为他生了一男一女,一家六口守着“秃尾巴老李”这个老乡过日子。他们用粮食兽皮过江去换生活必需品。而这个和官府斗过的汉子,尽管有了个家也无时不挂记着他那山清水秀的山东故乡,在那里有家族和邻居,不像这里抬头看老婆低头看孩子,连个拉家常的老爷们也找不到。拖家带口的他知道自己没有能力把这一家六口带回山东,就把回老家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江对面不远就有人家,也是逃荒来的山东人,但他没事绝不过去,他不能去当外国人,那里有鼓鼻子凹眼的**子,他从骨头缝里都恨欺负中国的外国人。当年在北京的荒郊,他曾对和他一块长大又一块当义和团的于朝海说过,等世道好了他就回家,他更梦想着于朝海说的那个社会他能碰上,可现在他隐蔽在深山老林,这六口之家他拖不走带不动,这回家的念头只能挂在嘴上说给孩子听。每逢过年过节,他都朝着老家方向磕头,跟死去的爹娘请罪,没法给爹娘上坟祭拜,不知爹娘的坟头还在不在?谁给爹娘坟上培把土?这隔山跨海在关东烧的纸钱,爹娘能收到吗?若于朝海活着,他肯定不会忘了自己临别的嘱托……每到这时,车文伦特别后悔自己跑到关东来,他总是不自觉地跑到黑龙江边跪下,朝着江水大喊:

“秃尾巴老李啊,您每年都能回老家给老娘上坟,就帮帮俺这个老乡个忙,替俺在爹娘坟上祭拜祭拜,俺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俺给您烧香磕头了,俺知道您是孝子,俺知道您没忘山东老乡……”

祭拜完秃尾巴老李,车文伦才能平稳几天,但他总要再和儿子们说:

“我要是活着回不了老家,死后那把骨头你们也要送回山东,埋在爷爷奶奶身旁。”

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车文伦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他看到了希望,不是老话说“有这簸箕灰,就不怕驴打颤”吗?他盼望有一天一家老少风风光光地返回故乡。尽管前两个孩子不是他的,但孩子们和他不生分,四个孩子从不吵嘴打架,当大女儿出嫁,大儿子娶亲,他们一家人先到黑龙江边高喊:

“秃尾巴老李啊,来喝酒吧!咱可是老乡啊,让咱发财早点回老家啊!”

他们把饽饽丢进江去,又把酒酹到江里。他们期盼着秃尾巴老李跃出水面来回答他们的祈祷。

那一年冬天,车文伦打了五只上好的貂,他小心翼翼地硝好貂皮,拉着爬犁去江对面出卖,不巧路上遇上几个巡逻的**子大兵抢了他的貂皮一个卢布也不给。起了火的车文伦飞腿抡拳就和**子打了起来,开头**子看他手脚麻利,丢下枪支脱下大衣和他打拳玩耍,后来**子发现这汉子出手发狠竟来真的,便都拿起枪瞄准了他。不识实务的车文伦气头上忘了当年洋鬼子的洋枪能打死刀枪不入的义和团弟兄,今天也能打死自己。正在他得意忘形拳脚飞舞时,五个**子同时向他开了火。车文伦的血透过棉衣棉裤把雪都化了一片,等江那边的老乡把他抬回家时,他竟苏醒过来说了一句“送我回老家”才断气。他老婆——这个受尽磨难的女人,一手拿根长长的大烟袋,没看自己的男人一眼,另一只手就拿起一把大砍刀,踏着冰冲过江去狂喊乱骂,所幸没碰上巡逻的**子就被跟来的儿子拖了回来。她守着车文伦的尸体坐了七天七夜才让儿子烤化了冻土埋葬了父亲。从此她嘴上也挂起了那句话:

“是你爹的儿就把我和他送回老家,若不,天打五雷轰了你们。”

这女人从此不吃不喝靠抽那关东烟混日子。孩子们给她跪下她也不吃东西。半个月后她也骂着**子咽了气。

三十年代初,日本在东三省完全暴露了其狼子野心,闯关东的关内客日子就更不好过了,日本人抓夫修碉堡,还拉人做病菌试验,眼看着一个个年轻人就不明不白地消失了,车文伦的子女们一合计,便挖出爹娘的遗骨,让小弟车回家两口子带上每家一个儿子送爹娘遗骨回山东老家。一来了了爹娘的遗愿,二来每家留个种,别都当亡国奴死在日本人手里。

车文伦的遗骨返回故乡,东沙河村又闹腾的人心激昂,大庙里的各位菩萨和王云起的塑像被拂去尘土,接受着香火和供品的奉养。于朝海趁给车文伦两口子出殡,也捎信给临村的老义和团成员来凑个热闹。全村人都加入了送葬的行列,因为只是一口白皮木箱不像个棺材,再加上车文伦的媳妇谁也没见过,年轻人也不知道车文伦长的什么模样,所以送葬的队伍没有个悲哀气氛,甚至不时传出嘻嘻哈哈声。于朝海看到这种情况心里不是个滋味,可又不好出面干涉,想起车回家说他们一家大小从东北回家的艰难,就亮开嗓门说:

“文伦呐,你说,何苦来让孩子们受这个罪,哪的黄土不埋人,把你这把老骨头运回来……俺说你托个梦给我,你都没办到,昨个俺等了你一夜,你也不露面,你的魂都没回来,这把骨头回来做啥,你以为老家的日子好过?——这一家大小可怎么活?再说关东还留下你那么多血肉,你能安心回家?咱的弟兄们也没几个人在世了,都不知托生到哪去了,谁跟你做伴。文伦呐文伦,这命你可得认呐,这是老天爷的意思,你能躲过?你说我这辈子走的地方可比你多吧,可我有什么,现在就一个人……”说到这儿,于朝海顿住了,本来他想说自己没儿没女,可没能说下去,他掉头朝东边看了一眼,尽管他知道看不见刘元礼的家,可那里有他的儿子,不,那是他帮刘元礼的忙,那是刘元礼的儿子,想到这里他又唠叨开了:

“文伦呐,你回来了,可元礼兄弟没能回来,他的尸首留在了北京,我也没能把他深埋,怕早就没了……”

于朝海又想起了三十多年前他瘸着条腿返回老家的情景。他剃着个和尚头去祭奠爹娘。从爹娘坟上被抬回家大病了一场的于朝海,身体好后他第三天就跟老婆说要去看个结拜兄弟,老婆战战兢兢地说:

“你就不怕被官府抓去!”

“怕什么?我这是拣了条命,叫洋鬼子、西太后杀了那么多兄弟,你就当俺也被杀了。”

看到老婆听到这话脸色都白了,于朝海忙又说:

“别他妈的胡思乱想,俺的命大,谁也不能把俺怎样,我出去用不了多久就回来了,你甭跟谁说。”

于朝海走了十几里山路来到刘元礼的家。

刘家住在刘家夼,房子不像胶东一般的住户你的房挨着我的房,而是孤零零的离村有半里地。于朝海根据刘元礼生前跟他说的位置,他一眼就断定这是他要找的人家。当于朝海敲门后,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出来开门,这老人明显眼睛失明。于朝海喉咙像堵了块东西,眼泪夺眶而出,本来想喊大叔,也没喊出声来。

“元礼!是你回来了……”老人愣住了。

“爹——我回来了!”于朝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黑影里老人摸着他的脸颊。于朝海冒充刘元礼搀扶着老人进屋。

“老婆子!快快,元礼回来了!快点上灯!”

“妈!不用点灯,我看得见。”

“噢——噢——噢——我的孩儿呀,爹妈都为你急瞎了眼,点灯也看不见你了——噢——噢——噢——”老太太抓住于朝海的手不放,不知她是在哭还是在笑。于朝海心里像被刀搅,可怜两个老人都成了瞎子,他不能说出实情,只好呜呜哭着说:

“儿子回来了,爹娘别哭了,啊!”

“爹没哭,爹没哭,爹哪哭来!”

“娘没哭,娘是在笑,娘是高兴!”

刘元礼的媳妇举着盏油灯过来了,她看着这既陌生又面熟的男人愣住了,于朝海急忙给她使个眼色,转身对两个老人说:

“爹、娘,我过去看看孩子马上过来。”他示意刘元礼媳妇走出老人的屋子。在院子里于朝海跟刘元礼媳妇说了孩子她爹不在了,那懂事的媳妇使劲咬着自己的胳臂怕哭出声来。

“两个老人为元礼兄弟哭瞎了眼睛,我实在没法说出实情,大妹子你可千万忍着点别哭,我看两老人也活不了多少年了,看在死去的元礼兄弟份上,我只好瞒着老人了。”

元礼媳妇点了点头说:

“天下还真有长得这么像的人,别说爹娘眼瞎了认错了人,连我猛一看都差莫点认错了。”

于朝海没说什么,他返身回到老人屋里:

“爹、娘,我今晚就睡在这炕上。”

“混账东西,不去你屋睡,在这干什么。”

“我守着爹和娘!”说着他上炕睡在两个老人中间,两个老人各抓住他一条胳臂,生怕儿子又离开这个家。

于朝海冒充了刘元礼,他可没想到这事的后果。

刘元礼媳妇也想不到还有长得这么像的两个人。来的这个男人和刘元礼简直就是对双胞胎。她躺在炕上搂着女儿伤心暗泣,她想,若来人没家室,老天爷算救了这个家,若来人有家室,这以后日子可怎么过……

天亮了,于朝海和刘元礼媳妇伺候两个老人吃了饭,他俩人在刘元礼屋关上门。刘元礼的媳妇抱起枕头咬着哭了起来。

“大妹子,我昨天实在无奈,我没想到两个老人成这样子。老天爷要有眼就让我无病无灾的,只要有我口吃的就饿不着这一家子。我爹娘都不在了,就有个老婆也没生过孩子……”

刘元礼媳妇听到这儿哭得更伤心,于朝海不知怎样才能止住她哭泣,想起这一家的状况他也捂着嘴哭了。

义和团从山东到北京他没和刘元礼分开过,他们俩被弟兄们都认成了双胞胎,每当别人这样说,他俩都只是笑笑,实质上两个人互相都默认了这个现实,他们互相照应着,而且说定回老家后要像亲戚走动,不能忘了这个情分。

刘元礼胸部中了洋人的枪弹,于朝海大腿上也挨了一枪。

刘元礼临死前求于朝海以后帮他照应自己的父母,于朝海哭着答应了……

于朝海连个外国人的影儿都没看清楚更别说找见卡洛了。他瘸着腿讨着饭回老家,为了自己那条命,也为了刘元礼、车文伦的嘱托。

现在于朝海来到刘元礼的家,他没想到会遇到这种尴尬,认刘元礼的父母当自己的爹娘是合情合理,把刘元礼的女儿当自己的孩子也算对得起死去的结拜兄弟,可刘元礼的媳妇怎么办?本来回不回东沙河村那个家没有什么,媳妇侄子于联嘉会照顾,可总不能留下来当人家的儿子还做上门女婿吧!更何况还不知道元礼媳妇怎么想的。想到这儿,于朝海哭了,哭那苦命的死去的兄弟,哭这可怜的一家老小,更是哭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

刘元礼媳妇看自己惹得一个大男人伤心,强压心中悲哀说:

“不知您的岁数,我就喊您大哥了,我替死在异乡的孩子她爹给您磕头了,感谢您的大恩大德。”

于朝海看到刘元礼媳妇跪下给自己磕头,慌的不知说什么好,忙也跪下:“大妹子,快别这样,我心里难受。”他不好去拉她,两个人就跪在地上各自垂泪。

“大哥,我感谢您的好心,咱起来吧,若叫两个老人听到了,您的一片好意也白费了。您看俺闺女小曼该喊您什么?”

这下可难住了于朝海,他只感到天转地旋,跪在地上起不了身,恍惚刘元礼站在面前哀求,一声声叫着“兄弟,兄弟。”他看着炕上睡着的孩子,长得特像刘元礼,更止不住眼泪,又看元礼媳妇那一脸的哀愁,真不知怎么说才好。炕上的孩子醒了,她爬起来看到跪在地上的于朝海,高兴地大叫一声“爹”,就下炕扑到于朝海怀里。于朝海大声哭了起来……

为了送回车文伦的遗骨,四个儿女可算尽了孝心,他们四家变卖了一切可卖的家当来实现父母的遗愿。现在车回家已无钱再做两副棺材,只好将就用从东北带回的白皮木箱埋葬父母在爷爷奶奶坟旁。葬礼是由于朝海和车姓的族长组织的。于朝海派人告诉了周围村庄参加过义和团的兄弟,来悼念这位死在苏联红军枪弹下的义和团兄弟:

“唉!命该如此,你说当年没死在八国联军的刀下,可终究还是吃了人家外国人的枪子。命啊命,这命里注定你是逃不了啊!天意啊!天意。”

那些曾经和棺材里的骨头一起去打洋鬼子的老兄弟们,跟在抬木箱的两个人后头蹒跚地走着,好像看到自己也被人抬着走向墓地。他们拖着沉重的脚步,脸上没有悲哀,人群也没有送葬的气氛。他们都知道自己已是活一天少一天的岁数,那昏花的老眼早已流不出一滴眼泪来悼念他们曾共同出生入死的伙伴,他们记忆中的车文伦永远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永远停留在血气方刚的青春年华。回忆着当年的时光,怎么也想不出自己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这人怎么会老呢?”

“还不是被儿女催老的!”

“这儿女也会老呀?”

“谁叫他也要生儿养女呢!他的儿女不也催他老吗?”

“于老头子没生儿养女,他怎么也老啦?”

“他从小那个猴样,你能担保他没去找别的女人生儿养女?他不是还去过外国嘛,说不上还在那儿留的有种呢!”

于朝海听几个老兄弟议论到自己,他装成耳聋没听见,心中倒像打翻了醋缸,可又不好给老伙计们个脸难看,就打岔说:

“我好像记得文伦兄弟爱唱大戏。”

“可不是。咱唱的那些歌还是跟他学的呢。”

“还记得怎么唱的吗?”

“叫些王八羔子把词给改了,我都闹糊涂了。”

“现在看来那就是吹牛嘛。”

“可当年你怎么也唱得那么欢?”

“好听呗。”

“好听咱再唱唱?”

“还唱原来的词?”

“恩呐!”

“唱吧!”送葬路上竟响起了当年的义和团团歌:

焚香表请神仙驱洋魔扶朝廷啊功劳大请咱们进了北京城皇上一见面对咱们三鞠躬啊勾肩搭背他称咱们兄八大盘子九大碗他为咱接风他请咱上金銮殿……

歌声突然停止了,他们好像商量了似的异口同声地骂道:“老佛爷,老佛爷,他妈的个臭x,王八蛋。”这些活着的老人,想起了勾结洋鬼子的满清西太后,眼里放着仇恨的光,尽管他们已唱不成个调,可那些伤天害理往事能忘嘛!于朝海没跟着弟兄们瞎唱那首义和团团歌,他还想着老伙计们议论他有没有儿女的事,老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没法申辩自己有后代不是绝户。儿子现在在干什么?他也该有自己的孩子了吧?杏子现在怎么样?他都不知道。而过去这么多年的往事终也难以忘怀:

小曼一声爹,喊的于朝海面红耳赤,结婚这么多年还没有个孩子叫自己一声爹,他抱着刘元礼的女儿跪在地上怎么也起不来。元礼媳妇接过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那孩子把头靠在娘的肩上,不好意思地看着于朝海。于朝海鼓起勇气看了看这母女俩。屋里闷的让他喘不上气来。隔壁老太太答话了:

“曼她妈,把闺女抱过来,让她爹多睡会吧,在自己家里睡个安生觉,这么久恐怕连个热炕头也没睡过了。”

“娘,我没睡,我就过来。”于朝海说着走进老人屋里:“爹、娘,我回来了你们就放心吧。我身上也没几个钱,不能老守着爹娘,我看我还是要出去找点活干干好养活咱这一家子。”于朝海想出这么个对策好脱身。

“不行!”两个老人同时喊起来。

“他爹,你说说他!”

“村里大贵回来说你在北京城外殁了,我和你妈哭瞎了眼,你上无兄下无弟,这几年就凭你媳妇里里外外忙活,你回来就不能再走了,还有那么几亩薄地,能打多少就吃多少,饿死,一家子也再不能分散了,再也不能去练那个什么拳啦!”老头说着就摸索着到了门口用两手撑着门框,那眼泪就从昏浊的眼里流出来。于朝海哀求地看着元礼媳妇,希望她能帮自己解脱困境。元礼媳妇明白了这男人的心思,忙说:

“爹,那几亩地还不够我一个人划拉,就让他出门挣几个钱,咱过日子也活泛点。他也野惯了,把他关在家里他也心烦。他说了,他不走远,就在这二三十里地的周围跑点小买卖,反正隔不了几天就回家看看。我看还行,您说是吧?妈!”

老太太听媳妇说的有理,顿了一会儿说:

“可能他身上有几个钱,让他?啬光了就称心了。既然曼她妈都放他走,就让他走吧!只是太劳累你了……”老太太说着就呜呜哭起来。元礼媳妇忙安慰婆婆:

“妈可别哭了,元礼这一回来您二老的眼睛就好了,再哭坏了可没治了。”

“就是!就是!现在我都能看见眼前的影了,看到你俩的影了,他爹你呐?”

“可也是,我也能看见他俩的影了,只是看不清他们的鼻子眼儿!”

元礼媳妇感激地看了看于朝海。于朝海忙说:

“爹、娘!你们闭上眼好好养着,不用几天就好了。我出去看看,能挣几个钱也好给爹娘补补身子、卖药治眼哪!”

于朝海和元礼媳妇走出门,他悄悄说着自己的打算:

“我隔三差五的就过来照料一下,能瞒老人多久就瞒多久。我一定帮元礼兄弟伺奉两个老的。咱日子也过不好到哪去,你就将就点。若两个老人走了,你还年轻,再找个人家吧,孩子要是你不能带走就给我,反正我没有儿女,我不会对她差了……”

“大哥,你不知道我这个人,就是二老死了我也不会离开这个家,反正刘家也断根了,也没有个儿子让我守着,这么个丫头早晚也是人家的货,实在过不下去,我们四个就一块死……”

“大妹子,你可不能这样想,要是我没来看你们,这家里出什么事我也不知道,既然爹娘我都喊出了口,这个家我就不能不管。要不到头来我有什么脸去见元礼兄弟……要是我不真心,老天爷在上……”

“大哥你别说了……我看……你恐怕以后不会再来了……”

“不,我……”

听元礼媳妇这么说,于朝海犹豫了,今天还能走吗,要是走了这家里出点什么事,那可罪过难饶,走还是不走——他心里不停地琢磨……

一个坟丘没用几锨土就垒就了,车文伦两口子总算从关东回了老家。送葬的人黑压压地跪了一片,参加过义和团的老哥几个也好不容易跪下磕头——这是不能缺少的礼数。

车文伦的儿孙们给来送葬的人们磕头致谢,于朝海心中升起一股悲哀,自己死后谁给送葬的人磕头?自己的儿子还没叫自己一声爹呢!他突然想去找刘元礼媳妇说个明白,不能这样没有后人送就离开人世,那样他会死不瞑目的,帮了刘家这么大的忙,自己什么也不想得,难道死后儿孙来磕个头的愿望都办不到吗?他要想想,再仔细想想……

于朝海又想起几十年前那档子事。本来说走就走了吧,可突然感觉自己这事没做好,要是刘家再出了人命,那可都是自己的罪过,本来好心来看看遇难兄弟的父母,哪知道没说出真情竟又当起了儿子,这儿子可不好当,要是没有元礼媳妇,那好说,就代替元礼当儿子也合人情。可朋友的媳妇怎么办?他左右为难了。他左思右想没了主张,不知怎么又和元礼媳妇走回了屋:

“爹、娘,我想了想,今天我先不走了,不知怎么了,一出家门心里酸溜溜的,就好像要出什么事似的。”

“可别走了,你一走我的心都空了。”老头说。

“孩子,我可尝够了这离别的滋味了,妈活不了多久了,你就在爹娘身旁多呆一会儿,啊?”

于朝海把头贴在炕上,两只手分别抓住两个老人的手,他无声地哭了,眼前又浮出刘元礼死后那苍白的脸。突然他听到一个声音,明明是刘元礼在轻声说:“兄弟,安慰安慰我爹娘,我求你了!”于朝海的头轰轰响着,他感觉浑身发麻,腿上的伤又钻心的痛起来,他什么也听不到,身子像在飞……

老头和老太太急忙拉儿子上炕,分别抱头抱脚把于朝海搂在怀里:

“别再走了,我的儿啊,等我们死了你去哪儿俺也管不着啦……”

“爹、娘,哪我也不去了!”

这句话是谁说的,昏迷的于朝海自己一点也不知道。

这天夜里于朝海像腾云驾雾,他梦见刘元礼和他牵着手跑,后面的外国鬼子朝他俩开枪,他们跑的一身大汗,突然前面是一片大海,他俩跳进水里,游啊游啊……于朝海侧脸一看,和他一块在水里的是卡洛,卡洛身上一丝不挂朝着他笑。于朝海低头看自己也赤条条的。他们惊奇地互相咧着嘴,笑不动也说不出话来。卡洛猛地抱住了于朝海,于朝海想和卡洛述说离别后发生的事,卡洛用舌头堵住了他的嘴……

于朝海惊醒了,他出了一身大汗,他睁开眼看见元礼媳妇睡在自己身旁,她双手捧着刘元礼的牌位泪流满面躺在那里。他一切都明白了。他抓过她手里的牌位放在面前,跪在炕上:

“元礼兄弟,我对不起你……”

“大哥,您可别这么说,他早就托梦给我,说他的拜八字兄弟要来给他送个儿子,见到您后,我都吓了一跳,只是没见你带孩子来,我深思这梦是什么意思。他还跟我说,他这兄弟和他长的一模一样,我想这是天意吧,该他刘家不断根……”

于朝海又惊起一背的冷汗,他寻摸着梦里的情景,卡洛又出现在他的面前——这么多年卡洛从没在他心里消失,这个法国佬骗他去欧洲呆了三年多,他忘不了巴黎那三年的惊风血雨,他更忘不了两人相处的日日夜夜。可是昨夜晚发生的事,他又亏心难过,这是元礼兄弟的意愿吗?和卡洛那是在太特别的情况下,而和眼前这位女人——不!我昨天只是觉得要出什么事,后来我头疼的什么也不知道了。我没喝酒,我心里怎么这么糊涂,像吃了迷昏药。他穿好衣服,看了看闭着眼的元礼媳妇轻声说:

“我回去了。”

元礼媳妇没睁眼,眼泪顺着脸腮流到两鬓:

“怎么和两个老的说?”

“就说我去做买卖去了。”

“你还会来吗?”

“为了元礼兄弟,为了老人我会来的。”

“别恨我,我不是个lang女人。”

“我……”

于朝海用地瓜换了几斤地瓜酿的苦酒,请来给车文伦送葬的老哥们,邻居又凑了几个菜,五桌酒席就摆在大屋里。车、于两姓的老者在席上议论着从关东回来的这一家大小今后怎么过:

“车文伦那老房子是没法住人了。”

“这么多年也没住人,梁都朽了,修拾不好了。”

“这大屋也不能长住,这是全村的活动场所。”

“哪家有没有空房?”

“村里哪有啊?”

“村东打谷场上不是有两间场屋吗?”

“可也是。只是不在村里,怪冷清的。”

“那不怕,俺在关东也是独家住的,俺习惯。”车回家怯怯地接嘴说。

“要是你愿意就住在我屋里,我去东河沿住,我一个老头子什么也不怕。”于朝海端着碗酒说完就一口喝了下去。

“不了,大爷,那哪行啊。我年轻,我带着孩子过去住。”

“噢,你年轻,你年轻,你带着孩子……”听到这话于朝海心里特别难受。

于朝海离开刘元礼家他没回自己的村子,就直奔去了烟台。

烟台的街面没什么变化,老东家的酒厂已驰名海外。街上他还遇到几个洋人水手喝得烂醉在那逛荡。梨春院的生意还是兴旺,进进出出的外国水手吱哇乱叫。梨春院的两边增添了杏花楼、逍遥宫,还有座戏院。当年于朝海当学徒的绸缎庄也没多大变化,只是店里柜台上摆满了洋布、洋绸。柜台后的伙计他一个也不认识,他们个个唇红齿白一副好模样。东家就是有眼光,当年他就说漂亮的小伙子能逗引买主上当,所以他雇人的时候都要看个长相。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大路千条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大路千条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三章 天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