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理(三)
王云雪一点也没听到他们在说些什么,她还在想着学堂旁边就是教堂这件事。学堂紧挨着教堂这预示着什么?是老天爷这样安排的?让天赐来熟悉地形,以后好报仇?想到这里,王云雪自己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这声音就像演大戏开场的锣鼓声,眼前又出现了兄弟:扮相英俊,双手挥舞着大刀……对了,这可是命里注定,叫这些洋鬼子不得好死,在你们身旁安插下这个叫王天赐的复仇人。想到这里王云雪心里默默地叨念着天理呀天理,老天爷给儿子一个报仇的绝好机会。她忍不住想告诉葛林忠自己的想法,可一看自己男人那满脸的木讷,这重大的发现就压在了心底,她要把这个秘密隐藏起来。现在不能跟任何人说,一来天赐还太小,难以实现自己的计划;二来葛林忠这个吓破了胆的男人,再也干不了大事了,跟他说只能惹来麻烦。这次烟台她没有白来。
从学堂出来,王云雪仔细打量着怪模怪样的教堂,她心里突然一阵敞亮——对了,回家准备好洋油,这可是好东西,平常在家烧火做饭,每当柴火返潮,她撒上点洋油,那火苗就直窜,以后天赐来放火烧教堂,先撒上洋油——王云雪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葛林忠看着老婆高兴,心里也特别舒坦。
王天赐天资聪慧,没有辜负他长的模样,各门功课都得到了任课老师的赞赏,他让先生知道了“过目不忘”这话不是胡说。上海、北京的大学招生都要考试外语,北海中学也特别重视这门课程,外语老师就由隔壁教堂的辛格神甫担任,这个不收分文的义务德语教员,不但把德语讲的让学生不感觉乏味,他更利用这绝好的机会传播他的宗教,当他见到眉清目秀的王天赐时,辛格神甫忘记了自己是个优良的雅利安人种,他不辞辛苦地要求增长了授课时间,并把培养重点放在了王天赐身上,把他当作天才精心护持。
在王天赐到烟台读书的第三个月,辛格在一个周日邀请他到了教堂。第一次踏入这教堂大门,王天赐被那奇特的建筑吸引住了,姑妈说的跟他看到的完全不一样,这里被打整得一尘不染,阳光透过五彩玻璃把一个宽敞的大屋弄得神秘无比,那高高的屋顶,好像插进了天空,他看到一些人安静地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坐在长条椅子上,其中还有他们学堂的先生。辛格神甫用一口不太地道的胶东话朗读:
“正当那时,有人将彼拉多使加利利人的血掺杂在他们祭物中的事,告诉耶稣。耶稣说,你们以后为这些加利利人比众加利利人更有罪,所以受这害么?我告诉你们,不是的;你们若不改悔,都要如此灭亡。从前西罗亚楼倒塌了,压死十八个人,你们以为那些人比一切住在耶路撒冷的人更有罪吗?我告诉你们,不是的。你们若不改悔,都要如此灭亡……”
王天赐初次进入教堂,他听不懂辛格神甫在说些什么,从坐在下面听讲人的表情来看,他们一个个都是那么专注,倒让他不可理解。辛格神甫在给他们教授德语时的风趣没有了,他脸上是一派严肃,眼神也是那么死板,就像坐在底下的人都该他的钱似的。
王天赐观看着这庞大的房屋,他企图找到姑妈所说的杀人的地方,他搜索了一会儿也看不出什么地方可以当刑场。神甫背后只有一个十字架,他高高地挂在墙上。在房屋边上有一个像木笼子的东西,他想那是不是杀人的地方,他信步走了过去,发现里面有把椅子,他猜测这该就是姑妈说的杀人的地方,王天赐打了个冷颤,转身跑出了教堂。等他回到学校宿舍,已经是气喘吁吁,尽管已是满头大汗,可他感觉身上发冷,他才知道姑妈说的不假,传教士是要杀人的,那个木笼子就是他们杀人的地方。
宿舍里没有人,王天赐急忙把门插上,他对自己没有听从姑妈的教导感到后悔,既然姑妈不让跟洋鬼子接触,那必然有她的道理。可王天赐还是无法想通,一个在课堂上和蔼可亲的老师,一个把德语教的那么有风趣的神甫,他怎么能拿刀杀人呢?
哦,王天赐又想起了一件事让他特别后悔,就是这个辛格神甫,在一次讲课时给每个同学一块巧克力和点心,并以此来讲解它们的德语发音以及与之牵连的德国日常风俗、民间传说方面的知识。拿着巧克力和西洋点心,王天赐没有马上品尝,他长了个心眼,看其他同学吃了有没有反应,要是有人喊肚子痛或者丢了命,那可太不值得,等第二天他看吃过巧克力和西洋点心的同学都没有事,他才偷偷地把这两样东西吃了。他从来没有吃过这种东西,等回味着巧克力的味道,他才感觉这东西别有风味。可这事绝不能对姑妈和姑父讲,姑妈禁止他吃别人给的东西,这个习惯是打小就养成了的,现在吃了神甫的东西,他感觉自己的脸都红了,可那两样东西对他印象太深了,他从来都没有吃过那么奇妙的食物。姑妈也给他做点心,那是用一个木模子压成各种形状的馒头,它们可没有这个味道。
王天赐迷迷糊糊地在床上睡着了,等他听到敲门的声音,才发觉自己插着门,他以为是其他同学回来了,忙起身打开门,当他发现辛格神甫走进了寝室,王天赐慌乱地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惊吓地看着辛格,神甫摸着他的头,拉他坐了下来说:
“今天是礼拜日,我请你到教堂看看我们是怎么过礼拜日的,你怎么就跑了呢?”
“我——我——”王天赐说不出话来,他看神甫手上没带凶器,才平静了下来。辛格神甫接着说:
“我本来是希望你能坐下来听我讲圣经,可你光顾看那教堂了,什么也没听我的,我的孩子,你要像我给你讲德语的时候那样,专心听我讲经,你才会知道今后怎么做人,怎么样才能做一个善良的人。”
做一个善良的人?那你用那个木笼子干什么?是不是每次你讲完经再在木笼子里杀人?但这些话王天赐不能问,要是把他问急了,这个身高马大的家伙掐死他一个还未成年的孩子可是太容易了。神甫用手抬起了王天赐的下巴说:
“孩子,看着我的眼睛,你在教堂看到了什么?是什么东西让你那么惊慌地逃跑?别撒谎孩子。”
看着辛格像海水的蓝眼睛,王天赐害怕了,他想冲出寝室,可辛格用右手抓住他的胳臂无法动弹,他想不出怎样才能制服这个比自己大一倍的洋鬼子,无奈之下干脆直接问辛格:
“先生,您那个屋里放一个木笼子干什么?”
辛格先是一愣,想了一会儿才哈哈大笑:
“什么木笼子,那是用来忏悔的,是让那些犯了罪过的人,对神诉说,说出自己的罪过,主就会饶恕他,他自己也就心情舒畅了。”
“那不是用来杀人的呀?”
“杀人?怎么会用来杀人呢?再说教堂里也绝不会杀人呀!”
“教堂里不会杀人?我可听说教堂是专门用来杀人的。听大人们说,外国人杀了我们好多中国人,都是教堂干的。”
“孩子,只‘听说’不行,中国人不是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吗?你看我像会杀人的人吗?”辛格说着伸出双手,抖动了一下肩膀接着说:
“下个礼拜日,你一定要去教堂,等弥散作完后你不要走开,说不上你会遇上一个人来对我忏悔,那时我会坐在那个木头笼子里,我不会看对我忏悔的是谁,我要等他离开了才会走出那个木笼。当然你也不能让人家看到你,要是忏悔的人看到有别人在,他就不会说话了。你来教堂可以躲在讲坛的背后,那里有个便门,要是你遇到了可怕的事,你可以从那个门逃跑,那个门也通大街。好吧,很对不起,耽误了你礼拜日休息。不过孩子,世界上的事是复杂的,你还太幼小,等你长大了,学的知识更多了,你会发现,人和人是多么不同,所以我们要敬佩一个上帝,干什么事都要对上帝负责,这就是我选择这个职业的宗旨。再见!”
辛格神甫走后,王天赐半天回不过神来,想来想去他决定下个礼拜不再去教堂,他感觉姑妈的话不可不听,他已经在很多事上违背了姑妈的嘱咐,姑妈说自己的父亲是被一个叫奎白林的传教士杀害的,传教士应当是自己的终生仇人,尽管这个叫辛格的主教和蔼可亲,可姑妈一再教导自己:人心隔肚皮,从表面上根本无法判断一个人的好坏。
礼拜一的德语课上,王天赐没有抬头看一眼辛格神甫,尽管他还是用心在听他授课,可他不敢看神甫的眼睛。不过课堂上他能感觉辛格在关注着自己,王天赐能感觉到神甫那斥责的目光,当辛格神甫叫王天赐的名字起来回答“诚实”德语怎么说,王天赐已经忍不住自己的眼泪,他用袄袖擦去泪水,镇静了一会儿顺利的回答了神甫的问题后,马上反问辛格:
“难道先生认为我有什么地方不诚实吗?”
“不,不,不,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这只是我的职业的一个特点,我希望在座的孩子都能成为诚实的孩子。”
“先生,在您的少年时代,有过不诚实的行为吗?”王天赐又问道。
“你问的很好,我坦率地跟你们讲,我小时候撒过谎,实在不瞒你们说,还偷过别人的东西,再大一点还挑逗过年轻的姑娘,我还有很多不良习惯,但自从我信仰了上帝,我时刻在提醒自己、忏悔反省自己,就像你们信仰的孔夫子那样,吾日三省吾身,我现在感觉我是一个最干净的人。”
王天赐本来想问你为什么跑到我们国家来,可当他抬起头来看到辛格那副善良的眼睛,他气馁地坐下了。
辛格非常关注这个长相出众的中国孩子,从他看到王天赐第一眼,就被这个男孩吸引住了,通过几个月的德语教授,他发现这个孩子的天赋惊人,他还没有遇到一个过目不忘的中国人,每当他讲授完一节课文,第二节课这孩子就能一个字母都不差的背诵出来,他讲德语的语调模仿自己竟到了乱真的地步,这让辛格忘记了自己经常讲的人人平等的格言,他在课堂上就产生了偏爱,等一个学期结束,他送了一本德语圣经给王天赐,又给了他一本汉语圣经,假期结束王天赐竟然跟他说:
“先生,如果德语圣经是准确的,那么这本汉语圣经翻译有很多不准确的地方,有些话中国人不是这样表达的。”
辛格听到王天赐这样说,半天回不过神来,这个没有结婚没有子女的神父,真心地爱上了这个中国孩子,他很想说你叫我父亲吧,我认下了这个中国儿子,可现在他不能说出来。他想亲吻这个儿子,可他知道中国人没有这个习惯。辛格使劲地搓着双手,压抑着自己白种人表达情感的方式。
后来因为王天赐的德语考试得了个满分,辛格神甫竟给了他一铁盒的巧克力外加一盒西洋点心,本来他想把它们带回家给姑妈和姑父品尝,可想来想去他不敢,要是姑妈知道了这是德国人给的,真不知道姑妈会怎样惩罚自己,说不上她会把这些美味丢进茅房,那也太可惜了,所以王天赐自己把这些东西吃了,还把两个制作精美的铁盒当成了宝贝。
王天赐在烟台读书,王云雪就像丢了魂,但她也时刻不忘自己那宏伟的计划,她给侄子预谋着实施方案,她给侄子准备洋油,她祷告苍天让她顺利地实现自己的愿望,她盼望侄子赶快长大,为亲人为乡亲去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作为一个女人她不能再抛头露面去学堂看望,每个月葛林忠给王天赐送钱回来的当天夜里,她会不断地盘问关于儿子的一切:
“天赐长高了没有?”
“天赐瘦了没有?”
“天赐没说他不愿读书?”
“他不是说他跑步都能回家吗?怎么几个月都没回来看看呢?”
“他去过教堂没有?”
葛林忠理解老婆的心情,他们就这么一个儿子,她这个当妈的能不挂牵自己的儿子吗?尽管儿子被逼叫她姑妈,可毕竟他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所以每次从烟台看儿子回来,他不等老婆问就一溜气把她想知道的都先说出来:
“天赐长高了点,可能是读书累,倒没有长胖,嗯,可能是在抽条,所以他没有胖,哎,咱两家都没有胖人,天赐怎么会长胖呢,我给你量回鞋样来了,你看他的脚长大点没有?不过你别把鞋做大了。嗯,我又带他去买了双皮鞋,原来那双小了。你还是要给他做布鞋,他们要跑操,穿皮鞋不方便。先生说天赐读书读得很好,说他很聪明,还说天赐很懂事,从不和同学吵嘴打架,对先生也很尊敬。我问过孩子,他没有和教堂沾边,他从来也没进过教堂。就这些,你还想听什么?”
“他们什么时候放假?”
“这我还没有问,等下个月我去问问。”
对葛林忠回答的侄子没进过教堂,王云雪心里直犯嘀咕,她的本意是侄子应该去,去摸清地形,以后好行动,可王云雪还是忍住了不跟男人说她的规划,侄子现在不进教堂,那是不到时候,她相信老天爷会在适当的时机,让王天赐去熟悉他报仇雪恨的目标。
葛林忠认为老婆是怕儿子受教堂迫害,所以从来都不跟她说在学堂教外国话的就是教堂的神甫。
王云雪瘦了,她经常出门看着古官道出神,走在大街上也寻思着这个当年迎过驾的村庄,什么时候才能迎回立了功的王天赐,再显一次传说的场面,那时她一定要让侄子也骑上大马,马蹄子就落在唐太宗留下的马蹄印上,街的两边房子上要插上彩旗,她也要披上霞披,告慰乡亲的在天之灵……可日子难熬啊,王云雪时不时也在想该不该放王天赐去烟台读书,每当她在葛林忠面前后悔放走王天赐时,葛林忠都会温和地顶她一句:
“你总不能把他拴在裤腰带上吧?他是个男人,他将来还要成家立业,你哪能跟他一辈子呢?”
“我是不能跟他一辈子,可只要我活着,就不能不管他,他姓王,老王家的冤仇要他来报,在家种地也能过一辈子,在家种地当庄稼汉也能为父亲报仇!”
“你以为报仇那么容易呀?我哪天不想报仇!要是我能遇到仇人,不用天赐动手,我就会结果了他的性命!”
“你?你怎么没结果了摩尔的性命?”
“摩尔杀过咱的人吗?”
“我不管他杀过人没有,可他是他们一伙的,他到人家国家来,他就是强盗,他就该死。”
“清政府垮了,天下也没安静,要不你去当个头管管国家?把那些外国人都杀了?杀他舅的县令让我给先杀了,看着杀他舅的外国鬼子我也给杀了,你看谁还不顺眼,我也去把他杀了,反正我早就不想活了。”
王云雪不吭声了,是啊,还去杀谁呀?除了烟台那些洋鬼子,她自己也报不上个名来,可她总感觉肚子里有股气出不来,她呜呜地哭了——没有眼泪,她说不清自己难受是因为想儿子,还是因为十几年前被害的兄弟,眼前的男人还能要求他去干什么?王云雪自己都说不清楚。
葛林忠为了供王天赐读书,要不停地跟于联嘉外出干活挣钱,他要保证供应儿子读书的学费和吃喝穿着,他不能让孩子显得寒酸,于联嘉曾经劝他不能太惯孩子,要让孩子吃点苦,可葛林忠只是笑笑,他听不进于联嘉的劝告,直到有一天于联嘉不得不跟他说实话:
“伙计,天赐在学校书读得不错,可你想过没有,他长得那么出众,你再在他穿着上下功夫,这样别的学生会怎么看?再说先生也不会从穿着上来要求学生,只要穿得干净利索,我看就行了,没有必要整天像过年一样。你看我说的对不对?”
“我也想过,可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姑妈就这样还生怕别人看不起天赐呢!”
“别人看得起看不起我看不重要,别人也不会从穿着上来衡量一个人,我听说天赐很受一个叫辛格的德国神甫重视,据说这个辛格神甫自愿到学堂教学生德语,听说天赐的德语学得也特别好。”
葛林忠一听到有传教士到学堂讲课,他的脸色一下就白了,急忙说:
“这可不行,咱们的孩子怎么能去学鬼叫,听说学鬼叫还要先割短舌头,我每个月都要去见天赐,他从没跟我提起过这件事呀?”
于联嘉笑了,他没想到葛林忠到现在还这么幼稚,跟着自己走南闯北,什么人没见过?可这个憨厚的男子汉还忘不了十几年前的事:
“我说伙计,满清被打倒了,辫子都剪了,女人也不包小脚了,你怎么还不能开朗起来?不能老想着过去的事,人要想得开活得才自在呀!”
“你叫我怎么想得开?我该老王家一条人命啊!”
葛林忠哭了,在于联嘉面前,他不忌讳自己的眼泪。于联嘉看着葛林忠痛苦的样子直摇头:
“有些事我也拿捏不准,现在的世道变化太快,你心里有数就行了,回家别跟孩子他娘唠叨这些事,免得她东想西想的。”
男人外出干活,王云雪在家里不知道怎么打发日子,几亩地没人打理,庄稼没有草长的高,好在她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再说她自己都不知道一天吃过几顿饭,一门心思都在城里读书的天赐身上,为侄子准备烧毁教堂的洋油,每天都要察看一遍,这两个洋油桶的洋油就寄托着一份希望,好不容易熬到孩子放假,见到天赐她哭一会笑一会儿,抓住孩子的手不放,王天赐两眼直直地看着她说:
“姑妈,我不是挺好的吗?”
看着儿子衣服挺阔脸皮白净,葛林忠低着头什么也不说,等老婆哭够了也笑够了,他才说了句该给孩子做饭了,王云雪这才高兴地说:
“姑妈去抱沽子,咱吃沽子。”
王天赐不屑地嘟囔着说:
“沽子有什么好吃的!”本来他想说神甫那个洋点心才叫好吃,可话到嘴边王天赐忍住了。王天赐的脸色王云雪倒没听到,葛林忠可在儿子的脸上看出他变了,葛林忠的脸一下红了,他想起了于联嘉的话——不能太惯孩子,看来于联嘉说得有理。不过年不过节给他吃饺子,他竟不屑一顾,看来自己是太惯他了。才去那个洋学堂读了几个月的书,就不愿吃家里的饭了,他知道这个当爹的怎么在外面辛苦吗?这饺子也是爹的汗水换来的,儿子不体谅父母的心情,让葛林忠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本来他想教训教训他,可一想到自己的身份,他胆怯了——别去惹他“姑妈”生气了,反正自己也不会跟他一辈子,儿孙自有儿孙福啊。
王天赐回到家,感觉这里什么都不对,房子变小了,人都变矮了,连看着姑妈也不顺眼了:她变得那么罗嗦,眼神时刻都离不开自己,让他觉得特别扭,他也不去见村里的小伙伴,巴不得赶快开学,快点离开家去烟台读书,当姑妈和姑父带着他去父母坟前祭拜时,他把那固定的祭悼词都忘记了,当他不得不跪在父母坟前时,他没有想起姑妈教给他的语句,就不耐烦地说:
“爹、娘,天赐回来看你们了。”
王云雪惊讶地看着天赐,教了他那么多年的话都忘了?可看到“侄子”长高了,长大了,她又满心欢喜,对,他姑父说的对,孩子现在还长的不壮实,再过几年,就叫他放火烧了那个教堂,最好是半夜放火,那样可以不费力就烧死那些洋鬼子,给乡亲们报仇雪恨。想到这儿,王云雪脸上露出了笑容,她笑的那么舒心,连葛林忠都没理会老婆心意。几十天的假期王云雪没看出孩子有任何毛病,当王天赐再一次离家去烟台时,她竟心情舒畅没有了从前那份惦念。
假期结束,王天赐跟姑父兴高采烈地返回学堂,等送走了葛林忠,他一头就扎进了教堂,辛格神甫见到王天赐就像见到了久别的儿子,王天赐也感觉到这个洋人比谁都亲切,辛格神甫热情地亲吻了这个东方男孩,王天赐第一次体会到了父亲的温暖:
“孩子,这个假期过的怎么样?我可是真想念你啊!”
“神甫,我也很想念您呐,我感觉您就像我的父亲一样。”
辛格听到这话激动得脸都红了,他不失时机地对王天赐说:
“孩子,这是上帝的旨意,我们两个以后是无法分离了,我当你的教父,你看好吗?”
“教父——我非常愿意当您的教子,我希望跟您学更多的东西。”
“那好,你现在要好好读书,我在中国的任职期限还有两年,等我回国时,我希望你能跟我到德意志留学,不用担心任何事,你是我的希望,我会让你过上幸福的生活。”
王天赐感动得热泪盈眶,他在胸前不停地划着十字。辛格神甫宽慰地闭上了眼睛,嘴里说着阿门颤抖着右手也在胸前划着十字。
十六岁的王天赐出条成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四里八乡盛传兰陵王又出世了,葛林忠每当听到这话都要苦笑一下算作应承,王云雪每天应接不暇上门提亲的媒人。葛林忠提醒老婆——现在儿子还小,没必要给他早早定亲,以后还不知道这孩子能干什么。王云雪心里也不焦急,她也看出了让孩子读书是条道,孩子在烟台读了三年书,人就出跳地有模有样,所以现在也不担心王天赐一个人出门,也就尊重男人的意见,毕竟他跟着于联嘉在走八方,见到的比她这个妇道人家广。但王云雪没有忘记,叫儿子复仇的宏愿,她做梦都看见自己储藏的洋油,天赐用来点燃了教堂,那大火烧红了天空,那些洋鬼子一个个都成了火人,她急忙拉着天赐回家,当她想对侄子说你总算给舅父报了仇时,才看到是弟弟王云起。这梦王云雪作了不止一次,她坚信自己的苦心不会落空。想到自己这周密的计划,王云雪脸上少了愁容。但这个计划不能跟任何人说,也包括自己那个吓破了胆的男人。
这年胶东风调雨顺,王天赐中学毕业了,暑假他回家呆了七天就绷着个脸跟姑妈说:
“姑妈,我还想继续读书。”
王云雪笑眯眯地看着葛林忠说:
“他姑父,你看呐?这可靠你外出挣钱供他了。”
“只要我身体没事,再干几年也还行。读书可是好事,姑父愿意供!”
王天赐不说话了,他心里想你们供得起吗?再说以后也不用你们供了,教父一切都会管的。但这话他不能对姑妈姑父讲,这一个星期的相聚他是来告别的,以后再见面还不知道猴年马月呢,自己走了,又走得那么远,这两个带大自己的亲人能承受得住吗?
这想法只在他脑子里回闪了一下,他不能让姑妈和姑父有一点察觉他的计划,辛格教父将是他命运的主宰者,将来有一天自己发达了,再来报答他们的恩情。姑妈对洋鬼子的仇恨,姑父对世事的淡漠,让王天赐无法跟他们交谈,更不能说出自己今后要干什么。自己跟辛格教父的交往,连学堂的先生和同学都没人知道详情,更不能让姑妈知道,因为从小他就从姑妈嘴里知道亲爹是被洋人杀害的,姑妈教他要为父亲报仇,要杀尽家乡的洋鬼子给父亲伸冤。当教父把王云起被害前后经过跟他详细的述说时,王天赐开初并不相信,辛格拿出了摩尔给教会书写的《义和团首领王云起被害经过的调查》时,这篇用中文德文混杂书写的文件,让王天赐知道了自己出生前发生的一些事情,他结合自己从小所听说的故事,才相信了教父没跟他撒谎,他也彻底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从辛格教父那里知道的事,跟姑父姑母所讲的完全不同,舅父王云起是被中国人杀害的,奎白林神甫只是按照他的身份,给他做最后的祈祷。这些话能不能跟姑父姑妈说,王天赐考虑了很久,最后他还是决定不跟眼前的亲人述说清楚,要是他们知道自己要跟神甫去德国留学,那样一切计划都要打破,留洋的梦想就成了泡影。
当然也没有必要让父母去相信辛格教父所说的话——“要以慈悲之心对待人,别人打你的左脸,你别还手,再转过右脸让他打。他打够了也就不会再打了,他过后一定会后悔自己的鲁莽和愚蠢,而你并不会失掉什么,痛过的脸也会感觉舒坦。”这些道理能跟他们说吗?说了他们会听吗?这不是他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能办到的事,自己不是传教士,也不会用那么深的道理去说服别人。
王天赐也不能跟他们说自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还是把父母称作姑妈姑父,这不能违背他们的初衷。离开家前还有什么事应作?对,到舅父舅母坟前去祈祷一番,希望他们的灵魂能保佑他这个继子在远走他乡的旅途中一路平安。
到了王云起和于小玉坟前,王天赐跪下失声痛哭,毕竟一个十六岁的孩子,瞒着父母做出这样的决定是违背天理的,平常特别爱整洁的他这次毫无顾忌地跪在地上,头挨地磕了十二个响头,不偏不倚给死去的活着的亲人每人磕三个,这礼数在他想来是周到了。
看着侄子的举动王云雪感动的热泪盈眶——孩子懂事了,这次是他主动来悼念亲人,等他再长大点,自己就把那两桶洋油给他,指导他去完成复仇的大事。
而葛林忠看着儿子的举动心里咯噔了一下子,他数着王天赐磕头的次数心里在琢磨,这孩子要干什么?没听说他在烟台有什么事啊?中学已经毕业了,孩子提出还想读书,这也是自己巴望的事,何况他说去烟台温习功课好去考学校也合情合理。
不对,当初王天赐曾当面跟自己挑明自己是他的父亲,这让葛林忠很久都无法平静。可后来王天赐再也不提这事了,又揣摸不透这孩子到底是怎么想的。今天他在舅父坟前行此大礼,不是个好兆头,可怎么问他呢?他会对自己说明原因吗?葛林忠左右为难。
王天赐把姑妈给他做的包子火烧都放在王云起于小玉坟前,当葛林忠低下身准备给他包起来上路时,王天赐大声说:
“别动,那是我给父亲母亲的供品。姑父,我已经长大了,今天我去烟台,您就别送了,我自个能走!”
葛林忠顺从地听命了,他愣在王云起墓前,看着天赐大步走上古官道,等儿子身影消失后,他的心都空了。
王云雪看着天赐隐没在山丘后,她满意地笑了:
“孩子长大了,能自个去烟台了。”她心里想,天赐下次回来就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他,要在半夜神不知鬼不觉时,去烧了德国人的教堂。
葛林忠半天回不过神来,当王云雪拉了他一把说回家时,他才清醒过来。葛林忠扑通一声跪在王云起坟前吼道:
“兄弟,完啦,完啦,兄弟——”
王云雪不解地看着这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她猜不透葛林忠怎么想的,她也更不理解一个大男人怎么这样脆弱,侄子走了至于这样吗?她收拾起王天赐没带走的干粮,再一次喊葛林忠:
“起来吧,每次都是你送他去烟台,要是不放心就追上去送他,何必这样呢?”
葛林忠无法和面前这个女人说清楚自己的感受,当然他也不能把自己担心的事告诉老婆,让这个娘儿们留在梦中吧,免得她跟自己一起难受。回到家的葛林忠,一头倒在炕上拉开被子蒙起了头,这时他特别想喝酒,可屋里没有,寻思了一会儿,他决定睡上一觉再去东沙河村找于联嘉。
朦朦胧胧中葛林忠听到了街上瞎子击鼓声和弦子声。
在胶东,盲人有三项挣钱吃饭的传统:帮别人推磨拉碾子;算命;晚上说书。
现在是大白天,他们弄响乐器是为了揽活路。可葛林忠清清楚楚地听到,瞎子开始对词了:
万事不能由你想啊想来想去是一场空啊葛林忠听到这声音腾地一下坐了起来,又是这两个瞎子,十多年前王云起决定去刺杀车贵祖,就是这两个瞎子鼓捣的,前两年他去给王云起上坟,也听见他们闹腾过,今天他俩竟跑到村子里来,这是什么意思?王云雪好像什么也没听到,她忙乎着给天赐缝衣裳,对葛林忠像发梦癫似的举动,她连看都不想看一眼。葛林忠坐在炕上把头贴近窗户,想仔细听听两人今天又会说些什么。
“哟伙计,刚才人家没听清咱的词,再说一遍?”听到这话葛林忠的心扑通一下跳到了嗓子眼,他甩开被子盘腿端坐,双手合十要听个明白。
行,那我就再从头来——万事不能由你想啊,哎哎哎哎哎——想来想去是一场空——嗯,这也太虚了,听我的——有道是此处不留咱别处走啊大路千条任你行海阔天空好扑腾那我来说白了吧——这辈子恩情没法报啊施恩人没有那个命,哎——……
猛然醒悟了的葛林忠高喊道:
“瞎子你们别走,今天你们的饭我包了。”说着他跳下炕来不及穿鞋就冲出大门。大街上空空地没有一个人影,葛林忠仰天长叹:
“天呐,这是怎么回事啊?——”
王天赐到了烟台直接就进了教堂,辛格教父看到这个准时到达的小伙子非常高兴:
“孩子,一个遵守诺言的人就成功了一半,我没有看错人,你一定会有出息的。今后你更会知道,雅利安人办事是多么认真。干事马虎的人是不会取得成就的。”
王天赐看着辛格神父屋里大箱小箱摆满了一地,神父笑着对他说:
“一切都准备好了,一会儿就有人来搬运这些行李,你换上这身神职人员的服装,上船就方便多了。记住,上船后就不要再说中国话了,你不说中国话就很少有人能分辨出你是哪里的人。”
王天赐顺从地脱下长袍马褂换上了辛格为他准备好的衣服,他看着脱下的衣服深深地叹了口气,辛格看出王天赐舍不得丢弃父母给他做的衣裳,就和蔼地说:
“这身衣服可不能丢,一定要带到德国去,你看见这身衣服就等于见到了你的父母,等学成归来,让他们喜从天降。到了德国你就去上学读书,一切安排停当再给你父母写信,这样就免除了许多麻烦。”
王天赐听着辛格的话感动地一个劲地点头,当几个传教士来招呼辛格神父准备装行李出发时,他们惊讶地看着辛格神父和王天赐两人说不出话来,等送走了他们二人,传教士才互相说:
“难怪辛格神父那么受大主教的重视,你看人家来这一招多绝。你们发现没有?他收下的这个中国徒弟,穿上咱们的衣服还真看不出他是个中国人呢!”
“要不是辛格神父来中国才不到四年,我真要怀疑这个小伙子跟他有血缘关系呢。”
“别胡扯了,这个叫王天赐的人可是反外国人的义和团头子的义子,他的母亲就是义和团头子王云起的姐姐。她可是个顽固不化的异教徒。”
“辛格教父培养一个异教徒的子弟,这下他更要受重视了,说不定梵蒂冈的教皇位置还等着他呢。”
王天赐自个去了烟台后,葛林忠越想越不对劲,他总感觉要发生什么事,他从儿子的眼神里看出他有心事,可葛林忠不愿主动去询问儿子的事情,孩子毕竟长大了,一个名义上当姑父的更不能去探听孩子的事情,他曾几次用探寻的目光看着王天赐,希望他能跟自己说说心里话,可天赐总是躲避着他这个姑父。老婆每天都是那么兴奋地看着侄子,一点也没发现天赐的变化,这让葛林忠更加心痛,因为他不能把自己的猜想告诉王云雪。现在葛林忠茶饭不思,夜里更无法入眠,不跟自己姓的儿子尽管喊自己姑父,可这血缘之情无法割断,儿子在烟台读书三年,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现在特别后悔,当初儿子当面想喊他父亲,可他没敢应承,要是当年和儿子定下规矩,在母亲背后就喊自己爹,可能孩子就不会和他这样疏远,有什么事也绝不会瞒着自己。就这样在家忐忑不安地过了三天,葛林忠再也忍耐不住自己的苦闷,他告诉老婆,他要去烟台看看天赐过得怎么样,以证实自己是多余的瞎操心。
从烟台回来的葛林忠把王云雪吓了一跳,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就像害了一场大病,几乎连路都不能走了,王云雪焦急地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说,直急得她喊道:
“是不是天赐出了什么事?”这时葛林忠才吐出一口鲜血指着门外说:
“他跟德国人走了,到德国去了。”就倒在地上。
王云雪一听这话转身冲出家门,跑了没有几步又返身站在门口大喊:
“你是不是听错了?”她又往外跑,没跑几步又转回来,她像一只没有头的苍蝇在院子里乱转,她想起来了,是屋里这个男人坚持要天赐出去读书,就又对着门口高声骂道:
“你是个王八蛋,你杀了我兄弟,你又害她儿子,你不是人。”又跑出几步她才想起,准备好了两个洋油桶的洋油,现在该派上用场了,她抄起扁担挑起两个洋油桶就跑……
王云雪怎么到的烟台,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个挑着洋油桶的女人,被大街上的人误认为是返海货的。王云雪冲进当年送儿子读书的学堂,看门的老头说现在放假,学堂里没有人,她问老头看见过王天赐没有,老人说你去教堂问问。王云雪看着冒着尖顶的教堂,心里就像有把火在燎,她壮起胆子准备拼命又冲进了教堂。一个又高又胖的外国鬼子,穿着一身黑衣裳朝她走来,他温和地说:
“如果我没猜错,你一定是王天赐的母亲,是吧!”
王云雪不自觉地点了点头,那洋鬼子又说:
“我这里有封王天赐留下的书信,昨天一个男人来寻找我没有给他,我问他是谁,他说他是王天赐的亲戚,我想中国人的亲戚很多,我要把这封信交到他父母的手上,要是你不是他的母亲,我也不会给你的——”
“别,别,我是他娘,我是他娘。”本来想大闹教堂来放火的王云雪看那个神甫和颜悦色,一时倒没了主张,再说人家又给了自己儿子的书信,没有弄清情况下也不好无礼,她拿着信挑着洋油桶返回学堂,正好遇上了校长,她求校长给她读了儿子的家书,还没等校长念完王天赐的家书,王云雪甩下油桶担子就直奔海边,她感觉天赐还没有走远,能听到姑妈的呼唤,她就对着大海吼叫着:
“天赐——回来,天赐——你给我——回来……”咆哮的海lang声让王云雪感觉自己的声音太小,海面上看不到一条船,她又转身向陆地开口大骂:
“葛林忠你个王八蛋,你使的奸计把我侄子赶走了,你个该挨千刀万剐的,你非要王天赐读那个王八蛋的书,你不得好死!”跟着她又朝海面呼喊:
“天赐——回来——天赐——我是你亲娘——”
呼喊着天赐的名字,王云雪走进了大海,她只想追回儿子,她什么都不想了,不让儿子去报仇了,就在家守着娘,还没等她呼喊出她对儿子的承诺,大海就吞没了王云雪的身影。
葛林忠拖着虚弱的身体也到了烟台,他在海边流lang了数天,才发现被潮水冲上岸的王云雪的尸体,为了能让她在海边迎回那个能给她报仇雪恨的侄子,他花钱请人把老婆埋葬在能看见大海的小山上,之后这个当年威猛的汉子又剃掉了头发出家了。
这次葛林忠出家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于联嘉曾查遍了四周的寺庙,都没有见到葛林忠的踪影。
多年后抗日的烽火燃遍胶东,崂山上的和尚道士组成了佛道救**,一个法号永澄的和尚率领这支队伍和日本鬼子周旋。据传他们能呼风唤雨飞檐走壁,飞出的匕首说扎鬼子的鼻子绝不扎他的眼。乡亲们都知道,这个叫永澄的和尚不是别人,就是当年那个葛林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