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理(二)
葛林忠呆滞了半晌,才认出了于联嘉,他后悔刚才自己说出的话,低下头吭哧着哭出了声:
“伙计,我刚才没认出你来,别见怪.我不是人,是我先杀了孩子她舅,我不是人!”
“兄弟,你可别这样说,你可能不知道王壮士被官府抓住前杀了好几个官家的人,他可不是盲目地去送死,他是要杀死县令车贵祖,可惜这个狡诈的县令自从闹义和团就不住在地面上,让王壮士扑了个空,不过车贵祖还是死在你的刀下,乡亲们对你崇敬有加,你就别老想着过去的事。杀害王壮士时我不在村里,我回来听村里人说起来,乡亲们可不是你这样看的,有人看到了是你的匕首杀了车贵祖和奎白林,他们也看到了是你让王壮士先断的气,可没有一个人说你不对,没有一个人说你有错,乡亲们都知道有那么多清兵根本无法救出王壮士,乡亲们可不都是去看热闹,他们曾想救出王壮士,可情况不像人们开初想的那样,他们对付不了手中有家伙的清兵。最后能让王壮士痛快地死去总比活受罪强。乡亲们不是不懂道理的人,他们因为把你赶出了大庙都后悔不迭,别怪罪他们,他们都是好人,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我没有怪罪东沙河村的父老乡亲,要不是他们保护,我当时就被清兵抓住了,是他们堵塞了清兵追逐我的路,我才有机会再来报仇。”
“这仇是要报,不是老话说嘛,不是不报,时机不到,有了机会,报仇才有道理,要是为了报仇搭上自己的性命,这人生乐事也就没劲了。咱这儿闹义和团这么多年,闹出个什么名堂?还不是白白搭上那么多性命?享福的还在那儿享福,受罪的咱还是受罪,兄弟,回家吧,报仇可不是一会半会儿的事。能让对手死去,自己却活着,好活得上好,那才叫真格的英雄。你看我说得对不对?”
“我哪有脸面去见孩子她妈,我没能救出孩子她舅。”
“你家大妹子我是见过的,那可不是个不讲理的人,兄弟,要是你还把我看作伙计,就跟我走,咱们回家去,天下的路多着哪,总有一条是咱走的,咱不能自个糟践自个,一个七尺男子汉,活着就要顶天立地,走要走咱能走的路!别自个走到绝路上去!”
于联嘉把这个倔犟的汉子拉回了东沙河村,他们刚巧碰上于小玉殓殡,悲哀的气氛中又挥洒着喜气,东沙河村的姑娘于小玉和被照天灯的王云起结成阴间秦晋之好,苦中作乐,悲中撒欢。
回了家的葛林忠变了,面对妻子女儿他不说话,他总感觉自己那罪恶的手上沾了舅子的鲜血,只有跟于联嘉学木匠石匠活时才是他最开心的时候,当于联嘉说:
“兄弟,你能单独去揽活了。”葛林忠流着泪给于联嘉跪下了:
“你就当你拣了个要饭的,别让我离开你,行不兄弟?”
于联嘉拉起葛林忠他还能说什么,他搂住了葛林忠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这样他们一起到处干起了木匠、石匠活,得的工钱于联嘉一分为二,这让葛林忠很不好意思:
“我是徒弟,你别这样。”
“不,这工钱不是给你的,是给那个叫王天赐的孩子,以后再不许说这样的话,记住,海枯石烂我们也是兄弟!”
葛林忠心里的话也只能跟这个兄长倾诉。
在胶东,生了儿子满一白天称作“百岁”,这天要带孩子去姥姥家。王天赐过继给王云起和于小玉,这姥姥家就是东沙河村老于家。于小玉的父亲到北京去打八国联军,连个尸首都没回老家,于小玉的母亲死后只能守着男人的几件破衣裳算是合葬。于小玉没有兄弟,王云起和于小玉的继子回姥姥家,于朝海就理所当然地当起了姥爷,于联嘉当孩子的舅舅也无法推辞。给壮士王云起的后代过百岁,这场面就不得不超出一般的派头。大庙里王云起的塑像要粉刷一新,用红绸布做的大氅给塑像披上,塑像被香火熏黑更要重新描过,他要接受儿子给自己跪拜,孩子才一白天无法施行这样的大礼,他只能被别人抱着让人代劳。老于家的祠堂也要打开迎接这个贵人,家族的老人要吃喝一顿,多亏了于联嘉还有点积蓄,送外甥的银器、请宾客的宴席,样样都要备齐。虎子妈挨家挨户索讨碎布,给王天赐拼接好了精致的百家衣,于联嘉去烟台购买了银质的长命锁和手镯,为了让这个天赐之子长命百岁。
两年前在东沙河被害的王云起已成为这方神灵,这次祭祀不能小气,从烟台请来戏班,戏班的老板听说了根由,分文不取要为壮士扬威。葛林忠无法阻止东沙河村的行为,他拿着钱找到于联嘉说:
“兄弟,咱不能这样排场,我怕孩子承受不起。”
“小孩子他知道什么,这不是做给活人看的嘛!我还要带信给摩尔,让他也来看看,中国人是杀不完的。”
听到这话葛林忠变了脸色,于联嘉知道他想的什么,就不紧不慢地说:
“听说外国人生了孩子也兴个什么洗礼,他们也是人。我看咱就别老去钻那个牛角尖,我们祷告老天爷保佑王天赐长命百岁,也让摩尔那个上帝保佑王天赐健康长寿,这有什么不好?你没听西边的人说,德国人还在教一帮中国孩子学洋话呢。摩尔可不是个坏人,这点你放心。我还知道洋人有个风俗叫什么教父,我还想让摩尔当王天赐的教父呢——”
“兄弟,你可别这样,别说我心里硌硬,孩子他娘——不,孩子他姑妈也不会同意,咱可别闹这份歪彩。”
于联嘉看葛林忠紧张的那个样,心里也不是个滋味,他在想自己带出来的这个徒弟将来还要干什么?他和洋人的仇恨就解不开吗?他传他的教你不信就是了,摩尔又不会杀人,何必一提起摩尔就杀气腾腾,不能枣核桃一块数,人和人不一样,可他还是不再说了。
欢快的喇叭唢呐声吓得马拉轿车里的王天赐嚎啕大哭,看着儿子包布里的发面??被鼻涕眼泪涂抹的无法见人,再一看屎尿都被涂抹到了??上,(??:胶东人在孩子过百岁回姥姥家,让孩子抱着的一种发面食品,上面要?上枣子、板栗,印着红点,作为送给姥姥家的礼品,这种食品做的可大可小,但这个礼数是要讲的。)眼看着马拉轿车进了东沙河村,从车门帘缝隙中已看见于联嘉两口子站在路边,急得王云雪心里冒火,一来见了姥姥家的人可是犯了大忌,二来这??被他弄成这个模样怎么见人?打开车帘于联嘉看出了王云雪的窘态,他用事先准备好了的毯子把天赐和??一起包起笑着说:
“自己的孩子屎尿都不臭,乖乖,你可给舅舅家带来宝了。”
葛林忠也闻到了臭味,忙说:
“只要舅舅不嫌弃,这宝贝就归姥姥家了。”
松虎娘接过孩子,于朝海凑过来看了看说:
“不愧是王云起的儿子,老天爷又给咱送来了兰陵王,咱怕谁?”
葛林忠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下子,他看着远处的东沙河,那里是王云起落难的地方……
摩尔还是不请自来了。于朝海看着这个憨厚的德国人脸一下就红了,他心里想,他怎么还不走?怎么一有大事这家伙都不落下?是不是他会掐算?于联嘉看出了叔叔的心事,就冲着摩尔说:
“你怎么知道我们今天给孩子过百岁?欢迎你来喝喜酒,不过今天可不能喝醉了。”
摩尔听到这话脸也红了,他想起了自己和于朝海在王云起墓前发生的事,急忙说:
“王壮士的儿子过百岁,这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不过今天我不是来喝酒的,不会醉,我只是来给这个小天使一点礼物。”说着他拿出一个纸包递给了于联嘉。于联嘉打开一看,竟是一套和自己准备的一模一样的银首饰:一副手镯,一把长命锁,他朝摩尔笑着说:
“我还以为你要送给孩子一个十字架呢,没想到你也知道我们的习俗。”
摩尔听于联嘉这样说脸更红了,他想起了藏在教堂里的牡丹,是这个女人告诉自己该送什么礼,这个被自己搞大了肚子的中国女人,今后怎么办?他紧张了,不能解释自己怎么知道的这个风俗,摩尔就说:
“我还要到烟台办事,今天不能在这儿喝酒了。”说着他看了于朝海一眼。于朝海看着摩尔的脸色,知道他遇到了难事,早就跟他说马上离开中国,可这家伙到现在还没走,是他舍不得离开中国?还是发生了其他什么事?于朝海揣摩不透。看着摩尔转身匆忙朝烟台方向走去,于朝海真想追上前问问摩尔发生了什么事,可转念一想就没动步:
“管他妈的,走的越远越好。”
是这样吗?于朝海自己心里都说服不了自己,其实他无时不想念着这个年轻人,他已经把他当成了卡洛,那个和自己的关系超乎出一般朋友的卡洛。
光阴荏苒,王天赐小学毕业了。
葛林忠跟老婆说必须让孩子出去闯闯。王云雪想象不出在外面读书是个甚么架势,她要亲自到学校看看,看这个书要不要念,看看这个地场能不能让她放心。一家人折腾了数天才把这事定了下来,学堂招生就错过了时间。于联嘉听说王云雪同意让儿子出去读书了,他不得不去烟台亲自打点。
葛林忠一家人打扮周正要去烟台,因为不是什么大事,所以大车也就不用去借车棚,敞亮的车上坐着娘儿俩,葛林忠坐在车杠上嗷嚎着牲口。王云雪的身子骨让人看不出她的岁数,一身的海青兰长袍干净利索,身旁坐着唇红齿白的王天赐,他穿着大茧丝黑色长袍马褂,直让路上的人伫步观望这车上的母子俩。王云雪见状拿过葛林忠的草帽自己戴上,她把帽檐拉下遮住自己的脸,又把王天赐的礼帽拉下遮住他的大半个脸。天赐不解地看了姑妈一眼轻声说:
“姑妈,这样我看不见路边的景了。”
“看什么看,那些贼眉鼠眼的净在看你呐!”
王云雪说出这话马上就后悔了,她不该提醒孩子别人在关注他的长相,这会让他不好处世为人。想到这儿,往事又浮现在她的心头,她感觉身边坐的不是自己的儿子,是被害的兄弟王云起,当年他们姐弟随父母走亲戚的场面也是这样,路上总会被行人观看,现在轮上王天赐了,她心里升起一股无奈地恐惧。身旁的天赐很听话,他把礼帽往下拉的整个脸都遮住了:
“姑妈,你看别人还能看到我吗?”
王云雪看了一眼身旁没有行人,就对葛林忠说:
“他姑父,我怎么心惊肉跳的,咱不去烟台了好不?”葛林忠没有吭声,他尽量让马车放慢速度,王天赐紧紧地抱着姑妈,在马车趟过一条小河后,葛林忠勒住骡子跳下来说:
“让牲口吃点草、哈点水,咱们也歇息歇息。”他没有接老婆的话茬。
路上从烟台出来的二把手推车载的海货散发出阵阵腥气,那股虾酱的气味终于使王云雪吐了出来,王天赐用力给她推着背:
“姑妈,我说不让您来送我,您偏不听,看嘛,路上受这个罪。”
王云雪没有理睬侄子的话,她接过葛林忠用芋头叶盛的河水,漱了漱口后说:
“你从来没出过家门,姑妈能不来送你吗,再说这个学能不能上,我心里也没个数,在家里焦急还不如让我亲眼看着。你姑父又三脚踹不出个屁来,还不如我亲自来。”她又看了一眼路上,见没人就对天赐说:
“你走开点,我要和你姑父说句话。”
葛林忠看了看老婆,从篮子里拿出块咸萝卜给她:
“你吃点咸菜会好受点。”跟着又走到天赐身边给了他个火烧:
“天赐也吃点东西吧,天还早,进城不会晚。”又压低声音说:
“可能你姑妈又要变卦,你到底愿不愿出去念书?”
“我听姑父、姑妈的。姑妈不会听我的想法的。我不用说。”
葛林忠可怜地看着这个不能喊儿子的男孩,他拍了一下天赐的肩膀,就转身回到老婆身旁。
王云雪抬头看着远处的山岚,深深地吸了口气说:
“我都听见海水味了,离烟台不远了。”(胶东人把“闻”味说成“听”味)王天赐闭上嘴用鼻子使劲吸了一口气说:
“就是,我也听见了。这下可好,在烟台不用吃海货了,光听就行了,是吧姑妈。”王云雪这是在试儿子能不能听见自己说话,她大声说:
“天赐你走远点,小孩子别听大人说话!”王天赐朝着姑妈笑了,他乖乖地又向前走了几步说:
“你们说吧,我不听了!”
王云雪看着葛林忠说轻声地说:
“我怎么心惊肉跳的,咱不去烟台了!”
“这事你怎么老翻来覆去地变?孩子都没参加考试,人家学校还不知道要不要他呢!都离烟台不远了,就是不让孩子去念书,也该让他出来逛逛,一个男人,你总不能把他老关在家里吧!把他关的细皮嫩肉的,将来能干什么?”
听着男人的责备,王云雪不吱声了,为了这个儿子,在家里她是折腾的够邪乎了,在这野外,她只能顺从地思考着自己男人的话:
“好吧,我不说了,人各有命,咱走吧!”
多年来对儿子绝不管教的葛林忠,又一次说出了自己的主见,他感觉很痛快,就大声招号着远处的王天赐说:
“天赐,过来,走!”
王天赐跑步过来,嘴里还有口火烧没咽下,就喔喔喇喇地说:
“我妈舍不得我离开,其实烟台离家这么近,我跑着就可以回家了!”
王天赐把个姑字给去了,葛林忠心里一震,他转过头装成没听见天赐的话,只听王云雪吼叫起来了:
“你这孩子不记打是不是?从小就告诉你我是你姑妈,怎么老要喊错?说,你爹是谁?你妈是谁?”
王天赐脸红了,本来想犟嘴,可看着王云雪满脸地冰霜,就顺从地像对着先生背书:
“家父王云起,家母于小玉,我知道。”
“我是谁?”
“家父的姐姐,我的姑妈。”
“你从哪里来?”
“本人是家父的遗父子,母亲生下我也去世了。”说完这话王天赐就使劲低着头。背着身子的葛林忠强忍着不呼喊出来,听着老婆教训着自己的儿子,他感觉心都被掏空了,真是于联嘉兄弟说的好,这日月可不饶人呐,十几年一晃过去了,儿子长得到了自己的胸膛,今天要是顺利,也就要离开家了,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这个刚烈汉子也拿不准了。
往事又在葛林忠面前呈现,王天赐还是个婴儿躺在炕上……
葛林忠开口就把儿子给了王云起,这让王云雪没有想到,她爬起来跪在炕上朝葛林忠磕头:
“令松她爹,我代我们老王家给您磕头,来生变牛变马来还您这辈子的恩情。”
葛林忠按倒老婆躺下,他不想说什么,自己杀死老王家的根苗,他葛林忠就要偿还,这个男孩承担着天理使命,他只能这样做。他去跪在王云起、于小玉墓前,点燃蜡烛和香,葛林忠脸上泛起一丝苦笑,给舅子来报喜,他不能流泪,他企图在脸上也表达出喜庆,可说出口的苦涩的言语真不知道能不能安慰死去的兄弟:
“兄弟、弟妹,我来给你们道喜啦,你们在人世间有后啦,老王家有后啦,你们的儿子叫王天赐,是老天爷赏赐给你们的,我和你姐姐把他带大,你们可要保佑你们的儿子平平安安。小玉妹子,你母亲也不在人世了,想来你们也见面了,我代替你们的儿子给姥爷姥姥磕头,请所有的亲人为天赐赐福。”
葛林忠点燃了纸钱,那灰色的纸灰飘浮在空中,他跪在地上额头紧紧地贴着泥土,希望能听到坟墓里的回音。忽然远处传来说书人的说话声,他一听就知道又是那两个瞎子,这回他不敢造次了,要仔细听听他们要说什么,他知道当年王云起是听了他们的话才决定去冒险的,今天他们又要暗示些什么?
“伙计,今夜说什么?”
“唱老词?”
“真唱烦了。”
“吃饭烦不烦呀?每天都要吃。”
“我巴不得从今天起就不吃了。”
“可这由得你嘛?”
“哎,这唱词有了,就唱由得你嘛?”
那好,我开头了——世间万事怎么说得清活着你就得认这个命又老一套了,我来接——哈上口海水你才知道苦啊不好听的话听了才叫心疼啊“还揭老底?”
这怎么叫揭老底呢?咱说的是实情——人生在世多少年啊到后来谁还不是灰一?
别唱的这么泄气,我来——割不断的情呀还不完债天大的本事它也没有用太白了,听我的——都说养儿防备老啊我说它一点也没用到头来你自个挖个洞钻进去呀?——深山峡谷你可见过多少死生灵春夏秋冬雨雪刮风自然会清净谁见过万年不倒的屋啊谁见过千年不死的人呀好好好,我来结尾吧——活着就别去多想啊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哎哎哎哎哎——跪在王云起墓前的葛林忠,本来想听听两个瞎子又要说些什么,可他还没听上两句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梦里又回到了京城,掉进了一个四面都是墙壁的深坑,仰望着天上没有一丝浮云,他绝望地呼喊也没人理他,正在他万般无奈中,他看到一个人腿跨坑口,一根绳索放了下来,他感觉这人是个瞎子,还没等他呼喊出来,只感到自己被绳子一?就飞出了深坑,还没来得及和救自己的人说句感激话,就听到瞎子弹着三弦击着鼓走远了……
自从王云起在东沙河村显灵,胶东半岛上又多了一个神灵,来王云起坟墓上祭悼的乡亲,都要高喊三声“天理不容”。这三声天理不容的祭奠语,据说是两个神神道道的盲人带头喊出来的,可卖唱讨饭的瞎子到处都是,也没人知道究竟是哪两位还沾着点仙气。看着乡亲们祭奠自己的兄弟,王云雪心里更不好过,天理不容这句话她每天必说三次,每次都是亮开嗓门大喊三声。
这里的人就像忘不了反清英雄于七一样,照样也忘不了反八国联军的英雄王云起。他和于小玉的墓,人们集资用花岗岩石块垒彻成了一个巨大的坟丘,茂盛的迎春花又把坟丘爬成了一个巨大的绿色馒头,坟墓墓地周边种上了松柏,当日本鬼子来到这里时,墓地所在的山岗已经是郁郁葱葱一片山林。多亏小鬼子信佛,这些经历了多年的庙宇坟墓没太遭破坏。可人们也不明白,都是相信前世后生的人,又同是儒家文化熏陶的子孙,一旦变成了军国主义分子的鬼子,怎么就能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正是鬼子的作恶多端,半岛上的百姓才奋不顾身,让小鬼子饱尝了苦头。
小北戴的教堂在天火焚烧后,德国人没敢来旧地重修,这也是他们听到了各种神奇的传说,让这些传教士心惊胆战,想起来就后怕。神秘东方的这片陌生的土地和人情,让坚信上帝的传教士,也对当地的鬼怪神灵胆怯三分。那些在他们看来不可理喻的愚民,是不可能教化成上帝的崇拜者的。中国人到底信仰什么,这些传教士始终都没弄清楚。乡民的愚顽让他们一筹莫展,既然拉不到几个教民,只好放弃在乡间传教,据说传教士摩尔极力反对那种空虚的传教也起了点作用,可他除了自己一心一意地探索着这古老的文明,也无法改变那些一根筋的德国人。摩尔学会了“一根筋”这个词,他把自己同伙对什么事都要弄个水清石出,都说成一根筋的脑袋:
“想想看,要是一帮中国人到德意志宣传他们的孔孟之道,我们心里会怎么想?要是他们也用枪炮对着我们的公民,要我们崇敬他们信仰的人物,而这些人物我们一点也不了解,我们又会怎样?”
“上帝会惩罚那些愚昧落后的人的!阿门!”其他传教士认为摩尔中邪了,摩尔不服气地说:
“去考察考察吧,在东方文明极端发达时,我们还在过着茹毛饮血的原始野蛮生活呢!阿门!”
摩尔在烟台圣心大教堂带着“捡来”的女儿住了一年后,还是在内忧外患的情况下走了,他说服不了自己的同胞。
那些只认一个理的德国同行,也拿摩尔没有办法,按摩尔的话说:
“人各有志。”
“可你带个中国孩子回德国,这是非法的!”同行们威胁摩尔说。
“是上帝把她放在我的教堂门口,我有责任养大她,这是上帝的旨意!”
传教士们听着摩尔的话,都赶忙在胸前划着十字,他们不知道摩尔在教堂里曾暗藏过一个中国女人,他们只知道摩尔对中国的学问知道的比他们多。而当另一个故事真相大白时,这些传教士和摩尔一样都见上帝去了。
以宗教活动当先锋,为侵略打下根基的传教士,在胶东乡间无法活动,他们的神职人员龟缩到了烟台青岛一些大地场。摩尔带着他的“养女”回了老家,在胶东乡下没有了那些穿着黑大褂的洋鬼子。传教士不敢再去走街串巷,去宣扬那些东方人不理解的上帝、基督精神。
葛林忠恪守着自己的职责,他要为老王家尽职尽忠,他就像圈里的骡子,只要吃饱了肚子就只是干活。跟于联嘉学的木匠石匠手艺,足以养活老婆和儿子。闺女出嫁了,那泼出门的水一年见不到几次面,没必要给女儿女婿什么财产。别说当娘的从不提及自己的闺女,他葛林忠也几乎忘记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他的亲生骨肉。自己给舅子养活儿子,以赎换自己杀害他的罪孽,葛林忠认为理所当然。葛林忠没有一点为自己的打算,他估计当自己年老了,不会有人给自己端碗水喂口饭,那个孤苦伶仃的老头,不知道会死在哪个荒郊野外,就像他数不过来有多少当义和团的兄弟一样,没人去分辨这个尸首是谁的亲人,要是老天有眼,别让自己在离开这个世界时受罪,他也就心满意足了。这个想法直到一次他去烟台看望王天赐,当他和天赐在饭馆吃饭时,爷俩的一次谈话才让他苏醒过来:
“我是不是该改改对您的称呼了?”说完这话,王天赐用那双看不见底的眼睛注视着葛林忠。葛林忠没有想到王天赐会问自己这件事,他毫无准备会遇上这样的问题,他哆嗦着嘴说不出话来,等他看到王天赐期待他回答的目光,这眼神又让他想起了王云起,要不是碍于面子,这个老爷们非哭起来不可,吭哧了好一会儿,葛林忠才可怜地说:
“你听到别人瞎说什么了?”
“我没听到别人说什么,也没人和我说什么,你们别以为编个谎话就能骗人,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是我的亲生父亲。”
葛林忠听到这话慌神了,在他心里,从宣布王天赐是自己的侄子后,他就根深蒂固地认为这孩子是王云起的儿子。从天赐的长相来看,谁也不会说他不是王云起的儿子。王云起跟自己告别时就说过,将来要是看见一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那就是他,是他的再生。天赐应该是自己的弟兄,他怎么会是自己的儿子呢?想到这里葛林忠的心稳住了,他不慌乱了,他像当年跟王云起说话一样,和面前这个洋派学生说起了话:
“你还记得从前的事吗?”
“您说的——什么事?”
“在京郊,就是北京城外。”
“您没带我去过京城啊!我是想去北京读书,先生说那里能学到很多知识。”王天赐不解地看着姑父说。
“我是说,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咱们演戏的光景?有一次你失手把我的头打破了。”葛林忠继续盘问王天赐,企图证明面前坐的就是当年那个王云起。
“您什么时候和我演过戏?都是姑妈教我瞎比划,我也没有打破过你的头呀?我只是问您,您是不是我父亲,我那个姑妈是不是我妈妈。”王天赐直愣愣地看着姑父。
葛林忠看王天赐听不懂自己的暗示,心里就像被人塞进了冰块,他满怀希望等待了十几年的梦想破灭了……
今天葛林忠突然来烟台看王天赐,是因为昨夜他梦见了王云起,他清清楚楚地告诉葛林忠——哥,我回来了。葛林忠满怀希望地来到烟台,希望王天赐把前世的事都想起来,弟兄两个好好絮叨絮叨离别这十几年的苦衷,就像大戏里唱的那样,没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他想着重逢的喜悦:一边是涕泪横流的白头翁,一边是火热深情的少年郎。葛林忠要告诉王云起他飞出那一刀的无奈。葛林忠要告诉王云起他恨不得当时就跟他去死。重回阳界的王云起尽管和自己年龄相差悬殊,可咱是生死弟兄,不是两辈人,你别喊我姑父,还是喊我哥。哥这个称呼葛林忠多年没有听到了,没人能像王云起喊他哥那样——听着是那么亲切。
可面前这个孩子什么也记不起来了,葛林忠还不死心,他对王天赐说:
“你也没个哥哥弟弟,我想听一听你喊哥的声音。”
“哥哥——这有什么好听的?”王天赐感觉姑父的神态不定,他怀疑姑父病了,又说:
“姑父,你不是病了吧?这里有教会医院,前几天我头疼,先生带我去医院,人家那个洋大夫给我吃了三片药就好了,还没要药钱。”
葛林忠还没有回味过来王天赐喊的哥哥与王云起喊的哥哥有哪些区别,当他听到王天赐说去过教会医院看病就赶忙说:
“那可不是咱中国人去的地方,他们要抽中国人的血哈,先生怎么能帮着洋人作恶呢!”说着又打量着王天赐问:
“洋鬼子在你身上动过刀剪没有?抽过你的血没有?”
王天赐听到这话本来想笑,可看到姑父那个紧张样子又笑不出来,从来都没有和自己说这么多话的姑父,今天话多得让王天赐摸不着头脑。他越想越觉得姑父今天不对劲,这个从来没对自己说过一句重话的亲人,是不是不放心自己一个人在外?
“姑父,我在这儿书读得挺好的,先生们也都挺喜欢我,你和姑妈都甭操心,现在离得这么近,要是以后我走远了,你们怎么办呀。”
“你走远了?你要去哪?”
“我就是说说而已——要是我书读的好,说不上我还要去北京读书。北京不是离家更远吗?”
“咱可不上北京去读书,那里歹人忒多,不过——嗯——这事以后再说。刚才你说你吃过洋人给的药?你没有不舒服吧?吃过多久了?你以后再也不能去洋人办的医院看病,你没听说吗?青岛洋人办的育婴堂,专门搜集那些没爹没娘的孩子去做什么试验,听说洋人特别爱吃中国人的心肝,你好好在这儿读书,千万别进洋人的医院,更别和洋人来往,他们可都是吃人的妖怪杀人的魔王,你要是不听我的话,现在就跟我回家去!要不我回去告诉你姑妈,让她来喊你回家。”
葛林忠本来还想叫儿子喊一声哥,让他仔细分辨有没有王云起当年喊自己的那个味道。现在不行了,这孩子竟吃过洋人的药!该不是这药把他给弄糊涂了?还是他忘了对自己的许诺喝下了**汤?这个长得和王云起一模一样的人,一点也记不得他前辈子的事,葛林忠熬了这么多年,希望能和兄弟团聚,今天终于被事实打消了随着年月增加逐渐变大的幻觉。王云起没有兑现自己生前说过的话,自己一直等待对他道出实情的时刻不会出现了,满肚子的委屈也没法向他倾诉了,葛林忠呜呜地哭了起来:
“你——怎么——把——前辈子的事——都忘了,你不是说——你绝不喝——阎王爷的——**汤吗?”
头一次看到姑父伤心地哭泣,嘴里还嘟囔着这些他听不明白的言语,王天赐慌神了,他忙说:
“我再也不问家里事了,姑父,您别难受,其实姑妈、姑父也带个妈和父字,我不会改变对你们的称呼,您千万别对我姑妈提起今天我说的话,咱就当什么也没说,好吗?姑父!”
就当什么也没说这行吗?看来面前这个自己的儿子,只是长得像舅舅,模样仅仅是个壳子罢了,他不是兰陵王再世,他不是……
王天赐十三岁了,葛林忠决定让他去烟台读书,尽管王云雪有一百个不放心,想来想去也只好同意男人的话,是啊,谁也不能把儿子死拴在家里,一家人商量好了决定一起去学堂看看,在离烟台不远的地方他们看到了站在路边等候的于联嘉。
“他舅,你怎么也来了?”王云雪下了车,说着又把穿戴周正的王天赐推到于联嘉面前说:“快喊舅舅呀!”
王天赐给于联嘉鞠了一躬,亲切地喊了声舅舅就靠在于联嘉身旁。于联嘉看着王天赐说:
“几个月不见就又长高了,上车咱进城去学校,走!”
北海中学坐落在一个平坦的山梁上,四周都被松树环绕,不走近还真看不到这里有座新式学堂。紧贴学校就是一座建筑奇特的德国教堂,见到这所规模比小北戴大的多的古怪房屋,让王云雪心里泛开了嘀咕,她自言自语地说:
“怎么这里也有这劳什子?”
于联嘉知道王云雪的忌讳,忙说:
“你还没去青岛看看呢,那里更多。”
王天赐看着这尖尖的房屋拉着于联嘉的胳膊问:
“舅舅,这是干什么的地方呀?”
王云雪不等于联嘉回答就说:
“是养猪场。”她一想不对,马上就改口说:“是洋人杀中国人的地场。”接着就跟葛林忠说:“你把车赶快点,你听不见那个臭味呀!”
王天赐使劲抽了抽鼻子说:
“姑妈,我怎么没听见臭味呀?”
于联嘉轻轻地摇了摇头,他把王天赐拉到自己怀里说:
“咱知道学堂招生的事晚了,今天去求求人家,看能不能让你进去,见了先生别紧张,舅舅已经跟人家说了,人家要看看人再说。”
王云雪一听这话急了,她对着葛林忠:
“你这怎么办的事?”
葛林忠也尴尬地看着于联嘉说:
“我前几天才看到的布告呀?怎么就晚了呢?”
“你们别焦急,我不是说了嘛,人家校长要亲自看看孩子。”
北海中学的校长在办公室接待了这一家四口,他把四个人都打量了一番,他注视着王天赐,感叹地说:
“真是光阴似箭啊,这孩子——”校长看着这个五官清秀的男孩,想起了被人们传说的王云起,于联嘉先前告诉他这个孩子是王云起的过继儿子,他打量了一番葛林忠和王云雪,心里很多话又不好当着孩子的面说,就又对王天赐说:
“你没有参加学校的考试,本来不该接收你入学的,可是因为你叫王天赐,我就不得不接收你,我知道你父亲的事——好了,咱们不说了,以后好好做学问,要是跟不上堂,可别怪我不客气!”
于联嘉听到校长这样说,忙对校长鞠躬说谢谢。葛林忠也忙不迭的千恩万谢校长的恩典。校长也起身还礼说:
“因为他是义和团的后代,我才破格收下他,倒并不是我赞同义和团的行为,可他们毕竟还有血气。好吧,你们去教导处办手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