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林婉隔天早晨醒来觉得头痛。
房间里关着窗,但是窗帘被拉开了,可以看到外边的天空放了晴,阳光照在屋顶的积雪上亮得晃眼,明明知道这时因为融雪的关系会比平常更冷,可视觉上的温暖依然让人留恋。
林婉从床上坐起来,抓了抓乱七八糟的头,睡眼惺忪,她回忆起昨天的恐怖夜晚,依然胆战心惊同时又很疑惑,珠美的男友打人、董翼拔刀相助、然后他们去了医院这些细节都记得,可自己是怎么回的房间呢?她抱住脑袋,奇怪,这段记忆简直像给人强行抹去了一样。
刘露露这时已经洗漱完毕从卫生间出来,看她呆问了句:“大小姐,你总算醒拉?”
林婉说:“嗯,我昨晚怎么回来的啊?”
刘露露上下打量她一番:“你就装吧你。”
林婉傻傻地说:“装什么……哎呀……”她突然记起自己和董翼在停车场喝酒的片段,难道……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刘露露的脸色:“刘经理,我昨天晚上还好吧?”
刘露露鄙夷地回答:“你?你好得很,不过我看送你回来的总经理脸色不太好。”
林婉心里打了个突,她是那种醉过以后就丝毫不知道身边生什么事情的人,苏可时常都会提醒她:林婉,如果我和你的家人不在你身边,就算有人要请你喝一万块一杯的名酒,你也千万抗住了!
林婉说:“为什么呀?”
“因为你酒品极差,喝多了就打人,你看你看,我手臂上这块就是你掐的。”
林婉当时很震惊,她一直认为自己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没想到会有这么粗俗恶劣的爱好。
“难道……我昨晚竟然和珠美男朋友一样喝醉打人了?难道……我揍了董翼?”林婉当场吓得脸色白:“不会吧,真的喝得很少啊。”
她呻吟一声,把被子一直拉到头上:“地洞在哪里?”
刘露露一屁股在她旁边坐下来,伸手把被子扯落:“我说,林婉,你昨天……”
林婉连忙说:“我去洗澡,睡衣还没换呢,全是血。”
她慌慌张张地跳下床往洗手间跑,刘露露突然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说了句:“钻石王老五呢,的确是人见人爱,不过你还小,有些事情和你想象的不一样,回头别受了伤……”
林婉嘀咕道:“我只怕他受伤。”
她打开莲蓬头,痛痛快快地冲了个热水澡,那间淋浴房做成了透明的整体浴室,热气散不出去,她在腾腾白雾中后知后觉地想着刘露露的话,钻石王老五?什么意思?人家是不是王老五跟我有什么关系?水太烫,室内温度又高,洗着洗着她突然脸红起来。其实……真是挺不错的,现在的男人已经没有几个懂得爱护妇孺、见义勇为,看见暴力场面不在一边兴奋地呐喊助威就算好教养了,平常董翼整天冷口黑面的,没想到竟然还是个风度翩翩的黑骑士。
她想得入了神,刘露露在外边敲门都差点没听见:“喂,林婉你快点,今天还有活动。”
林婉吓了一跳:“我不去了,待会我去医院看下珠美,你自己去吧。”
刘露露说:“不是我说你,昨天那个情况也太危险了,人家拿着刀呢,你就那么傻头傻脑地杠上去,万一有什么闪失怎么办?这次的集体活动是我策划的,出了事责任谁来当啊?你以后做事用用脑子好不好?”
林婉唯唯诺诺:“昨天不是情况紧急么,我也是一时脑子热,以后不会了,你去玩吧,别管我了。”
待她洗完澡出来刘露露已经走了,林婉估摸着这时候餐厅的早餐应该已经没了,只好翻了几片饼干出来咬着。她一边吃饼干一边想着帮珠美整理几件衣服,正在东找西找,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林婉抬起头,嘴里的饼干掉到地上:“珠美?你怎么回来拉?”
谭珠美低头闪进来,又迅把门带上,她穿着短短的红色羽绒衣,把衣服上的帽子拉到了头上,帽子旁边有细细的绒毛,遮住她的脸。
“医生说没什么大碍,我就自个走了。”她轻声回答,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那怎么行啊?多观察一下嘛。”
珠美跑到床边:“我要走了,得赶紧走!”
“去哪啊?”林婉拉着她的手:“你伤还没好,别乱跑。”
珠美一下把她甩开:“林婉,别拉我,我真是没脸见人了,死的心都有……我要回去。”
林婉看到她的脸,倒吸一口凉气,那伤的瘀青全部上了脸,青红紫绿,又肿得厉害,五官都挤到了一团,简直跟个彩色猪头一样,她痛骂道:“王八蛋!”
珠美一边哭一边收拾东西:“如果不是没带钱,我在医院就直接回市里了,我是彻底没脸见公司同事了。”
林婉气得要命:“这关你什么事?你是受害者。”
珠美抹着眼泪说:“昨晚的情形你也看见了,除开你和总经理谁敢站出来出个声?现在那些人还不知道在背后说什么呢……我心里乱得很,你让我走。”
林婉急了:“你这样子怎么走啊?你等等,我陪你回去……不行,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她脑子里一个想起的人就是董翼:“我找总经理!”
珠美说:“别找了,我丢的人够大了,他那么忙,哪有时间管我们。”
“他是老板,我们是员工,他肯定要管我们啊。”
“哎呀,怎么跟你说不清呢。”珠美着急:“你别太天真了,你以为老板和员工的关系跟你以前学校时老师和学生的关系一样?”
林婉不理她:“别的老板我不知道,但是总经理一定会管。”她把包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在床上,翻出公司员工通讯录,打电话给董翼。
董翼接到她的电话显得有些惊讶:“回来了?难怪去医院的同事说没见到她,她还好么?你们等我几分钟,我马上过来。”
林婉对珠美说:“我说得没错吧。”
珠美叹了口气,往床沿边坐下:“唉……真是有事生的时候才能看清人,平常大家看见总经理都像老鼠见了猫,没想到他还真仗义。”
林婉嗯了一声:“他人真好……做事又勇敢又果断,真是……有情有义!”她突然有些纳闷,自己怎么这么奇怪?人家夸奖董翼,她跟着瞎开心干什么?
董翼很快过来她们房间,让林婉打了个电话给刘露露说明情况,便带她们上了车。路上林婉忽然有点不好意思,跟董翼客气:“总经理,真是太麻烦您了,昨晚也是……”
董翼从后车镜里瞟她一眼,没吱声,过了半天突然说:“林婉!”
“哎!”
“我觉得你以后最好不要和陌生人一起喝酒。”他淡淡地说。
林婉心中一沉,完了完了,看来昨晚自己真是做了不该作的事情,也不知道董翼给打坏没有,但是看他制服珠美男友的身手,应该不可能被她伤到吧?
她盯着董翼后背的黑色高领毛衣,鼓起勇气:“总经理,昨晚……”
“什么?”
“呃……没什么。”
她实在不好意思当着珠美的面直接询问自己是不是有暴力倾向,开始辗转迂回:“总经理,昨天看您身手真漂亮!简直像……”像什么呢?她想了想:“对!简直像黑社会的抗把子一样!”
珠美嗖一下望向她,迅把头扭到车窗边上去假装欣赏风景,一幅很想装作不认得她的样子。林婉有些沮丧,她明明是想先把赞扬一番他以后再切入重点,可是这个不恰当的比方让她没了继续下去的信心。
结果董翼没好气地回答:“17岁当兵,野战军,侦察连。”
“哦!呵呵,原来是这样。”林婉尴尬地笑了笑:“当兵……挺好的,保家卫国……”
董翼忍无可忍,哼了一声,拒绝再和她讲话。过一会他转头问珠美:“谭珠美,照理说员工的私生活我不应该过问,不过这事生在公司活动上而且又在大家面前,多少影响不好,你是不是该有个解释?”
看着窗外呆的谭珠美有些受惊,瑟缩一下,轻声说:“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林婉马上把自己的尴尬丢到脑后,从昨晚就开始的疑问终于找到解答人:“对啊,珠美,到底怎么回事啊?你不是说你们挺好的么?”
谭珠美叹了口气,把头一直低下去,看了半天手指上的伤痕,终于幽幽说道:“是很好,刚开始一直很好……他把我带回雁城后就去见了他的父母,结果家里反对得厉害,当着我面说我没家世没学历,还是个乡下女孩,不知道用的什么法子勾引了自己家儿子,他一怒之下拉着我就走了,从那以后没回去过。”
年轻人脾气大,眼角高,精力无限,天真的觉得离开了父母的庇佑也不怕闯不出自己的天空,想法虽好,世事却不那么简单。两个没根没底的年轻人租了房子住在一起,度过最开始的甜蜜生活之后,迎接他们的是现实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房租水电,爱情逐渐被压垮。
珠美男友脾气一向暴躁,换了几份工作都做不长,生活艰苦辛劳让他心生烦躁,荆棘处处让他渐渐绝望,爱念消失,怨怼顿生。他或许已经后悔自己的莽撞举动,又不好意思开口,渐渐开始对女友恶言相向。
“今年下半年开始酗酒,展至挥拳。”珠美轻轻说。
林婉不解:“可是你为他付出这么多,他应该疼惜你尊重你。”
“他也觉得自己付出很多,我更应该理解他包容他。”
“包容什么?包容他的暴力?他是男人!不应该这样伤害一个女人的精神和**!他应该给予自己的女人安全感!”
珠美疲惫地笑了:“林婉,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最稀缺的不是熊猫,是绅士。”
董翼先把珠美送回市内住所,那应该是某个厂矿单位的老式住宅楼,只得五层高,一楼的红瓦砖墙上布满了滑腻的苔藓,停车的地方可以望见楼梯过道,阴暗而狭窄。
谭珠美临下车前先向董翼道了谢,想了想又说:“总经理,休完春假,我想再多请一个星期病假,脸上的伤可能得那时才能好。”
董翼点点头:“行,记得回来时给人力资源部补一个假条。你趁这段时间一个人好好修养、调整心情,我昨晚跟去警局的同事了解了一下,你男朋友不但喝酒还吸食了迷幻类药品,可能得去戒毒所呆一段。”
林婉吃了一惊:“珠美这些你知道么?”
谭珠美把头低下去,轻轻将脖子倾了倾。
“那你……”
“不关我的事了!以前常劝他不要磕药,可是现在……现在他就是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皱下眉头。过了年我就找地方搬家,只希望离他越远越好。”
林婉心情复杂,憋了半天终于说:“明天就是除夕了,我家里只有三个人,不热闹,你来我家吃饭好不好?”
珠美推辞道:“不了,我没什么心情,而且也太麻烦你们。”
“不麻烦不麻烦,只当是添一双筷子。”
“还是算了,我这样子实在不想出门,别吓到你家里人。”
她打开车门,低着头下了车,林婉看着她落寞单薄的背影,突然爬到车门边上:“珠美,回去吧。”
珠美站在车边静静看着她,神色凄凉。
林婉看着她张惨不忍睹的脸着了急:“回家去吧,回去爸爸妈妈身边,诚心诚意向他们认错,他们会原谅你的。”
珠美长长叹了口气,强压住在眼里打转的泪水:“回不去了……没办法再回去了。”
不认得那个人的时候,她的全部世界就是那个小县城,她是那里最出挑的人物,有大把年轻英俊的小伙子在她楼下唱情歌,她、他们以及祖辈生活在那里的人一样,皮肤黝黑手指粗糙。说她不安分也好,说她错信了爱情也好,但的确是那个人给了她一片梦想的天空,带她走进广阔的世界,让她见识到原来世界上真的有像电视里那样美丽旖旎的海滩,她给自己的母亲写信:妈妈,你再熬一熬,我一定会赚很多钱,带你来城里享福。是,谭珠美总有一天会回去,但绝不是以这个样子!
她狠狠抹去颊边泪水:“我走了。”
林婉见她头也不回地走进肮脏的楼道,觉得那种黑暗似乎要把那小小身影吞噬,她心中着急却又无能为力,不由得怔怔掉下泪来。
董翼掏出烟盒点了根烟,扭头看了泪流满面的她一眼,淡淡说道:“坐前面来,我不是你的司机。”
林婉啜泣着下了车,默默将副驾驶座的门打开坐了进去,董翼递给她一张纸巾,她擦了擦泪水:“你是要方便拿纸巾给我对不对?
董翼微微眯了下眼睛:“总算还没笨到家——系好安全带,走了。”
雪后的阳光干净透彻,林婉看着窗外景物飞驰,有些悲伤地说:“可是我觉得自己真是笨,你们早看到的东西我就是看不到——珠美她果然不是为了爱情,一个女人如果被深爱的男人伤害,她不会愿意在这个城市再多停留一秒钟。”
董翼唔了一声:“以后你会知道得更多,慢慢反应就快了。”
“如果人就是因为经历这些东西而变得聪明,我宁愿永远都很笨。”林婉轻轻说道:“我看着她有些灰心……但是又觉得滑稽,他们两个当年不惜反抗家人,立誓要在一起,可见当时都觉得对方无比重要,但是到了今天你看,珠美看到他的背影都吓得落荒而逃,最大的心愿只是为了摆脱他,真是可怕又荒谬。”
董翼没说话,他一向话不多而且明显对八卦不感兴趣,一路上对两个女人的谈话不评判亦不表意见,只要谭珠美给了他一个过得去的交代,他什么都不会追问。
林婉静静停下泪水,心里舒服了很多,她不是个能藏住话的人,有时候明明知道说出来可能被身边那些所谓成熟人取笑,也继续孤勇的义无反顾着,可她有种奇怪的感觉,自己不管说什么董翼都不会笑她,他——是个真正的男人。
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在昨天那个寒冷的夜晚里挺身而出;只有他会惦记着在医院走廊的她又冷又怕,而递给她一杯热可可;也只有他,不会把酒后女人的狼狈拿到嘴里嘲笑宣扬。虽然他大多时候面无表情,虽然他几乎不太回应她,又或许即便回答也只是只言片语。
这个男人复杂而深沉,世界上的喜怒哀乐都沉浸在他漆黑的眼里,他似乎一眼便能望到别人的内心,别人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公司里没人敢在他面前说谎,但林婉却觉得自己已经越来越不怕他,反而靠近他,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能让她感到一种陌生的温暖安心。她当时说不清自己的心绪,一直等到结了婚以后才慢慢明白,自己和唐进那种轰轰烈烈刻骨铭心的感觉是爱,这种让人从心底里想依靠又觉得温暖的感觉也是爱。
沉默了一会,董翼问:“要不要听歌?”
林婉说:“好啊。”
董翼摁了下按键,车厢里马上有极甜美的女声传来,林婉喃喃说道:“邓丽君……”
“不好听么?”
“好听……可是,有其他人的么?”
董翼怔了一下:“你要听谁的?”
“比如……女。”
“女?”他努力想了想,恍然大悟:“哦,那群在台上蹦蹦跳跳不男不女的丫头。”
林婉被车里的暖气吹得鼻子痒,她拿纸巾擤了擤鼻涕,哀伤地说:“她们不是不男不女,那是中性美。”
二天就是这年的年三十,林婉在床上赖到差不多中午,林妈妈几乎要翻脸她才懒洋洋地爬起来。她这辈子已经过了二十二次除夕,年年状况雷同,无非就是吃吃喝喝、向长辈说好听话拿压岁钱、然后伴着家人一起看春晚,一想到今年因为已经参加工作的关系连红包都拿不到,她就失去了从床上爬起来的动力。
林婉在起床的瞬间万万也不会想到这个看似无趣的二十三个除夕,将是这生里最值得纪念的一个除夕。
下午五点左右,林家的年夜饭已经基本准备就绪,他们一家三口围坐在火炉边闲聊,林婉把头天生的事情详细讲给父母听,两位长辈嗟叹不已。
林妈妈说:“你们公司人怎么这样啊?女同事受欺负,就都那么看着啊?所以我说了,私营企业就是不行!林婉,回头你还是得好好看书,今年的公务员考试一定不能再落榜了。”
林婉说:“也不是个个都那样,我们老板不是出面了么?如果没他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爸爸说:“你们老板出面解决是正常的,下面员工在他眼前受欺负,他不站出来还怎么做企业怎么树威信?你妈说得有道理,你还是过了年把工作辞了,认真在家里复习考公务员比较好。”
林婉分辨说:“老板平常不多话,但其实豁达又爽快,他不是那种为了在别人面前显威信才帮忙的人!”她对于要离开凌翼心里觉得不舍得:“其实我挺喜欢现在的工作和我们公司的人的,干吗非要辞职啊?”
妈妈说:“得了吧你,一个小文秘的工作,朝不保夕;还有你们公司的人,不是说很多都是名校毕业的么?名校毕业就这种素质?真是人心难测,通过这回难道还没看清楚啊?”
林婉不甘心地犹自挣扎:“我们老板——他人真的很好!”
林妈妈说:“再好又怎么样?难道给人家打一辈子工?又过不了一世!不许闹了,还是好好准备去考公务员。”
林婉垂头丧气地把头低了下去,这种事情一下做不通关系,她决定慢慢说服家里。
林妈妈看着女儿娇嫩得像花瓣一般的嘴唇忍不住叹了口气:“那个挨打的女孩应该比你也大不了多少吧?小姑娘在外面受了这么大委屈,^奇^书^估计也不敢跟家里提,真是怪让人心疼的。林婉,你也真是,这大过年的,人家脸上受了伤肯定不好意思出去吃饭,你怎么不叫她来我们家?”
林婉说:“我叫了啊,她不肯来。”
妈妈想了想:“也是,稍有点的自尊心的人都受不了这个。这样吧,你去厨房把做好的饭菜匀一份装出来,趁还早给人家送过去。”
林婉也觉得这主意好,顿时眉开眼笑:“好啊,谢谢妈妈。”
林妈妈走去厨房帮她乘菜,把已经做好的菜每份都乘了一些,装了好几个食盒:“陪人家讲讲话,完了早点回来,我们等你开饭。”
临到出门,林妈妈不忘叮嘱她:“诶,你把菜乘出来给人家就行了,盒子可要记得拿回来,那套特百惠我新买的,比菜还贵。”
林婉想自己妈妈真是越来越家庭妇女,据说年轻时也是单位一枝花,可一结婚生孩子再好的花也凋零了,她有些惊怕,如果结婚就是为了当家庭妇女,那还是一辈子做单身贵族好了。
年三十路上车不多,林婉打了个车二十分钟不到就到了珠美家楼下,她一路上给珠美打电话都没人听,敲了许久的门也没人回应,不禁有些奇怪,珠美脸上的伤那么吓人按理不会瞎跑才对。
她有些不安,了个短信:珠美你在哪?我在你楼下给你送吃的来了。
隔了一会珠美回她:林婉,非常谢谢,不过你还是回去吧,我现在想一个人呆着,祝你新年快乐。
林婉拎着食盒在珠美门口转了两圈,又敲了一次门,还是没有人开,看来珠美的确心情糟糕透了,不想有人打扰。她吹了一肚子冷风,连人家面都没瞧到,只好灰溜溜地准备打道回府,手机却在这时滴一声响,她以为珠美改变主意连忙打开来看,结果是苏可的一个新年祝福的短信。
林婉看了看,觉得短信挺有意思,一边走一边就把它群了出去,过了两分钟,手机又滴的响起来,竟然是董翼的回信:谢谢,也祝你新年快乐。
林婉笑了,过年的时候这种短信满天飞,董翼应该不知道接到了多少,却还有精神回复给她,真是个有教养的人。她把手机揣到兜里,没打算再回过去,但是短信又响了起来,竟然还是董翼:在家?
她回复:在珠美楼下,现在打算回家了。
这次董翼干脆打了电话过来:“新年好啊,林婉。怎么跑到别人家过年去了?去陪谭珠美?”
林婉悻悻说道:“人家不给我进去。”
董翼笑了:“好意被拒绝了?别放心上,人倒霉的时候通常觉得被人看笑话比孤独更加可怕。”
“可我不是去看笑话的啊。”
董翼说:“我知道……行了,你快点回去吧,雁城一个人过年的多着呢,你操不完这份心。”
林婉猛然想起董翼昨天似乎跟她提过他也是一个人过,连忙说:“那你晚上怎么过?”
“也就是三百六十五天中的一天,平常怎么过今天还怎么过。”
林婉想了想:“反正那份饭菜珠美也不要,你要不要啊?”
电话那边沉默一下,董翼显得有几分疑惑:“你的意思是说要把别人不要的菜给我吃?”
林婉急了:“不是,不是,我不是那意思……”
董翼轰然笑了:“逗你玩呢,行啊,她不要我要,你在哪?我来接你。”
林婉说:“不用了,我马上上车了,你在哪?我送过来给你。”
“那也好。”
林婉照他说的地址去了雁城江边的一栋公寓大厦,下车的时候看到董翼站在那里等她,看她来了,冲她笑了笑。大概刚从家里出来,他只穿了件米色的毛衣黑灯芯绒裤子,把手插进裤兜里,一幅很休闲的样子。
林婉在大厦门口把袋子交给他:“都是我们自己家做的,也许比不了外面的大饭店,不过味道还不错。”
董翼打开袋子看了看:“呵,这么多。你跟我一起上去吧,我把菜弄出来,盒子腾给你。”
林婉一拍脑袋,怎么差点把这套特百惠的盒子忘了,回头又要挨骂。
她跟着董翼一起上了公寓顶楼,那栋公寓是雁城最好的公寓之一,紧邻江边,一梯一户,董翼住的顶楼是复式,大概有四百平米的样子。开了门,林婉吓了一跳:“你一个人住这么大房子?日常打扫怎么办?”
董翼说:“这套房子是以前做建筑公司的时候,房地产公司当作尾款抵给我的,平常有清洁公司的人一星期来两次打扫。”
林婉嘻嘻笑道:“我今天算是参观江景豪宅了。”
房子装修得很简单,典型的单身男人住所,家俬电器不是黑就是白,又因为简单和冷色调所以显得房子更大,大得空旷而冷清。林婉跑去厨房把盒子里的菜倒进碗里,对董翼说:“你再煮一些米饭就可以了,你家有米吧?”
董翼说:“应该有吧,帮我打扫的那个阿姨挺热心,在我这里做了两年了,上次来一定说要帮我置办年货,冰箱都给她塞满了。”
林婉有些奇怪:“年货都让清洁阿姨买?”
“嗯,自己没那个时间,家里又没人。”
林婉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那你家里其他人呢?”
董翼说:“我妈年纪大了,我又没时间照顾,现在在疗养院,上午我才从她那过来。我爸和哥都过世了,嫂子还带着两个孩子,不想麻烦她。”
林婉哦了一声,看看他背着手站旁边看的样子也不像会做家务:“干脆我把米饭也给你煮好吧,等电饭锅落闸你把菜热上就行了。”
董翼也不推辞:“好啊。”
厨房装得很漂亮,厨具也是一应俱全,只是干净得不像样子,看来也就是这套房子里的摆设品。林婉撸起袖子把饭煮好,回头看见董翼正靠在厨房门边上怔怔望她,她眉开眼笑地说:“怎么样?还不错吧,今天带来的菜里有三分之一是我做的。我家最好玩了,我妈妈做菜难吃,但是洗菜摘菜切菜又干净又利落,所以老是打下手,我爸呢就会做大菜,小炒什么的就看我的了。”
董翼惊讶:“那还真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你家里惯着你什么都不让你做呢。”
林婉得意洋洋:“我能干着呢。”
他们从厨房出来,林婉看见餐厅有个大大的酒柜,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酒瓶,忍不住惊叹:“怎么这么多酒?”
董翼说:“都是人家送的。”
“咦,这种我都没见过,味道怎么样?”她走过去东瞧西瞧。
董翼显得有些紧张,连忙说:“你渴了么?冰箱里有娃哈哈果奶,我拿给你。”
林婉见他反应这么大,讪讪说道:“我醉酒的样子很难看吧?”
董翼想了想:“还好,挺可爱的,笑个不停。”
“我……”林婉鼓起勇气:“是不是打你了?”
董翼失笑:“没那么夸张,你乖得很——就是不太认得人……酒品也可以看出一个人的人品,你怎么对自己那么没信心?”
原来自己醉了也没那么可怕,林婉恨恨地想,苏可那家伙又骗人!
董翼招呼她到客厅坐,拿零食给她:“小孩子喜欢吃什么?巧克力?奶糖?对了,我侄子最喜欢薯片。”
林婉郁闷地说:“我今年要满二十四了,不是小孩子了。”
董翼笑了:“哦,二十四,这么老了。”
林婉看他笑得捉狭,有些恼火:“再过三年,我就能变成刘露露那种样子!”
董翼很震惊:“你怎么把她做为自己的参考标准啊?”
林婉说:“我觉得她那样挺好的啊,又成熟又老练,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不会被人欺负。”
话虽然这么说,她还是受不住诱惑,窝到沙里吃了块香滑丝润的巧克力,吃完了她向董翼告辞,董翼正抽烟,把烟头熄了起身说:“我送你。”
“不用了,你还是在家里看着饭吧。”
她站起来对董翼作了个揖,一本正经地说告别语:“新年快乐,恭喜财。”
她穿着件白色大毛衣,头束成马尾,显得脸只有巴掌大,手缩到袖子里,拱手的样子像只招财猫,董翼忍不住笑了:“是啊,新年快乐,我怎么这茬给忘了,你等我一下。”
他走进卧室,过了一会出来,手里拿了个红包塞到她手上:“来,给小朋友的压岁钱。”
林婉一怔,连忙说:“我不要。”
董翼微笑着说:“小朋友都来给我拜年了,又专门给我送了年夜饭,怎么可以不给红包。”
林婉闷闷说道:“我又不是为了你的压岁钱才来的。”那个红包握在手里厚厚一摞,明显能感觉到分量不轻,她把红包扔到茶几上,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你吃吧,我走了,家里还等我呢。”
董翼上前一步拉住她:“怎么?生气了?”
林婉觉得难受极了,低着头说:“没有。”
董翼说:“还说没有,嘴巴上边可以挂油瓶了。”他的呼吸拂过她的颈边,语气那样温和,像是在教育自己不懂事的小侄儿。
林婉终于忍不住大声说道:“先我不是小朋友!另外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要你的压岁钱!也更不是为了讨好你,拍你马屁!过年以后我就去考公务员了,你再也不用担心公司里老有人会讲错话做错事了!”
董翼慢慢把手松开:“我说怎么这么好,原来是跟我来辞行的啊。”
林婉看着他沉静的面容,突然觉得委屈,委屈得几乎快要哭出来:“是!”
他们僵持在那里,楼下突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雁城的规矩是年三十吃年夜饭前要放鞭炮,以示慰劳一家人一年的辛苦,六点左右正是这个时间,顿时整个城市一片喧闹。
董翼停了下来,一眨不眨地注视她,他们离得那么近,他那双乌黑深邃的眼睛一直要看到她的心坎里,林婉突然莫名地觉得惊慌,身子开始哆嗦,他异于寻常的专注眼神让她觉得隐隐不安,不敢深究,可是不问清楚又似乎不甘心,心中一片混乱。过了一会鞭炮声停止,室内寂然无声,董翼说:“那么,换个方式好不好?”过了一会鞭炮声停止,室内寂然无声,董翼说:“那么,换个方式好不好?”
从嘈杂的声音里突然回复到静谧,林婉觉得耳朵里有些嗡嗡作响,她脑子昏:“什么?”
董翼问她:“如果我没记错,雁城的习俗除开长辈给晚辈压岁钱,同辈之间有一种关系也会给,对不对?”
林婉恍恍惚惚地着呆,是,雁城的古老习俗里,每到除夕,丈夫会给妻子压岁钱,后来慢慢展到开始工作有收入的男朋友也会给自己的女友压岁钱,用以谢谢另一半对自己的支持,也希冀来年两人的感情更好。白天她还看见父亲悄悄塞给了母亲一个红包,那刹那母亲的脸上顿时洋溢出春风得意的笑容。
董翼点点头:“公司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同事之间不可以谈恋爱,虽然没有编进公司章程,但我也没有反对,因为担心会影响员工工作。林婉,你说我把这条取消好不好?”
林婉直愣愣地望着董翼,脑子里一片迟钝的空白,董翼心平气和地说:“如果这样,这个压岁钱你收不收?”
林婉心脏处有几分麻痒,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她的眼神一直望到他身后去,拉开的窗帘外面是已经朦胧的天色,但是依旧可以看见远处碧波荡漾的江水,再晚一些,或许会有明明灭灭的渔火点燃。白天看上去总是强悍无比的董翼,独自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夜晚的时候看着江面的帆船游弋,他是否会感到寂寞?
董翼等着她的答案,从来都是从容沉静的神情竟然显得有些许紧张,过了一会林婉依旧不做声,他终于慢慢说道:“或许,我不该这么急,换个方式会更好……”
那天晚上背着林婉回去以后,他回了自己房间,脱下大衣时现下摆一片濡湿,想必是林婉脚不老实踹在上面的湿印子,本来用手拍一拍也就算了,不知怎地他竟然握着那块水渍了半晌呆。等回过神来,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已经完全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他对她,竟然已经不只是存着一般好感那么简单。
林婉看他说这话时,脸上始终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但这笑容和他平日里看她的那种笑不同。他平常对她笑时,会把头微微一低,嘴角轻轻上扬,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以及酒窝,但是现在——不是那样,他脸上在笑,眼睛里却没有笑意,他现在的笑不是自内心的笑。
林婉突然有种感觉,如果自己今天就这么走了,那种曾经让她艳慕的笑容只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了,这个想法进到脑子里,她突然觉得难过起来。
她猛然回过神来,脑子里像住了个小人指挥着她接下来的动作,她把手往茶几上的红包重重一拍,大声说:“我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