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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宁止还没来得及回答谢云隐的话,周边传来异动,黑雾铺天盖地,将一切遮掩,他们脚下的大地也化为虚粒流沙,人不受控制地往下沉去。
最终,流沙吞噬一切,遮天蔽日的黑雾散去,日阳初上,又与最初无异。
宿宁止的意识陷入止境,那时间短得只有一瞬,却有无数不属于她的记忆片段涌入脑海,速度很快,可是她什么也记不住。
她头痛欲裂。
等到那种撑破脑袋的感觉稍稍缓解,她已经身处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
她起身,觉得有些异样,低头看去,才发现她灵魂占据着的并不是自己的身体。
“少爷。”也许是听闻他起床的动静,有侍女推门而入,朝着她恭敬地喊了一句。
宿宁止惊诧,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不过好在她性子沉稳,努力克制着自己的不知所措,并没有表现得突兀。
那侍女见他没有什么表示,便很规矩地守于一侧,垂着头,静等吩咐。
宿宁止借机打探着四周。这是一间布置简练大气的卧房,没有女儿家零零碎碎的杂物,也不见彰显富贵之气的古玩宝物,干净而内敛。
宿宁止从木榻上起身,侍女过来要为她更衣,宿宁止这个时候才发现她身上穿着的是喜服。
“不必,我自己来。”她推拒了侍女的服侍。
那侍女微怔,抬眼看了看她,见她神色无异,才不动声色垂下头,暗自松了一口气。
“你先下去吧。”宿宁止说道。
侍女唯唯,离开了卧房。
宿宁止梳洗一番,整装完毕后,那侍女来叫门,宿宁止随着她离开。
一路上,宿宁止装作不经意地探听消息。侍女训练有素,并不多言主人家的事。是以说来说去,她只大致得知自己现在是尚书府的长子杨长陵,昨夜是自己这具身体的新婚之夜,因为喝得烂醉如泥,没有回新房,而是歇在了书房中。
来到老太太的院子中,那侍女更加小心谨慎,屏气凝神,连呼吸都透着拘谨。
宿宁止实在反感凡世间的世家贵胄,明明一个家偏生被搞得等级分明。不过她也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到了里间,宿宁止终于见到自己所谓的“夫人”。那是个极为秀气的女子,远山眉黛,杏眼微雨,带着江南人特有的缱绻多情。
可是她的神情却与小家碧玉的外貌不大相符,眉眼间带着极不相称的凛冽与英气。
除了新妇,里间坐满了人。他们这对新人婚后第一日奉早茶,府中人理应全到。
宿宁止与新妇一起敬了早茶。
结束后,位于侧座的杨夫人留下了宿宁止,让新妇先行离去。
看得出,阖府上下对这位新夫人并不怎么友善。
等到新妇离去后,杨夫人才缓了神色,对着宿宁止温和道:“昨儿喝成那副德行,现在可好受?”
“并无大碍。”宿宁止有些僵硬。她实在不太适应与长辈打交道,尤其是生长于深闺的妇人们。她总觉她们眼神过于犀利,又敏锐如猎豹,时刻注视着每一个人,窥察着一切无趣
更何况她现在面临的局面如此诡异。
杨夫人倒是和蔼,询问了他几句身体后便不再多言。
上座的老夫人喊她过去。
相比于杨夫人的色厉内荏,老夫人才是个狠角色。她注视着宿宁止,那眼神过分凛冽透彻,一点也不因年迈而稍逊于色。
“你既选了顾家长女为妻,定要好生待她。”话虽如此说着,语气却冷冰冰的。看得出她不仅不待见那个长媳,就连对这个长孙也并不喜欢。
宿宁止应下。
老妇人揉揉眼角,似有困顿。杨夫人给宿宁止使了个眼色。
宿宁止会意,行了礼,悄无声息地退出去,让老夫人早些休息。
短短一个早茶时间,却让宿宁止觉得后脊发凉。她有些茫然,既不知自己为何身在此处,也不知为何要这般活着。
这就是百鬼之境的第三层吗?她并不知道。
“少爷,可要回去?”侍女问她。
宿宁止点头。
侍女引着她回到自己的院子中。
她一进屋,那位新夫人正坐在梳妆台前,由着身旁人帮她卸下繁复的首饰。
这位新夫人周身气度雍容,衣缎面料对比府中其他人高上不止一个档次。
新夫人见她进来,摆摆手,侍女们纷纷离去,走前还贴心地帮他们合上了房门。
宿宁止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她的整个身体都是僵直的。面对这位新夫人要比方才面对那一屋子的人还要可怕。
谁知那新夫人却转过头来,静静地看向她,道:“阿宁?”
宿宁止被这一声“阿宁”震得回不过神来。
新夫人见她痴痴怔怔的表情,放下心来:“看来便是了。”
“……云隐?”宿宁止打量着眼前貌美如花的女子,怎么也联想不到她竟是谢云隐。
谢云隐蹙了一下眉头。显然他也并不喜欢现在的这个身份。
“为何……”宿宁止的疑问太多了,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问什么。
“你知道百鬼之境的渊源何在?”
宿宁止迟疑:“了解一些。”她大部分的认知都来自书上,除了天启山才知道人间万物皆非书中所讲的那么简单。
“百鬼之境是用百鬼的生命来供养一人存活。之前你所见到的鬼物,曾经都是误入此处的正常人。”谢云隐说道,“境中的前两层虽然凶险,却并不重要,若想离开这里关键在第三层。”
怪不得他一直让她耐心等待,因为再着急也没有用。
“所以第三层到底是什么?”
“第三层是梦境。被供养之人的梦境,你我便是扮演梦中的他们。”
宿宁止很快抓住他话中的关键:“两个人的梦境?”
谢云隐点头:“若想离开百鬼之境,只需要将梦境中的他们杀掉即可。”
宿宁止苦笑:“岂不是叫我们自相残杀?”
“并非。”谢云隐说道,“不是‘我们’,是‘他们’。我们在扮演梦中的他们,而不是梦境中的他们。”
宿宁止大致听懂了,却还是难以理解。
谢云隐安慰她道:“不用担忧,耐心等着,那个人自然会回来找我们。”
又是等待。真是磨人。不过有谢云隐在身边,宿宁止心中的不安感减去不少,再不像之前那般战战兢兢。
她与谢云隐打听杨府的事情。一些细节之处才得以彰显。杨家曾是百年望族,世代袭爵,从杨长陵祖父这一代开始日渐不景气,却还是入官场混得尚书一职。到了杨长陵父亲,更是丢了爵位,身上也无功名,成了布衣。好在杨长陵争气,从寻常人的路子走,中了探花,家中才重新崛起。
“那么你呢?”宿宁止对谢云隐的身份更感兴趣。
谢云隐却无意多提。想来他对一朝成为女身此事尚且介怀。
宿宁止安慰他:“说不定是种族天赋呢。”
她不说还好,一说谢云隐的脸当即黑了大半。
宿宁止旁敲侧击从其他人那里探知到:谢云隐的这具身体是当今宰相顾廷的掌上明珠顾雅月。顾廷权倾朝野,风头正盛,顾雅月是他的独女,抢手程度可想而知。可是此女烈性,对几桩顾廷认可的绝佳婚事推拒不应,一时间京城内外议论纷纷。后来到了十八高龄,她上山去庙中为亡母祈福,遇到了新晋探花杨长陵,一见倾心。杨长陵也对相貌才情俱佳的顾雅月抱有好感,一来二去,顾雅月非卿不嫁。
这可愁坏了顾廷。
那杨长陵虽然才貌双全,家中背景却错综复杂。他父亲虽是长子,却性子软弱又无功名在身。家中事宜全凭老夫人和他二叔父打点。雅月性子单纯,去了只怕受罪。但顾雅月心意已决,拗不过女儿的顾廷只得作罢,用十里红妆将女儿风光送嫁。
听闻顾雅月出嫁那天,整座临安城万人空巷。送亲的队伍更是从城东一直横亘城西。顾廷身份特殊,为了防止遭至无辜猜忌,平日总是低调行事。只此一次,便轰动了整座城市。
他真的很爱这个女儿。
探听到这些事情,宿宁止心觉怅然。谢云隐见她心不在焉的模样,了然道:“你听那些人说了什么?”
宿宁止一一讲给他听。
谢云隐知道宿宁止又在介怀宿逸行的事,也不戳穿,只是耐心地陪伴着她,无声安慰。
毕竟有些坎只能她自己看破。
33
在这里的日子过得还算安稳。
他们尚在新婚燕尔的阶段,府中琐事都不便来叨扰他们。而宿宁止在尚书府本是闲职,现在又得了公假,时间宽裕得很。整日与谢云隐在院子中下棋品茶,难得的安静时光。
只除却一件烦心事。
宿宁止被杨夫人叫去她的院子中,闲聊片刻,终于绕道正题:“你身子可是不舒服?”
“并无。”
“那就是她的身子不舒服?”
宿宁止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指的是谢云隐。
“云……阿月的身子也并无不适。”
杨夫人脸上的笑意凝结,将手中的茶杯摔在桌子上:“那为何还不圆房?”
宿宁止怔愣,继而克制不住地难为情起来,脸上火辣辣的,尴尬万分。
杨夫人却一点也没察觉到她的不自在:“媳妇儿是你自己选的。你对她难道有什么不满?”
宿宁止唯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杨夫人训斥她一番,又叮嘱她一番,最后终于大方慈悲放她离开。
宿宁止离去时脚步生风,快得身边小厮侍女皆小跑才跟得上。
到了院子,宿宁止屏退所有下人,一个人跑到里间去歇着。
谢云隐睨了一眼守在门口的小厮:“少爷怎么了?”
杨府当家的虽不喜欢顾雅月,但是下人们却对这位少夫人心存好感,再加上谢云隐的手段,少夫人反而比少爷更得人心。
那小厮恭敬回答:“方才刚从夫人处回来。”对着少夫人,卖主卖得比谁都快。
谢云隐点头,让他们暂时离开。
他推门进去,宿宁止正坐在桌子前,似乎在钻研着棋盘,一言不发。
谢云隐走过去,宿宁止仍不抬头。
“发生了何事?”
宿宁止抬头,强装镇定:“无事。”
她的欺瞒当然骗不过谢云隐。谢云隐见她实在不愿意说,便不再勉强。
当天夜里,宿宁止磨磨蹭蹭一直到很晚仍然不愿意离去。
她今夜必须找个借口留下来,否则改日杨夫人还要找她去谈那种话。
谢云隐见她模样踌躇,笑她:“当真不肯对我说?”
这种话怎么能说得出口。宿宁止难得有些埋怨,杨夫人为何不找谢云隐去说?
她清了清嗓子,姿态却是克制不住地娇羞:“今晚……我能不能留下来?”
这副娇羞姿态放在她原来身体上自然是美的,可是现在……
站在一旁的侍女小厮纷纷忍俊不禁。
宿宁止反应过来,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一时情急,倒忘了自己现在是七尺男儿身。
谢云隐也没忍住笑起来,他轻咳几声掩饰自己的失态,才又抬头看她:“留下来吧。”
不知内情的人看到这副情景,定然会觉得琴瑟和谐,温馨之至。
当夜宿宁止留宿在谢云隐的房中。只是她睡在里面,谢云隐睡在外面的木榻上。
两人都没有睡好,第二天醒来皆感困倦。
侍女们不明所以,进来服侍他们洗漱更衣时窃笑不语。只是在他们看到榻上喜帕干干净净没有丝毫痕迹,不禁煞白了脸。
照例去给公婆奉早茶。以往就当一个仪式做做样子就过了,今天杨夫人却不知道较什么真,三番五次挑着云隐的毛病,甚至让她学起规矩来。谢云隐耐着性子听她的明嘲暗讽,照着婆子所说,把动作做得无可挑剔,恭恭敬敬向她敬茶,谁知那杨夫人懒懒地斜睨他一眼,故意没拿稳,茶杯摔在云隐身上,洒了他满身。
谢云隐再好脾气也忍耐不下。他起身,唇角挂着浅浅的笑意,一甩袖连场面功夫都不做便离开了。
杨夫人气得差点背过气。周围几个婆子手忙脚乱地扶着她,又是送水又是拍背,好不容易才顺过气。
她一回神就捶胸顿足,对着宿宁止一通抱怨:“瞧瞧你娶回来的好媳妇儿!这就是宰相府的好教养?”
宿宁止只觉奇怪。明明是她屡次三番拒绝云隐的好意,现在就好像云隐苛刻待她一般。
凡世的事情真是说不明白。
“母亲早些歇着。”宿宁止不欲多言,告辞后就准备离开。
杨夫人看出她态度冷淡,气得更是急火攻心,也顾不得有下人在场,扬声责骂:“你还真是什么人都往家里捡。现在更好,连母亲也不放在眼里了?”
“……阿月并无大错,母亲又何须处处逼她。”宿宁止说道。
杨夫人一拍桌子,气愤道:“若不是她的身份,现在少不得侵猪笼。我早说过她不是个正道女儿家,你偏偏不听。哪有女孩子十八仍不嫁?我早知她有问题,没想到如此龌龊。”
宿宁止听得一头雾水,并不知道她意有所指的是什么。
“你记好了,不管她身份何等高贵。入了我杨家的门就是我杨家的人,服侍公婆孝敬长辈,且等着一一做到。从今往后我便不再纵容她小姐脾气。”杨夫人恶狠狠道。
深院中的女人大多面容愁苦,不知是不是被这种压抑的环境所迫。宿宁止头一次庆幸自己并非出身凡世,要不然少不得同她们一样,关在这一方小院中,整日冥思苦想,竟是如何将人驯养,结结实实踩在脚下。
“母亲身边有人伺候又何须阿月来做。”宿宁止四两拨千斤回绝了杨夫人。
杨夫人无奈,对着宿宁止她发不出脾气,只能恨叹都是那女人祸害了她的儿子。
宿宁止回到院子中,谢云隐正在院中纳凉。
“操控梦境的人何时才会出现?”宿宁止问她。
谢云隐笑她:“明明是我难熬,你反倒心急离去?”
宿宁止轻叹一声:“我想回去了。”百鬼之境中的时间颠倒,她并不知按尘世算已经离开了多久。
“我并不知他何时会出现。”谢云隐的答案让她失望。
夜里两人又是如前夜般在一处睡着。深夜窗外传来树叶飒飒声,谢云隐比宿宁止警觉,他仔细听着那响声,叫醒了身旁的宿宁止。
他朝她做了噤声的动作。
宿宁止会意。
这时有人破窗而入,身着黑色夜行衣,蒙着面具,看不清面容。
他来到窗前,一掀起帘子,见里面没有人,才知道自己上了当。
说时快,谢云隐已经用剑抵在了他的身后。
那人的反应也快,格挡了谢云隐的剑,转了方向,伸手挟了宿宁止,恰在她脖颈间的命门。
他身上有着浓郁的灵气,修为远在宿宁止之上。
谢云隐眯了眯眼睛,已带了几分危险:“放开她。”
“让我走。”黑衣人看着他说道。
谢云隐收回自己的剑。
那黑衣人带着宿宁止来到窗边,其间他的眼神一直不离谢云隐,生怕被他逮到什么破绽。
离去前,他对着宿宁止出了手。幸而谢云隐早有防备,快他一步将宿宁止扯到一边,才堪堪躲过攻击。
谢云隐再去窗边查看,那人已逃得无影无踪。
谢云隐回来,看到宿宁止神情怔怔的,便问道:“怎么了?”
宿宁止回过神来,肃了脸色,看向云隐:“那人的灵气似曾相识。”
“你见过他?”
“或许见过。”宿宁止说,“可我已经不记得了。”
到头来仍是一无所获。
婚后月余,宿宁止假期告罄。幸而是闲职,否则她当真应付不来。
顾廷也下了帖子来,让她带着谢云隐回去省亲。
婚后三日本就该归宁探亲,可是顾廷顾念着自家姑娘刚去一个陌生的环境,诸多琐事,便省去了繁琐礼节。是以他们整一个月后才见到这位京中传奇。
他们到时,顾廷专程出来迎接,给足了面子。
到了后宅,宿宁止才知道这位相爷的后院也不清净,虽然主母之位常年悬空,姨娘却不少。他除了顾雅月这位掌上明珠,另有一男三女。不过妾生子与顾雅月这个嫡女的地位待遇却是天壤之别。
晚上吃饭,顾廷坐主位,姨娘不出席。顾雅月的二妹四弟坐在席间,却略有些局促不安。
想来是不大习惯与顾雅月坐同一桌。
临近开饭,顾雅月的三妹才姗姗来迟。
顾雅月三妹顾青枝是京中有名的才女,性子也比雅月温婉得多,唯一的缺憾是体弱多病。不过也是如此,更增添几分病中美人的风韵。
她与顾廷顾雅月杨长陵一一行了礼,起身时踉跄一下,朝着宿宁止这边倒来,宿宁止下意识扶住了她。
顾青枝抬起眼眸,看着宿宁止道了谢,眼波流转间,似乎带着某种似是而非的隐秘情愫。
宿宁止微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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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顿饭吃得极其不入味。
结束后,顾廷留下谢云隐,宿宁止先行离去。
她被人引着回到顾雅月未出嫁住的屋子去休息,走到一半,忽然有小厮来请他,只说顾家少爷想要找姐夫去叙旧。
那顾家的小少爷不过九岁,续哪门子旧。
宿宁止察觉有异。方前她在凛州就是被人用这招带走,差点葬身于虚境。是以她找借口拒绝了那小厮。
回到房中,时间尚早,宿宁止坐在屋子中闲来无事,便打坐冥想以打发时间。
忽然,她听到有动静传来。
宿宁止警觉,不过并不担心,因为来人身上并不见有灵气波动,是个凡人。
屋外悉索一阵,守在门口的小厮侍女不知为何离开,门扉被人推开,一袭白衫蒙着面纱的姑娘踱步走了进来。
宿宁止起身,静静地看向眼前的人。
那女子将面纱缓缓摘下,露出清秀好看的面容。
正是不久前见过的顾青枝。
顾青枝眉间蹙蹙,带着隐隐的哀愁:“你如此狠心,连见都不肯见我一面?”
宿宁止没有杨长陵的记忆,并不知他们先前有何纠葛。是以她只安静地听着,并不多言。
顾青枝却把她的沉默当做了默认,只道:“你与我坦言……你当真爱上了她?”
宿宁止轻咳一声,莫名有些尴尬,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说道那么认真,字字句句都透着缱绻情谊,只可惜宿宁止不是她梦中的归人,她只是个戏子,迫不得已来出演他们的故事。
“你答应过我的。”顾青枝逼视着她,“你说过你与她并无情谊,以后也不会。现在又为何变得这般冷漠?”
“……三妹,你该回去了。”半晌,宿宁止只能说出这一句来。
顾青枝睁大了眼睛,仿佛不可置信:“你喊我什么?”
“……三妹。”
顾青枝的脸瞬间变得苍白,她望着宿宁止,什么也说不出来。
宿宁止向来不会处理这种复杂的关系,事已至此,只能快刀斩乱麻。
顾青枝最后还是走了。白衣在夜里晃眼得很,不但不美,还显得萧索。
眼前的情势很明显。杨长陵也许是真爱顾青枝,对顾雅月只是利用。也许不是,他或许只爱自己。
无论哪种猜测正确,宿宁止都不在乎,这并不关她的事情。
谢云隐一回来就看到宿宁止坐在桌子前发呆。
他看出她与以往的不同:“发生了何事?”
宿宁止感叹:“这样也能看出来?什么都瞒不过你。”
谢云隐笑她:“是你藏不住心事。”
宿宁止摇摇头,本不欲说起这些事,可是见了这种事心中到底有些郁结:“凡世的情.爱脆弱得可怕。”
谢云隐不以为意:“何处不是。”
“若没有欺骗就好了。”宿宁止托着下巴想当然,“世间当少很多痴男怨女。”也不会有顾雅月这样的女孩子再被引入歧途。
谢云隐脸上的笑容隐去一瞬,不过片刻便又恢复如初。
“有些欺骗或许是为了对方好。”
宿宁止不信:“会有吗?”
“会有。”他语气笃定。
话题就此打住,两人不再讨论这件事。
当晚宿宁止做了一个梦。
这个梦与她无关。梦境中的少年少女一派天真无邪,正是最好的年纪。她凝神看去,那一男一女竟然是杨长陵和顾雅月。
宿宁止微怔。
“这珠花好看。”少女把玩着手上的物件,半晌,却又还给少年,“可我不能收下。”
少年失落,意气风发的年纪,什么表情都一览无余不加掩饰:“为何?”
“你我名不正言不顺,我名声已经够差劲,且不能再做这种出格的事情。”少女说道。
少年注视着她,眼睛仿佛带着光,那时看着喜欢的人时才会有的眼神:“那你会在意吗?”
少女想一想,才认真说道:“似乎并不会。”
“所以你可以收下。”
“不,行之。”她唤了他的字,语气略有几分严肃,“你并不懂我的意思。”
少年沉默下来,良久,他才说道:“阿月,你我云泥之别,或是我配不上你。”
少女动了怒——年轻真好,连生气也这般好看。她说:“你知道我并不介意。我早已在仙女娘娘面前发了愿,此生惟愿嫁给心爱之人,若不得所愿,我宁可孤独终老。”
她的目光中满是坚定。这时的女子大多仰赖夫家,一个女子不得归宿算是最大的诅咒,可是她倒好,竟然发了这种愿,心性顽固坚强如同男子,倒不负顾廷这些年对她的悉心栽培。
少年苦笑,眸中有着某种难以琢磨的情愫。他喃喃:“阿月,你不该的,你不该的。”
你不该的。
宿宁止从梦中醒来。
谢云隐已经起身,看着满头虚汗的她,问道:“怎么了?”
“……我梦到了杨长陵和顾雅月。”宿宁止如是说道。
“梦到了什么?”
“梦到了他们的曾经。”宿宁止晃晃头,让自己清醒过来,“在梦中竟然还会做梦。”
当真荒谬。
原以为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没想到归宁第二天的夜里,宿宁止再次梦到了这双璧人。
这次的梦境很短暂也很模糊,不如昨日清晰。梦中顾雅月背对着她,身旁还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只是宿宁止并不能看清她们的脸。
另一名女子不知道对顾雅月说了什么,顾雅月站在原地,久久不出声。
后来那名女子走了,顾雅月依然痴痴站立。只是那背影已见萧索沧桑。
“阿宁。”
忽然有声音对着宿宁止说道。
那声音不像是远处顾雅月发出来的。却着实是顾雅月的声音。
就像另一个她在对她说话。
宿宁止一怔:“……你知道我?”
“你在我的梦境中,我为何不知道你?”她笑着。
宿宁止惊醒。这一次与前一次不同,她不能再用巧合来形容。
隔日她对谢云隐说:“我总觉得不对。”
“什么不对?”
她看向谢云隐:“我觉得有人故意把我引到这里来。”
谢云隐不动声色:“为何会如此想?”
宿宁止叹口气,摇摇头,目光投向一侧:“我梦到了顾雅月,在梦中她曾与我说话。我本不想参与她的故事,她却不知,似乎要让我看到她的一生。”
谢云隐嗤笑,安抚她:“也许她是在境中待得久了,只想找个人说话而已,你若再梦见,坦然面对就好。”
可是她并不想了解他们的故事。说她自私也罢。她只是觉得每段故事都承载着属于故事中人的情感,轻易讲出来,听者体会不到他们的心绪,反而是种不尊重。
归宁三日后,他们与顾廷告辞。
顾家上下全都出来送自家小姐和姑爷,九岁的顾小少爷也来了,只是他怕生,缩在婆子身后不敢出来见他们。
这顾小少爷生性胆小,算是顾廷的一块心病。他时常对着顾雅月感叹,若这孩子与雅月当初的一二分相像,他便知足了。
宿宁止与他们一一道别。她注意到这其间的人并没有顾青枝。
如此甚好。早些断了吧。杨长陵这样的做法无异于毁掉两个女子,趁着没有东窗事发,能救一个是一个。
回杨府的路上有些颠簸。
走到半途的药铺,马车停下,有人拦在马前。
宿宁止撩起帘布:“何事?”
马夫为难地看着宿宁止:“少爷,那人说有事找你。”
说着,拦车人就跑到了车厢旁:“杨少爷,我家公子特来邀你共去小酌。”
“你家公子是何人?”
“叶木支叶家少爷。”这暗示再明显不过。
宿宁止没想到那晚她拒绝得如此明显,顾青枝竟还不肯死心。或许天下女子都一样,在自以为是的爱情面前什么都顾不上,连尊严也可以舍去。
宿宁止忽然心生不忍。为着凡世间多多少少被情爱所伤的痴傻女子。可是她还是一口回绝。她知道拖得越久情殇越难医治。若她真的是杨长陵,或许还有所忌惮。
可她不是。
她回到车厢里,云隐问她:“何人找你?”
宿宁止这才将那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谢云隐。
谢云隐笑起来:“我竟不知何时女子也能成了我的情敌。”
宿宁止被他逗笑了:“什么事到了你口中都显得轻巧。”
谢云隐不语,从袖间取出一封信,递给了宿宁止。
那信封并未写字。只是右下角做着印记,是出自杨府。
宿宁止不解,抬眼看向云隐。
“你拆开来看。”
宿宁止照做,这竟是一封杨长陵写给顾青枝的长信。信中透露,杨长陵对着顾青枝才是一番深情,而顾雅月,与其说是一场意外的相遇不如说是他刻意与她邂逅,只为了顾廷的滔天权势。
宿宁止忍不住有些难过。原来梦里他对雅月说得全是假话,还有他的眼神也是假的。他究竟是怎样伪装,才能伪装得那样真切,就连宿宁止这个局外人也能感觉出他对雅月的喜欢?
“这封信是何处来的?”
“顾青枝交给我的。”
宿宁止大惊:“顾青枝?”
谢云隐点头:“只可惜我不是她以为的顾雅月。”所以他看到信只是反应平平,并没有顾青枝想象中的痛苦绝望。
宿宁止却觉得失望。为人心,也为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