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35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平淡到近乎无聊。
黑衣人再也没有来找过他们。
谢云隐好耐心,整日品茶下棋,杨夫人找他去谈话,他索性装病,连每日奉茶请安都免了。
杨夫人痛心疾首,责备宿宁止不会管教自己的媳妇儿。
宿宁止却觉得大快人心。
除此之外顾雅月每晚都会入梦来,宿宁止从一开始的排斥渐渐到了如今的习惯。
有时她看到是雅月与杨长陵相处的画面,那还是新婚,杨夫人对雅月的态度高傲冷漠,并不像对现在谢云隐这般气急败坏,除了这点不和谐的因素,夫妇二人琴瑟和谐,举案齐眉。
他时常弹琴,她就随着音律偏偏起舞。她跳得并非在女坊学的舞步,而是随着节拍自然而然地随性跳起,情之所至,却一点也不讲究“优雅矜持”。偶尔她会屏退了下人,在凉亭间随着晚风赤足起舞。这样大逆不道的行为若被杨夫人看到,定要气得昏倒。
但是杨长陵对她却容忍之至,她舞,他看着,有时入了神,甚至会忘却手下的琴弦。
他的眼眸如此温柔多情,两相对比,愈见真相的残酷。
每每看到此情此景,宿宁止都忍不住问谢云隐,一个人能装出那种眼神吗?那种深情入骨的眼神。
谢云隐回答她:“也许可以伪装出来,不过总有破绽。”
可是宿宁止找不出杨长陵的破绽。
越观察,宿宁止越喜欢曾经的顾雅月,那时的她尚且拥有很鲜活的生命力。梦境之中宿宁止见到的她时常会因为一些琐碎的小事而欢喜,比如她路过树下而一片花瓣落在她的肩头,比如池塘里第一朵莲花盛开,甚至是在清晨起床看到窗外崭新明朗的日光。
所有的事情都能成为她开心的理由。
为数不多的情绪低落时,她都独坐在房中,从梳妆台下抽出一封信,看着看着,忽然落下泪来。
但她从不让旁人看到这样的时刻。
也有时宿宁止会梦到被困在百鬼之境中的雅月。这里的雅月是能够与她说话的,但通常情况下她都背对着宿宁止,并不肯露出正面。
宿宁止注意到她仍然盘着发髻,作妇人打扮。她的身形瘦削,看上去应当是年轻的,只是周身的气质与过去的雅月已有不同,带着颓颓的垂暮感,与她的外形并不相符。
宿宁止其实有很多问题想要问雅月。但她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好奇心,不想让其展露分毫。之前就说过了,好奇心会让一个人越陷越深,她是迟早有一天要离开这里的,一知半解倒不如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与雅月相处时,她们大多是静默的。
有一日宿宁止问她如何才能离开百鬼之境。
雅月破天荒转过身来看着她——这是宿宁止第一次见到她的正脸,如少女般的面容上却是极尽苍老的神情,像一个不伦不类的怪物。
难怪她不愿被她看见。
“这里不好吗?”雅月问她。
宿宁止却只避重就轻地回答她:“可是这里不是我的生活。”扮演的久了难免有些许入戏,但是内心尚且清明知悉,她是宿宁止不是杨长陵。
雅月沉默片刻,才说:“这里也不是我的生活,可是我已经被困在这里不知多久。”
宿宁止不解。
“这是曾经的雅月,不是我。”雅月笑起来,沧桑的神色中再找不回少女雅月的那种茫然天真,原来容颜的永垂不朽并不能拯救一个日渐枯萎的心,“困在这里,生生世世重复着过往的故事,我累了,也受够了。”
宿宁止一怔。
隔天宿宁止整理杨长陵的书房时,无意中抖落了夹在一本论语中的信封。
她捡起来,那信封与先前顾青枝给谢云隐的一模一样,右下做着杨府的印记。
她拆开,展平信笺,开头写着吾妻卿卿四字。
这竟然是杨长陵写给顾雅月的信。
宿宁止想了想,又重新放回去,并没有继续看完。
当晚雅月并没有来。她梦到的仍是那对未知情爱朝生暮死的少年夫妻。杨长陵的公休告罄,明明是个闲职却整日忙碌起来。初时如胶似漆,现在却只能见到雅月独自一人坐在院中,荡着秋千却思念着不在身边的人。
杨夫人越发看不惯雅月,嫌弃她“少不知沉稳”,让她跟着自己身边的婆子学规矩。
雅月性子古灵精怪,自是不肯,学习中常常故意犯浑,杨夫人罚她抄写《女戒》二十篇,第二日奉早茶时交上,雅月连夜赶工,抄到一半便睡去,杨长陵回来时得知了是非因果,悄悄把雅月抱回房中休息,仿着她的字迹帮她写完剩下的内容。
原来他们也有过这样美好的时光。
宿宁止醒来时感到惆怅。
谢云隐见她这副模样,提醒她:“阿宁,那不是你的故事,切勿陷得太深。”
宿宁止张张嘴,最后只是说道:“我知道。”
她知道,可终究难做到视若无睹。
第二日宿宁止休沐回府,家中热闹非凡。有小厮来向她禀报,说杨夫人的侄女即她的表妹陈莲安来探望杨夫人,于府中小住几日。
宿宁止并无觉得有什么不妥。
到了下午杨夫人派人三番五次来寻宿宁止,说莲安初来乍到,让她这个做表哥的多多关照。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
宿宁止先觉好笑,继而有些难过起来,为真正的顾雅月。
晚饭时杨夫人专门让人叫他们两夫妇一同去她的院子。
到时陈莲安已经坐在了杨夫人旁边,用帕子掩面,随着这位“表哥”款款行礼。她生了一双极美的眼眸,比顾青枝还艳上一二。
三个女子中顾雅月的相貌算是莫等,可宿宁止最爱她的古怪性子。
谢云隐行礼之后与宿宁止一同入座。他行礼的姿势很规范,俨然一个大家闺秀,看得宿宁止在一旁差点笑出来。
谢云隐面上的笑容不变,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宿宁止。
宿宁止清了清嗓子,目光移开,不再看他。
杨夫人对谢云隐眼不见心不烦,连正面回应都不愿,对着陈莲安指桑骂槐:“这女子嫁做人妇理应克己守礼孝敬公婆,焉有公婆与丈夫未进食就一同坐下吃饭之礼?”
陈莲安是个聪明人,不愿树敌,唯唯诺诺地应着,两边都不得罪。
谢云隐笑意浅淡,权当没听见。
杨夫人见他无动于衷,动了气,一撂筷子,旁边的婆子急忙上前来帮着布菜,却被杨夫人制止:“你来做这些我儿何须娶个废物回来?”
宿宁止蹙眉,正欲开口,谢云隐却按住了她的手,朝着她摇摇头,她只得作罢。
谢云隐不紧不慢地放下筷子,身旁的侍女为他端来漱口水,他垂着眸,动作从容优雅,竟见世家的雍容风度。
杨夫人的怒气渐盛。她对顾雅月先前的诸多不满,皆因她的身世。虽然她的父亲是炙手可热的权臣,到底是个突然窜出来的破落户,到底比不上他们这种百年名门。也因此她一直觉得是自家吃了亏,顾雅月合该放低身段来服侍这一家人。现在她把话说到了这种地步,顾雅月却仍是无动于衷,还故意摆出那副高不可攀的姿态。这不是示威还能是什么?
“行之,你娶个媳妇儿回来是专门为了气死为娘吗?”杨夫人胸前起伏略大,恶狠狠地逼视着宿宁止,非要她给个说法。
谢云隐却恍若未闻,用丝帕擦完手,起身,略作一揖,即转身离去。
她院里的侍女小厮也不敢再做停留,对着杨夫人少爷行了礼,便纷纷离开。
这一举甚是嚣张,无异于在打杨夫人的脸,让她看清雅月是在低嫁,不是高攀。
杨夫人气得心口疼,说不上话来。宿宁止见过梦中杨夫人是如何对待真正的顾雅月,是以不但不觉得可怜,反倒觉得爽利痛快。
“你可看见?这是做儿媳的样子?”杨夫人对着宿宁止抱怨,“你再不好好管教她,来日让她爬上你的头顶作威作福!”
“母亲已近不惑,还是多花些心神在自己身上,犯不着为这些事介怀。”宿宁止一点也没有为杨夫人“伸张正义”的想法,反而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又时日寻些养生之道来,好得颐养天年。”
杨夫人伤心难过,觉得儿子与她离了心。宿宁止不算好人,犯不着拘于杨长陵的身份替他做孝道,说完后行了礼,也随之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