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底层信息

第七章 底层信息

“五十九处”的事情仍未得到解决。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农村过去批围业地(住宅外围用于建猪圈和茅厕的地方)都没有证件,一般都是由村干部视情况随便给一片,连相关字据也没有。而当下一任村干部给另一户村民批围业地时,也是这么随便给一片。这就很容易出现重复批地的现象,从而引起邻里之间的纠纷。“五十九处”和邻居老丙就属这种情况。据“五十九处”说,在李盒子当支书那会,村里把“五十九处”房后和东侧的地方批给了她。她在房后建了猪圈,东侧的地方用来通行,地方挺宽绰,拉个粪什么的很方便。但这片地方后任村支书海子和老丙都不清楚。老丙原来在村中心住,后来来村东盖新房时,海子又把“五十九处”东侧这片地方批给了老丙作围业地。从那时候起,两家就闹起了矛盾,“五十九处”开始上访告状。这块地边还有一棵高大的洋槐树,据“五十九处”说是自己的。去年冬天,老丙把那棵洋槐树刨下来卖了,然后垒起了猪圈。这一来“五十九处”不干了,一是她认定那棵树是自己的;二是因为老丙的猪圈建起来后,她的住宅和猪圈之间的通道就窄了许多,连拖拉机也过不去了。

而据老丙讲,海子给他批地方的时候,这块地一直闲着,根本不是“五十九处”的。而那颗洋槐树是落在地上的种子自生自长的,不属于任何人,谁刨了就是谁的。

这样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国土局也好,镇政府也好,现任村干部也好,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都不清楚,而知情人也就是原来的村干部大都过世了。现已退下来的海子本来可以给老丙做个证人,但他见此事引起了矛盾,怕承担责任惹麻烦,干脆缄默不语了。这样找不到证人证据,空口无凭,根本无法断案。孟副县长听了蒋局长的汇报也无奈地苦笑起来,说这事还真不好办,说来说去都怪以前的村干部,怎么当初他们就不做个记录呢。

“农村这种事多了。”蒋局长说,“几乎每个村都有这种事情。‘五十九处’这事还算好呢,没有出现大麻烦。有的人为这种事还被判过刑哩。”

孟副县长说:“唉,农村的事啊,真是麻烦,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争得不可开交。”

“要不怎么说农民是小农意识,总爱在针尖麦芒上斤斤计较,争得不可开交。就说这杨合子吧,既然和叶满场住在了一起,就该互相忍让一点,干嘛要堵人家的路啊。本来想恃强凌弱,欺负人家,结果自己反倒吃了大亏,图个什么呀。”蒋局长感慨说。

叶青林一直关心着“五十九处”的事,见孟副县长一直不提,就提醒了一句。孟副县长想了一会说:“要不这样吧,你下去搞个调查,看能不能找到一点线索或解决办法。调查一定要细心,要有耐心,多找当地群众了解情况。我想总会有一些蛛丝马迹的。她好歹跟你沾点亲戚关系,你就多费点功夫吧。”蒋局长听了这话有些不高兴。孟副县长可能忽略了,这等于说不相信国土局的汇报。叶青林说:“行,我今年的调查报告任务还差一篇没有完成,就把这件事当作一个调研课题吧。”

第二天是星期六,叶青林没什么事,心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到沙窝村“五十九处”那里看看吧。现在天天讲干部要带着感情做群众工作,要保持同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要时刻关心群众疾苦,要为群众办好事办实事。“五十九处”就是一个非常需要关心的人民群众,我给她把事情办好必定能得到领导的表扬,说不定提拔问题也能就此得到解决哩。

他打算乘客车去,又想起由于经常不走远道摩托车老亏电,还是跑一次远道充充电吧。于是就骑上摩托车出了县城,沿着坑洼不平的县级公路朝河湾镇沙窝村而来。由于近年来拉铁粉的重型车辆增多,公路的使用寿命大大缩短,这条公路翻修过还不到三年就已经开始破损了。

快到河湾镇时手机忽然响了。政府机关不定什么时候有事,秘书们随时随地都不敢不接电话。他忙到路边刹住车掏出手机一看是个生号,接通了才知道是宋海燕的表弟秦占雄。秦占雄是个二流子,叶青林特别讨厌他,但碍于这种亲戚关系又不好太过冷淡。

“你有什么事?”叶青林不耐烦地问道。秦占雄嘻嘻地笑着说:“姐夫,你在哪里呀?”叶青林怕他有什么麻烦事找自己,就撒谎道:“我……正在市里开会。孟县长今天有事,让我替他来了。”秦占雄哈哈地笑起来:“你怎么糊弄我呀姐夫,我刚给我表姐打电话,她说你去河湾镇了。你赶快过来吧,我有点事。”叶青林被揭穿谎言,不好意思地也笑了,问道:“你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事?”秦占雄说:“我在河湾镇三里庙这边的桥上,嘿嘿嘿,车让人家查住了。”叶青林说:“那里是土路,不归交警队管,他们查什么车?”秦占雄说:“嘿嘿嘿,不是交警队,是国土资源局的执法队。我在山上偷挖矿石,让人家逮住了。嘿嘿嘿……”叶青林一听急了,吼道:“现在打击非法开采力度这么大你不知道吗?!怎么还敢去偷挖矿石?!这事我管不了,谁都管不了,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说完没好气地挂断了电话,重新发动着摩托朝前走。没走几步,秦占雄又打了过来。叶青林不接,秦占雄就坚持不懈地打。叶青林考虑到老婆这边的面子,没办法只好又接了,开口便说:“这事我无能为力,去了也没用。”秦占雄说:“领头的叫张素波,你认识吗?”

叶青林一愣。张素波是他的高中同学怎能不认识?不过,县里眼下对打击非法开采抓的正紧,县纪委专门下发了通知,说发现机关干部有替非法开采者充当保护伞或出面说情的坚决一查到底。在这种形势下谁敢去说情?上次有个人为这种事找到孟副县长,孟副县长都推脱了,何况自己一个小秘书?这不是顶风违纪往枪口上撞吗?于是他对秦占雄说:“我不认识这个人。这样,你还是找你哥吧,他跟国土局的蒋局长关系不错,又是外县的公安局长,本县的纪律管不住他,让他出面肯定没问题。”秦占雄为难地说:“他老训我,我不愿意找他。”叶青林说:“训归训,毕竟你们是亲兄弟,有事他还是会管的。你就大胆找他吧,别管他说什么,只要给办事就行。我的确办不了,要能办的话早给你办了。凭咱们这种亲戚关系,我还能不管你吗?”秦占雄犹豫地说:“那……要不我试试吧。”

叶青林挂断电话,心想总算把这件事推出去了,结果怎么样就随他去吧,反正不关我的事了。

沙窝村离县城有三十里路。刚到村口,迎面碰见了四瑞鹏。四瑞鹏正驾着一辆新买的轿车往外走,看见叶青林忙停住车,问他有什么事。叶青林说明来意。四瑞鹏说:“你要来,怎么也不事先打个电话,好让我开车去接你呀。”叶青林笑道:“我哪知道你买车了。再说我今天没打算见你,你小子喝酒太凶了,上次差点没把我喝死。”四瑞鹏笑过之后说:“牛二宝这事纠缠了好多年了,快烦死我了,我恨不得马上给她解决清。可我没有执法权力,哪有那份力量。现在既然孟县长让调查,你就多费点心好好调查调查吧。不过这事不好查,镇政府、信访局、国土局都查过,都没查清楚。这样吧,我有事先去一趟县城,让村主任先陪你调查。我一会就回来,中午咱们去河湾那边吃野兔。以后你要来就给我打个电话,我开车去接你,别再骑摩托跑了。”

四瑞鹏说完给村主任刘喜子打了个电话,然后开车去了县城。

叶青林正沿着村里狭窄的水泥路往前走,刘喜子在后边喊住了他。叶青林停住摩托车,问“五十九处”家在哪里。刘喜子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笑道:“你说的是牛二宝吧?我听说你们外边的人都叫她‘五十九处’,这个外号在村里知道的人并不多。她就在村后住,你把摩托放我家里吧,一会我带你去。”叶青林笑道:“我以为你们都管她叫这个名字哩。”

把摩托推进刘喜子院里,二人重新出来。一边走着,刘喜子明知故问地对叶青林说:“你刚才见瑞鹏买的车了吧?”叶青林说:“见到了,不错。”刘喜子嘿嘿笑道:“这两年瑞鹏发财了。”

叶青林听出刘喜子的话音酸溜溜的。不过,他不想打听村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这种事他见得太多了。近年来莅山县出现了一种“支书现象”,全县最有钱的那些人几乎都是村支书。像岭下、铁庄、东店、岳口几个村开铁矿的支书,资产都在几个亿以上。莅山首富岳口村支书刘德龙日均纯收入达六七十万元。有一个笑话说刘德龙因为太有钱,老是怕有人暗算他。为安全起见他在好几个城市置了房产,晚上睡觉不停地挪地方。今天在村里,明天在市里,后天就可能跑到北京。有天晚上在村里住,突然听到后墙传来敲击声,刘德龙忙让老婆隔着院墙扔出去一捆钞票,不料第二天发现钞票原封不动地丢在地上。原来是一位村民夜里浇地,铁锨把掉了,在刘德龙家的后墙根顶了顶,被他误当作绑票的了。像刘德龙这些人的财力,恐怕影视明星们也达不到,更别说什么官员了。一般村的支书,即使没有那么多钱,也是当地有名的富户。有人这样说过,村支书是介于农民和干部之间的一类特殊人群,他们既有农民那种无组织无纪律的散漫性格,又在村里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们没有公职人员的种种顾虑,敢想敢做,搞不好大不了还是一个普通庄稼主,谁都无法开除他们的球籍。因此他们干事业有一股公职人员无法匹敌的闯劲,用好了会发挥出难以想象的作用。然而如果控制不住他们,他们也会像扯断锁链的疯狗一样乱冲乱撞无所畏惧,给你捅出天大的漏子。岭尾村有一位叫贵昌河的支书,当初以村集体的名义开办了一个食品厂,后来见食品厂发财,他三变两变就把厂子变到了自己名下。不知什么原因,这种非法占有集体财产的犯罪行为居然没有受到制裁,一场大难竟让他轻易躲过去了。如今,他依靠食品厂积累的资金,开起了选矿厂和造纸厂,成为莅山县一流的富翁。这个沙窝村虽然不像深山区那些村庄拥有大量的铁矿资源,但也有一些长石钙石之类的矿藏,这两年通过招商引资办起了几个小企业。企业老板都是外地人,离不开村干部的支持帮助,少不了给四瑞鹏送这送那。

说话间到了“五十九处”家门口,门锁着。刘喜子说她肯定去菜园拔草去了,早上我还听她嚷嚷园子的草能没住人了,我去喊她吧。说着就去了菜园子。

叶青林围着“五十九处”的住宅转了转。这是一处年久失修的老宅子,街门还是老式木门,又小又破,连狗都挡不住了。低矮的院墙是用旧砖石块干垒起来的,一点水泥渣也看不见。墙头上爬着些丝瓜蔓,零星挂着几个开着黄花的小丝瓜。他扒着墙头往里望了望,见这个院子特别窄小,不过有两米多宽。两间屋子还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种带几块表砖的土房,窗户还是旧式的方格木窗,窗棂上糊着一些旧报纸。挨着屋子的是一间算不上房子的土房,房顶打着一些塑料布油毡和一块草帘,看样子是厨房。除此之外院子里再无他物。

不一会,刘喜子和“五十九处”一前一后回来了。“五十九处”一见叶青林,眉开眼笑地说:“叶主任,你可来了,你真是一个好官哪,这么关心我这贫下中农。先进来喝碗水吧。”说着开了街门,引二人进去。

叶青林刚想抬脚进屋,看见里边满地的尘土柴草,犹豫了一下。“五十九处”似乎看出来了,忙拿起笤帚在地上像扫雪一样来回扫了几下,在门口和桌子之间扫出一条“通道”,请二人进屋。叶青林连说着别客气别客气,低下头走进低矮潮湿散发着霉味的屋子里。屋里的光线极暗,叶青林原地站了一会才适应过来。正四下寻找落座的地方,“五十九处”把一堆旧衣服烂棉絮搬开,腾出一把颜色杂乱的椅子。叶青林强忍着在边上坐下了。由于椅子一条腿坏了,坐不稳,只好用自己的一条腿撑着。刘喜子就坐在门槛上。“五十九处”又去厨房拿来两只大粗碗,给二人倒上水。叶青林真有些渴了,正要喝水,“五十九处”说我这里还有点桔子粉给你们加上吧。说着从乌七八糟的旧方桌上拿起一个桔子粉袋,也不知这东西存放多少年了,上面布满了灰尘。叶青林眼瞅着那些灰尘和桔子粉颗粒一块进了自己的碗里,桔子粉沉下去了,灰尘在水面上浮起薄薄的一层。他探出去的嘴又缩了回来,可是不喝吧口渴的难受,喝吧那层东西实在恶心。最后他一狠心,像吹茶叶一样吹开近处的灰尘,紧咬着碗边喝了几口。

“五十九处”并没注意这些,坐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沿上说:“叶主任啊,你来了就好了。你到外边看看,看我还能不能过。老丙他出办的叫什么事,堵了我的道不说,还把我的树刨去卖了。世上哪有这样的理呀?他简直比美帝国主义还霸道!真该召开群众大会批斗他,让他戴高帽子游街。”

刘喜子笑道:“二宝子啊,你**就知道说自己的理。光说有什么用,你得拿出证据来呀。拿不出证据,就算包青天来了也没办法。”

“咋没证据?想当初我给那棵洋槐树浇水打杈养肥料,左邻右舍谁没见过?不是我的树,我会浇水打杈吗?!”“五十九处”鼓着眼说道。

“一会儿咱们到现场看看情况再说吧。”叶青林打量着屋里的陈设,又说道,“你是低保户吧?”

“是是是,上个月我和瑞鹏他娘还一块去公社领低保金了。”“五十九处”笑眯眯地说,“这社会主义真好,整天给发这钱发那钱。不用交农业税,还给种子补贴,还给报销医疗费。哪有这样的好事呀,偏偏都叫我赶上了。嘿嘿嘿。”叶青林疑惑地问道:“什么,四瑞鹏的母亲也吃低保?”“五十九处”沮丧地说:“可不,俺村的群小他娘、满子他爹都吃着低保哩。看看人家多有福气,儿子开着大工厂,国家还给着低保钱。瑞鹏他娘天天有‘方面面’吃,哪像我这样无依无靠的,命赖啊。我要是能经常吃上‘方面面’,这辈子就满足了。”

叶青林心想,这肯定又是“关系案”,不然像四瑞鹏那么好的条件怎么会吃上低保呢。唉,现在的事啊。

叶青林又喝毒药般难受地喝了几口水,说现在去吧。“五十九处”把二人领到猪圈处,指手画脚地给叶青林诉苦道冤。叶青林顺着通往猪圈的通道走进去,四面看了看,发现这么着“五十九处”干活实在挺别扭。通道过于狭窄,如果拉个粪什么的,只能绕一个大圈,绕到北边的河沟里。那样要多走将近半里路不说,拖拉机还必须停在河水里。“五十九处”自己没有拖拉机,拉粪只能请邻居帮忙,这么别扭人家谁还愿意管她。

正说着,刘喜子看见老丙回来了就招呼他过来。“五十九处”一见老丙,懊恼地把头拧到了一边。

刘喜子把叶青林和老丙作了介绍。老丙说:“叶主任你是政府的人,你说说,要不是村干部批准我在这地方垒猪圈,我敢垒么?我祖宗八代都没干过犯法的事。我真是命赖呀,垒个猪圈也不顺当,挨人家的告,七八年安生不了。”“五十九处”恶狠狠地回敬道:“也不知谁找谁的麻烦,明明是我的地方,硬要侵犯我的领土。我才是倒了八辈子霉了!”老丙愤怒地瞪着“五十九处”嚷道:“谁侵犯你了!谁侵犯你了!我在自己地方上垒猪圈,谁侵犯你了!不信去问问海子看这地方是谁的!”“五十九处”嚷道:“你瞪什么?!你瞪什么?!看你那凶巴巴的样子想吃了我还是咋地?**领导下你敢把我怎么样?你垒猪圈凭什么挡我的道还刨走我的树?!让叶主任评评理,让乡亲们评评理,这不是侵犯我是什么?!”老丙振振有词地说:“什么是你的树,那棵树没主,谁刨了就是谁的!”

“五十九处”正要反击,叶青林打断她,问二人那棵树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来,这块地北边临河处曾长着一棵洋槐树,老丙以为是自生自长的,就刨倒卖了,共卖了四百一十块钱。没想到“五十九处”找来说自己是这颗树的主人,要老丙归还树钱。老丙不愿意,说那棵树长在地边上,挨着河道,是三不管地界,长棵树怎么能说是你的?它是野生的,没主家的东西,谁先占住就是谁的。“五十九处”说它是野生的不假,可从前它还是棵小树苗起,我就给它浇水施肥,每年修剪好几次,我养大的,不是我的是谁的,咋现在成你的了?老丙说谁见你浇水施肥了,反正我没见过,它就是野生自长的。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争执不下。现在又为这叨叨起来。

叶青林弄清了情况,笑道:“老丙,你别说了,那棵树是牛二宝的,我敢肯定。”老丙不服气地说:“凭什么?”叶青林说:“你管理过那棵树没有?”老丙怔怔地看着叶青林答道:“没有。”叶青林问:“除牛二宝之外,还有其他人来找你要树钱吗?”老丙说:“没有。”叶青林说:“这就是说其他人也没管理过那棵树,对不对?”老丙说:“对。不过,这也不能说明她管理过。我说过,那棵树纯属野生的,没主家。”叶青林笑道:“那如果我能证明牛二宝管理过,你承认树是她的吗?”老丙说:“当然承认。不过你根本证明不了,我后来打听过好几个人,都说不知道。”叶青林说:“这好办。我问你,那棵树从地面起,到第一个树杈那里,这段树干有多长?”老丙说:“三米九二,我亲自量的。”叶青林说:“那好,我刚才看见村北的河汊子里有许多野生的洋槐树,你如果能找到一棵洋槐树不经修剪,就长成了三米多长的树干,那你卖掉的这棵就算是你的。你去找找看。”

老丙一下子愣住了,过了一会不好意思地笑道:“没有没有,没这么好的洋槐树,都是枝枝杈杈的,树干连一米也没有。这么看来,这棵树可能真是她的。可是,也没人见她管理过呀。”

叶青林笑道:“你想想,你没管理过,也没有其他人承认管理过,只有牛二宝一人认这个账,那除了她管理过还能有谁?不会有第二个人了。你打听时人家说不知道,是因为你还没打听到知情人。不信你接着打听,肯定有人知道的。”

几个人都笑了。老丙嘿嘿笑着说:“别问了,这树肯定是她的,我想通了。这事……这事真稀罕,你这个人太聪明了,怪不得让你当官。这事,这事,真有趣儿。”

“五十九处”兴奋起来,对叶青林说:“你这人真能,一看就是当大官的料。多少人解决不了的事情,你几句话就解决了。这树的事说清了,干脆你把这块地方的事情也给说清吧,省得我再去找这个找那个。”老丙一听这话又不高兴了,说:“这地方还有啥争议,就是我的。这个海子可以作证。”刘喜子说:“海子他妈的比猴都精,遇到这事比鲶鱼都滑。他肯定不会给你作证的。”“五十九处”愤愤地说:“他作证又能怎么样,他批这地方就批错了,不是他事情也不会闹到这么麻烦。他再敢来胡说八道,我非去中央告他不可。哪有他那么当干部的,还是不是**员呀。不分青红皂白,乱批地方,不管社员死活,比胡汉三还坏!”

对这块地方的事,叶青林也感到无奈。思来想去,他觉得应该找位律师咨询一下。于是,他打通了齐放的手机。齐放说:“这种事,法律没有明确规定,法院无法受理,因为审判重的是证据。不过,为了解决矛盾,一般都是本着便于通行的原则,对地块进行合理分割。但这种情况都属于非法占地,要进行罚款。乡镇政府和国土部门都有权处理这方面的问题。”叶青林眼前一亮,继而又问道:“那镇政府和国土局怎么都说无法解决呀?”齐放叹口气说:“那是因为他们嫌麻烦,故意推诿扯皮。”

叶青林心里一沉,好家伙,只是为了图省事,就这么推来推去,害得多少群众吵嘴打架奔波上访。唉,这些人一点执法者的责任意识也没有,真是太不像话了。

叶青林考虑了一会,对老丙和“五十九处”说道:“我看要解决这个问题,有三个办法?”说完停了一停,见几个人都望着他,便接着说道,“第一个,就是平分,一家一半,都能过得去……”话还没说完,“五十九处”和老丙都表示不同意。叶青林说道:“那就用第二个办法。”刘喜子问道:“啥法子?”叶青林说:“就是找国土局,我可以请孟县长给国土局下命令,逼他们受理此案。国土局对这种事一般是以非法占地处理,双方各罚几百块钱,然后平分。我刚才问过律师了,只能这样解决。”几个人都不吭气了。过了片刻,老丙问道:“那第三个办法是啥?”叶青林看看大家,用平稳的口气说:“第三个办法,就是两家打架。其结果是双方轻则受疼,重则带伤。现在法律对打架斗殴量刑很重,稍微重点就算轻伤,这民事案件就成了刑事案件,有人就会判刑坐牢,外加民事赔偿。至于这块地方,法院管不了,还得找国土局或镇政府处理。”老丙听完嘿嘿地笑了,说:“闹了半天,就是说无论怎样这块地都得平分。这……”叶青林说:“就是这事,只要你们愿意闹,就这三种办法。除非有一方主动放弃,把地全部让给另一方。你们说怎么办吧。”其他几个人都笑起来,刘喜子说道:“要是这样的话,不平分就无路可走了。这没办法,老丙,要不就平分吧。”

老丙无奈地笑笑答应了。“五十九处”吞吞吐吐了一会,没说出话,最后也说那只好这样了。叶青林建议双方立了个简单的协议,回头对刘喜子说:“那事情就这样定了,行不行?以下的事就是你村主任的了,最好让他们快点了结。”刘喜子说:“行行行,你不用管了。回头我让老丙把地方腾开,把卖树的那四百一十块钱还给二宝。这宗事真是多亏了你,不是你来,再过八年恐怕我们也解决不清。我得给村民们开个会讲讲,以后遇到啥事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谈,想想解决办法,别因为一点屁事就脸红脖子粗地吵架。吵架能解决问题吗,有个屁用。”

叶青林觉得很有成就感,八年的纠纷自己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说明自己真的很有能力。又想自己之所以能解开这个疙瘩,关键在于深入了基层,找到了问题的症结。看起来八年来那些部门乡镇干部根本没有认真管,真管的话还能解决不了?

这时四瑞鹏打来了电话,说自己到了河湾大酒店,让叶青林和刘喜子过去。叶青林看看时间不早了,就说要走。“五十九处”拉住他的胳膊,非要留他吃饭。叶青林想想她家里的情景就倒胃口,哪敢吃她的饭,好不容易才推开了。

叶青林用摩托车驮着刘喜子,离开沙窝村,直奔河湾大酒店。沙窝村地处丘陵地带,新修的村级公路拐弯特别多,叶青林不敢快速行驶,把时速减到了二十迈。

一边走着,叶青林问刘喜子道:“这牛二宝到底多大岁数了,我看她不像五十九岁的样子。”刘喜子说:“六十多岁了,那个外号估计是她五十九岁时别人给起的。”

“她是怎么回事,怎么一辈子没结婚?”叶青林望着左边的荒丘问道。刘喜子说:“她是个神经病。”叶青林一回头说:“哦,没看出来不正常啊,说话做事有条有理的,咋能是神经病呢。”刘喜子鄙夷地说:“她年轻的时候曾经和岭尾村一位小伙子相好,可她爹娘嫌人家穷,不同意,因此这婚到底也没结成。后来那个小伙子娶了别的女人。牛二宝从此发誓,这辈子再不嫁人。开始都认为她只是气头上的话,谁知她这人果然死心眼,任凭是多好的男人她都不嫁。你说这不是神经病是什么,非要一棵树上吊死?嫁不了黄鼬嫁老鼠,有啥呀。”叶青林笑道:“你倒想得开,还不如人家六十多岁的老姑娘对爱情忠贞不渝。说实话,听你讲了她的事,我真对她肃然起敬了。我本以为只有文化人才会有这样的惊人之举,想不到一个文盲一般的老姑娘也能这样执着,真是感人。她家里还有别的人吗?就没有个三亲六故的?”刘喜子说:“只有一个侄子,在外地打工,一年也不回来一次。人家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哪顾得上她。”

正说着,到了河湾大酒店。二人放好摩托车进去,见贵志兵也在场,桌上已经摆了几个菜。大家坐下吃喝着,刘喜子接着刚才的话题说:“别说是人,就是动物也有实心眼的。比如燕子这东西,一对燕子如果其中一个死了,另一个就不吃不喝自己把自己活活饿死。这比人还厉害呢。”叶青林说:“动物那是本能,跟人不一样,人是有意识的。”贵志兵问清情况,反驳说:“不对不对,其实动物也是有意识的。我平时喜欢观察各种动物,发现任何动物都是有心眼的。不要说狗、狼这些聪明的动物,就是猪这种看上去特别愚蠢的东西,也很有心计。有一次在沙窝村,我去刘喜子家的茅厕小便。猪圈里当时喂着一大一小两头猪,听见动静,它们都抬起了头。不过,大猪只是仰着脖子侧耳听了听。它显然是社会经验比较丰富,从我撒尿的声音已经推断出这不是大便,没有屎可吃,因此听了一会又倒头睡下了。小猪则不然,听见动静就心急火燎地跑了过来,到了这边明明看不见屎还乱翻乱找。过了一会,大猪见小猪一直不回去,忽地又抬起了头。它显然是在重新思考这个问题,脑子里出现了这样一个推理过程:在通常情况下,这种声音只是尿而不会有屎;然而,矛盾有普遍性,也有特殊性,任何事物都不是绝对的。在特别的情况下,这种声音也许代表有屎,比如拉稀就跟这声音差不多。为避免犯经验性错误,我应该冲破传统观念,去寻找希望。于是,它一纵身就冲了过来。”大家轰然大笑。叶青林说:“你又不是猪,怎么知道它会这么想?你把猪都说成哲学家了。动物的反应只是本能而已,科学家早讲过了。”贵志兵不笑,说:“你别信某些科学家,他们也不过是胡编瞎说。他们又不是猪,怎么知道猪心里想什么?研究不透就研究不透吧,又没人怪他们,非要诌出一个什么动物本能。一旦解释不了动物的某些行为,就拿动物的本能来搪塞,这是不负责任。这人啊,总是以高级动物自居,也不顾及其它动物的感受。在其它动物眼里,说不定人是多么可笑的动物呢。走个路也要坐什么汽车,上个天也要靠什么飞机,人家动物靠双腿和翅膀就解决问题了。”

一边喝着酒,刘喜子把处理“五十九处”和老丙纠纷的事讲了一遍。贵志兵和四瑞鹏听了都对叶青林佩服的五体投地。贵志兵说:“要不我就经常说青林是个人才。青林老弟呀,像你这样的人才,怎么就提拔不了呢。真是屈才了。这就应了那话,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只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

叶青林对这个问题特别敏感,听了感到浑身不自在。他尴尬地笑着打趣道:“什么屈才呀,提拔不了说明自己工作还没干好,有待于进一步努力,把自己锻炼成为德才兼备优秀干部。”

贵志兵嘴里“嗤”了一声,不屑地说:“什么他妈的工作没干好,那不过是领导用来糊弄傻子的话。我早就说过,都是钱的问题。只要钱送到了,没有提拔不了的。我要是有钱,早他妈的不在这鬼地方穷混了。这不,星期天想喝酒都找不到地方,只好来向叶书记讨饭吃。唉,生不逢时呀。男儿未遂平生志,且乐高歌入醉乡。来,喝他娘的!”四瑞鹏说:“老贵你别这么之乎者也了行不行,我们是老百姓,听不懂那些天书。再者你也别天天哭穷,谁不知道你现在干起了大买卖,为促进国际关系做出了巨大贡献呀。”

众人都冲着贵志兵笑起来。贵志兵不理会众人只管夹菜吃。

四瑞鹏说的是贵志兵招小姐的事。最近贵志兵和城关派出所的小孙他们几个人合伙在柳烟湖开了一家小型歌厅,也不知从哪里引进几只鸡搞起了特殊服务。那几位小姐本来都相貌平平,问题是其中有一位俄罗斯的,这在莅山可是“新生事物”,因此生意还算可以。

四瑞鹏又对叶青林说:“青林老哥你来得晚,再要几个菜,拣好的点。”叶青林说:“不用了不用了,这就满不错了。”

四瑞鹏是个喜欢张扬的人,不顾叶青林的劝阻,硬加了几个价位高的菜,说:“今天你给我们帮了大忙。要不是你来,牛二宝的事也不知拖到什么猴年马月呢。这老婆子,经常上访告状,害得我老挨书记镇长的批评。上次她到省里上访,居然找到了报社,事情差点被曝光,镇政府费了好大劲才把事情摆平。为这事书记镇长没把我训死,说再出现这种严重问题就立即让我下马。现在好了,你三言两语把纠纷解决了,我不用再为这事犯愁了。来来来,敬你一杯。”贵志兵说:“对付爱告状的老百姓,最好的办法就是狠揍,把他们打老实就行了。我早就告诉过你,你不听。”四瑞鹏笑道:“你就**会吹,去年镇里让你管牛二宝的事,你怎么不打她呢。”

“我的意思是让你打。我怎么能打人呢,我好歹也是个公务员,打伤了人还要负法律责任呢。”贵志兵夹着菜边吃边说。四瑞鹏一瞪眼叫道:“费话!我打伤了人就不用负责任了?”贵志兵说:“你有钱,赔得起医疗费。说不定还能给‘五十九处’定个公伤,由村集体出钱。我不行,就那点工资,赔给她我自己就没饭吃了。”四瑞鹏笑骂道:“全是瞎放屁。”

正在说笑,门外进来一个人,一进来就大笑着说:“看你们喝的酒,嗨,档次太低了太低了,这种酒能喝吗。”

这人大笑的声音格外夸张,由于嘴咧得太大,本来该在软腭上发出的“哈哈”之声被迫从硬腭上挤了出来,变成了“咔咔”之声。

四瑞鹏跟那人说笑着对叶青林介绍道:“这位是河湾学区的最槐荫校长,是你们政府办张月奇主任的妹夫。”

叶青林一听忙站起身,给最槐荫让座。最槐荫毫不谦让,一屁股就坐在了他的位子上。叶青林没想到此人如此轻浮,只好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最槐荫不看叶青林,只顾自己滔滔不绝地说话,其他人只得听他自吹自擂:“你们这水平不行,档次太低。我就在对面房间,你们去我那屋看看,那才叫档次。要不你们都去我那边喝吧。不过,人太多了是不是。要不这样吧,我让他们给拿过来几瓶好酒。咔咔咔咔……”说着掏出手机趾高气扬地给那边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就有个人给送过来半瓶五粮液。最槐荫不高兴地说:“怎么就半瓶呢?”那个人说:“你只带来两瓶,几个人眨眼就喝了一瓶多。”最槐荫脸一红,打发走那个人,转头对众人说:“我家里五粮液有的是,回头一人给你们一箱。咔咔咔咔……”

喝着五粮液,贵志兵说:“当校长也不错,有人送好烟好酒,比我们机关干部还强。”最槐荫一挥手说:“你们不行你们不行,你们都不是一把手,没有权力,谁给你们送礼?像我这样,正校长,在学校我一人说了算,谁想办事不给我意思意思?有个人想承包学校的伙房,一下子给我送了三千块钱;还有个人想给孩子转学,给我送了二十斤香油,不然我不给他开转学介绍信;这五粮液是一个包工头给我送的,他想干学校的水塔翻修工程。咔咔咔咔……”

说完又问叶青林给哪位县长当秘书,当听说是孟副县长时,最槐荫闭着眼撇着嘴摇着头摆着手不屑地说:“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一个副县长能办什么事?要论权力还是像我这样的一把手,不管什么事自己一人说了算。我在学校是说一不二,他副县长行吗,像这五粮液也不知他喝过没有哩。当副职不行,要当就当正的,一把手。我家里饮料啤酒苹果之类都是整箱整箱的,一年四季不断。还是当一把手好,咔咔咔咔……”

叶青林注意到,凡是说到副职最槐荫都不屑一顾。他把全世界所有的副职,包括副村长副乡长副县长副市长副省长副总理乃至联合国副秘书长,全部斥之为“无用”。他还说自己一个电话就能把县教育局的副局长踢下台。叶青林觉得这个人大概神经不正常。

最槐荫一走,贵志兵就指着门外说:“你们说这是个什么狗日的。瑞鹏你怎么给招来老最这么个玩意?”四瑞鹏说:“我最烦他,哪里邀他了?刚才我出去方便遇见他,是他自己要来的。你们别听他瞎吹,我敢肯定他只有两瓶五粮液。就他们学校那个破水塔,小得跟个**似的,返修一次总共也用不了一万块钱,还说什么水塔工程,还说什么一人给一箱。我呸,给一箱葱还差不多。”

贵志兵他们都哈哈笑起来。叶青林不知笑什么,就问贵志兵。贵志兵说:“前些年,老最还当普通教师那会儿,因为家里日子紧,在学校外边开荒种了几亩大葱。有一次几个朋友在一起喝酒,喝多了要去找小姐。别人劝他说你当老师挣钱少就别去了,干这事都是自掏腰包。老最这家伙最怕别人小看他,一拍胸脯说咱有的是钱。等办完事他又后悔了,一百块钱哪,那年一亩葱才卖五十块。他心疼地嘟哝说,×呀×,黑洞洞,一嘴吃掉我二亩葱。”

众人笑完,贵志兵说:“不过也别小看了最槐荫,现在各学区的校长那个不是捞得腰包满满的。说是不让乱收费,其实哪个学校不变相收费?拿取暖费来说,各学校冬季取暖都是县里拨付,可哪一年冬天学校不收取暖费?单是最槐荫他们学校每年就能收五万多元,大校口像县一中县二中收的恐怕多去了。咱们县的校长们有几个没有私家车的?我老婆他们学校是全县有名的穷校,老师办公室里想换个新电扇都没有钱,可校长愣是一天到晚开着车四处喝酒,你说他们这钱从哪里来的?凭那点工资够吗?唉,这年头,说是再穷不能穷教育,其实不穷的只是校长,老师们还是无产阶级。”刘喜子也说:“当校长确实发财。我女儿就在河湾中学教书,说今年清流水泵厂搞扩建征了学校不少的地,给了学校一百多万元占地费。最槐荫怕是捞了不少油水。”

又热闹了一阵子,叶青林对四瑞鹏和刘喜子说:“你们回去可要抓紧催促老丙,让他尽快把钱还给牛二宝,把地方划清界限,免得夜长梦多。”四瑞鹏说:“行行行。不过既然已经说清楚了,老丙不可能反悔的。老两口都是实在人,说话从来是算数的。”

叶青林本以为“五十九处”的事就此了结了,万万没想到,此事后来给自己惹出那么多麻烦。为了方便访问,请牢记bxwx小说网,bxwx.net,您的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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