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青苔成了灵泉寺的标识,善男信女前来上香,一则为了祈福,二则也是为了观赏这番美景,不过香客多了,寺内住持怕青苔被贱踏,于是立下规矩,入寺前要在山门外抄写一遍心经,如此阻断了人流,也让人能静下心来,预备礼佛。
今日安夏等一行人微服出巡,做平民打扮,并不声张身分,希望能与普通百姓一样入寺参拜,也不扰了这灵泉寺的幽静。
住持早已得到宫中通传,知晓他们的身分,特许两位公主与修云皇子不必抄写心经,由礼部官员代劳即可,于是杜阡陌与余子谦止步于山门前,在长长的石桌旁坐下,就着寺院所给的笔墨开始书写佛经。
熙淳忽然道:「我在这里陪杜大人他们吧,表哥,你与夏和先上去。」
安夏一怔,没料到她会如此提议。
「夏和,你不是说要与表哥叙旧吗?」熙淳又笑道:「等会儿礼完佛,你们可以先叙叙旧。」
这话也有道理,安夏的确想找个时间单独与拓跋修云聊一聊,不过她总觉得熙淳今天透着些古怪,那笑容中似乎有一种诡异感。
她悄悄望了望杜阡陌,只见他正提起笔来,不过似乎有刹那恍神,沾了的墨汁险些滴在纸上。
得知拓跋修云要向她提亲的事,杜阡陌的心中是否有些介意?他会吃醋吗?还是他根本不在乎?
安夏实在猜不透他的心思,他也什么都不肯对她讲……不,他对任何人都不会讲,就算萧皇逼问他,他大概也是这副沉默的样子。
这样的男人如同铜墙铁壁,她要如何爱他?要如何让他爱上自己?安夏突然有些迷茫。
拓跋修云道:「夏和,我们先上去吧。」
安夏没有拒绝,转身随着拓跋修云步上了长长的云阶。佛殿就建在云阶之上,四周环山,寺庙的钟声在山间回响,更显此处空旷清幽。
安夏入得大雄宝殿,在佛前跪拜之后,燃香念诵了一段祈祷文,并做了回向,而拓跋修云却只站立着上三炷香而已。
一旁的住持知道他是贵客,所以并无多言。
礼毕后,两人步出殿外,望着飘过山顶的流云,驻足片刻。
「我们崎国有自己的神,平素鲜少有人信佛。」拓跋修云轻声道:「希望佛祖不要怪罪我不虔诚。」
原来他不信佛?那他为何还要礼部安排他前来上香?安夏觉得奇怪,「佛有万相,你怎知贵国之神非佛祖所化?」她笑了笑,「其实无论信神信佛,心中向善便好。」
他问:「你方才许了什么愿?」
「并没有特别许什么愿,不过是日常祝祷,回向众生而已。」其实她从前并不懂得这些,还是来到萧国以后,接触到佛学,念了几本经文了解一二后,才颇有心得,仪轨则是现学的,在人前装装样子,显示萧国公主的仪态万千。
拓跋修云笑道:「我还以为你会求佛祖保佑你的婚事呢。」
「要求婚事该去月老庙,」安夏失笑,「佛祖不管这些凡尘俗事。」
他好奇地问:「那么佛祖管什么呢?」
安夏认真地道:「超度苦厄,助人脱离轮回,死后去往极乐。」
「极乐世界是什么模样?」拓跋修云疑惑。
「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彼佛国土,常作天乐,黄金为地,昼夜六时,天雨曼陀罗华。其土众生,常以清旦,各以衣碱盛众妙华,供养他方十万亿佛。即以食时,还到本国,饭食经行。」安夏照着《阿弥陀经》里的解释讲述。
「夏和想去极乐世界吗?」
她想了想才道:「少了人世间的爱恨情仇,四处皆是微妙香洁之景,听来倒也安详。」
说话的瞬间,她想到了杜阡陌,想到了对他的追求而不可得,想到她为了他辗转反侧……若是没了这一切,倒是清净了。
「夏和,我发现你真的变了,」拓跋修云凝眸看她,「从前你可不会这样说。」
安夏一怔,「以前我是怎么说的?这么多年了,我也忘了。」
他眯起眼睛,「过去你并不信佛。」
「哦?」安夏心虚地笑道,「那时太过年少无知。」
他轻声道:「那时你说若有前世,你一定是阿修罗化成的,因为你身上有太多戾气,且你也不指望死后去什么极乐,只盼能快意人生。」
「看来我的真是年纪大了,」安夏浅笑着,「渐渐褪去了叛逆,变得温和。」
拓跋修云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脸上仔细地观察着,似乎察觉了什么异样,却又无法确定。他忽然指着后山处道:「夏和,随我到那片林子里去看看吧。」
「去那?」安夏不解,「为何?」
他道:「你忘了那里有一片摩崖石刻,我们小时候看过的,我忽然很想再去看看。」
原来他叫礼部安排灵泉寺之行是为了那片摩崖石刻,或者说,是为了纪念他少年时的感情。
说真的,安夏倏忽被他的痴心打动了。他可知晓从前的夏和已经被眼前的她替代了?她就像九尾狐吞噬苏妲己的灵魂一般,成为了夏和。
想到这里,她有些愧疚……若非她李代桃僵,说不定眼前倒是姻缘美满的一对,所以她不忍拒绝他的请求。
与此同时,寺庙门口的众人仍旧在抄写《心经》。
《心经》并不长,杜阡陌很快就抄写完了,不过他要抄两份,另一份算是替夏和做的功德。
也不知为什么,他好像对她有了些责任,或许是因为她为了他闹得声名变得不太好,他觉得自己多少要保护她。
「启禀两位大人,」侍卫来报,「夏和公主与崎国皇子已经礼佛完毕,一同往后山处的林子里去了。」
余子谦问:「林子?去做什么?可有随从跟着?」
侍卫回报道:「崎国皇子带了两名随从,我们的人却被拦下了。」
「这怎么使得!」余子谦蹙眉,「虽然不至于出什么大事,可我们也得有自己人跟着公主才是。」
侍卫道:「崎国皇子说他与夏和公主有要事要讲,人多了不方便,所以我们的人就没有跟过去。」
「这……」余子谦看了看杜阡陌,「杜大人以为如何?」
话音未落,熙淳抢先道:「他们两人青梅竹马,这会儿定有体己话要说,还是别去打扰吧。」
余子谦不太同意,还是问:「杜大人是公主的少傅,还是由杜大人来决断吧。」
杜阡陌沉默片刻,也拿不定主意。
「杜侍郎,咱们还是快些把这心经抄完,等会儿一道去拜佛吧。」熙淳笑道:「放心,灵泉寺就这么大,四周都有守卫,出不了什么事,若是执意跟去,依夏和那脾气,她说不定还会怪罪你们呢。」
该跟去吗?四周的确是安全的,附近也没有野兽,不必多此一举,可为何他如此心神不宁?
所谓关心则乱,可他身为礼部侍郎,无论如何要行事得宜,在思绪万千中,他必须迅速做出判断,并且没有一点失误。
他该怎么做?
林中的青苔生得十分丰厚,踏在上边有如踩在毛茸茸的地毯一般,连脚步声都没了。
安夏跟随拓跋修云来到摩崖石刻处,出乎她的意料,这石壁上刻着的并非三尊佛,也不是常见的菩萨,而是一尊面目有些狰捧的佛母。
只见此佛母一面四臂、发上冲,以骷髅为冠,三目圆睁,卷舌露齿,手持花弓与花箭,腰围虎皮裙,右脚屈曲,左脚鹤立,踏在一赤裸魔女的心口上。
「这是什么佛?」安夏不由怔住。
拓跋修云道:「夏和你忘了?这是作明佛母,专管姻缘的佛。」
「专管姻缘?」她更加迷惑,「是吗?」
「关于她的故事,还是从前你说与我听的,」拓跋修云介绍着,「大概是说从前西方某国有一名王后失了宠,后来遇到作明佛母,佛母教她如何挽回帝王的心,所以你说这是专管姻缘的佛。你真的不记得了?」
安夏摇头,她近日看过的佛经之中,并无与此有关的记载。她道:「佛有万相,我没见过的、没听过的,或者听过、见过却记不住的,都太多了。」
拓跋修云忽然道:「当年我归国时,你我曾在此佛母像前许愿,此生共结连理。」他望着她,「夏和,你该不会也忘了吧?」
「许愿……」安夏愕然,「在此吗?」
「切切实实地对着佛母许了愿。」他神情严肃,「在菩萨面前,我怎敢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