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那夜在渭河畔,她对着萧国的方向跪拜,让他觉得她满腹心思,不是一般的乡下丫头。
她没认出他,他倒是记得她。
不错,他便是那日在渭河畔救下她的白衣男子,每年冬天他都会去那里凭吊夏和。
他最后一次看到夏和,就是在人群中看着和亲的队伍浩荡经过,可只看到了她的车舆,他很后悔为什么没有与她见上最后一面……
「就算是细作也无所谓,我大崎不怕这些。」拓跋元治认真地道:「陌儿,你若喜欢,尽管宠爱便是,给她名位也可以——只要你喜欢。」
杜阡陌不由心下感动,「父皇……」或许为了弥补那二十年的亏欠,父皇对他简直百依百顺,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把他扶上了太子之位,要知道,他的身世可禁不起推群臣们推敲。
「行了,朕独自在此看看奏折,」拓跋元治挥挥手,「你去园中散散心吧。」
「是。」杜阡陌没有再说什么,依命退出。
他步下台阶,只见几名宫女、太监在阳光下做着日常的打扫,方才梅树下的人儿则拿起花洒细心浇护着一丛蝴蝶兰,嘴里不知哼着什么小调,怡然自乐。
诸人见杜阡陌过来,连忙仓皇行礼,唯有安夏浑然不觉,歌声更加清亮。
杜阡陌打了个手势示意诸人退下,兀自走到安夏身后。
就像那日一般,安夏吓了一跳,「太……太子?」若非看到日影,她还真没发现杜阡陌。
「你倒是自在啊,」杜阡陌笑道:「本宫让你做粗活,你倒拣了桩最简单的。本宫记得往常是赫嬷嬷负责护理花草的吧?」
「回太子的话,赫嬷嬷有事告假回家去了,让奴婢替她。」
他问:「你方才唱的是什么曲子呢?」
「殿下要听吗?」她微笑着,「奴婢为殿下献唱。」
杜阡陌点点头。
安夏纤腰微立,清了清嗓子,开始歌唱,「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一曲终了,杜阡陌脸色大变。这是当初七夕之日,在河堤的糖水铺子里,他与夏和吟过的诗歌。
他厉声道:「你……这曲子是谁教你的?」
「这首小调太子听着耳熟吧?」他笑道:「奴婢离开萧国时,一位姊姊教我的。」
「谁?」杜阡陌蹙眉。
「小茹姊姊,」她轻声道:「她说见了殿下,一定要唱给殿下听,若是犯了什么错,说不定殿下会看在这首小调的分上饶过奴婢。」
「小茹……」杜阡陌忆起了故人,「她还好吗?」
她回道:「听说小茹姊姊曾是夏和公主身边的红人,公主亡故后,太子妃怜她孤苦,便将她收在东宫,如今小茹姊姊也是掌事女官了。」
杜阡陌半晌无言,有些失神。
「殿下……殿下?」安夏关切地唤了他两声,「您怎么了?」
杜阡陌只道:「这首曲子很好,以后多唱唱吧。」
安夏知道这话的含意,一语之中,相思无限。
【第二十章珍惜怜取眼前人】
自从安夏进入东宫以来,已经两个多月。杜阡陌果然不近女色,没有宠幸过她,也没有宠幸过其他女子。
宫中都纷传他或许有怪癖,或许有顽疾,或许有龙阳之好……
安夏知道他还在惦念着夏和,然而他这一生是不可能认出她的,她不敢对他言明,这样荒唐的事,怎样言明?
能这般陪伴在他身边,朝夕相处,她便满足了。
安夏想起从前自己还是夏和公主的时候,与杜阡陌相处的日子总是那般拘束,能见面的时候也不多,还是现在好。她觉得自己更适合当助理或者小丫鬟,这样的身分,比起高高在上的公主,更让她自在。
感谢上苍垂怜,让她这一次轮回再无责任必须负担,只要单纯快乐便好。
午后的阳光落在长廊上,投射出道道光影,园中樱树不知何时添了一抹粉嫩的颜色,树梢上不时有雀儿发出一两声啁啾,一切都这般惬意。
安夏信步闲庭,拿着鸟食逗弄鹦鹉。
鹦鹉被她养惯了,颇为听话,正有一句没一句跟她学着简单的词句,含糊的吐字听上去颇为可爱。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在宁静的下午显得格外清晰。
但凡听过的脚步声,她都能很快记住,何况这脚步声的主人对她而言如此熟悉。
安夏施礼道:「给太子请安。」
他静静地看着她,阳光洒在他冰冷的俊颜上,平添一丝暖意。他道「你倒自在,在这儿逗鹦鹉?」
她突然说:「殿下,奴婢给你讲个笑话吧?」
「笑话?」他一怔。
「鹦鹉的笑话,太子想听吗?」安夏笑如春水。
「你想说,本宫就听着。」他流露了一丝好奇。
「从前有一个皇子,他养了只鹦鹉,每天早晨他都对鹦鹉说:‘叫本宫太子!叫本宫太子!’鹦鹉却没半点反应。皇子觉得这只鸟笨死了,决定不再理它,第二天从鸟笼底下经过,也没看那鹦鹉一眼,可那鹦鹉却忽然道:‘喂,宫宫,你今儿怎么了?’」安夏说完眨了眨眼睛,黑瞳里映射出杜阡陌忍俊不禁的表情。
初时他还在克制,随即不由笑得全身轻颤,「丫头,竟敢讽刺本宫?」
她浅笑道:「奴婢只为博太子一笑。」
他承认,自从她来到这宫中,他的确开朗了许多,这些欢笑和明媚都是她带给他的。他也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一个小丫头会让他如此。
忽然间,他感到一丝危险。
他会从此把夏和忘了吗?那些黑暗的撕痛、惨烈的别离、无休止的寂寞,他怎能忘记!
若忘了,便是背叛了自己。
杜阡陌忽然笑容凝敛,退开一步。
安夏察觉到他的不悦,忙问:「太子怎么了?」
「本宫忽然想起有些政事要忙,」他道:「你去吩咐一下,把晚膳端到书房里,谁也别打扰本宫。」
她有些楞怔,方才分明还好好的,为何他猛然变了脸?他的心思经历了怎样的变化?
她轻声道:「殿下,奴婢看您屋中好像有几本佛经,奴婢想借来抄写一二。」
「你识字吗?」他十分意外。
「略识几个。」安夏点头。
「呵,识字的丫头可不多。」杜阡陌语气中有些赞叹。
「殿下信佛?」
「也是最近两年才看些佛经,」他道:「不过是为了让心思清静,算不得十分虔诚。」
安夏明白,因为夏和的亡故,他需要一些精神支柱。她趁机问道:「殿下相信轮回吗?」
「佛经上倒是有不少轮回的故事。」他想了想才道:「也谈不上信不信的。」
「那么离魂呢?」她盯着他,「殿下可听说过?」
「怪力乱神之事,哪里有个准数,世人对此皆是半信半疑吧。」
她本以为与他讨论一下神佛之事,或许可以令他联想,进而来探究她的身分,然而这一切只是徒劳,他并不迷信,所以很难灌输他这些不可思议的念头,弄不好他会觉得她在作祟。
罢了,只能如此。
只要一辈子能留在他身边,她别无所求。
这一日,管事女官忽然吩咐,「安夏,今日这偏殿须得打扫仔细,午时过后会有高僧前来做法事。」
「高僧?」安夏一怔,「为何要做法事?今日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这是惯例,每次圆通法师回京,太子殿下都会请他到此做法事,」管事女官讳莫如深,「其余的,就不要多问了。」
安夏乖巧地点了点头,收起心中的好奇。
看来杜阡陌还是相信神佛的,否则也不会请法师了。一般而言,身边有至亲至爱离世的人,还是会希望能有轮回转世,这对他们来说多少是一种精神寄托。
安夏将偏殿打理妥当,过了午时,立在门柱子下等待贵宾。
杜阡陌下了朝,亲自陪着圆通法师来到偏殿。
圆通法师一边走着,一边说道:「殿下这东宫与从前有些不同,仿佛有了好些生机,樱花也开了。」
杜阡陌道:「樱花开放本是寻常之事。」
「贫僧却觉得颇为不同。」圆通法师四下看了一眼,「这东宫本是精气凝结之地,前两年却一片呈现昏沉之色,此次回来,贫僧发现东宫恢复了些熠熠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