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踩在铺着一层薄薄雪毪的地面,经过落地窗边时,下意识地往窗内望。
她果真还坐在店内,双手捧着咖啡杯,螓首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远远地望着她,许是餐厅内昏蒙的灯光掩映,她的姿影显得格外纤细柔弱,有种异样的孤独。
正如照片所显示的,她本人态度很疏离,说话的语气淡漠,听不出一丝情绪的起伏。
就连他方才在路边救了差点被车子撞上的她,她对他道谢时,神情亦没半分惊惶,冷静得就像只是在谢谢他请她喝了一杯咖啡。
她是个谜。
这般谜样的女人他还是初次得见,那幽蒙似水的双瞳藏蕴着某种难以参透的神秘感。
一般男人都会想征服这样的女人吧!将她视之为某种挑战,试着敞开她心房,解开她身上的谜。
那他呢?也跟一般男人一样吗?
杜唯漫然思索,忽地,窗内的春雪似是感应到他的视线,朝他的方向望过来。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会。
她沉寂不动,不笑不怒,没有任何表情,他深深看着她,忽然发现她穿得很寒酸,身上的套装剪裁很呆板,质料看来也不好,那件挂在椅背上的风衣单薄得他怀疑根本挡不住风。
他胸口一拧,在飞机上感受到的类似心痛的情绪又袭来。
他走回餐厅,解下绕在颈间的围巾披在她肩上。
“你干嘛?”她怔住。
“天气冷,这个借你。”他淡淡一笑,语落,也不等她反应,旋身大踏步离开。
这次,他没再回头。
她怔忡地目送他玉树临风的背影,不觉伸手抚摸他留下的围巾。
那是克什米尔羊毛,触感很舒服,很温暖。
“这围巾,是Burberry的耶!”
隔天午休时间,春雪拿出杜唯昨天借给她的围巾,正想着该怎么还给他比较好时,同事千代子经过时看见了,发出赞叹的惊呼,也不管她同不同意便抢过去检视。
“这一条要五、六万日币吧?我一直想买都舍不得。”
这一条居然要她将近二分之一的月薪?
春雪微惊。“你说这是Burberry?”她念着陌生的品牌名。
“对啊!这是英国名牌,你瞧这上面的格纹,就是他们的经典款式。”千代子热心地解释给她听,一面爱不释手地摆弄着围巾。“天哪!我也好想买一条喔!不过这个款式跟颜色,好像比较接近男生用的,春雪,你平常那么节省,怎么舍得下重本买这种名牌围巾啊?该不会是人家送的?是男人吗?”
春雪沉吟不语。
千代子审视她阴郁的表情,又是一声惊呼。“不会吧?真的是男人送的?是谁是谁?快告诉我你什么时候交了个男朋友?”
千代子夸张的声调惹来附近几个男同事的注目,纷纷将视线投过来。
春雪蹙眉,示意千代子压低嗓音,顺手将围巾抢回来。“他不是我男朋友。”
“这么说还真有个男人?”千代子盯着她细心折迭围巾的动作,忍不住好奇。“他是谁?”
“只是个陌生人。”
“骗人!陌生人会这么大方送你这么贵的围巾?”
“他不是送我,只是借给我。”
“为什么要借给你?”
是啊,为什么呢?春雪动作一凝。
“他一定是怕你冷才会借你围巾,我想他肯定对你有好感,他喜欢你!”千代子自作主张地猜测。
他喜欢她?
春雪震慑,不觉捏紧围巾一角。“不是那样的,我想他只是……对我炫富。”
那男人,能够那样满不在乎地便将一条价值不菲的围巾借给她,或许是想暗示她,只要她肯回到顾家,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见他全身名牌,穿着犹如英国贵族一般优雅,在他眼里,她从二手商店买来的廉价套装怕是令他不忍卒睹吧!
他瞧不起她吗?同情她吗?春雪暗暗咬牙。
“你说炫富是什么意思?”
耳畔传来千代子不解的追问,她没回答,径自将围巾收回纸袋里,取出杜唯给她的名片,拿起手机。“我出去打个电话。”
她盈盈起身,想走出办公室,却在门口教社长拦住了。
“雨宫小姐,跟我进社长室!”社长不由分说地命令,语气里噙着显而易见的严厉。
春雪觉得不妙,社长几乎不曾以这样的口气对她说过话,就连一旁的千代子也吓得脸色发白。
“我说跟我进来!没听到吗?”
“是,社长。”
春雪毕恭毕敬地应声,跟在社长身后进了他私人办公室,刚进去,社长转身便将门落了锁。
清脆的喀声预示着某种不祥,春雪悄悄绷紧身子,进入警戒状态。
“请问社长找我来有什么吩咐?”纵然心下不安,她表面上仍是力持冷静。
社长微笑,那笑容藏不住猥琐。“说!那条Burberry围巾是哪个男人给你的?”
原来社长听见了她跟千代子的对话。
春雪注视眼前的男人,清楚地感受到他话里藏不住的怒意。
“怎么不说话?你没脸回答吗?”社长冷笑。“这些日子你在我面前装圣女、扮高傲,我怎么对你示好你都视而不见,结果还不是被别的男人包养了?!”
包养?他为何会那样想?
春雪思绪如潮,还理不清个头绪,社长已擅自逼近她,怒气冲冲的姿态宛如出柙的猛兽,一股酒气跟着袭来。
他中午喝酒了?他想干嘛?
她不禁倒退一步。
但来不及了,他已攫住她纤细的肩,垂下色迷迷的眼,放肆地盯着她。“不过就是一条Burberry围巾嘛!你想要的话,我送你十条都可以,车子、房子,只要你肯听我的,侍奉得我高兴,我都可以买给你。”
随着他吐落的言语,阵阵黏湿的呼息吹在春雪脸上,她觉得恶心,得咬紧牙关才能强忍住呕吐的冲动。
“你误会了,社长,那个人并不是包养我,我跟他没任何关系……”
“不用骗我了!跟你没关系的人会随随便便就把一条名牌围巾给你?接下来是什么?钻石、珍珠?那男人是什么样的人,很年轻吗?长得帅吗?”
“社长,真的不是你想的这样……”
“我知道你们女人都爱年轻的帅哥,像我们这种老男人你们都很嫌弃,你跟千代子背地里都骂我糟老头,对吧?”
“我们没有……”
“闭嘴!别在我面前虚情假意地说谎,我知道你们女人都一个样!”社长忽地激动起来,音量也提高了。“你跟我老婆、女儿都一样!她们在家里都把我当废物!恨不得我天天加班不要回家,一见到我就讨厌,我女儿还不准我洗她用过的洗澡水……混账!我是她老爸耶,她把我当街边行乞的流浪汉!”
这人疯了,他喝醉了,根本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
春雪心跳加剧,一股惧意横梗于胸臆,她必须逃,否则不晓得这老男人会做出什么事来。她开始挣扎,可他虽然上了年纪,力气仍是大得很,双手紧拽着她。
“你放开我……”
他不但没放开,反倒更靠近她,濡湿的嘴在她耳边,如蛇吐信。“最近我老婆吵着跟我离婚,我知道,她想从我身上挖赡养费,想分走我大部分的财产,我呸!以为我是傻子吗?我才不会如她的意!不过春雪,只要你肯答应跟着我,我随时可以跟那个黄脸婆离婚,我名下还有几笔祖传的土地,那黄脸婆不晓得的……春雪,你就跟了我吧!”
说着,他张嘴便想亲她脸颊,混浊着酒气与口臭的味道,教春雪全身起鸡皮疙瘩。
她无法再忍受了,就算这人是社长、是她的老板,就算她每个月都必须从他手中领薪水,她也受不了了。
“你放、开、我!”她凝聚全身所有的力气用力推开他,狠狠甩他一巴掌。
他没料到她胆敢打他,整个人惊住,而她趁这短暂的瞬间急急奔到门前,转开锁。
“雨宫春雪!你敢出去就别再回来,以后不准你再踏进公司一步!”社长暴怒地威胁。
意思是他要开除她吗?
春雪颤着手,打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在怕什么?
为何身子会抖得这么厉害?
不错,天气是冷,地面还铺着昨夜的积雪,走在路上,像走在北极的冻原。
但她穿得很暖啊,厚厚的毛线外套、厚厚的毛袜,以及一双坚实的短靴——不该觉得冷的,她没理由感到寒冷,更没理由……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