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话说卓府早在唐初年间就曾客居长安，是当地久负盛名的中药世家。据传卓家老太爷曾是太宗皇帝的贴身御医，在太极宫内鞠躬尽瘁服侍了一辈子。后因年老体弱告病回了桑梓之地，临行将一大家子人也都带回了故土。卓家虽是世代与这药材打交道，自家人理当更注重身体调节，但却不知为何竟世代单传。为此卓家几代先人努力了大半辈子一直是收效甚微。接着就是后来安史之乱，天下乱作一团，虽说蜀地一向是易守难攻，远离战火，但卓家多多少少也受到些影响。天下就这样成了一锅粥状，直至当今的皇帝明宗发动兵变登上皇位，天下才有了这久违的安定局面。

战事休止的空当，自是修养生息。卓家经历了长达百年之久的战乱时代，到了卓岭南这一代。想来定是先辈们的高香烧得足斤足两，卓家子嗣略略繁茂了起来。不仅是卓家夫人韦氏肚子争气连着生了一男一女，就连卓岭南在外的一处桃花债也为他生了个大头儿子。一时之间卓家盛况超前，卓岭南那段时间每每思及此处睡梦里都能笑醒。怎奈天公不作美，卓家大少爷却是个十足十的纨绔子弟，吃喝嫖赌五毒俱全。三少爷打从娘胎里出来便带着一身的病，十几年来更是药石罔效。卓岭南真真为这两个儿子操透了心，完全没有了初为人父时的欣喜。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数卓家那个美若天仙的二小姐卓青黛了。卓二自小虽久居深阁，很少出门，但美名却传遍了整个锦官城。城内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哥儿纷纷想要一亲芳泽。卓青黛未过及笄之年时，媒婆将已卓府的门槛踏平了许多。卓家二老为此很是自豪，更是将这位二小姐视若掌上明珠，事事依着她。卓青黛骄纵蛮横的脾气着实让身边的下人吃了不少苦头，小止不止一次看到白果来灶间时整个眼眶都是红肿的，看着实在让人心疼。小止有着拔刀相助的心，但念及自己身份卑微，能力浅薄，实在是爱莫能助，每次也只能好心安慰白果几句。有时赶巧她跟着胖婶学了什么好吃的糕点，也定拿几块儿给白果尝尝。如此一来二往，两人渐渐熟识起来。白果有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儿，也乐得找小止倾诉。

这天一大早，小止便来到灶间学着胖婶前几日教她的方法起酥皮。明日便是八月半，胖婶差她明日一早便要跟着将府中赏月宴上要吃的月团赶制出来。所以她今日打算牛刀小试一下，自己先尝试着做出几个来，省的到时手法生疏出了差错。

小止将醒好的油皮面团切割成均等的剂子，又将剂子擀成圆状面皮儿，包入事先做好的油酥面团。捏紧后复用手按扁，和在一起擀成圆形面片儿，包上白糖和芝麻做馅儿，收好口后压扁。她又取出一个做月饼的模具，将包好的面团按进去，压实后取出。上面印着一副嫦娥奔月图，仙子衣袂飘飘，跃然饼上。小止将面皮做完，数了一下，正好十个。她又伸手抓了一小把白芝麻，两面均细细地撒了一层。做好后，小止将月团上炉烘烤。玉竹在灶前烧着火，小白躺在她的膝头打着瞌睡，不时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小止，小止。”白果端着一个空食盘嚷嚷着快步走了进来，脸上洋溢着少见的笑容。

“什么事情把你乐成这样。”小止从炉子前抬起头来。

“你们窝在这里还不知前院炸开了锅呢，我刚从夫人房里过来。大少爷上个月号称出去采买药材，谁知竟拿着进药材的银子在青云楼里住了好些天，压根连城也没出。大少爷银子花完了，昨夜瞒着老爷偷偷潜回府，一早便去了夫人那里搬救兵。谁知竟刚好和走到半路折回府里取东西的老爷打了个照面。老爷气得脸都绿了，这会儿正吩咐何管家去取荆条，说是要执行家法呢。”白果说得起劲儿，一双小脸上满是笑意。

“大少爷胆子真够大的。”玉竹听了啧啧声不断，万万没想到卓府大少爷竟是如此一朵奇葩。

“这算的了什么。”白果自小便进了卓府，仗着资历老见识多，很是鄙视玉竹的孤陋寡闻。“去年腊月里刚过了腊八节，大少爷就在青云楼里为了那里的新晋花魁玉笙姑娘一掷千金，直住到大年三十晚上还未归家。最后还是老爷带着家丁，拿着马鞭硬给抽回来的。大少爷当时被老爷抽得过了十五才下得了床，夫人都心疼坏了。”

“就这还不改啊。”小止觉得卓家大少爷虽风流了些，倒也确实经打。

“可不是嘛。”白果弯腰趴在小止肩上，压低了声音，“这就叫狗改不了吃屎。”

两个小丫头登时笑得花枝乱颤，玉竹在一旁很是心痒，忙喊着问白果说了些什么。白果故意急她，硬是不说，扭身便笑着跑出了灶间。玉竹原想追上去，又怕一会儿胖婶回来见她不好好生火又要骂她，一时间更是坐立不安，撇起嘴巴来看着小止。

小止被她盯得发毛，招架不住，只得同她说了。

玉竹听后故作镇静，道：“可不是吗，听说咱们这位少爷还真是属狗的呢。”说完两个人又笑作一团。

两人说笑间之间芍药提着两包药走了进来，默不作声地走到一旁的药炉前，将两副药分别倒入陶制的药罐儿里，添上水，点燃炉火。芍药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切，丝毫不关心灶间其他人的举动，只是盯着两个药罐子，不停地扇着手中的蒲扇，将炉火烧的很旺。

小止一直对芍药感到很是好奇，她似乎从未主动和任何人说过话。每次小止故意找她搭话，她也只是出于礼节简单地答上一两句，且惜字如金，不愿多说一个字。两人之间的闲聊每每总是陷入沉默，这让小止甚是尴尬。然而玉竹和白果，乃至是灶间其他人愿意和芍药聊上两句的也是少之又少。玉竹说是大家贴了几次冷屁股，自然就晓得了芍药的品性，也懒得去搭理她了。卓府中大多数人已经将芍药当作透明人一般，好几个其他房里的丫鬟更是连她的名字都不晓得，只知她是夫人房中的一个粗使丫头。

小止伸手又投了几枝薪柴进了炉灶，将炉火烧得更旺了些。她牢记着胖婶的经验之传：先是小火烹熟，接着大火起酥。诱人的香气沿着锅沿溢出，不免惹人垂涎三尺。小止和玉竹相视一笑，两人不约而同地觉得饿了。

“出锅喽。”算着时辰差不多了，小止起身掀起了锅盖。层层蒸汽笼罩之下，十个玲珑剔透的酥皮月团跃然呈上，一看便知卖相不错。

“我先尝尝。”玉竹站在一旁早已馋的不行，伸手便拿了一个捧在手上，用两手指尖小心捏着，刚咬了一小口便被烫得龇牙咧嘴。

“味道如何？”小止满怀期待地等着玉竹点评。玉竹此时哪里顾得上回她，虽然嘴巴被烫得生疼，仍拿着月饼大嚼特嚼，吃得很是开心。

小止对她很是无奈，只得用瓷盘将其余的月团都盛了，给白果、卓连季和小白各留了一块单放在一处。小止拿起两块月团，用油纸包了，走到了一旁的药炉前。芍药正满头大汗地扇着火，一门心思地扑在煎药上。

“芍药姐。”小止轻声唤她。

芍药闻声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她。

“给！”小止将油纸包递给她。

芍药愣了一下，慢慢伸出一双和她的年龄并不相称的布满了老茧的手接过了油纸包，仍旧沉默着。

小止看到她一双清澈的眼睛里竟蒙上了一层水雾，转眼间便消失不见了。

“谢谢。”芍药低声说道，声音略显嘶哑。

“不用谢，自家姐妹客气什么。”小止对于别人的感谢很是承受不起。本来就是举手之劳，一向少言的芍药竟对她如此客气，倒搞得她有些不好意思了。

芍药将油纸包塞进了胸前的衣襟里，转头又忙起了自己的事情。小止知她定是打算将月团带回去和自己的娘亲一起分享，所以特意为她多包了一块，希望这两块小小的月团能给寄人篱下，生活困苦的母女俩在这阖家团聚的时刻带去一丝丝温暖情谊。

忙活完了灶间的一应事物，小止怀里揣着留下来的几个月团在灶房门口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她在心里盘算着还是晚些时候再去找卓连季，以免碰着听雨轩里的大丫鬟木莲。她潜意识里觉得木莲一直对自己怀着戒备之心。她每次去找卓连季，都会被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木莲盯得浑身不自在，仿佛她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一般。

一阵嘈杂的声音顺着回廊飘了过来，其间还夹着女人的哭闹声和男人的怒吼声。这在一向清净无事的卓府很是少见，不免让人心生疑窦。

小止好奇心给勾了出来，加快了步伐，转弯便来到了前院。老远就看到晚香楼院落外的拱门处趴着好几个看热闹的家丁，各个眼放精光，不时地掩嘴偷笑。小止忙凑了上去，怎奈好位置都被占光了，她只得趴着石门旁的窗花前，沿着镂空的隙缝往里瞧。

院子里果然是好生热闹。晚香楼的正厅门口跪着一位半裸着身子的青年男子，瞧着一副细皮嫩肉气质潇洒的富家公子哥儿模样，只是此时衣冠不整稍显狼狈。想必这就是传说中的卓府大少卓连远。男子身旁站着高举马鞭的卓老爷，一副吹胡子瞪眼暴跳如雷的样子，和小止初见他时的淡定从容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俗话说恶人自有恶人治。想着卓老头前些日对自己嚣张的模样，再看看如今的他，小止觉得多日来心中所积怨气消了大半，心中连呼快活。拦在卓连远和卓岭南中间的便是哭得梨花带雨伤心欲绝的卓夫人韦氏。

卓连远雪白的后背上赫然现着几道红肿的血印子，看来这卓老头教训起儿子来是毫不手软。难怪卓夫人一副豁出老命去也不让夫君靠近儿子半步的架势。卓岭南给她缠的没法子，一时之间更是气愤，嚷嚷着叫何管家将木棍拿来，打断卓连远这个不孝之子的狗腿，让他再也没脸出去鬼混。

韦氏听闻此言，震惊地一口气没提上来，双腿一软摊在了地上。院子里的众人一下子乱作一团，忙去搀扶。卓岭南一见自己的夫人晕倒，立马撒了马鞭，上前圈住她。一群人簇拥着两人进了屋，空地上只单留卓连远一人跪在那里。只见他仿佛没事人一般，从身侧捡起自己的袍衫，起身拍了拍灰，向着拱门踱了过来。

大家一见势头不好，顿时做鸟散状。小止一个没留神被身后窜过去的一个小厮撞了一下跌坐在了地上。屁股摔得生疼，她呲牙咧嘴地揉着。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双黑色绒面的长靴，小止顺着往上看去。只见卓家大少一副戏虐的表情将她望着，嘴角挂着一丝笑容，袍衫斜斜地披在肩上，整个人更显得吊儿郎当。小止立时红了脸，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卓连远看了半晌，一句话未说，迈着步子朝着自己的浮云阁走去。小止摸了摸胸口，一颗小心脏被吓得扑通扑通乱跳。还好遇到的不是卓青黛，要是让她发现自己来看笑话，定会被赏上一巴掌来解气。

这个卓连远，着实有意思。望着自己的娘亲晕倒竟丝毫不为其所动，拍拍屁股就跑。这不得不让人怀疑韦氏昏倒是否真如所见那般了。看这母子二人一副驾轻就熟的模样，小止觉得卓老头也并非不知这其中的做戏成分。只是不跟着假戏真做的话又能如何呢，一边是儿子一边是发妻，这两人做的套儿他唯有结结实实地跳进去才行。

“让你不做好事，活该！”小止拍了拍屁股从地上坐了起来，仍不忘愤愤不平地咕囔两声。她如今倒觉得这个卓家大少竟有着些许的可爱。虽风流成性却潇洒自如，丝毫不像卓青黛那般咄咄逼人。

看来卓府这出闹剧还没完，明日中秋，没准还有好戏看。小止一边心中盘算着，一边向着听雨轩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