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8 无日坊
若玉本跟着另两个西家行的人一起离开烛明庄,但他在中途与另俩人分开,并引走了一个追踪者。不过其后还有一个追踪者跟着另两个西家行的人,一直走到了重涵说的那片全是茅草屋的居民区。
大华商业日益鼎盛的如今,贵族官宦与平民的身份差距逐渐变小,这点在重商自治的佛山尤为明显。尽管佛山的富贵人家爱把宅子建在城北地势略高之处,但城北也并非只有大宅邸。就如秀水河边的巷道,贫富兼容,和谐共处,不远即是闹市,往来人群形形色色,才是佛山的常态。唯独城南这片居民区,平日绝不会有富贵人家行入其间。
低矮破旧的茅草屋杂乱无章地挤在一起,连成方圆数里的一片坊巷。坊内粪便污秽堆积,臭味终年不散。居民生活贫苦,怨气郁积,时有吵打。但这片坊巷并非官府或大魁堂所设,只是当年聚居了相当多人以后,难以再控管,便只好任其存在。故这里未按标准的坊巷设有军巡捕屋并归由厢厅管辖,若出现抢劫、盗窃、纠纷等事几乎投诉无门,成了佛山城内的一块无主之地。不过好在居于其内的多是大作坊的匠工,各个作坊匠工的头领人物便自然承担了维护秩序的职能,多年来倒也未出过惊动大魁堂或官府的大乱。
久而久之,这片坊巷被佛山人叫出了一个名字——无日坊。不管是坊间逼仄狭窄被茅瓦挡住日头的道路,还是里面居民的生活,都与这片坊巷的名字一样,暗无天日。
其实何有声上任佛山知县后,颇想把无日坊给好好整治一番。不谈其内居住的人员复杂,影响佛山的治安。就单单从火灾一事上来讲,便是极大的隐患。方圆数里密密麻麻的茅草屋,却没有规范的防火设施与管理,一旦走水真是不堪设想。可佛山政令难行,知县难当,何有声从无日坊上极其深刻地感受到。
无日坊最初还未成形之时,只是佛山城的外围,周边还有荒地,并未对佛山城内造成影响。聚居于无日坊的又都为从外地跑来佛山寻生计的流民,无日坊的存在使得雇佣流民的东家能免去多修建供匠工居住的房舍,大多东家都乐见其成。由佛山诸大东家共同主持的大魁堂,对此自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近数十年,佛山工商业急剧发展,城市也随之迅速膨胀。当大魁堂发现无日坊已隐然成为佛山一大痼疾之时,无日坊已被扩大了数倍的城区包裹在其中。而佛山周边的荒地要么成为了工坊,要么已开垦种棉,要么便是正在被采掘的矿地。那……无日坊该如何整治?
这问题不只是何有声想过,大魁堂的人也想过。可要把无日坊全拆了重建,就得给里面的居民提供住处。佛山城内已和京城一样拥挤,不可能安置如此多人。若到现在的佛山城外去修建新的房舍,那离城内的作坊又实在太远。只能靠步行来回的匠工,他们愿意搬吗?就算愿意搬,新的房舍修在哪?谁出银子修?无日坊的原居民万一聚众闹事如何办?匠工闹事不干活,东家们的损失怎么算?……全都是问题。
抛开这一切解决上的问题不谈。待真把无日坊重建好了,无日坊的地方如今可并非城外荒地,也算是佛山城内的一处好地盘。大魁堂的管事们个个都是脑子精明的大东家,谁还真考虑把这好地盘还给流民去住?那这地盘要怎么分?
大魁堂的人这才想到查查无日坊的土地到底归属于谁。其后赫然发现,这片土地由于土质不宜耕种,早年几度分割易手,最后在二十几年前被重夫人全部购买收到了王家名下,但重夫人并未向坊内居民收取赁钱。现在无日坊里收取的赁钱都是最初谁修的房子便谁收。由于所有人都无地契,谁也不敢收高,成了穷苦人的最佳居所……
大魁堂的管事们面面相觑,这无日坊若是整治好了,岂不给王家干了白工?其他人一点好处没有不说,有的东家所雇匠工大量居于无日坊,还得处理匠工安置问题。
又有人提议让王家来整治无日坊。但王家雇佣的匠工,不是本地人自有住处,便是住在矿山或锻铁村,无一居于无日坊。若要王家治理无日坊,重夫人可首先要求赶走坊内居民,毕竟土地就是王家的,那大魁堂的东家们岂不更为头痛……
于是,无日坊就成了一个大魁堂众人避而不谈的问题。其实解决这问题最大的困难无非就是钱与利。钱多少,利多大,往往不是问题。可钱谁出,利如何分,永远都是最大的问题。
何有声想整治无日坊之时,也曾放下身段游说诸位大东家,希望能一起合力出钱处理了佛山这一大痼疾,没想却四处撞壁,碰了一鼻子灰,气得是火冒三丈,还病了数日。
何有声当时最后找的一位东家便是重夫人。其实重夫人又岂会不知无日坊的情况?但这并非她一人想处理便可轻易处理的事。即便王家愿独自承担整治无日坊的所有花费。但若有哪家工坊因整治无日坊蒙了损失,便是重夫人担当不起的责任。这事必须由大魁堂号召所有佛山东家都表示支持,才可实行。
大魁堂的东家们其实谁也不缺银子,也并不那么在乎整治无日坊是否能得到好处,而是谁也不希望明明有巨大的好处,却全归了王家一家。何有声没有能力在其中搭建桥梁,知县在佛山又威望极低。无日坊只能依然无日。
不过无日坊倒也并非完全无主,毕竟这里绝大部分居民都是拿钱干活的匠工。那些居住在无日坊的匠工头领,多半为大东家们专门设置在无日坊内的包头管事。故大魁堂一直认为无日坊实则在其控制之下。然而……
跟踪者进了无日坊之后很快便跟丢了目标。因为坊内道路逼仄且弯绕,没好的轻功又无法在茅屋上行走,加上大雨之夜黑暗无光,不熟路的人此时进入无日坊不迷路就不错,别说还跟踪人。
跟踪者只能大概记下位置,原路退了回去。
若他再往前走几步路,或许便会发现,不远一栋小茅草屋外正有两个人坐在屋檐下把守,屋里隐隐传出一些“唔唔”的声响。只不过在这暴雨之下,毫不惹耳。
……
滴滴嗒嗒——
无日坊里最大的一间茅屋,屋顶上好几次漏着雨水,一串串如珠链似的滴到地上接着的木桶里。而屋子里除了木桶之外的地方,全站着人,密密麻麻该有上百人之多。潮湿的空气之中弥漫着汗臭与焦躁。
被追踪的两个人浑然不知自己被追踪又甩开了追踪。俩人进入大茅屋内后,里面站着的人立刻分开了一条路,让俩人走了进去。
屋子最里点着两盏油灯,照出了两圈葫芦一般重叠的光亮。光亮中坐着三个矿工模样的人,其中一人往这俩人身后望了望,发现没其他人了,问道:“余秀才呢?”
“今日雨太大,余秀才说他先回去,雨停再来拜访。”
坐着的矿工又问道:“东家行怎么说?”
“余秀才与姜东家谈了一个多时辰,姜东家只答应加一钱酒资,其他一概不允。”
“简直欺人太甚!”另一位坐着的矿工猛站起身,“佛山近年粮价涨了多少!要我们怎么活!”
本来安静的茅屋内登时喧哗起来,挤在周围站着的人连声附和:“就是!就是!欺人太甚——!!”
刚进屋的一人说道:“余秀才说,佛山的大东家都富得流油,并非拿出不这么点钱给匠工,而是他们认为叫歇加银绝不可开先河。若全全答应了我们的条件,匠工们尝到甜头,恐是一而再再而三……”
啪——!
站起身的匠工对着凳子狠狠踢了一脚:“什么甜头!什么一而再再而三!以为我们吃饱撑着!若大家都有饭吃有衣穿,谁会去闹腾?!简直小人之心!这次便让他们看看,我们做苦力的也不是好欺负的!”
“就是——!”
“不是好欺负的!”
“欺人太甚——!”
周围人群情激奋,举起拳头大声喧哗,屋顶滴水落筒的声音顿时被淹没在其中。
“大武,冷静。”另一位矿工将站起的这人拉回坐下,自己起身对周围说道,“大家也稍安勿躁,东家行哪次不是这副嘴脸?但今次不同以往,我们不会再任人摆布!佛山粮价近五年来已翻了一倍。我们不求工钱也翻一倍,但起码要能糊口度日。东家行不但不愿加银,反倒不断增加工时,还让包头各种苛扣!二牛,你家的儿子是否就是这么平白被饿死了?”
人群中马上站出一人,怒吼道:“那可恶的朱包头!硬找了茬子把我半年的工钱全扣走了!再抢了我媳妇!我那才两岁儿子就这么……就这么……活生生被饿死了……我……呜呜呜……”话还没说完,这人就趴在地上泣不成声。
那矿工继续对周围说道:“看!此乃东家行不仁!若我们再不奋起反抗,这样的事就要落到我们每个人头上!这次东家行若不应下我们要求,便怪不得我们不义!”
“好——!”
“怪不得我们不义——!”
“叫歇到底——!”
安静了片刻的茅草屋里再次沸腾。声音由内及外,仿佛同暴雨一起震动着整个无日坊。黑夜之下,每一栋茅屋都好像在无声无息中蠢蠢欲动。
那栋有人把守的小茅屋,就在大茅屋旁边。大茅屋内的灯火穿过窗户缝隙透出了丝微的光亮,让习惯了黑暗的人勉强能看清夜幕下的轮廓。
小茅屋里“唔唔”的声响也随着大茅屋的躁动变得更大。一名守门人转头对着门里吼了一声:“吵什么吵!”
小茅屋里立马安静了下来。另个守门人抱起手臂打了个寒碜:“该换人了吧,这都要二更了。我俩衣服都快湿透了。”
方才对屋里吼的那人转回头来,说道:“是啊,这才八月天,就这么冷。今年佛山可别是寒冬,我一件厚衣裳都没。”
佛山气候温暖,三季如夏,一年里难有几日寒冷,故穷苦人家都没什么厚衣裳。一年里冷那么几日,挺一挺也就过来了。但正因为穷苦人家不备冬衣,偶遇寒冬,佛山冻死的人丝毫不比北方少。
“嗨,以为我不晓得你床下那罐子里有多少铜板?这几年粮价是涨,棉布钱倒降了不少。赶快去买件干净衣裳穿,省得街口那私窠子都嫌你。哈哈哈哈。”
“去你的!老子拿钱去,几个臭娘们还敢不伺候不成?当自己是梁家楼的红牌啊?”这人气呼呼地撞了旁边人一把,然后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安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他把旁边人脖子一搂,对着其耳朵轻声道:“说句实在的……你觉着……是不是做得有点过头了?”他说着用手指了指那间大茅草屋,“要说这几年工钱是没怎么涨,但像我那东家,一日包一顿饭,虽然吃不饱,但也饿不死。也就跟着姜东家、范东家那几户的人日子苦点。叫歇能涨点工钱自然是好,可这……岂不是把我们全拖下水了?我们可没被抢媳妇死儿子的。最近的粮价是又涨了点,可哪年秋收之前粮价不涨?也没见哪年闹这么大。”
“啧。”旁边人一咂嘴,也凑着耳朵轻声回道,“我就这么觉着的!本来只是跟着叫歇想涨涨工钱,可这……”他扭头看了一眼身旁小茅屋的门,“把这些包头们都抓了起来,若以后被大魁堂追究可怎么办?”
“哎呀,你不早说!早说我们就别干这守门的差事!”
“没事没事,别急别急。他们都被蒙着眼睛,啥也看不到,你甭叫那么大声让人记住声音便行。”
“哎!”这人立即手把嘴一捂,然后打了一拳身旁的人,“你方才不提醒我!”
身旁这人差点摔倒:“我……我还以为你跟那些人一样,简直把大武、曾定几人当神教教主了,哪听得了别人说话?”
“你他娘的有没当我是兄弟!”
啪啪啪——
俩人还在窃声窃语,雨水声中夹杂着急躁的脚步声传了过来。俩人赶紧收音朝脚步声方向望去,可黑夜里什么都看不到,倒是探出去的头被淋得都是水。
脚步声并未冲着他们俩来,而是直直冲进了大茅草屋。俩人面面相觑,啥事大晚上的这么急?而这时,俩人又在雨声中隐隐听到一些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