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9 余昶岁
白虎走远后,若玉趴在地上痛哭了好一会才平息下来。屋外除了雨声,各种嘈杂声也越来越大。若玉抹干净脸,换了一套干衣裳,又下楼套上簑衣走出了客栈。
无日坊里说的“余先生”指的便是若玉。若玉在佛山自称为“余昶岁”,乃即将赴广州参加乡试的生员,“机缘巧合”之下在酒肆与西家行的人相识,又“借醉酒”说出了自己的“身世”。
无日坊在佛山成型已有数十年,同寻常巷坊一样,坊内除了住宅,也不乏临街开的店铺、饭馆、酒肆甚至私窠子。这些小店面对的是无日坊里的穷苦人家,自然毫无品质可言,但价格极低,故时常也有别处的穷人特地跑进无日坊花费。
每三年乡试考完到发榜的日子,各地举行乡试的府城都是一片混乱。心情浮躁无所事事的生员们,在这等待发榜的时间里,品行端正的便读书游览雅聚;品行不端的则免不了四处饮酒纵乐,甚至仗势欺人。有秀才功名就不是小百姓敢招惹的,万一人家还中了举人呢?这个时候的青楼妓院家家爆满,吃花酒的生员成群结队。当然,也有兜里没钱又忍不住的生员,跑进无日坊找土妓。
若玉向西家行的人说,自己爹是二十多年前跑进无日坊找土妓的一名穷秀才。与那夜的土妓一见生情,数日之后高中举人,便把那土妓接回老家,一年后生下了自己。只是天公不作美,爹没过几年就病逝而去,娘被大妇嫌恶欺凌,两年后也离开了人世。家中只有一点薄产,勉强能让自己读书,年少便中了秀才,但去年乡试落第,没想今年又开恩科,只希望今年能高中乙榜,以祭父母在天之灵。
若玉说的这身世自然为假,但也不全假。若玉确实是一名秀才在佛山酒肆中与一名女妓的一夜之遗。只不过这秀才并未中举,也未将女妓接回老家。女妓也并非土妓,反倒是佛山当年的一位名妓,那必然是在官有籍的女乐。若玉的父亲一夜之后再无音信,若玉便只能跟随母亲入了乐籍。母亲虽是一时的名妓,但因生下了若玉,无人再愿将其娶回家中,最后年老色衰只能转靠做工为生,与才六七岁的若玉一起住进了无日坊。
母亲早年名妓之时也是被伺候的人,如何做得来苦力?操劳之下没几年即患病而终。好在生前将自己一身琴棋书画吹拉弹唱的技艺都传给了若玉。若玉小小年纪孤身一人,也能在酒肆茶馆讨个生计。
若玉生得漂亮,小时更是粉妆玉琢难辨男女,母亲死后其只身出入于酒色之地,被人以娈童凌之是必然与无奈,何曾是若玉之愿?但无依无靠的若玉只能这样在泥潭中挣扎地生存,直至五年前遇到了白虎。
白虎将若玉带到京城,置于白矾楼。虽然还是优伶之身,但白虎给了若玉足够的自由,就如霞凌阁的优伶一样,接客演艺皆随其自愿,还教了若玉一些武功。若玉有杂艺舞蹈的底子,加上天资不错,学武极快,练了不过三年寻常武人都已不是对手。于是若玉感到……也许,自己再也不用受人欺凌了。
白虎做的事对于若玉来说,是将其拉出了暗无天日的深渊泥潭,是无以为报的莫大之恩。便是若玉对白虎言听计从的原因。
若玉曾认为如今的一切他已可以满足,曾认为能衣食无忧昂首挺胸行于世间便再无所求,但京城白矾楼穿梭来往的达官贵人,与自己年纪相仿却前程似锦的公子哥们,闲谈碎语里所呈现的另一个不曾奢望的世界,这些在日复一日间隐隐刺痛着若玉心底深处,那掩埋至深连他自己都不曾正视的东西在浑然不觉间萌芽长大。
若玉在白矾楼认识了许多朝中高官。他初次听到成渊经历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读书人贫苦艰难,终一朝金榜题名不是奇事,但成渊居然曾是奴籍帮人做工,如今却能拜官三品……
今年一科六名少年进士,一状元五庶吉士。京城面上波澜不惊,暗下则浪潮狂涌。若玉在张榜当日就听到了不少轶闻八卦,没想几日之后便见到了这六名少年进士中的四人。
对于一同金榜题名,重涵四人并未洋洋得意,反倒有点奚落韩玉的堪堪上榜。若像往年一科不过一两名少年进士,那确实是值得炫耀的事。但今年一科六名,又都为熟识之人,其中还一个状元钟承止。重涵四人是当真没觉得有什么好矜夸的。但正是重涵四人的不以为意,仿佛少年登科是理所必然,更让若玉在这几个同龄人面前感到浑身难受。那些清淡调笑的言语,一字一句都如尖针扎在若玉心头。
若玉知道成渊其人时,成渊早已身居朝中,听说成渊过去的经历只是在若玉心里隐隐埋下了一颗种子。重涵四人出生富贵,与若玉出生天差地别,人最无法抗争的便是出生。白矾楼来来去去还有许多形形色色之人,都让若玉心底的种子萌动,挣扎……但仅此而已,从来未曾发芽。
唯独钟承止,霞凌阁登顶、重家义子、披靡擂台夺魁、新科状元、冠玉榜首……短短数月间,若玉从白矾楼往来客人口中听到了无数关于钟承止或虚或实的流言,交织出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形——贫家子弟,闭月之容,文武双全,令重家二少爷一见倾情……
白虎并未猜错,若玉在钟承止模糊的身形上感觉到许多自己的影子,仿佛远处朦胧中有一处光亮之地汇聚着自己所有的憧憬。
那晚在白矾楼雅阁,当重涵面露厉色断然挥袖而去时,若玉第一次发自肺腑的怨愤……为何不是自己?为何光亮之处站着的不能是自己?那深刻的嫉意与埋藏心底的种子刹那间破土而出,疯狂成长。
若玉母亲乃一朝名妓,自是诗书满腹才情绝艳。在若玉幼年,其母姿色尤在尚还生活无忧之时,若玉也曾去私塾读书,加之受母亲熏陶,从小便能书擅画。只是那时的若玉不懂,为何自己分明比其他学子更为优秀,却遭受所有人排挤。直到某一日,若玉明白了母亲的与众不同,明白了任自己再如何学富五车也无法参加科举一展所能……
恼恨,在许多年里被若玉忘却,因为当人只为活下去时,其他都为枉然。
一个无法参加科举困于生存之人,却在童年时熟读儒家经典,深明仁德,又在少年时抛弃一切礼义,苟活于世。当若玉再次能在宽大的书案后读书撰文之时。他恼恨,恼恨自己的出生,恼恨自己的过去,恼恨曾经伤害自己的每一个人,恼恨这个毫无公正的世界。无日坊低矮破暗的屋顶依然压在若玉头上,从未散去。
不过若玉并不恼恨白虎,因为白虎是他唯一的恩人。在三王爷谋反余波平息之前,白虎又将若玉带回了佛山。若玉不管是白矾楼玉魁的身份,还是与临安知府的关系,都与谋反相连极深。这时躲到远离京城与江南的佛山,倒是最为安全的选择。
接着白虎又给了若玉一个任务——假扮身份,与佛山西家行的人结识,再作为西家行先生与东家行交涉,同时方便其他一些人与西家行及匠工的领头人物相识。
匠工们作为底层百姓,无权无势,无知无识,即便生活贫苦倍受欺压,也极少人有勇气公然反抗。聚众叫歇这类事必然是由领头人物组织煽动逐渐扩大而成。故领头人绝不会轻易出面,以免被杀鸡儆猴,或是被擒贼先擒王。
但除了少数能成为领头的人物之外,这些贫苦的匠工大多出生低贱目不识丁,哪有胆量与口才面对面同东家行的大东家们谈判?如此一来,专门请一位能言善道,可替西家行说话的先生,便极其重要。
东家行的大东家往往不仅只是富甲一方,其身后还有盘根错节的势力撑腰。替西家行与东家行谈判,便有得罪权贵的危险。尤其在佛山,与东家行作对即是与大魁堂、与整个佛山的豪右阶层做对。还想在佛山过日子的,有几人愿意接此差事?这也是为何往年的佛山西家行先生最后全会被东家行收买。他们并非个个都为背信弃义之辈,只是识时务之迫罢了。
若玉编造的身份能让西家行的人产生一份亲近与信任。不会令人怀疑为何一名赴考路过的秀才会出入无日坊,还愿为穷苦匠工们说话。而能请到秀才甚至是未来的举人老爷做先生,对西家行来说也是求之不得的事。于是双方一拍即合,事事顺利。若玉除了在重涵那碰了钉子,其他白虎派下的任务还从未失手过。不过若玉儿时曾在无日坊内住过几年,尽管无日坊居民流动甚大,但为避免万一被人认出,若玉见西家行的人之时,都往脸上涂了东西,略做变装。
若玉与西家行的人熟识并认识了大武、曾定等几个匠工的领头人后,又制造了一些巧合,令拓跋让与这几人相遇并打起了交道。不过若玉假装与拓跋让互不认识,故并不清楚拓跋让到底与他们打了什么交道,只知是一些机关的事,因为拓跋让装扮为一名机关师。
牧恬淡作为星主麾下四象之一的玄武,时常乘飞船往返临安与佛山之间。数月前若玉在拓跋兄妹的住处见到牧恬淡。牧恬淡听了若玉即将在佛山的假扮的身份时,便笑呵呵地说道:“稳妥一些的话,不如让若玉公子冒顶一秀才的户籍,可真参加今年的乡试?”
这一句话在若玉心中激起千层浪。匠工佃农这类劳力,除非决定举家迁徙,不然别说去远些的外地,就从佛山到广州往返一趟都极为困难,想取得出入相关的凭由全是要看人脸色的事,没有必要绝不会有人多此一举。故若玉并不担心有人会去自己谎报的家乡打听,以至假扮的身份被戳穿,可若能真参加科举……
若玉心中狂跳不止,看着牧恬淡迷离不明的双目,答道:“……那当然……甚好……那拜托玄武大人……”
“余昶岁”这姓名,便是其后牧恬淡给若玉的。近来数月,若玉除了完成白虎交代的任务,每日都在客栈中苦读不倦,胸中仿佛燃烧着烈火,雀跃不已。但乡试时间一日日临近,牧恬淡仍未把冒顶的身份及乡试相关的凭据交由若玉,也没有传达来一点消息。若玉心中越来越焦躁,充满了不安。
失去,比从未拥有更让人痛苦。燃烧了数月的希望正在一点一点消逝。若玉与牧恬淡只有数面之缘,他不知牧恬淡当时说的是否不过为一句戏言,实际根本就没当回事,他也不敢去询问。
若玉仅仅只听命于白虎行事,他不清楚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这些人真实身份是什么,做的是么,目的是什么,但他清楚这些大人比起朝中的大人更加不可忤逆。
朝中高官仗的是皇势,受的是皇命,并不可胡作非为。而这些大人们有着寻常人无法企及的绝对力量,假如有人能轻而易举避过朝廷的管束与制裁,那胡作非为又算得了什么?
若玉与白虎已认识多年。白虎来去无影,却又总会在适当时候出现。若玉至今只知道白虎的样貌与“白虎”这个名号,其他一概不明。但若玉常年出入于声色之地,周游于达官贵人之间。仅仅从白虎只字片语间谈及的人与事里,若玉就清楚白虎的身份定不一般。这人既在常世中身居高位手握权柄,又拥有超乎寻常的强大武力,既能仗势专行,又可胡作非为。如此一人却步步小心谨慎,沉谋重虑,他到底在谋求什么?
若玉并非完全没有疑惑,但他却不是那么好奇……若玉只想更好地活在这世上,而白虎是他最重要的人,仅此而已。
钟承止遇到了重涵,自己遇上了白虎……若白虎大人对自己能像重涵对钟承止那样,那就算为白虎大人而死也是心甘情愿……不,即便现在也是心甘情愿……自己也就不过一条命而已……可……
终究还是不同的……
若玉奔走在黑夜雨幕之下,脸上流淌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白虎只要若玉激化东西家行的关系,并从侧煽动匠工领头人的情绪。跟随曾定、大武叫歇闹事的匠工,有相当一部分确实生活困窘备受欺压,可更多的都是随波逐流,有好处便占一些,真有事立马作鸟兽散。这些人没有主见,绝不会独自做出头鸟。只要控制住领头人的动向,基本就控制了跟随其下的所有匠工。
比起身居朝廷的高官重臣,西家行的粗人可谓城府空浅。若玉多年周旋于京城的官油子之间,揣测这些匠工的心思对他而言实在轻而易举。白虎交代的事他完成得一丝不苟,只是他没想到今晚竟然就闹起来了?若玉担心有自己失察之处,又顶着风雨往无日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