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她又瞄到钟怜之后,有个男人在船房外走道也跪着,当对方微地抬起头与她打个霎时照面,她看见他面上的歉意。
冯无盐抿了抿嘴,终于勉强施个礼。「昨晚,一个巴掌拍不响,公子武力应该远胜过我,要与我保持距离是可以的。」
这一次,男人没有说话。
冯无盐似笑非笑,又道:「显然世上没有柳下惠,那是我强求了。」
跪地的喜子忍不住插嘴:「姑娘衣上有催情香,确实是强求了。」
冯无盐一愣。「催情香?」不是出自她自己的意愿吗?
喜子连忙把花舫姑娘衣上带香的习惯说了出来。「谁知你竟捱不得一点香味。」
冯无盐仍带点怔忡,怔忡间又与男人目光交错。她毕竟不如男人深沉,男人在她的面上竟看见复杂的情绪——昨晚她的渴望、她的欲望都不是出自于真实,甚至,在他身上感受到的满足或者其它,都是放大过的。
男人的表情微微古怪,随即隐去。他忽然在想,或许留下这个女人,已经丧失了他的本意。她柔软又具籾性的身子出乎意料地让人着魔,甚至可以说是床上的瑰宝,但若没有昨晚那样如野火烧不尽的疯狂热情,他一个人折腾也是无趣。
他不动声色又扫过她面上一回。她的表情严肃,嘴角紧绷,眼眉冷静而无媚,不是一个会主动放纵的情趣人……男人心里颇为遗憾,同时让她下船的意愿更坚定了。
「……若真是催情香所害,那我与公子皆是无妄之灾了。」她的声音略带涩然。
男人没有说话。
「公子可有家室?」
男人深褐色的眼瞳带点嘲意。他道:「尚无。」
她见状,眼底掠过同样的讽刺,又问:「船已起航?前往何处?」
男人彷佛成了看戏人,想看看她究竟想问什么、想得到什么。他微笑道:「船已起航。沿河前往晋城。」
晋城在京师的上头靠海,如果说京师是繁华之城的话,晋城就是文艺之城?里头的文化多属大晋朝时期持续发展下来的,这点历代金璧皇帝展现了他们极大的宽度,当然也有人私下说那是璧族文化较单一之故,但不可否认至今两族文化一直存在并且蓬勃发展着,而其中住在晋城的雕版大家是天下闻名,许多图皆是由晋城的雕版师共制而成。
冯无盐自进入雕版之后,对晋城慕名已久,她心动了一下,而后趁着自己还没后悔前,回去端过药盅:又瞥见柜上发亮的木头,一转过身,就见男人跟了上来……她退了一步,问道:「那块木头哪来的?」
男人侧眼瞥去。「海外。叫夜光木,在船上我用来当照明。姑娘若喜欢,便自取了去。」
真是财大气粗,她想。她又看了男人一会儿,昨晚那种烧得理智全无的感觉全没有了,还真是催情香所致。
现在,她只剩下冷静的思考。
「这药我也想喝。公子的弥补我收了,不过我亦小有积蓄,虽然比不得公子,下船之后我仍会弥补公子的。」
男人闻言,眨了眨眼,随即要笑不笑,似是不在意她的补偿。
她又道:「不过希望公子能再弥补我一事。」
「公子既无家室,若在它地生根,可否姓名便借我一用?经此一次,我嫁人恐是不便,想借你名为夫,回去好有个名目独自在公子弥补的宅院里生活。」她见跪在地上的三人都抬起头看来,又补充:「你只借名,不借其它。你离了京师,从此我们不相往来。」
「公子尊贵之名,万不能借。」喜子说道。
男人看着她,含笑道:「你说得处处有理。不过我的姓名不方便,再说……我替你找个看起来会活得比我久的人吧。他的名字会一直在,到你老了,他应该都还活着吧。」
「爷?!」
男人没有回头,指着跪在门口的燕奔。「他的姓名借你。燕奔,你肯么?」燕奔毫不考虎地答道:「肯。」
冯无盐上下看他一眼,看不出他哪里有病……但这种事老实说也与她无关。于是,她很干脆地喝尽满满一盅的苦药汁,没有什么击掌为盟。真要毁约,地位不对等,她能说什么。何况她也完全不想要这男人的孩子。
喜子瞠目结舌。之前他有多质疑她的拖拖拉拉,现在就有多傻眼她的爽快,他差点以为这是两个不同的女男人随口道:「姑娘何姓?」他正想着回头便让喜子送人下船吧……
「我姓冯,冯无盐,叫我十二就好。」她话一落,就见到自进房里来一直含笑的男人僵住。
彷佛表情停格一样。
俊朗的眼、俊朗的眼、俊朗的嘴……都在那一刹那承受了极大的震撼而僵硬。
「爷?」
「……冯无盐?十二?」他轻轻念着。
冯无盐防备地看着他。「正是我。」
「十二?你?」他又重复了一次,彷佛自言自语。
这一次,冯无盐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
男人出其不意地爆出大笑。
他笑得不能自己,到最后不得不捣住嘴,仍是闷声笑着。
「爷!」跪着的三人皆是面露惊色,却没有人敢主动站起来。
男人笑得差不多止了,才抬眼看着她。他的睫毛又黑又长,深褐色的眼瞳流荡残余的冰冷笑意,骨节分明的手掌半遮住俊美的脸庞,竟有一种强火烧过冰天雪地的错觉——冯无盐心头一跳,在那一瞬间眼前这男人与昨晚活色生香的男人在她心中产生了连结。
他问她:「为什么叫十二?」语气疑惑之意毕露。
「因为排行十二。」
「原来如此。」他轻轻笑道,顿了一下,一字一语清楚地再道:「龙天运。冯无盐,我叫龙天运。」
「……龙天运?」
「是的,龙天运。」
我是龙天运。冯无盐,我等你很久了。
【第三章】
兄帝殁,宁王替,天下平,金璧由此兴:一女出,谓无盐,得帝而毁之。
——金璧皇朝龙运史第六世初卷任何一个人,知道自己的死期,都会无法接受吧。
十二岁的龙天运垂目看着金璧皇朝龙运史,心里想着:子不语怪力乱神,这是什么东西?预言?身为皇子,比谁都通晓金璧的历史,在金璧史上从未有预言出现过。
他抬头看着他的母妃。
他的母妃虽是璧人混血,在外貌上却是晋女模样,美貌中又带着清冷:清冷来自她对任何事的漫不经心,包括父皇、包括他:因为她所有的心力都专注在她的喜好上。
她会进入宫中,不过是朝政的棋子。父皇喜爱的妃子里从来没有她过,不过是各取所需、相安无事罢了。坦白说,真要细分,在金璧皇子的教育下,他亲父皇远胜自己的母妃:敬兄长,一反前朝皇子间的勾心斗角。据说前朝最后的灵帝,就是兄弟相杀下的帝王:可是,到最后留给百姓的是什么……嗯,这是他读过的前朝史,是不是真的他还真不知道。
「母妃,这种预言可以假造。」他掩饰住他的困惑。感情再不好,拿假造的预言来骗儿子将死,这是京中最新的娱乐吗?来挑战他的心志?
「这份预言,从开国主前就存在了。当年开国主就是凭这份预言不留后路地杀进京师。真正看完整本预言的也只有开国主:之后,他秘绍每一代帝王将死前,方能掀开属于自己的预言那一部分。」
即使在说着「这是真的,所以,儿子,你活不到寿终正寝」,她的态度还是非常冷淡的。
他看了她一眼,注意力又转回这本预言史上。他摸了摸一角的纸,重新再看一次预言。预言彷佛是他曾读过的金璧史,虽是简化过后,只论每一代帝王生死,但确实没有不合史上记载的。如果这是在金璧皇朝前就出现的……这代表什么?
本来不该成为帝王的他,将在未来成为金璧皇朝的皇帝:同时,在位时间不会太久,他这个帝王将会在某一天,窝囊地被一个女人谋害……是这样吧?
这预言说得真是……直截了当啊。
连夜下船回京师的护卫再度归来,低声禀报查到的一切。
在旁的喜子迷惑着。去查人家姑娘的家世背景,是不是太小题大作了点?听得差不多了,龙天运摆摆手。
「下去吧。」他随意翻着一并送上来的佛书,翻到其中一页图时,停下来看着。
「原来是雕版师。」他自言自语着,没回头,「你瞧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