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汾景是远在西北边的一个小县,距离东周朝的皇京可是有十日的路程,这个县以出产谷麦作物着称,尽管土地丰庶,农产兴盛,可这儿对於住惯、看惯繁华皇京的京人而言,说是穷乡僻壤亦不为过。
「我怎麽会在汾景?」白初虹震惊不已,来回望着那两个丫鬟与老妇。
「王妃,您是怎麽了?还没想起来吗?」
「想起什麽?王爷人呢?我病成这样,怎麽不见他的人?」
梳着高髻、露出光洁额头的老妇走近炕边,目光严厉地盯着她。白初虹仰着脸,心下纳闷,王府里的丫鬟婆子由她一手挑选,这个嬷嬷是哪里来的?
「王妃莫要再无理取闹,老奴前几日已遣人捎信去皇京,通知王爷您想寻短的事,王妃好不容易从死门关前捡回了一条命,还请好生爱惜,您若真的去了,於您於王爷,都没有好处。」
听完老嬷嬷这一席话,白初虹越发惊愕:「我寻死?我这是病了,哪里是寻死?你是哪个院的嬷嬷?竟敢这样以下犯上。」
见炕上披散着长发,面色惨白,形貌憔悴的女子,双目熠熠有神,眉间端着一股女子少见的威严,贺嬷嬷不由得愣住。
这……这真快教她认不得了,眼前人真是昔日那个蠢笨无知,粗鲁刁蛮的韦宝珠?
「王妃数日来不肯用膳,任由老奴如何相劝也听不进,这不是一心寻死,还能是什麽?」贺嬷嬷压下心底的纳闷,不卑不亢的说道。
「我不肯用膳?我不是昏迷了好些天?要怎麽用膳?还有,王爷人究竟在哪儿?周管事呢?怎麽也不见他在旁边伺候?」
两个丫鬟一头雾水的觑着她,呐呐地道:「这里没有什麽周管事,王妃,您是怎麽了?」
白初虹只觉荒唐、胡闹,与这几个人鸡同鸭讲,索性自个儿下炕找人。
却在下炕时,她看见自己的右手背上竟多了颗红痣,不禁愣了下,将手背放在眼前,反覆仔细查看。
突地,她总算发觉有些事不太对劲……
「你们……是谁?」白初虹问着眼前的丫鬟婆子。
「回王妃的话,我是木槿,她是茯苓。」两个丫鬟小心翼翼,生怕稍有差错,便会招来责骂。
「王妃莫不是连老奴是谁都忘了?」贺嬷嬷半信半疑地问道。
白初虹沉住气,道:「走过一遭生死,许多事都落在判官的生死簿里,还真是记不全了。」
「老奴姓贺,自王妃三年前来到汾景之後,便是由老奴伺候着王妃的膳食起居。」
三年前来到汾景?白初虹的心悄悄凉了一截,暗道:千万别是她想的那样才好……不会的,老天爷不会这样对她。
「那王爷……如今可安好?」她旁敲侧击的问。
「王妃这一问,可是问倒老奴了,王爷远在皇京,老奴无从得知王爷的消息。」
「安阳王府一切可好?」
贺嬷嬷心下诧异,面上带着几分戒慎,反问:「安阳王府?无亲无故,王妃怎会提及安阳王府?」
闻言,她面色一白,未作声答覆,兀自转向炕边的两名小丫鬟,难掩一丝心慌的扬嗓吩咐:「木槿,把铜镜拿来。」
木槿站起身,走向榆木妆台,掀开一只首饰盒,取来了一柄外缘锈黑的铜镜。
白初虹探手接过,握住镜把时,手竟发着抖。不怕不怕,她这大半生随着夫君经历过多少风浪,多少的凶险危境都挺了过来……
磨得发雾的铜镜,映出一张惨白的脸蛋,白初虹垂掩的长睫颤动两下,唇儿因惊愕微微张启。
一声慌乱的讶叫,自颤抖的喉咙深处涌出,下一刻,铜镜哐啷落地。
摔落於地的铜镜,将那张惊惧的女子容颜,如实倒映,却已不再是她所熟悉的那一张脸……
安阳王府处处白幡飞舞,不见一丝喜红,就连园子里带红的夏堇、长春花也全被铲了,少了红花相映,园子里只余光秃绿叶,更添几分萧瑟。
「每逢作七他便登门入室来上香,虹儿生前与他素无交集,这个濬王究竟是作何居心?!」
东院的书房里,一身锦白丧服的安阳王,听完府里管事的通报,当下发了一顿脾气,若是让外人瞧见,怕是要瞠目结舌,揉上两把眼,才能认清眼前的人是东周朝里温文着称的安阳王。
「王爷莫气,只怕是濬王知王妃这一去,王爷顿失深闺智囊,自然见猎心喜,故意上门惹王爷不快。」
低着腰身的周管事,稍稍抬起了眼,望着气急败坏的简士昌,好声安抚。
简士昌一把扯下了头上的粗麻布,重压在桌案上,左手一挥,又将白瓷杯盏尽扫落地,铿锵刺耳。
「王爷,您千万不能在节骨眼上让濬王有机可趁,务必要谨慎面对。」
简士昌唇线紧抿,因丧期而蓄长的落腮胡,遮不去那一脸的温润俊雅,此刻却抹上了一层阴狠。
可恨的濬王……两人自幼便有瑜亮情结,无论是容貌才情,经常被拿来相提并论,及长之後,各自继承了祖上爵位,两人更是水火不容。
「王爷,濬王已上好了香。」书房外传来另一奴仆的通报。
大手抓紧了案上的麻布,简士昌闭了闭眼,缓了口气,离开书房时,他神情憔悴,眼窝深陷,眼中凝结着化不开的哀戚。
穿过一个月洞门,来到外院搭设成灵堂的偏厅,简士昌还未走近,打远远地便看见那抹令他恨之入骨的玄紫身影。
察觉灵堂里的人正朝这方看来,他垂下眼,藏起眼中的阴寒,嘴角淡淡一扬,随即又扯平,不着痕迹。
「王爷,安阳王来了。」聂紫纶随身的侍从,恭身退开之时,不忘压低了嗓子提醒主子。
聂紫纶长眸流睐,看着形容枯槁的简士昌,一路踽踽独行的走来,他眯了眯眼,嘴角上挑,竟是笑了。
「见过濬王。」简士昌双手作揖,作势欲跪膝行礼。
聂紫纶伸手扶了他一把,道:「安阳王莫要多礼。安阳王府正值服丧之期,本就不该上门叨扰。」
「家门逢丧,晦气浓重,王爷却几番亲自上门为亡妻吊唁,安阳王府能得王爷这般情义相待,士昌无以回报,只能一拜谢恩。」
说着,简士昌双手抱拳,神情肃穆的弯身一拜。
聂紫纶冷眼望着他作戏,心底暗暗哼笑,他等了近半炷香,简士昌才肯现身,摆明了是不喜见他,刻意摆谱作态。
「安阳王妃是东周少有的贤良女子,过去本王与她虽然只有过数面之缘,可也听闻不少关於她才貌出众的事蹟,心中甚是感佩,若不来为她上炷香,实为遗憾,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安阳王莫要怪罪。」
简士昌心下发堵,面上仍然充作若无其事,情深真挚地道:「虹儿能得王爷这般爱惜之心,士昌在此代她谢过王爷。」
聂紫纶淡然一笑,转身看向摆放在灵堂後方,中间隔着一道幡帐的内间。
他端详片刻,方回过身道:「明日便是出殡之期,不知本王能否瞻望一眼王妃的遗容?也算是本王提前为她送行。」
简士昌眼角一抽,却是面不改色地道:「王爷如此情义深重,士昌怎好回绝王爷的善意。」
他侧过脸,眼角余光染上一抹阴寒,语气依旧温雅,吩咐道:「来人,领王爷入内,小心伺候着,别让晦气煞着了王爷。」
这话,大有玄机。旁人听不出,聂紫纶心细如发,当下淡不可察的扬了扬嘴角,尾随周管事入偏厅内间。
空荡荡的内间里,独独一口紫檀棺木摆在那儿,饶是半生风光,亦逃不过死後寂寥。
聂紫纶走近棺木,看见数十盆素雅脱俗的白色蝶兰围绕着棺木,据闻,那是白初虹最爱的花,外传安阳王为讨夫人欢心,特地找来专门培植此花的花匠,在後宅里种了满园子的白蝶兰。
东周本来没有白蝶兰,近几十年来,此花辗转自元魏传入东周,深受後宫妃嫔喜爱,身价自然水涨船高,极盛之时,民间有花匠开价一株万两,甚为荒谬。
即便是白初虹初嫁入安阳王府那时,白蝶兰价抵千两,安阳王此番举动,也算是一掷千金为博红颜笑。
「王爷,请。」周管事躬身退守一旁。
聂紫纶凑近尚未盖棺的棺木一看,棺木里的女子合着眼,双手交握於身前,肤色已有些僵白,却不见腐化,更闻不到一丝屍臭。
「为了保住王妃的屍身,安阳王怕是煞费了苦心。」聂紫纶沉吟。
周管事悄然抬起眼角,觑了觑,不敢吱声,随即又伏低了身。
聂紫纶垂着眼,端详起棺木中的人儿。
白初虹……你这一死,安阳王府又能风光多久?安阳王凭藉你一人,十年之间风生水起,不过活了短短二十几载,便能名留东周坊间野史,也算是风光至极。
「王爷。」外间传来伍威恭谨的低唤。
「何事?」聂紫纶依然垂睨着棺木中的容颜。
「郭筠在王府门口求见王爷。」
聂紫纶的眉峰微攒,这才收回目光,欲转身之时,他停住,抬手折下离棺口最近的那株白蝶兰,此举看得周管事目瞪口呆。
聂紫纶旁若无人,轻握那株白蝶兰走出外间,简士昌正跪在灵位前合掌默祷,没瞧见他手里的白蝶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