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爹……」女娃嗓声透出迷惑。
男子忽地回过神,朝女娃眨眨眼,微笑——
「没事,只是突然记起某人。」他挲挲孩子嫩颊。「是阿霖不识得的人啊,那人离咱们很远很远,不可能见着的人。」
也许那是「不可能见着的人」,一直这样以为,所以当她时不时缠着爹,要阿爹把她尚未出生之前的事,如说故事那般说给她听时,爹没有闭口不提,让她纠缠个三、五次,总能有一次得逞。
她后来才知自家阿爹是天南朝人。
也是后来才知天南朝有一则流传甚久的古老神谕,爹头一回吟出时,她只觉跟念咒似,有听没有懂,再经阿爹逐句释义之后,才弄明白那四个字、四个字排成一串的话,说的究竟是什么。
简单来说,就是身上有火焰烙印的人,那人是天南王朝朱雀神兽的本尊真灵,受神火守护,一旦这样的人物现身出世,所有恶事皆被断除,所有荒芜都成沃土,这样的人顺应天命而生。
是说,怎么爹当初说「不可能见着的人」,会来到自个儿面前?
丝雪霖从长长的昏睡中掀开眼睫,她觉得已很使劲张眸,但开的眼缝还是细细扁扁。
好一会儿才明白……是眼皮太肿。
而即使肿得不像样,透过两道细缝仍能觑见烈亲王那张好看的脸。
「醒了?很好。」
那两片好看的唇瓣动了动,入耳是从容略哑的嗓音,丝雪霖怔怔盯着,颈后已插进一袖将她托高。
她躺在他的臂弯里。
男人好看的唇又掀动,迅速吩咐着什么,随即一阵轻微骚动,她这时才察觉屋中除他之外还有好几名仆妇和婢子。
婢子送上热巾子,他接过来替她净脸,手劲很轻,跟着又从另一名婢子手中接过碗,亲自将那碗温烫适合入喉的药汁凑近她嘴边。
她闻到好闻的气味。
不是药汁苦苦的气味好闻,而是被环抱托住的感觉,她嗅到他身上的味道,冷冷的、温温的,似乎是凉薄的,又好像春日里透暖的飞絮与游丝,让她很想抓住……她觉得自己陷进某种飘忽中,被催眠似,傻望着他,脑子还不大能使,于是就乖乖张嘴由着他喂药。
一样咕噜咕噜把药汁喝到见底,终于苦得她忍不住眉心打结、咧嘴吐舌。
小脸上的伤犹在,青青紫紫的颜色甚至更深,但表情变得生动丰富起来,较前两日那张死气沉沉的脸好上太多。
「原来吞了‘西泽巫苗’的还魂丹,每个人反应出来的状态是不同的。」
喝完药,丝雪霖正就着他手里的白瓷碗,含进一大口白水漱口,被他淡淡一问,咕噜了声,把水直接吞进肚里了。
南明烈又道:「你的黑猫是猛暴般诈尸,你的那位什么老杜伯伯则是‘细水长流’般多活了几日交代后事,至于你……你是醒来不过半刻钟,跟着便睡得昏天黑地,足足睡过两日才醒。」见臂弯里的小家伙持续傻愣,他疑惑扬眉——
「该不会烧坏脑子,连自己发生何事都记不得?」
「才、才没……」她硬蹭出声音,沙哑得可以。「脑子才没坏……」
她当然记得事情的前因后果,记得黑子和那片坡棱上的细竹林,记得自己被逮回顾家,记得被关在暗室里、棍子落在身上的痛……只是她以为爹娘来接走她了,可几度昏沉中迷糊睁眼,看到的却都是这张额间有火焰印记的男子脸庞。
小家伙回瞪他的模样,彷佛在说「你才脑子坏掉」。
南明烈觉得自己脑子也许真有事,竟挺想大笑,这小家伙不好收拾啊!
他遣开满屋子的仆妇和婢子,将喝完药、漱洗过的她重新放回榻上,然后继续坐在榻边居高临下地睥睨她。
「你亲爹是京畿顾家的嫡长子,顾家以军功立威而发迹,渐渐受先皇赏识与重用,而后加官晋爵,赐一品军侯之衔,当时你爹这位侯府世子爷当得实在潇洒风流,顾老侯爷,也就是如今的盛国公,老人家喜读的是兵法和战术布局之策,世子爷却文武皆有涉猎,他曾偷偷瞒着众人进闱场赴考,策论文章受当朝几位大儒点评,均评他为状元之才,若非他身分已是侯府世子,当年这个状元郎非他莫属。」嘴角浅淡一勾,瞳色却转幽邃——
「你既说你阿爹曾提过我,那么可知我与他之间的交往?」
丝雪霖定定看他,枕上的小脑袋瓜微微颔首。
「……爹说……天南王朝九皇子天资过人、怀超世之才,三岁便启蒙,老皇帝找来找去,想帮九皇子找一个稳重又不古板的夫子,可满朝文武没寻见一个,直到……直到瞧见我阿爹……爹说那是因为他年轻,才被老皇帝看上,可我知,我家阿爹很厉害呢……我爹还说……说九皇子是他的忘年小友……」她略喘,努力调着气息,提到亲人,她眸底又浅浅漫开湿气。
提及故人,南明烈内心亦颇有感受,深吸口气道——
「忘年小友吗?」沉吟了会儿,语气徐淡未变。「也是。当年我仅三岁,话都还说不纯正,令尊已是弱冠之年,我与他相往甚是投机,于我而言,他是亦师亦友之人,确实是忘年之交。」一顿,语气忽有些嘲弄和莫可奈何——
「然而,却未料及他会为情所获,甘心为一名女子舍尽荣华。」
「我……我阿娘她……她是这天底下最好最美最最温柔的女子,她值得我爹为她所做的一切,你、你没资格说话!没资格……咳咳咳……呼……呼……」说得急了,不禁又咳又喘。
「是吗?值得你爹那样为她吗?」他话中并无批判意味,仅平静咀嚼她所说的。「你爹为了一名巫苗女子拒绝了门当户对的好婚事,那婚事还是老侯爷作主替他选的,双方庚帖都已交换,这事当年闹得沸沸扬扬,京畿百姓甚至开了赌盘对赌,就赌你爹最终择谁……可无谁料想得到,最后他会选择在老侯爷手中领受五十鞭家法,当作偿还父母恩情,甘愿被逐出家门,令京畿顾家的族谱上再无他的姓名。」
小家伙听得专注,眼角滚出泪珠,他下意识探指去揭,弄得指腹湿热。
「你爹离开京畿时,本王恰似你这般年纪,当时着实难以明白他的决定,然,随着年岁增长,像又能懂了。」
「……你又懂什么了?」她努力压住哭音,听起来可怜兮兮又带倔强。
南明烈眉峰略弛,微微笑道——
「既是令尊的忘年小友,相往也有七、八年,你爹的脾性,本王多少是知道的,那位贵为侯府世子爷、文武通才的男子本就是性情中人,倘是动情,八成是不离不弃、不死不休的局,如他这样的人,本就能为着心爱之人抛舍一切名利……你……怎么了?!」
丝雪霖咧咧嘴,皱着鼻子,一下子又瘪着嘴,眼睛拼命眨动。
终于有谁可以跟她说说亲人的事。
她没有怎么了,她只是……只是忍不住想嚎啕大哭。
「呜哇啊啊啊——」没被打断的右手一抬,紧紧揪住他一只衣袖,彷佛那是溺水者所能攀抓的唯一之物。
「阿爹不在了,娘也不在了,暴雨连下好几日,那天山洪暴涨,一下子把聚落淹了大半,呜呜呜……爹要我们先撤,自个儿赶回聚落救人,娘放心不下,把我塞给老杜伯伯,要伯伯带我跟着其他人跑,呜呜呜……就什么都没有了啊——」当日及时获救的几名巫苗族人告诉她,说是山洪又来第二波,她双亲最终消失在那滚滚洪流中。
遭众人白眼欺负,她没有哭,还斗志高昂得很。
乱棍打在身上,痛得五脏六腑快移位,她也没掉一滴泪。
能令她很软弱放声大哭的,一直都是最柔软的感情。
南明烈端坐未动,看着边哭边蹭到他大腿上的小家伙……真是用蹭的,像下意识想攀住什么,又像挺习惯这般动作,曾时不时就钻进谁怀里,这是被宠过、疼爱过的孩子才会有的举止。
原也是双亲的掌上明珠,一朝顿失依怙,小小年纪着实吞了不少苦。
避开她的伤,他摸摸她哭得汗湿的额面。
伤痕累累的「小兽」半身伏在他膝上,脸埋在他腰腹间,直到哭声渐渐转小,禁不住地抽噎,他才徐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