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提铃
绿珠匆匆忙忙赶回仙居殿时,令贵妃正对着棋盘摆弄玉棋子玩,三皇子同她请安寒暄了几句后又回了长信宫,连棋都未动,她自是有些惆怅。
绿珠走上前小心翼翼地说:“奴婢看见好几个太医进了紫宸殿,莫不是万岁爷抱恙?”
令贵妃手中一顿:“昨晚谁侍寝的?”
真是关心则乱,翡心提醒到:“娘娘,今日是十八,休沐前夜皇上不翻牌子的。许是昨夜降雨,万岁爷偶感风寒罢了。”
令贵妃十分不悦:“御前伺候的人都死光了么,怎么没人来支会本宫?”俄而,她像是想到什么,挥手将棋子全拨到地上,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四风亭!皇上定是又去蓬莱岛的四风亭看红梅,都这么多年了还能让万岁爷上心,简直阴魂不散!”
翡心跪了下来:“我的好主子,这话可说不得。”
令贵妃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情绪道:“让小厨房炖些参汤,给皇上送去。”
翡心颔首道:“是。”
绿珠虽进宫有六年,对于后宫里的陈年往事并非完全知晓,而万岁爷与四风亭的传言倒略有耳闻,她见风使舵道:“娘娘,既然皇上龙体抱恙不想张扬,主子何必这时去讨万岁爷不快,等晚膳时奴婢去紫宸殿送参汤,再向单公公打听一番,这样可好?”
令贵妃并无其他法子,只得怏怏地说:“稍刻你从库房取两只翠玉镯子,一只自己留着,另一只赏给单福庭。”
绿珠福身道:“奴婢谢娘娘赏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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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节,还未到戌时天已黑透,红绣特意晚膳多用了一碗饭,待到差不多时候,添了件浅红色的比甲去了宫正司领罚,记录完毕后,她一手拿着铜铃,一手提着风灯往光顺门那边去。
从紫宸殿右街的光顺门走到皇宫以北的玄武门,大抵需要半个多时辰,这样来回地走上一夜,直至卯时万岁爷上早朝时。
入夜后气温骤降,乌云遮住天幕,看不见一颗星子,清冷的风呼啸而过,吹的铜铃叮当作响,风灯也随之晃动得厉害,昏黄的烛火摇曳着,只能晕开一小段青石板铺就的小道,红绣一边走着,一边唱报着“天下太平”。
往北一路孤静,好在石板路的两边每隔一段距离,会有两个石灯笼照明,夜色才不那么昏暗。
途径望仙桥时,遇上一队巡夜的御林军,红绣提着风灯贴在桥栏石柱边侯着,好让他们先行过去。虽皆不相识,日后大抵也不会再有机会照面,可红绣还是羞红了脸。
余下好长时间,她都缄口沉默不再唱报,又行了许久,估摸着是太液池西北面的花苑某处,觉得脸上不那么烫了,她才卯足力气连叫出三声:“天下太平——天下太平——天下太平——”仿佛想将所有的怨气一并发泄了去。
这一嗓子嚎叫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堪比“晴天霹雳”,风竟是越刮越大,乌云也越压越低,不多时豆大的雨滴迎面而下,砸的她脸颊一片冰凉。
红绣攥紧铜铃往玄武门那边疾步走去,想着能在拱卷门底下避避雨。临到近了才懊恼,城门那定有护军守卫,可又想到如若淋成落汤鸡,只怕比此刻更要狼狈万分,便加快了脚步。
几个护军还算和善,虽全数投来饶有兴趣目光,到底是守皇城宫门的,总不会丢护城军的脸,做出不合规矩或调戏宫女的事。他们自顾自地并列站到内拱墙的东侧,留西面那侧让红绣暂为躲避。
红绣虽觉得不好意思还是领了情,她只停在重檐之下,单手环抱着胸站得笔直。
身后的玄武门紧闭,硕大的押门庄比她的个头还要宽实有余。头发和身上虽淋了些雨,所幸无大碍。有风扫过雨跟着往里头飘,她不动声色地往身后挪了两步。
一队骑兵从东面踏夜而来,马蹄声由远渐近,到了玄武门停了下来,各个戎装高帽颇为威武,所戴护胄几乎遮住半张脸,看不清其真实面容。
守门护军早已单膝跪地相迎,红绣浑然不知那些人是谁,也跟着曲膝行礼,风灯一个没拿稳倒在地上,烛火一晃点燃了灯笼,她急忙用脚踩灭唯恐惊扰到军马。
骑兵的领头之人往她那看了一眼,坐骑跟着摇头晃脑,他伸手安抚顺了顺它的鬃毛。
红绣抬眉,刚好对上他银胄下的双眼,怎么形容呢,目光炯炯灿若星辰大抵如这般,到底不敢一直与其对视,当眼瞄到他的银色盔甲上,心中狂跳几下,没有说话只跪了下来。
朝遇安竟有一瞬间的错愕。
护军和几个骑兵合力将押门庄顶起来,又奋力拉动门链,厚重的木门发出沉闷的吱呀声响,北风更是肆虐而过,这才让朝遇安回过神来。
玄武门缓缓而开,朝遇安对守门护军吩咐了几句,才带领众骑兵喝马离开。
只是没过多久,玄武门还未来得及关闭,他竟又独自折了回来停在红绣跟前,马蹄踩在地上咯哒咯哒作响。护军们自是有眼力劲的人,全都恭敬地退到城门外头,不见踪影。
红绣觉得惶恐不安,跪了下来:“奴婢给靖王请安。”
朝遇安居高临下地问她:“你认识本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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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元皇帝的妃嫔不多,子嗣相对单薄,封王建府的也只有二皇子朝遇安一人。
朝遇安年仅二十出头,已手握飞骑营数十万兵权。
只是他的母妃出生不高。淑妃早些年是浣衣局的宫女,而后因缘际会一朝临幸有了身孕,也给后宫开了极坏的先河,一直被几个没生养的妃嫔所不齿,说白了便是嫉妒。
朱太后看重子嗣,大皇子还未出月便已夭折,这个可不能再有意外,于是下懿旨封其婕妤,住进紫兰殿的粹梦斋,在生下二皇子后,更得朱太后欢喜多有嘉奖。
直到令贵妃入宫后,生了三皇子,朱太后才分了心神。
三皇子朝遇宣自小于长信宫中学习诗词歌赋、博弈丹青,朝遇安则在飞龙营里操练刀枪棍棒、骑马射箭。
到底是虎父无犬子,朝遇安十七岁便披挂上阵领兵攻打南诏,初战告捷时皇帝封其郡王,而后仅用三年时间,他便将南诏划为大昭版图,皇帝自是龙颜大悦加封其亲王。
朝遇安班师回朝时,带回一个无母照拂的奶娃子,并声称实为自己骨血,成为后宫饭后茶余之闲谈。直至今日,那孩子已有六岁年纪,朝遇安也未曾娶妃纳妾,更闭口不谈孩子生母之事,令人费解。
肃元十九年时,曾有大臣上奏问询国本事宜,遭皇帝否决。而后一次早朝,兵部侍郎带头启奏,拥立朝遇安为皇太子,名曰虽不是嫡出,倒也最为年长,却遭礼部侍郎的反对,表示朝遇宣的母妃乃名门之女,才是储君的最佳人选。
四皇子的母妃是外族人,不列在考虑范畴之内。
朝堂上争执四起,偶有几人附议,但大部分官员保持观望状态。
那时贤妃的五皇子突发意外殁了没多久,皇帝甚至无心选秀,竟有人于此刻谈论定东宫之主,触了万岁爷的逆鳞自是大发雷霆。
两位领头提议的当朝官员均被皇帝杖毙,家中老幼全数发配益州,其他附和之人官降两品罚俸一年,自此无人敢再在朝堂上提及立储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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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能与靖王相遇,着实让红绣诚惶诚恐。
红绣未得叫起,还蹲跪在地上:“王爷的盔甲上打了四爪龙印。”
“起来吧。”朝遇安抬了抬手,而后翻身下了马,轻抚顿风的鬃毛,“你是尚功局的?”
红绣低着头说:“奴婢是尚服局的。”
朝遇安问:“哪个司?”
红绣答:“司衣司。”
朝遇安又问:“女官?”
红绣又答:“掌衣。”
朝遇安沉默一会,才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红绣心中一悸,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奴婢名红绣。”
朝遇安挑眉问:“姓氏呢?”
红绣跪了下来:“奴婢有罪。”
师傅曾和她说过,万岁爷登基时已将“安”字从妃嫔封号中划了,原因不知。而安姓,到底是冲撞了朝遇安的名字。
朝遇安的坐骑又开始摇头晃脑,低嘶声不断,他说了句“姓氏本受之于父母,何罪之有”刚想再安抚爱驹时,谁知它竟撒蹄子往飞骑营奔去。
他举着的右手还未收回,看到红绣投来诧异的目光,便讪讪地说:“它自行跑的,本王可没拍它。”
红绣又恭敬地低下头去。朝遇自是发话让她先起来,而后竟是一片寂静,朝遇安没有再问她问题,红绣则安安分分地离他五步以外。两个人站在玄武门下,一左一右,一男一女,仿佛只是在躲雨。
朝遇安默默地在心里念了数十遍《诗经·唐风·绸缪》,而红绣也在心里静静地将湘绣花针穿了一遍又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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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淅淅沥沥已有停止的趋势,红绣拿着铜铃对朝遇安福了福身子:“奴婢有罚在身,先行告退。”
朝遇安张了张口:“你且先回去休息吧,本王稍刻支会守卫一声,明日若有人问起,自会替你圆过去。”
红绣有些诧异,还是微微屈膝:“奴婢谢王爷好意,不过一夜的惩罚,奴婢受得。”
朝遇安也不多说话,从城墙上拿了照明的宫灯递给她。
红绣谢过后,才往南面走去继续提铃。
长夜漫漫,雨后的清风拂面,更觉无比凉爽。
又到了望仙桥,令贵妃的仙居殿尽收眼底,还能看到那巍峨重楼下的灯火烛光。
红绣发现桥柱中间的某个石狮上被人系了一条白绸,在夜色里尤其显眼,便走过去细看。风中忽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她还未辨别是从哪发出来的,身后突然有人按上了她的肩膀,红绣下意识的尖叫一声,却被那人推到桥下掉进太液池里。
那人复将石柱上的白绸解了下来,不顾水中呼救的红绣,消失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