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四章
斯黛拉神情复杂地看着手中的论文。谢挽英竟然下了如此之大的功夫去查关于《仙灵女王》被创作时期的历史背景的资料——这让她内心五味陈杂,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那个没有法力的道术师,在这样不知疲倦地寻找着蒂埃萨吗?
谢挽英的论文是建立在一些学者如下的观点上:蒂埃萨代表的不仅仅是谎言,也是在伊丽莎白一世之前的不列颠的君主,身为罗马天主教徒的苏格兰女王玛丽一世。在斯宾塞一类的基督教徒看来,罗马天主教过度执着于形象、表象和表面含义,而不去探寻被隐藏在表象之下的真相。因为拥有着美好表象的东西有时候也拥有着极为丑恶的内在,所以罗马天主教会的理念是错误的。更进一步说,罗马天主教会也是表面上宣称着济世,实际上主教们和教皇则压榨民脂,中饱私囊。
“……因此,蒂埃萨是一个多重被斯宾塞和他的信仰所否认的理念的集合。这些理念被一个具体的人形体现了出来,无论是诗篇中的“蒂埃萨”还是历史中的“玛丽一世”,人们厌弃着她,却又恐惧着她的力量,或者说她带来的影响。她是一个不能和当时的人们广为接受的道德系统或者价值观念所接受的另一种原则,而每一个有许多信徒的道德体系或者价值观念都深深地畏惧着这种来自自己体系外的原则,因为那些体系外的原则会诱//惑它们的信徒误入歧途。……”
“……斯宾塞选择了一个女性来代表这种不被当时社会接受的价值体系,则体现了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提及的父权社会典型的性别二元论。即男性代表了光明和秩序……而女性相对地则代表了黑暗和混沌。……光明需要照亮黑暗,秩序需要取代混沌。……因此蒂埃萨是必须要被打败的,女性的力量,作为来自体系之外的威胁,必须被由男性所代表的光明和秩序进行压制和控制。……”
斯黛拉在她提到波伏娃的那段话旁边写道:“男性也可以代表黑暗,女性也可以代表光明。本段可以继续论证代表黑暗的女性形象,比如蒂埃萨,和代表黑暗的男性形象有什么联系与区别,比如撒旦。”
写到“撒旦”这个单词的时候,她握着钢笔的手颤抖了一下,红色的墨迹溅了一些在谢挽英的论文上。每当看见那个单词,她的记忆都会被拉回到那被诅咒的“奇迹之年”。地狱君王的手臂结实而有力,像是锁链一样束缚在自己的肩膀上。他的手指如同藤蔓,缠绕着她的心。
“向我发誓,蒂埃萨。”他的形体融化在黑夜里,他的声音时而苍老时而年轻。
“……我向您发誓,地狱的主人。从今日起,我是被放逐的幻影。我是莉莉丝的姐妹,莫瑞甘的挚友,珀尔塞弗涅的使女。我是谎言,混乱,假象。……我的忠诚永远属于黑暗。”
“……”
噩梦一样的回忆如同潮水一般将她淹没。斯黛拉痛呼了一声,一手捂住了心脏,重重地喘息着。过了很久,那种几乎能令人瘫痪的恐惧感才渐渐从她心里淡出。斯黛拉疲惫地叹了一口气,被汗水打湿的手轻轻揉着自己的眉心。
她感到十分的寒冷。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她早就已经死了,但是这副被诅咒的身体却依旧保留着人类的感触。她早就知道自己和其他的吸血鬼不一样。灿烂的阳光能将其他的血族燃成灰烬,但却如同一双温柔的手一样抚摸着她的肌肤。
“咚咚咚!”
一阵敲门声让斯黛拉有些惊讶。她看了眼挂在墙上的钟表,才发现现在已经到了自己接待学生的时间。她立刻擦了擦脸上和手上的细汗,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然后道:“进来。”
门被打开了,谢挽英走了进来。斯黛拉微笑着向她打招呼:“挽英?已经开学了快半个学期了,你终于决定来和继续我探讨开学第一堂课时的话题了吗?”
谢挽英笑了笑,然后在斯黛拉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您还记得?”
“我自然记得。你这学期上交的两论文质量很高。”斯黛拉笑容不减,只是目光落在了自己手中的论文上,“更何况,你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姑娘,你拥有着你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感悟。我一直期盼着可以和你促膝长谈。”
谢挽英道,“您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您非常博学,您在课堂上的谈吐和您对欧洲历史的熟悉令人叹为观止。”
她说话的时候,斯黛拉一直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双桃花眼,七分不羁三分风流,右眼角下的一点泪痣则为那双眼平添一丝温柔。修长的睫羽像是小扇子,在浅蜜色的肌肤上打下了淡淡的阴影。一双眉如同柳叶,眉梢轻轻上挑,给原本柔和的线条平添几分凌厉的意味。她的唇形状很是优美,像是花瓣一样柔软,有些东方女子特有的柔美。但是她下颌的轮廓却十分分明,又给整张脸增添了些许英气。
她和谢桃夭的容貌是如此的相似,但是她两人的神态却又是如此的不同。谢桃夭温柔又多情,就像是在风中飘荡的桃花,被风吹拂到了哪里,就在哪里搅动了一池春水。同样的容貌,在谢挽英的脸上,却又显出了几分专属女子的清爽。尤其是她扎着的高马尾,令整张脸的轮廓又鲜明了些。
“感谢你的夸奖。”斯黛拉笑着垂下了眼睛,“我能为你做什么?是继续我们第一节课时的话题,还是你有其他的事情?”
谢挽英道:“我知道您对世界神话颇有研究,也发表过不少关于各国宗教与神话的学术专著,因此我想请教您一副图。”说着,她从书包里拿出了一本破旧不堪的手札。那手札看上去有一定年头了,都还是线扎的。它的封面已经残缺不全,只能隐约地看到在标题的部分上有一个中文的“桃”字。
“这是我曾祖母留下的手札。她在年轻的时候曾经走访世界各地,收集了许多世界各地的宗教、历史和神话知识。我对她收集的东西很好奇,但是我才疏学浅,有很多东西看不懂,因此想请教您。”
“……”
“曾祖母……?”斯黛拉的神情有些迷离,“她……应该是很久之前的人了吧。”
“是的。”谢挽英并没有多透露关于谢桃夭的信息。
斯黛拉的目光短暂地扫过了那本她熟悉的手札,然后又定格在了谢挽英的脸上。这个姑娘说这话的时候坦坦荡荡,唇边还带着笑,似乎她真的只是想要了解一下自己的曾祖母记录的奇闻逸事。
但是斯黛拉知道这本手札记载的东西。她知道谢挽英背负的真相。她知道她隐瞒的事实。
——要帮她解读谢桃夭记载在这本手札中的事吗?
就在斯黛拉还在内心天人交战的时候,谢挽英已经打开了手札,将其中一幅画摊在了她的面前。那幅画里的女子赤身裸//体,美丽不可方物,但是那洁白的身体上缠绕着一条毒蛇,蛇尾暧昧地滑过她的腿间。
“凯瑟伦教授,您知道这副画画的是谁么?”
“……”斯黛拉点了点头。虽然理智告诉她此刻她该闭嘴,但是她还是说了出来,“莉莉丝,怪物之母。传说她是亚当的第一位妻子,是和亚当一道被用相同的土壤制造的。她拒绝向自己的丈夫屈服,因此被放逐。她和怪物们□□,生下了更多的怪物。”顿了顿,她又说,”那条蛇……就是撒旦的化身。“
谢挽英又惊又喜。她已经问过许多这方面的学者了,但是那些人都说这些画中人的身份都太难以断定了。没想到斯黛拉竟然一眼就能看出这些画的原型。但是,并不是其他学者能力有限,这些画里的人物的动作、衣冠和面部表情的确都有些模糊,想要辨认起来并不简单。
斯黛拉之所以一眼就能看出这些画中人的身份,完全是因为她认识谢桃夭,也对这本手札十分稔熟……
谢挽英立刻又翻了一页。画中的女子伸出手臂站在满月之前,她的手臂布满了黑色的乌鸦羽毛。她的脚下遍布了战士们的尸体,她的身边环绕着渡鸦。
“莫瑞甘。凯尔特神话里象征战争与死亡的女神,和栋恩一同执掌冥土。她代表着不幸的命运,她喜爱化身为渡鸦飞翔在战场上。”
谢挽英又翻到了下一页。斯黛拉看了一眼,道:
“珀尔塞弗涅。希腊神话里宙斯和农业女神得墨忒耳的女儿,她被哈迪斯绑架到了冥界,成为了他的王后。她象征的是大地的枯荣,以及生与死的互相转换——她回到大地上时候,农业女神心情愉悦,于是她让万物生长。她回到冥界的时候,得墨忒耳便让作物枯萎,那个时候就是寒冬。”
谢挽英还想再翻下一页。但是斯黛拉制止了她。她不想再看这些谢桃夭的画作了。这些画里的女性,都是她的噩梦。
“教授?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