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五章

6.第五章

斯黛拉的脸色十分苍白,但是她还是勉强打起精神,唇角无力地勾起:“没什么。”

谢挽英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出斯黛拉状态非常不好,连嘴唇都没有了血色。但是斯黛拉说了“没什么”,显然是不希望别人多去探寻她的状况。绝大多数人面对这种婉拒,可能就知难而退了,但是谢挽英显然不在“大多数人”之列。

“不,教授,您的情况看上去很糟糕。”谢挽英的神色十分严肃,“我带您去校医院。”

“谢谢你的关心,挽英。”斯黛拉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你真的是一个很热心的人。”

就在刚刚的那个瞬间,那双像是月光照耀下的大海一般深邃又平静的眼睛里,竟泛起了一丝波纹。从斯黛拉的眼睛里,谢挽英看到这个浑身上下充满了死寂味道的人竟然发自内心地笑了。她真真正正笑起来的样子很美,像是枯萎的花朵重新焕发了生机。谢挽英盯着她的脸愣愣地看了几秒,才发觉自己的失态。于是她清了清嗓子,道:

“呃……谢谢?”然后她的神情又凝重了下来,“但是,说真的,我现在带您去校医院吧。”

斯黛拉缓缓摇头,松软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从她的肩膀上滑落:“我现在感觉好多了,相信我。我并没有生病,只是这些画上的女子们让我心生悲哀。”

“您为什么会因为她们感到伤感?她们都只是神话中的人。”

“神话……”

斯黛拉的目光重新落在了珀尔塞弗涅的图画上。她被冥王哈迪斯揽住了腰身,脸上的表情绝望而惶恐,她伸出双手想要再一次拥抱天空,但是哈迪斯却已经劈开了湖水和水底的淤泥,要驾着战车将她带回冥府。她站起身来,手指轻轻抚过那泛黄的纸张,指尖细细地描绘着珀尔塞弗涅的脸,像是在爱抚那女神的容颜。

然后,她合上那本手札,站起身来拉开了办公室内落地窗的窗帘。今天是阴天,太阳的光芒未能透过云层普照大地,因此只有暗淡的天光打入了室内,令斯黛拉本来就苍白的脸看上去更是没有血色。她打开窗帘后,却并没有立刻转身,而是站在高层俯视着校园,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教师与学生。

“你说的没错,她们都是神话中的人。莉莉丝来自犹太神话,莫瑞甘来自凯尔特神话,珀尔塞弗涅来自希腊神话,但是她们代表的是同一个理念,同一个信条。”

谢挽英道:“同一个信条?”

“是的,同一个信条。”斯黛拉重复道。她的目光依旧聚集在窗外,她的神色十分凝重。她伸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她的心脏又开始有些不舒服了。她知道自己不该再多说什么了,但是她想要告诉谢挽英。她想要帮助她……

“挽英,你听过集体潜意识吗?”

“没有。那是什么?”

“最早提出这个概念的是弗洛伊德的弟子,荣格。荣格认为,人格结构的底层便是集体潜意识,即人类文明世代流传下来的,烙印在我们心底的一些符号,象征,形象,甚至是事件。这些东西我们平常是意识不到的。荣格称这些东西为原型。这些原型在不同的文化、历史背景下,会有不同的体现,但是它们代表的是同一种信条。”

谢挽英皱眉:“我不是很能理解……”

斯黛拉并没有因此感到不耐烦,而是继续解释道:“打个比方吧。‘乐园’就是这样一种形象。基督教的天堂,佛教的净土,亚瑟传奇中的阿瓦隆,爱尔兰神话中的提尔纳诺,北欧神话中的瓦尔哈拉,希腊人提出的爱丽舍乐园。在第一节课的时候,你引用了莫里森的话。这些乐园都是被那些在尘世中受尽了苦难的人想象出来的。这些地方没有纷争,没有压迫,没有一切的烦恼和痛苦。这就是原型的一种,因为这样的概念被不同时期、不同地区、拥有不同文化的人同时构想而出。”

谢挽英若有所思道:“您认为……这些女神也是从同一个原型中衍生出来的?”

斯黛拉转过身来:“不错。莉莉丝,莫瑞甘,珀尔塞弗涅……她们的共同点是什么?”

谢挽英感觉这三个形象的确有相似之处,但是被乍一问,她还真的说不出来。她又打开了手札,翻这着三张图。怪物之母莉莉丝,战争女神莫瑞甘,冥后珀尔塞弗涅……她唯一能说的便是:

“她们都象征黑暗?”

“不错。”斯黛拉颔首,“黑暗的女神和光明的女神——不,称呼她们为女神也许不贴切,且让我们称呼她们为被崇敬或者畏惧的女性形象。黑暗的女性形象和光明的女性形象,比如基督教的圣母玛丽,有什么区别?”再心里,她加了一句:蒂埃萨和尤娜,到底有什么区别?

谢挽英瞬间想到了自己的论文。于是她有些不确定地说道:“黑暗的女神……是被抛弃在父权社会之外的女性?她们不被主流的父权价值观认同,因此她们被冠以妓//女和女巫之名。而光明的女神,是贞洁的圣女,是仁慈的母亲,是顺从的妻子,是服务于父权价值观的女性形象。”然后,她拨了拨头发——这是她思索时无意识的动作。她回想着关于这三位女性的神话,忽然间,她恍然大悟,道——

“因为拥有强大的力量而被否认或者放逐的女子!比如蒂埃萨!”

莉莉丝因为拥有不输于亚当的力量,而拒绝成为“顺从的妻子”,所以被从伊甸园放逐。

莫瑞甘被身为太阳神卢格之子的爱尔兰英雄,半人半神的库丘林拒绝。她太过强大,他驾驭不了她。

珀尔塞弗涅虽然被绑架,但是她是被她的父亲宙斯送给哈迪斯的。她被众神之王从奥林匹斯放逐到了冥府。她虽然没有强大的武力,但是她的身体和一年四季的更迭息息相关,这已经是十分强大的力量了。

那个瞬间,斯黛拉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指甲深深地陷入了肉里。她闭上眼睛,但是眼前却又出现了一副噩梦一样萦绕在她心头的场景。谢桃夭拿着这几幅图,一脸献宝似的捧到了她的面前:“蒂埃萨,你看,她们都是你的姐妹……不,应该说,她们其实都是你呢。哎,你不要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我画她们,是因为我要牢牢把她们记在心里啊!”

“……只要她们还存在于人们的心中,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人记得她们,你的‘原型’就不会消失,你就不会死。所以,我要牢牢记住她们,记住你,我亲爱的蒂埃萨!”

往日的场景鲜明如同昨日,谢桃夭清越动人的嗓音回荡在她的耳旁。那声音是如此的清晰,仿佛那美丽的姑娘正贴在她的耳边说话。斯黛拉的心中五味陈杂,她竟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应该伤感曾经的物是人非,还是自己背负着的不祥的命运。不老不死,不会消亡。一直到人类灭亡,世界终焉。

“……”

斯黛拉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自己的内心,然后她的脸上重新挂上了笑意,她转过身来想要夸奖一下谢挽英,但是谢挽英却已经不在原来的座位上了。她拿着斯黛拉的杯子,站在饮水机前正要接热水。对上了斯黛拉惊讶的目光,她有些不自在地耸了耸肩,接了些热水,然后把杯子塞到了斯黛拉的手中。

“凯瑟伦教授,您刚刚有些发抖。您看上去好像很冷的样子。”

装满了热水的杯子温暖了她满是冷汗的手。虽然温度极为烫手,但是她却感到十分温暖。那一刻,她恍然意识到,距离上一次有人往自己手里塞上满满一杯热水暖身的时候,已经有七、八十年了。那时一切还没有结束,那时谢桃夭还在她的身边。

隔着杯中的热气,斯黛拉看向了谢挽英的脸。那些白色的蒸汽柔和了她的轮廓,那一瞬间,仿佛站在她面前不是谢挽英,而是谢桃夭了。

斯黛拉忽然有一种不顾一切地将对方搂在怀里的冲动。是的——她知道她不是那个桃花一样多情的姑娘。但是她只想抱抱那个姑娘的后代,然后向谢桃夭发誓会永远保护她的后裔。

——然而有什么用呢?那个诅咒……

她还记得谢桃夭悲伤但是决绝的眼神。从那一刻起,斯黛拉便明白,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她了。

“谢谢你。”斯黛拉道了谢,举起杯子便要往嘴里灌。谢挽英大惊,立刻伸手要夺那杯子:“您小心,那水好烫的!”

然而结局是,她抢到了杯子,但是没有握把手,因此被烫的五官都皱成了一团。谢挽英强忍着把杯子放在了桌子上,然后一脸痛不欲生地用衣角挫自己的手指。

斯黛拉又笑了。有的时候她觉得谢挽英承受着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悲伤的知识,有的时候她又觉得她像个小孩子——直爽,热心,又毛手毛脚。看着谢挽英的一番“表演”,斯黛拉的心情也奇异地便好了。她忍住笑,道:“没烫伤吧?”

谢挽英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没有没有!”

“那就好。”斯黛拉点了点头,“谢谢你。还有,希望今天我的解读有帮到你什么。”

“您帮了我大忙了!太感谢您了!”谢挽英感激了一番,然后说:“教授,我还有十分钟就要上下一节课了,我先走了!”筝还在楼下等她。

斯黛拉微笑颔首。在谢挽英把书包背起,打开门要转身离去的时候,斯黛拉忽然道:“挽英,等一下。”

“嗯?什么事?”

“……”斯黛拉犹豫了下,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说,如果你以后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我都会很乐意的。”

“太好了,谢谢您!”谢挽英向她挥了挥手,“再见,凯瑟伦教授!”

斯黛拉也向她挥了挥手,然后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然后她回到了办公室的窗前,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长长叹了口气。

“我这是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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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瑟伦女伯爵与废柴道姑G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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