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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一渔

二十七年过去,那个去休和尚,现在还俗了,叫贾仁的人,还没有死。

二十多年来,贾仁一直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屎尿翻身都不能自理,林氏诰命夫人,给他请了两个佣人侍候他。现在,老夫人殁了。进士公回来了。现在说话算数的是进士公。进士公一切照旧地供奉贾仁,他没有什么怨言。他知道翰林公和自己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拜贾仁那一句话所赐。他经历过贫寒困苦,相信风水命运富贵天定。所以他没有怨言,甚至比老夫人在世时,更加殷勤的照顾贾仁,以至于早省晚叩,完全是父执之礼。

但是,有一天,进士公震怒了。那是他回家乡一月,老夫人的丧礼刚刚过了断七。进士公收到了一叠账单;他听到了一些事情······

贾仁不是一个人。

早在七年以前,贾仁的儿子贾正经就找到了贾仁。那年,贾正经年近四十,娶了妻子,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长子13,女儿10岁,小儿子8岁。当年贾仁逃跑时,贾正经已经12岁,很多事情都半懂不懂,听说出了事情,贾仁还没有逃跑,他先就逃跑了。所以得以活命。跑出来,改姓曾,投到一户富绅门下,从放牛娃干起,再到长工。现在老了,给人家看家护院。一家五口人,靠他的工钱,以及老妻给主人洗浆上夜挣几文,在油盐柴米一日三餐中,熬煎磨砺,却真正是正正经经的做人。

贾正经很清楚的记得,他爸爸是一个风水先生,叫贾仁。现在,远在三百多里之外的涪城,出了一个大官,翰林,他们家供养了一个风水先生,也姓贾。曾正经,也就是贾正经吧,决定要来看看。他向东家告了假,几乎是沿着当年贾仁逃跑的路线,走了三天三夜,来到了泡桐坝。来到了翰林湾。

人,是有灵感的,信不信由你。

那天,一直瘫痪在床二十余年的贾仁,突然说要到外面去晒一晒太阳。这正是六月三伏天,遮阴纳凉还来不及呢,晒什么太阳啊。照顾他的两个佣人,百般劝说无效,就来找老夫人请示。

老夫人也以为奇怪。但是这个贾仁就不是一个凡人。更不说久病以后,难免思路怪诞行为乖张。再怪,老夫人也是见怪不怪了。说:由他去吧。

佣人抬着贾仁,到翰林院外面晒太阳。就看见贾正经一步步走上山来。贾仁不认识贾正经。贾正经却认识贾仁啊。他依稀记得他爸爸的容貌,就是这个样子。如果贾仁不出来晒太阳,没有见到贾正经,以后的事情会怎么样不知道,但是贾正经现在是曾正经,会真正正正经经的做人,这可以肯定。

父子相见,抱头痛哭一场。贾仁知道儿子活着,现在已经有了孙子,真是喜出望外。连忙请出老夫人,让贾正经拜见。

老夫人受了礼。见贾正经衣着褴褛面露菜色,就知道他生活过得凄惶。所以在贾正经告辞回家时,就给了他一些银子。很少。

这笔银子很少。但是却使贾正经看见了一线希望。其妻就串掇贾正经再到泡桐坝来向老夫人要钱。贾正经是来看望自己的爸爸,这当然是很正经的事情。来了以后,当然要拜见老夫人,请安问好,也是很正经的事情。讲闲话摆龙门阵,顺便说起自己生计困难衣食无着。也是很正经的。

老夫人自己就是从艰难生活中过来的,知道穷是怎么回事,本来就特别怜惜贫苦照应穷困。听了贾正经的述说,难免不又给了他一些银子。这一笔钱要比第一笔钱多一些。

如果说,第一笔钱,给贾正经家里添置了不少生活必需品,是救济了贾正经。那么这第二笔钱,就是把贾正经推向假正经,推向好吃懒做以至于穷凶极恶深渊的开始。是害贾正经。

因为钱来得太容易了。既然这么容易就可以拿到钱,当然就要时常来看看贾仁,看看自己的爸爸;当然得去拜见老夫人,拿一笔钱回去。有了钱,那还用的着去给人家看家护院,像狗一样被人唆使供人驱策吗,当然不能。贾正经就向帮工三十多年的老东家辞工了。这样到泡桐坝就方便多了。没有向东家请假东家不准的麻烦嘛。贾正经开始是三五个月来一次,再就是一个月来一次,一个月来两次。

俗话,三年学不成一个好人,三天就可以学成一个坏人。

俗话,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这些俗话很有道理。

贾正经现在辞了工,没有事情做了。有钱,又有闲。关键是这钱不是自己辛苦挣来的,不值得珍惜。而且用完了,还可以去要。喝一点小酒,赌一赌小钱,这一点儿都不过分;烧几口烟片,逛一逛妓院,这也是人之常情嘛。为了争夺女人,争闲气,或者干脆什麽都不争,连酒都没有喝醉,就是闲极无聊想惹事了,就惹事生非。有钱啊,给钱,什么事不能摆平呢?怕什么,米家有的,就是钱。

一切,就是这样顺理成章的变化着。理由就是:钱不是贾正经挣来的;他是穷人,穷怕了;米家有钱,他用多少,老夫人就给多少;这钱用了就用了,不用也不是他的,为什么不用呢?留给米家吗?米家也不在乎这钱啊。

贾仁发现,儿子贾正经来看望自己的次数逐渐少了稀了,一个月来一次,两个月来一次,三个月五个月甚至半年一年都不来看一次了。贾仁悲哀,他特别想看见儿子啊。老了,就是想儿女把自己放在心上,人心同然啊。

贾仁不知道,这时的贾正经,在他家乡凯南已经成了一个人物。喝烂酒,烧洋烟,赌大钱,宿花眠柳,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五毒俱全。他曾经姓曾,是真的正经过了几十年的;他现在姓贾,却连假正经都不愿意装了。因为可以什么都不做,就能有钱,就能享受一切。又何苦要流汗努力去做什么呢?再说,他现在也很忙啊,忙吃忙玩,忙得连看望爸爸,到泡桐坝来拿钱的时间都没有了啊。这也不妨碍贾正经用钱啊,记账,烟馆茶馆酒馆饭馆,戏院妓院一律记账,甚至,不妨多写几两银子。到泡桐坝米家去收账,店家要花盘缠费功夫啊。反正,只要是看见贾正经那张牙舞爪的签名,老夫人就会付钱的。

老夫人只能时时跪在亡夫翰林公的牌位前,悲苦的祷告述说,告诉老爷自己并不是心痛钱,她是心痛贾先生的儿子,心痛人啊。翰林公曾经许诺,世代供奉贾仁。她觉得现在供奉着贾仁以及贾仁的后代儿孙,但却是在害他们啊。怎么办呢?

老夫人带着这样的疑问,殁了。进士公回来了。进士公刚刚接到一大叠这样的账单,大约需要支付两百两银子,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又听到一件事情,官司。

事有凑巧,贾正经和凯南一家大户的小妾私通,大户殴打小妾致死。事关人命,中江县将贾正经收拘下狱。知道贾正经与进士公有关联,来信询问如何处置。贾正经也派人来求进士公花费使钱,为其疏通关节,但求保证性命无虞。

进士公这才明白了一切,大叫三声冤孽啊。

进士公果然就使钱疏通。但是把钱给了狱吏牢头,叫他们务必于狱中结果了贾正经的性命。贾正经于十天之后,棒疮溃烂,死了。

谁知事不机密。贾家长子找到进士公,索还父亲性命,其势汹汹,声言:与人有奸,无涉人命,罪不当死。

进士公好言相劝,厚赠银两,要平息事情。数日后,贾家遭遇一场大火,房屋家私烧成一片瓦砾,其中,已有身孕的儿媳,被烧死在门外数丈远的大路旁。据救火的邻居说:火起之时,贾家的大门被人反锁。儿媳被其夫推出窗外,却被一个救火的,泼油一大桶,烧成了一个火中的舞者。这一场大火,烧死了贾正经家一妻,二子,一女,一媳。五尸六命。

进士公得到消息,亲口告诉了贾仁。贾仁哀嚎数日,殁了。

进士公的七子十一女,现在都渐次成人。长女次女,已经在松江任上许配人家,不说。其余的九女七子,七子,分别聘娶了邻州府县官宦豪门,大户人家之女为妻。女儿也嫁了名门望族。他用儿女婚姻,织成了一张覆盖川西北的人情网。

而此时,翰林公的次子,进士公的弟弟讳至餆的,却依然是一介布衣,管理着翰林公进士公历年寄回银两购买的数百亩土地。他对进士公这样戕害贾仁家人,难免有所不忍,不时要劝谏几句,说翰林公如何老夫人如何,进士公如此残忍,实属忘恩负义,云云。

分家的事情,就被提上了议事日程,并很快就付诸实施。翰林大院,当时不过是十数间瓦房而已,被分到二老爷名下,全部田地,依照优劣远近,好的近的,也分给了二老爷。这不能说有什麽不公平吧?如果有,那也是二老爷占了便宜,进士公吃了亏。

但是,进士公提出了一点,就是翰林大院,已经分到二老爷名下的土地,进士公要加价收购。不论二老爷出价多高,亦不管二老爷有什么条件,都可以提出来商量。

为什么要这样呢?二老爷苦恼的问。

进士公说:因为兄弟之间义气不投脾气不合见解不同心事不一。在一起相处久了,难免不生嫌怨。矛盾深了,倘若闹得反目成仇骨肉相残。这里是父亲魂归之所母亲埋骨之地。父母会含恨黄泉的。

要是我不卖呢?

那你就买下我名下的财产土地。

我买不起!

那你就得让我。我买,让我在这片土地上开枝散叶光宗耀祖改换门庭。

哥,你这分明就是要赶我出门嘛,哪里是分家啊?二老爷吃惊了。没想到哥哥会怎么狠毒。

进士公说:对,就是给你一笔钱,把你赶出家门,还不止要赶出家门,是要赶你走出四川这一片我有亲家、有朋友的地方。

哥,为什么啊?你告诉我这是何苦呢?父亲进京以后,你苦读诗书,争得了这份功名。我也没有闲着啊,为一家人的温饱衣食操劳。这,你可以不念;你为官以后,常常修书回家,要我安心田园,说是宦海深邃官场险恶,泡桐坝是你的家,你的退步。在我可以读书进取的时候,你是这么说的啊。这,你也可以不念;你我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而今母亲尸骨未寒坟土未干,你就对弟弟逼迫至此,还说是为了黄泉之下的父母能够安心。父母能够安心吗?哥,你要三思啊。

我想过了。正因为想得太多,才不得不这样做。兄弟啊,你为我争得功名,奔走钱粮,供我温饱;你为我有家可回叶落归根而安心田园;你我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我正是因为这些,才要和你分家,才要把你赶出去。让你看看世界究竟有多大,你真的应该出去看看啊。去看看燕赵齐鲁的悲歌壮士;去听听吴越荆楚的丝竹管弦。兄弟啊,我如此分配家产,就是为了这个啊。事实上,这样分割财产你已经四亭拿去其三。有了这些钱帛,出去以后,有意功名,或结庐人境长吟高颂;或隐居仙山苦读细品。七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你不过四十岁,读书进士,为时不晚。或愿农桑,何处田亩不可议价购置呢?再则,还可以经商。天地很大呀。兄弟,山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啊,很值得你出去走一走,看一看。何必一定要守在这泡桐坝,犹如井底之蛙,夜郎自大,还以为就是这里的田园肥美,自己的家业富有。出去看看,你就知道,你,我,一切人,都不过沧海一粟。

家,就这样分了。进士公买下了二老爷的全部产业。钱,谎称是借的。其实都清楚,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进士公是做的松江知府,那是天下至富之区,又是连续两任。他有多少钱,只有天知道。

二老爷走了,带着他的子女家人和天知道多少金银,离开家离开了泡桐坝。从此杳无音信,不知所终。

从此,泡桐坝姓米的,就只有进士公这一家了。

进士公征订修撰了家谱,尊宋代大学士米芾为远祖,前朝战乱中丧生的米修远为始祖,翰林公为第四代宗祖,进士公自己为第五代。改了翰林公颂圣诗:“亿万千百十,清朗乾坤久。”为易万千百石,清朗乾坤久为子孙名字辈分顺序。不过,进士公的儿子已经改名米百岳、岩、嵩、汕、岱、密、岭。辈分由此往下排。

进士公拆了原来的老屋,重修了翰林大院。这就是现在的米家祠堂。立下了宗规家法,家谱由长子长孙修撰。翰林大院,作为米氏祠堂,供奉祖先灵位,让后世儿孙焚香祭奠。祠堂后院,由长房长子长孙世代居住,不得分析,更不得租借,卖黜。山下的六十亩水田为祠堂公产,供春秋祭祀,祠堂公学等费用筹措。此田,只能租佃,不得卖黜。长房长孙为族长。主持春秋祭祀;协调族人纠纷;主持家学,戮厉儿孙读书制艺;规整家风,严禁忤逆、偷盗、赌博、作奸犯科。严禁子孙参与乱党会社。

等等等等······

再说吉音得了和尚,大约真的是要入世修行普度众生。广造路桥,数十载奔波不息,募化钱粮,先在离泡桐坝十八里的吉音寺外修好一桥,名曰济渡;又修了距泡桐坝十八里,黄龙河上游的慈航桥。

这天,正是进士公新的翰林大院落成,乔迁新居,大宴宾客之际。得了一手托钵,于翰林大院外高叫结缘。家人施以钱米,不去;再加一些,仍然不去。只是高叫结缘。

进士公听了,出来看。只见那长老寿眉过寸,银髯盈尺,声若洪钟,仙风道骨。分明一个得道高僧神仙人物。连忙正冠施礼:大师,恕至饶迎接来迟,快请入内堂,安歇拜茶。

那和尚并不谦让,略施一礼,便大步进入院子,于正厅中间,供奉着翰林公牌位的神龛下面,盘膝打坐。

是时,祠堂正大摆宴席,冠盖云集。潼川知府,绵州守备,利州学正,以及中江县,彰明县,罗江县,盐亭县尽在席中。无不离席施礼。请他入席,不应;问话,不答。口里只是高叫结缘。

进士公急了,深施一礼,问:“大师想必有以教我?”

和尚说:“为施主新居落成,特送一字墨相贺耳。”

“这——”进士公见和尚赤手空拳,亦无随从。但进士公何等精明,马上就明白了,叫一声:“笔墨侍候。”

纸拿来了。和尚说纸不好;笔更是被和尚扔得满地都是。只是几个家人磨的一大碗松烟墨很中和尚的意。他接过墨碗,几步走出祠堂,来到雪白的照壁前边,撕下一幅僧袍,合了银髯,饱汲浓墨,身随手动,手由意指。刷刷刷刷,写了四个字:乃父乃子。

字大盈尺,笔力千钧,大有夺魂摄魄之势。

和尚每写一笔,总要赢得几声嘉许。每成一字,定会听到一阵喝彩,及至四字写成,倒没有人说什么了。为何?都被惊呆了。和尚此时也是汗流浃背,盘膝打坐,闭目养神,像是疲累已极。那银髯上的墨汁,不断的往下滴在他僧袍上。

过了很久,进士公才回过神来。

不要以为这高朋满座,都是酒囊饭袋,木马村牛、即如进士公自己,就以书艺为一绝,名动江左。松江粮贩盐商,仕宦豪门,尽为求得一字而不惜百金。次如利州学正,再次如彰明县令。看见和尚的墨宝,才知书艺何物。真是天外有天啊。进士公一揖倒地,诚挚的说:“谢恩师。”

和尚微睁双眼,说:“拿来呀。”

“何物?”进士公问。

“润笔,十足纹银一百两。”和尚说。

“那阿赌物儿。”进士公松了一口大气。钱,他有的是。他现在最多的就是钱,也只有钱了。此时最重要的是,他被和尚的书艺折服,和尚这字,把他和他父亲翰林公相提并论:乃父乃子。这就不是一百两纹银,甚至都不是千金万金能够买来的了。他拍拍巴掌,早有家人拿来了元宝五锭。说:“我师可要看着当面戥过?”

和尚说:“那倒不必。”接过银子袖于袍袖,拿出一本化缘簿,说:“请施主留个姓字,米家桥落成之时,当于桥头勒石留念,以为永鋕。”

“米家桥?!”进士公很不理解,哪里有这个地方啊。

“和尚想在这山下的黄龙河上修一座桥,以度众生。”

“恩师啊!!!”进士公又是一揖倒地,感激莫名。

翰林大院南面,有一条官道,乃是从成都省出剑门关到北京城的大路。由官道来去,要进翰林大院,隔着一条黄龙河。单身空手,在枯水季节,尚可以从跳敦子石头上过来。乘车骑马坐轿子,或者洪水期间,就只有走上游慈航桥,或者下游济渡桥了,单边十八里,来去三十六里路,很不方便。这就是给翰林大院米家修的桥啊。

“恩师敢莫就是佛菩萨转世吗?”

和尚淡言回答:“无非吉音得了而已。”

进士公惊喜莫名,再次一揖倒地,说:“原来是得了大师法驾莅临啊。至饶何幸。大师,先父翰林公,神交大师几十年,每每在晚生面前,念叨大师,诗文墨宝,佛法禅机。可惜终生缘悭一面,不免抱恨穷泉。大师请随我来,到先父灵前,望他一眼。”

“得了一个和尚,何幸如此奇缘。能得翰林公青眼。已是素昧平生,不去望他也罢。”得了端坐不动。

进士公说:“大师可曾记得:坐黄龙,颂贝叶黄卷,为苍生应济世之济;顶青天,仰古佛青灯,问人间何渡边是渡。”

“记不得那许多了。宇无际缘,宙无始终。人于其中,历劫无穷。能忘,善忘,也是福缘。心海有限,世事繁琐。什么都记着,岂不是要盈溢胸怀。寻寻觅觅,终究不渡,明知苦海,也不回头。得了广造桥路,实乃欲随那想渡不渡,渡又思返之人心愿。我佛普度众生本意,那只是劝人向善,明心见性。并非要逼人焚香顶礼,苦修禅机。其实,只要心存善念,杀生也是颂佛。君不见,金戈荡寇,除魔斩妖,使众生少受磨难,虽杀戮,亦为大善;而意在邪恶,贪欲,虽礼佛诵经,也只是徒增烦恼。修福缘,修寿算,修财修官修富贵,欲求杂呈,意乱情迷,何以明心?佛说:明心即佛。”

那得了,把这热闹富贵的花天酒地,当成了讲经说法的灵山佛堂。大声宣讲道:“所谓善意恶念,唯心自知。人可以瞒天瞒地,瞒不了自己。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自在自心。为善则心安理得,虽善小也是一乐,此便福由心生;为恶则终日惶惶,怕天谴地罚,更怕为人所知,虽恶微,却心不得安,此便是祸,便是苦,便是魔障。福自心生,劫由心造。得了说:我心即佛。修桥补路,虽为之捐助一文,亦是善行,有善行,心即安,即福缘。”说完,得了和尚就盘腿大坐,闭目养神,再不言语。

于是,那化缘簿就从这个人手里传到那个人手里。潼川府写了九十两;利州学正写了九十两;绵州守备写了八十两,龙安土司写了七十两;罗江县写了六十两,彰明县写了五十两盐亭县······

见事已至此,得了和尚说一座小桥,何须这多银两。这也是一缘。施主把银两收了,择日开工。得了当克日前来督造。告辞。说罢,拂袖而去。地上,留下了那一百两银子。

那天,进士公和诸亲百客,对着乃父乃子,频频劝酒,无一不喝得烂醉如泥。是夜,一场瓢泼大雨,把那字淋成了四团墨迹。次日,无人不惊呼怪哉:时值十月下旬,入冬已久,从来没有见冬天还会下这样的大雨。最为痛心疾首的就是进士公了,情不自禁的对这不识时务的老天,发出了最恶毒的诅咒!

米家桥择吉开工。从开工之日起,得了和尚就在工地上打坐。隔着黄龙河,遥遥面对对面半山腰上的翰林大院。他仅仅对掌墨师说了:造一座三孔石板桥,河中的桥墩高一丈二尺,桥面要用从南边浴佛山采下的条石,长三丈,宽二尺,厚一尺五寸。此后,就不说话了。

后来,有人注意到,得了和尚不但不说话,也不动,不吃,不喝,不睡觉。就去看他面孔,很久,能感觉到他吸一口气,再过很久,又感觉他呼出一口气。得了和尚没有死啊。

晚上,工地留守的人好奇,想看看得了何时离去,目不转睛的看了一夜,不料得了和尚一夜未动。次日清早,严霜铺白了地里的麦苗,冻凝了冬水田里的水。得了和尚的光头上,鼻子耳朵上,也结起了一层雪白的霜华。匠人们想:这活人啊,身上总是有热气的,那白头霜怎麽会结在活人的头上呢?他们以为得了和尚已经死硬了。就跑过去看,还是像昨天一样,很久,可以感觉到他吸了一口气,再过很久,可以感觉到他出了一口气。匠人们好心的帮得了和尚扫除了头上脸上的霜华,并用抬杠竹篾席子,给得了搭了一个棚子。

掌墨师来了,匠人就把得了和尚的事情告诉他。得了和尚是修桥的主人啊,掌墨师感到非同小可不能小视,就来找进士公。进士公深知得了和尚不是凡人,过来看了,给得了和尚打躬作揖。问话,不应。哀求,不理。进士公就叫了四个工匠,是每个人都能抬得起四五百斤重量的大汉,欲把得了和尚抬到翰林大院里去供养。没想到四个人用尽吃奶的力气,也没有把得了和尚移动半分。这时进士公才真的吃惊了,但又无可奈何。命令工匠们,马上给得了大师搭一间小屋,务必要能够遮挡风雨,能够保暖。绝对不能再碰大师了。进士公马上回家,拿来火盆一具,棡炭无数。嘱咐工匠们照顾好火盆的火,务必使其不灭。炭用完可以到山上来取。工钱,当另外计算添加。

米家桥自开工到完工,总计用时九九八十一天。其间,有九次发现得了和尚不见了。是,就是不见了,而不是走了。比如,好几个工匠围着火盆烤火,喝水,烧花生吃。突然就发现得了和尚不见了。工匠找掌墨师,掌墨师找来进士公。到小屋一看,得了和尚分明还是在那里打坐。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不见的,也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回来的。

桥修完工了。

进士公照例又请来了潼川府知府利州学正绵州守备中江县盐亭县彰明县,请来了诸亲百客,庆贺踩桥。一时间,鲜衣怒马高车大轿云集桥头。那些匠人,都聚集在小屋里烤火聊天,等着掌墨师踩桥归来,带他们到对面山上翰林大院去吃庆功酒。

几个月打坐,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得了和尚,突然说了一句话:“河是弓,桥是箭,一箭射中翰林院。”

众人一惊,都扭头看得了和尚。和尚没有说话啊,他依然那样打坐在那里。声音是得了和尚的,但他没有说话。大家想:慈航桥到济渡桥,黄龙河弯曲,真的就像一张弓,那直直的官道就是弓弦。这——这米家桥就是一枝将要离弦的箭啊!!

大家再看得了和尚,他又不见了。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啊。还不一定就是得了说的,因为没有人能够用那么小的声音,说得桥头上的几百人,说得桥对面的进士公,山上翰林大院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也许是众人的臆想吧?反正,谁也没有说,自己听见过什么。听见了,没有人说出来。为了方便访问,请牢记bxwx小说网,bxwx.net,您的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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