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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有苦难言

早春，天幕低垂彤云密布，朔风劲吹松涛怒吼。山下，米吉桥坝里，这里那里，星罗棋布的大大小小的泡桐树，叶儿早就掉光了，只剩下昂立的枝干，在瑟瑟寒风中，犹如亿万苍生黎庶，怒指苍天，控诉严冬的肆虐。严冬过去了，严冬毕竟已经过去，早春风寒，但也是春天的风，泡桐树最能感知春消息，春风一掠，花芽就醒了，走近泡桐，就能够看见已经有花蕾绽放，开出来淡紫色的花朵。

米甫臣又上鸡嘴梁子来了，这是正月29，是他妈妈的生日。他妈妈早就死了，就埋葬在这里。去年，他爸爸也死了，被老爷给他们埋了一座合棺墓。就是这里，虬柏衰草，断香冷坛。墓前有一通一丈高的花式石碑，上下雕镂着龙凤麟龟，花鸟人物。碑文是老爷亲自写的，字写得圆转雍容，道是：故先生张公讳耀松；妻刘氏之墓。左右有一幅楹联：灵雀渡天汉，好梦到蓝田。

今天，米甫臣说要来给父母上坟。老爷说自己也想来看看，祭奠一下张先生。顺便出来走走。米甫臣和下人们就搀扶着老爷一起上山来了。

张耀松死了。米老爷厚殓了张先生。大家都说，就连有三五百亩田地的大绅粮，死后都没有张耀松这么风光，享受那么隆重的厚葬。

米甫臣从内心里感谢老爷。

老爷和张耀松的感情很深，身体好一点，就要到这里的坟墓前来坐一会儿。每个人都知道，都说老爷对张先生感情很深，念念不忘。只有老爷自己知道，张耀松是他整死的。整死他的方法，可以说是神机妙算巧夺天工，现在，以至于以后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但是，天知道，米老爷自己心里也知道，永远也忘不了啊。这是他心里不能忘怀的恐怖。

香烛纸钱点燃了。米甫臣给父母磕头。墓碑上的铭文，没有显考，显妣字样。这就是说，写墓碑铭文的人，不承认墓中的人有儿子。但作为儿子的米甫臣，却不能不承认，自己就是他们的儿子啊。做了别人的上门女婿，改了姓氏，却改不了他就是父母生育抚养的这个事实。

磕过头，米甫臣拿了一幅字，要放进火里。老爷见了，问：“虎儿，你烧的是什么？我看看。”

米甫臣把字递给老爷，说：“是我爸写在他常看的那本《易经.》中，否卦那页的眉批。很多次，我都看见他翻在这一页，可能很喜欢吧。我就写了，烧给他。”

“否卦？”米老爷疑问。

米甫臣就背诵道：

天地否乾上坤下

否：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貞，大往小來。

彖曰：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貞，大往小來。則是天地不交，而萬物不通也；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也；內陰而外陽，內柔而外剛，內小人而外君子；小人道長，君子道消也。

象曰：天地不交，否。君子以儉德辟難，不可榮以祿。

初六：拔茅茹以其彙，貞吉亨。

象曰：拔茅貞吉，志在君也。

六二：包承。小人吉，大人否亨。

象曰：大人否亨，不亂群也。

六三：包羞。

象曰：包羞，位不當也。

九四：有命，无咎，疇離祉。

象曰：有命，无咎，志行也。

九五：休否，大人吉。其亡其亡，繫于苞桑。

象曰：大人之吉，位正當也。

上九：傾否，先否後喜。

象曰：否終則傾，何可長也。

米甫臣别的什么都还一般，背书，他是强项。

米老爷当然也知道否卦是什么意思。没有在意，看那幅字，是米甫臣的字迹，写的是：贱是贱者的通关牒；庸是庸者的福禄策；直是直者的墓志铭；精是精者的生死劫。非诗非文，倒是很像和尚写的偈语。他把字幅丢尽火里烧了，谓然叹息到：“虎儿，你爸爸一辈子都是明白人啊，自古天妒英才，慧而不寿。只有如我辈蠢牛笨驴不堪雕琢的人，才能活得又苦又长。”

不知道老爷想起了什么，说着就老泪纵横了。

米甫臣现在接替他爸爸，帮着老爷管理祠堂的，老爷长房的账目。以为事情很多，但是做熟了，就很简单，没有多少事情。正事做完，就练字，信手写来。老爷的字写得很好，是所谓馆阁体正楷字。字体饱满圆融，华贵富泰。他爸爸张耀松也写一手好字，却是魏碑。老爷要米甫臣学他，爸爸又要米甫臣学他。他就都学，给谁看，就写什么字。“老爷，我们回去吧，山上风大，很冷啊。”

老爷点点头，让米甫臣搀扶着往山下走。问：“虎儿，昨天晚上，你和三女子又吵架了吗？”

米甫臣点头。他不知道这话该怎么说。五个多月前，他没有被米老爷招赘女婿，没有成为三小姐的丈夫的时候，像昨天晚上那样的情况。那是三小姐在骂他。现在，什么事实都没有改变，改变的只是人家的认为：他和大姑吵架了。

“为什么？”老爷问道。

“不知道。”

“闹得那么天摇地动的，总要为什么事情嘛。”

米甫臣苦恼啊，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嘛。说：“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啊。”

昨天晚上，米甫臣从祠堂回到家里，和大姑高高兴兴的吃完晚饭，讲一阵笑话，很愉快。睡觉前，照例漱口洗脸洗脚，准备上床。走到床边，大姑叫起来，说：“你怎么就进来了呢？漱口洗脸洗脚。快去。”

刚才漱口洗脸洗脚，是和大姑在一起的啊，她怎么这么快就忘了呢？她不是还把她的香胰子给米甫臣抹了一脸，让他好好搓洗一下，把脸洗白一些吗？米甫臣不能和大姑争执，他习惯顺从她的意思办事。就又把青荷青草叫过来，打水，认认真真的漱口洗脸洗脚。这次，他把自己的脸皮都搓烧了，差一点没有搓下一层皮。

再进睡房，大姑看了一眼米甫臣，就怒不可遏的闹了起来，说：“你干什么，你就是在敷衍我啊，自己去照镜子，看看，去呀。这么大的人了，洗脸都是敷衍了事。”

米甫臣以为自己脸上真的有什么脏东西没有洗干净，过去左照右照，镜子里就是一个很帅气的男子，脸上干干净净的。说：“没有什么啊。”

大姑冲过来，指着米甫臣的脸说：“这鼻子窝里是什么？这脸蛋儿上，上下嘴皮是什么？”

“这，鼻子这里是一颗痣，脸蛋儿上嘴皮上是胡子啊。”米甫臣说。修面两天了，胡子又长出了一点茬儿。大姑不是最喜欢他用胡子茬儿去亲她，扎她的颈项吗？

大姑说：“你要是平时爱点干净，洗脸认真一点，不敷衍了事。怎麽会长痣长胡子呢？你看我怎么就没有长呢？”

米甫臣苦笑，这不是无理取闹吗？说：“你们女人，脸皮子要厚一些，胡子长不出来。”他鼻子那里有一颗痣，是十几年一直都长在那里，三小姐天天都见到的啊。至于说长胡子，是男的，可能都要长吧。差别，不过是长得多少而已。“再说痣，你身上也长得有啊。”

大姑脸很白净，没有痣，颈项下边有一颗，下身那里也有一颗，还是米甫臣发现，告诉大姑的。

门外，传来一阵嬉笑声。原来是青荷青草青萍青苔四个丫头，听见上房里大爷大姑吵闹，不敢就去睡觉，在等着传唤。听见大姑大爷的争执，不禁笑出了声。

丫头的笑声激怒了大姑，说这是米甫臣故意要在下人面前顶撞她，说她脸皮厚，出她的洋相。身体发肤，受至于父母，什么地方要长痣，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就把四个丫头叫进来跪下，要米甫臣每人扇她们十个耳光。丫头们并没有做错什么，冤枉啊。米甫臣下不了重手，打得轻了。大姑就大哭大闹，说米甫臣对丫头手下留情，是耗子别手枪——起了打猫儿心肠。

米甫臣简略的给老爷讲了昨天晚上他们吵架的经过。说：“老爷，能够说吵架是为了洗脸的事情吗？”

米老爷哑口无言。他知道，米甫臣说的是真话。前一段时间，为了放赈发谷子的事情，整得米甫臣冤枉挨了一顿打，老爷就知道始作俑者就是三女子。女人，很难说清楚她们想的什么，为什么要那样做。大多数时间，都不能用常理去规则评价女人的行为和思想。只好用一些诸如刁蛮、善变、乖张、怪诞去形容。总之就是弄不清楚，也惹不起。这个，有过二妻四妾的米老爷，是经历太多感慨很深的。

米甫臣沉思良久，说：“老爷，我还是想出去读书。”

米老爷大惊，米甫臣给老爷说过他想出去读书，到成都去。每次一说，大姑就要骂他一次，老爷就要劝说一次。老爷说：“你还是没有明白啊，虎儿，夫妻是冤家儿女是债账。哪里能像你这样，夫妻一吵架，就拍拍屁股走了。”

米甫臣说：“老爷，我不是为了和她吵架才要出去读书的。”

“那是为什么？”

“我觉得吧，大姑是从心底里瞧不起我。本来也是那么回事。过去，我是她的书童，下人。现在呢？像她说的，是牛屎做鞭子——文（闻）不得，武（舞）不得。她说我是成天正事不干，就知道东游西逛。我也觉得惭愧啊，想去成都看看驷马桥，司马相如说，非驷马高车，不过此桥。”

米老爷笑笑，苦笑，说：“虎儿啊，三女子没有，也不会瞧不起你。她肚子里有多少墨水，你知道我更知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达练即文章。读书，在家里就不可以读吗？你那篇《成材说》就写得很好很明白嘛。是成材的树种，不论种在哪里，它都可以成材。像泡桐树，你把它种在粪堆上，它长其天，那也是不能做栋梁的。再说做事，这几个月，你把屋里的账目做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连那些平时最爱挑三拣四的祖爷爷爷爷们，都当着她的面夸奖你聪明能干。她不知道吗？”

“她知道啊。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很烦恼，特别爱发脾气。前几天吧，从二姐家回来，无缘无故的就大哭起来。说二姐夫剿匪立了大功，得了上峰的奖励。男儿志在四方洗马江海金戈荡寇。说我就是一个年年跃马长街市，客舍是家家似寄的窝囊废，嫁了我，这一辈子恐怕只能这样闲耍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了。”

家务事，虽然自己是父亲。米老爷还是决定不要过多的管他们。管不了也没有办法管。夫妻之间，本来就无所谓孰对孰错，谁是谁非。一男一女，来至于不同的家庭，受过不同的家庭教育和环境影响，形成了不同的性格，道德观价值观是非观。对婚后的生活，所遇到的一切事物，难免会有自己的认识和想法。面对共同的世界，要认定一样事，取舍一件物，判断一个正确错误时。可能会得出相反的结论，这就是小夫妻矛盾的根源。在男在女，都以为对方是错的，自己认为自己很正确。这时，就需要有一个人让着一点，去适应包容对方。针尖对麦芒是肯定不行的，只能使两颗相爱的心相互背离，越走越远。忍让，为对方想想，知道对方为什么会那样，这样的婚姻才能长久，家庭才能和睦。适应和包容对方，否定自己已经形成的性格，思想，是很痛苦的，但是只要你有那麽在乎对方，有那麽喜爱对方，希望你的婚姻家庭能够长久，就必须面对，也能够忍受。

米老爷没有给米甫臣说这些，这是几句话说不清楚的，说了也是白说，没有人相信。这是一个人，不管他是男是女，都必须用自己的一身经历，去体会实践总结的道理。米老爷想了很久，说：“那否卦很有意思啊。”

“否卦？！！”米甫臣很吃惊，四书五经，那是他从小学习的基础教材，他都能够背诵，但就是这个《易经》，他一直没有完全弄懂。

“是啊，就是否卦。”老爷用手指在虚空划了一个上乾下坤的卦像，说：“乾为阳为天为男，坤为阴为地为女，乾上坤下，彖曰：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貞，大往小來。則是天地不交，而萬物不通也；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也；內陰而外陽，內柔而外剛，內小人而外君子；小人道長，君子道消也。而泰卦则是上坤下乾，《彖》曰：“泰：小往大来，吉，亨。”则是天地交而万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内阳而外阴，内健而外顺；内君子而外小人，君长道长；小人道消也。泰：由小而大，由微而盛，吉利，亨通。因为上卦为坤为地为臣，下卦为乾为天为君。上坤下乾，表示天地交感，万物各畅其生。君臣交感，志趣和同。内卦为阳，外卦为阴，预示阳气充实而阴气消散。乾卦有刚健之德，坤卦有柔顺之性，所以说内秉刚健之德而外抱柔顺之姿。乾卦喻君子，坤卦喻小人，内乾外坤，这种卦象又显示君子在朝，小人在野。君子得势其道盛长，小人失势其道消退。所以，有话叫否极泰来。很不妨让坤上乾下，我们让她高高在上啊。很多人都以为《易》是讲时运风水的，其实我觉得《易》是古人对生活的经验总结。很不容易看懂，那是他还没有足够的生活经验去理解。就像，就像半年以前，你不知道敦伦是什么意思一样。”

米甫臣摇摇头，没有说话。在他的内心里，就是觉得自己知识太少能力太小，什么也不会做，才让大姑，也就是他的三小姐看不起自己，才弄成了现在这样。

很多婚姻男女，都是这样，他们不知道，两个彼此相爱的人，走到一起走进婚姻，为什么过了不久就相互厌倦反目成仇。那是因为男女双方经历婚姻，都是脱胎换骨从新做人了，由小伙子变成了丈夫小姑娘变成了妻子，这是社会责任的变化；还有身体的，特别是女孩，就是在这一段时间，要经历怀孕生产，哺育孩子，由女孩，如毛毛虫羽化成蝶一样，变化成为母亲。身体心智都要经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们不能适应，心烦意乱，会变得很乖张怪诞，完全不像原来那样。这时，如果男的不知道理解，不去关心她容忍她，极有可能在以后的日子里，就是永远的隔阂，不能消弭。

米甫臣和大姑米石和，现在遭遇的就是这个吧。为了方便访问,请牢记bxwx小说网，bxwx.net,您的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