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2:开心果
三小姐慢慢赶上来了。
张甫臣仍然撑着黑布阳伞给她遮荫。
太阳很毒,天气极热。
越走近米老爷,张甫臣撑伞的手臂就伸得越直,尽量远离三小姐。这样,他就完全在太阳里晒着了。
三小姐扶着老爷的轿杆,叽叽喳喳不停的给老爷讲城里,学堂里以及二姐家里的事情,这就说到了她昨天晚上看见她二姐的婴儿,说:“那个娃娃好丑哦,绯鲜红,满脸满身都是毛,还皱巴巴的,就一点都不像个人样子。”
“瓜女子,”米老爷和三小姐摆了一阵龙门阵,心里平和了一些,笑着说:“刚刚生下来的娃娃,都是那个样子啊,你以为你生下来的时候就是现在这样漂亮吗?你刚生下来的时候...”
三小姐急忙打断了老爷的话,说:“不准说,不准说,你再说一个字,我就不理你了!”
见三小姐脸红脖子粗的真的有一点生气,米老爷就不敢再说什么了。换了一个话题,问这回期中考试,她和张甫臣哪个的成绩好些。
“我。”三小姐说。狠狠地盯了一眼张甫臣,她知道张甫臣是不敢现在就说实话的。但随即就想到了,每回拿到考试的成绩单,都是要给老爷看的,这个骗不了人。在学校里,她和张甫臣是尖子,年龄最大,成绩也是最好的。张甫臣总是比她的成绩好一点点。他是男孩嘛,他没有三小姐那么多的心事。想了想,又说:“只不过有一道几何题我做错了,那道题我本来是会做的,不知道怎么就做错了,这才把总分第一让给了虎儿。”说着,又恶狠狠地盯了张甫臣一眼。她被他比着了,她一直很不服气。没有这个张甫臣,她就是第一了。
“是吗?”米老爷笑着问道。张甫臣本来是他派给三小姐,给她拿书箱饮食的小书僮,是一个下人,奴隶。米家的家学里是不收外姓子弟的。那时,三小姐7岁,张甫臣9岁,都是小顽童。没想到张甫臣天生就好学,在课堂外边听老师讲书,回家就问他老汉儿张耀松,一个月下来,他学得比三小姐还好。米老爷就叫在学堂了给他安了一个座位,买了一套纸笔墨砚送给他,让他读书。但名义上他还是三小姐的小书僮。直到几年以后三小姐到城里读书了,他才是以一个正式学生报名上学的。不过,依然做着给三小姐提书箱收拾文具磨墨这些书童的事情。
“是,老爷。”张甫臣恭谨的说。“三小姐的文章写得好,在班上读了不说,还作为范文,贴在学校的墙上,供同学们学习呢。”
“是吗?”米老爷笑问。读书作文,那是读书人应有的本事。
三小姐头一昂,她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呢,这可是应该在老爷面前好好说道一下的啊。就给了张甫臣一个嘉许的眼色。
米老爷发现了三小姐的得意,说:“那我可得到学校去一趟,拜读一下我们家三小姐的大作。”
“不敢不敢。”三小姐笑着拱拱手。“一点恭请老爷斧正。”
老爷很得意,开心地笑着。
张甫臣也凑趣的说:“老爷,我给你背一遍吧。”
“好啊,好好。”老爷连声叫好。
张甫臣略略一想,就抑扬顿挫地背:
成材说
要让一棵树,变成可用之材,很难。
首先,成材,成为人所认同,人需运用的材,并不是树的本意。那是人强加给生长茁壮、树形端正的树的称谓。是人需要材,需要堪作大用,做梁做柱支撑大厦的材。人难,难在对作为材的树的期冀呵护,不必说那修枝治虫,松土施肥。风雨雷电,人兽鸟虫,都可能损伤这材,可谓防不胜防,一不小心,这栋梁之才就可能会有瑕疵,或夭折。
再说了,材也不容易。好好生好好长,这是天经地义的了。但怎么生怎么长,从它成为可塑之材那一刻起,就再也不是它自己可以随心所欲的了。枝蔓横出,虬曲玲珑,作为树,那是无可厚非的,材则不行。那棵作为生命存在的树,必须在斤斧刀剪的反复修整砍伐中痛苦但坚决地完成成材的过程。
人与材都不容易的是:树成材时它必须是材,是没有枝蔓,没有意志,没有生命的材。必需由育才人亲手砍伐掉自己育成的青枝绿叶,以至于树的根,皮,和它身体的一大半,以及生命,它才能成为栋梁之才。人和树都必须舍弃很多。
成为栋梁是幸运的,有幸没有做了牛打脚棒,没有成为牙签,也没有成为烧火柴。不幸不成材也是......
“错!错错错错错!!错了!!!”三小姐疯狂的摇头大叫。
张甫臣吓得连忙住口说:“是,是我背错了。”
米老爷笑着说:“三女子,你让虎儿背完嘛。这就不错了。”其实,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文章是张甫臣写的。那就是张甫臣的想法,口气。他并不是贬低三小姐说她就写不出好文章,三小姐有才,但不是在这上面。比如:“软烟罗拒春雀鸣,了却昨日宿酲。”比如:“听枝头黄鹂间关,不道人世春秋。”这些诗词,就很好,那也是张甫臣写不出来的。
“背书啊,机灵鬼儿。”三小姐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瞪,索性离开张甫臣远远地。在大太阳下走着。这就被老爷当面揭穿了,她的脸上很是下不来。所以她恨死张甫臣了。
张甫臣极其狼狈,想撑伞过去给三小姐遮太阳,他一动,三小姐就走得更远。要继续背下去,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头。“故曰:有幸成材,不幸成材。”他战战兢兢地背着,他记得这一段应该是有的,看看三小姐,她得意的往这边来了,就过去给她撑伞,继续背:“即如草木一世,也总是舍多取少......”
“又错了又错了。”三小姐刚刚走进张甫臣的伞荫,就又蹦跳着跑得老远。这文章本来是张甫臣闲极无聊的信手涂鸦,三小姐无意间看了说好,叫他反复的修改,最后由三小姐誊清交给老师。所以,张甫臣现在也记不清什么是对的。
三小姐见张甫臣没有办法背完,就自己背道:“即如草木一世,也应知取舍,不舍去枝蔓,快意恣肆,曲茎虬干,终难免柴薪命运。只有执意向上者,成梁成柱,才可得以永恒。”她背完了,冲过来,指点着张甫臣的脑袋,狠狠的说:“对不对,张甫臣?”
“对,对对。”张甫臣缩着脑袋答道。
对,不对,米老爷都不想追究了。这不过就是童生习作,好肯定算不上,不难听而已。说:“三女子,你不要那样跳过来跳过去的好不好?你看这太阳好毒嘛。”回头冲张甫臣吼道:“虎儿你也是,这么大的太阳,三小姐要出来疯跑,你也不劝说一下。晒得跟黑茶壶一样,她找不到婆家,你看我不把她拿来嫁给你才怪呢。”
“这——”一向都是口齿伶俐的张甫臣语塞了,不知道该怎么来接这句话。
三小姐见了张甫臣那面红耳赤欲言无语的样子,不由得开心的哈哈大笑:“就是,他就是想把我晒成黑茶壶。老爷你别怕,就是找不到婆家,我就守在屋里给你养老,我才不要他呢。”
“为什么?”米老爷问。问过就后悔了。这本来是他的一点心病。他一直就是想三小姐和张甫臣的事情,却又举棋不定,下不来决心。招张甫臣做他的上门女婿,给他养老,这于什么都无碍。说亲,找个人家把三小姐嫁出去,那当然得门当户对。招上门女婿就不一定了,女婿的门楣低一点就应该。再说了,张甫臣他们家虽然说没有家业,到底还是书香门第。张甫臣是生在米家长在米家,对他,米老爷是知根知底的。他也很看重张甫臣的长相学识,文墨写算诗文都和三小姐很般配。这事情,他也讨过张耀松的口风,他当然是没有什么意见了。
“为什么?”三小姐指着张甫臣,比划着说:“他长得太高了,比我高这么大一节。如果像三四年前那个样子还差不多。”
三四年前,三小姐比张甫臣高,这几年,他突然就长高了很多,一下就长得比三小姐高两三寸了。
“而且他从来就欺负我,一点都不让着我,长得比我高,成绩比我好,劲也比我大。反正百事二样他都不让我,把我管着。而且...”
米老爷打断了三小姐的话,他现在后悔了,这本来应该是他独断专行的事情,不能和他们两个议论的。说:“算了算了别再说了。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这事,以后都不许再提,有哪个再提一个字,就要掌嘴!”
“这——”三小姐一听急了,这是老爷主动提起的话题,她真的很想沿着这话题说下去,挑开了以后就好和张甫臣相处了,不会像现在这样有话没法明说,难受。“老爷,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我哪样?”米老爷反问。其实他是心知肚明,照很多人的说法:一对璧人。真的,他深信,茫茫人海,今生来世,也许再找不到比他们更般配的一对人了。
“你大人大面的说了,怎么马上就不算数了呢?”三小姐歪着脖子冲米老爷说。
米老爷大声吼道:“不准再说这个了!”他真的生气了。至少到现在为止,他还有事情没有想通。他不愿意有什么既成事实逼迫着他,使他只能这样不能那样。他明白了,三小姐是很中意张甫臣的,他知道他必须面对,必须接受这个现实。
三小姐和张甫臣从小是在一起长大的,在米家祠堂那一片上百间房子的空旷氛围中,张甫臣是三小姐唯一能够经常见到的年龄相仿的小孩子。她是主人,他是下人。不管什么事,他都得让着她。穿吃用耍看,一切都必须是三小姐够了,才轮得到张甫臣。稍大一点,念家学了,不管是谁欺负三小姐,也许那根本就算不了欺负,没有人敢。家学里面的学生都是姓米,大半都比三小姐张甫臣岁数大,也比三小姐辈分高,但他们都是穷人,没有人敢于欺侮三小姐。说是三小姐欺侮人家没有尽兴可能更准确一些。每当这时,总是张甫臣帮她打斗帮她出气。为了这个,张甫臣挨了很多打。家学里的学生都比他大,打架肯定是打不赢的,这得挨打;家学里的学生都姓米,是主子,下人和主子打架,这还得了吗?回家以后他爸他妈要打他;老爷太太知道了,也是要打他的。但挨了打以后他记不住,只要谁惹三小姐不高兴了,他还是要打架。他觉得他就应该呵护着陪侍着三小姐。
她是他的主人,他是她的下人。
张耀松从小就告诉儿子:吃的是米家的饭,穿的是米家的衣,用的是米家的钱,服侍好米家三小姐,没有让他滚回到治城那山沟里去,那是他的运气。得好好的做好自己的本分。
三小姐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她坦然地看着张甫臣为了她和别人打架;看着他被别人打的鼻青脸肿头破血流;看着他带着一身的伤回到家里,再被他爸爸张耀松打;再被她爸爸米老爷打。她没有为他去求过情,因为她不用向任何人恳求什么。她也没有为他去说明什么,即使他是有理由的,她也不说。因为她没有做错什么,她没有必要向谁说明什么。
张甫臣也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三小姐不高兴了,这就是他打架的理由。她是他的主人,她是女孩,任谁,有天大的理由都应该让她。
这样,就长大了。
三小姐是女孩子,懂事毕竟要早一些。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她突然发现她离不开张甫臣了。她不敢相信,在这个世界上,还能有一个人比张甫臣对她更好,更知道她的喜怒哀乐,寒暖饥饱,取舍欲求。她不敢奢求这世界上还会有一个完全以她的心思为自己行为准绳的男人。
“为什么不说,凭什么不说?”三小姐急急的说:“不是说一诺千金吗?开个玩笑,你是大人,有这样开玩笑的吗?有拿这种事情开玩笑的吗?”她不知道这话应该怎么再往深里说,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让老爷明白自己的心思。就示意张甫臣,叫他说话。
张甫臣怎么敢说什么呀,尽管知道现在三小姐不高兴了,急了,但现在面对的是老爷。想了想,就岔开了话题,说:“老爷,不是我不劝三小姐,是屋里二姨太和四姨太斗嘴,骂得实在是太不堪了。太太才叫我陪三小姐出来走一转。三小姐说上午路过,看到五祖爷他们家的那几块麦子长得特别的好,就要过来看看,要把你怎么种的窍门问清楚,给前湾,磨儿梁,高坎的那些种公田的人户说一下,让他们学着点,一亩多打几斗粮食。免得年年催粮派款都哭穷说欠收,打不完的理扯扯不完的烂筋。”
“哦——”听张甫臣这样说,米老爷心里着实跳了一下,暗道:这个三女子确实太不简单了,小小年纪,怎么就想得到这个呢?看看在一边生闷气的三小姐,觉得也不能再夸她,她已经够傲气的了。也没有办法沿着这话题再说下去,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他明白三小姐想给他说什么,想要他说什么。他觉得这也没有什么不好。既然三小姐和张甫臣你情我愿,那就等有时间了,找张耀松说说,成全了他们,风风光光的给他们把事情办了就完了。关键是不能现在就给他们说什么,使他们有恃无恐,办事前就弄出什么响动,那就不好了。想着,就问:“你们听说了没有,二姨太和四姨太为什么斗嘴呢?”
张甫臣回答说:“还不是为了老爷要上任,说老爷不知道会带谁去。二姨太说四姨太是狐媚子,成天缠着老爷,弄得老爷无精打采的。四姨太就骂二姨太是个没骟干净的大花花,进门都快十年了,连一个寡蛋都没有下出来...”
“还在说,还说!”这正是老爷心里最痛的地方,他真的生气了,举起手里的拐杖,黑着脸训斥张甫臣:“你一个娃儿家家的,你懂什么大花花,什么寡蛋?这种话,自己听见了也应该装着没有听见嘛,还敢拿出来说,也不怕脏了自己的嘴巴。”
张甫臣脸都吓青了,等着那拐杖打下来。还好,那拐杖最终也没有落在他头上。
三小姐眉花眼笑,说:“该。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乱说。”
米老爷生气,米老爷心痛啊。人,大约总是有遗憾吧。听说,人出生的第一声叫唤总是哭;但愿临死前最后一刻能够笑。努力,做好自己该做的,想做的,能做的,到临终前没有什么可以遗憾的了,大约就能含笑而去了。米老爷一直在努力,他应该有一个儿子,必须有一个儿子,也可以有一个儿子的。这既不是过分的要求,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情。的的确确,在绝大多数人看来,生个儿子不是什么难事,更不是什么奢求。米老爷也从来不怀疑自己能做,自己一直做着并做得很好,他是一定会有一个儿子的。他坚信这一点。正是因为他这一点坚信,支持他做着,绝不放弃,从19岁,到52岁。他审慎的选择做什么,什么时间做,怎么做。他是严格按照书上所说的在做,那都是先贤名宿写的书,是他们米家的祖爷爷辑录的精华文字。今天,听了米百家骂他父母的话,听了二姨太四姨太骂的话,他心里的那种坚信动摇了,那种让他执着追求的力量,像捧着手里的水,在不可挽回不能逆止的流失。他一直都明白,做着,就还有可能。如果不做,就连一点希望都没有了。所以就做。正确的,通向成功的路只有一条,可以走的路却有千百万条。事先没有人知道那一条路是通向成功的,不知道哪一步就会导向失败,只能站在岔路口选择自己以为正确的选择,这种选择也许根本就无所谓正确或者错误,只因为那是自己的选择,就做,成了败了都是自己必须接受的结果。比之结果,希望当然更好,所以不满足;比之希望,结果已经是这样了,怨悔都没有用。经过了努力,经过了失败,什么都没有得到,或许还可能比没有做什么之前拥有得更少。带着伤悲,劳累,失望,颓废和落寞,来面对没有结果的结果,面对这只有所失毫无所得的结果。真的是很苦啊!
真的是没有所得吗?
不能想一想什么地方做错了吗?如果想清楚了什么地方做错了,改掉错误,至少知道那样做是错的,这不也是一得吗?不重复以前的错误,这就是说自己还足够聪明;继续做,不放弃,就能够证明自己足够坚强。对,继续,做,努力,这才是最重要的。
米老爷沉默着,想着心事。凝聚着心气儿,希望尽快平和刚才张甫臣转达的二姨太四姨太对骂的话在他心里造成的创痛和冲击。心,真的会痛,如刀绞般的痛啊。即便是如米老爷这种已经饱经创伤的老心,也会痛。但日子还得过下去,他还是得有一个儿子来继承家业,传递香烟。他不能,也不会、不敢放弃。他凝聚着心气,他需要那份心气,他必须拥有那种自信才行!
米老爷的愤怒是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米老爷的悲哀、失落、忧虑、愁烦和痛苦也是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张甫臣看着着急,知道是自己刚才说的话伤着老爷了,却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够让老爷开解一点高兴一点。就递眼神给三小姐,要她和老爷说话,开解发散一下老爷的郁闷。
三小姐一次次扭开脑袋不理睬张甫臣。她才不管呢,这是张甫臣惹得老爷生气了,该打该罚都是他张甫臣的事情。
张甫臣没有办法,几次想说什么,说老爷要打就打几下要骂就骂几句,可别自己个儿气出什么毛病来了。
米老爷都摆手拒绝了,那是他自己的事情,没有人能帮他什么。
三小姐是老爷的开心果,她说什么老爷都爱听,别人就是不行。
三小姐过来说:“老爷,我给你讲一个故事。说是,从前有户人家,家里养了一条狗,养了一匹驴子。那狗呢,每天都是吃饭,吃肉,吃饱了什么都不做,只是卧在大门口玩耍。那驴子每天就是吃一把草,白天要驮着老爷到这里那里去,晚上还要拉碾子推磨,很累。那驴子就想不过,为什么狗就能吃好的还不干活呢?就想看一个究竟。还真的让它看出门道来了。每天老爷回来,老远,狗就迎接上去,摇头摆尾的又是舔老爷的手,又是亲老爷的脸。老爷就满意了,高高兴兴的给狗吃饭吃肉。驴子看了,觉得这也太简单了,我也会啊。第二天,老爷回家来,驴子就先狗一步跑到老爷面前,也是摇头摆尾,舔老爷的手亲老爷的脸,你猜怎么样?把老爷吓了一个仰拌,惊咋咋地吆喝:‘快来人哪,这个发瘟的畜生疯了,快拉去打死吃肉。’”还没有讲完,她就先笑的前仰后合了。
米老爷禁不住开颜一笑,但马上就板起脸教训道:“还笑,一个女娃子家家的,在哪里学到的这些弯酸刻薄的东西?”
见老爷笑了,三小姐知道老爷已经没有伤心生气了,就指着张甫臣说:“是他,这个龙门阵是他讲给我听的。”
这明明又是三小姐在给张甫臣找事找麻烦,让老爷收拾他。她总是这样。
米老爷转脸对张甫臣说:“你一天就是给她讲这些吗?难怪三女子越来越精灵古怪尖酸刻薄了,我们回去再说!”但是,因为心里一直有那驴子摇头摆尾和老爷亲热的形象,到底没有绷住脸,还是笑出了声。
就在这时,只见米家祠堂的管账先生张耀松急匆匆地跑着过来了,一见米老爷,就大声报告:“老爷,不好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米老爷一惊,忙问:“什么事?什么事啊??!”
张先生没有回答米老爷的话,先向自己的儿子张甫臣说:“虎儿,你赶紧到前湾去请孔先生来,就说祠堂里大姨太上吊了,喊他赶紧的过来救命。”
“哦,知道了!”张甫臣没有听完他爸的话,就朝前湾跑去。
儿子走了以后,张耀松有喘了一阵气,才对米老爷说:“大姨太上吊了,刚刚救下来,还要一丝丝气,也不知道救不救得活。”
“这,这是从何说起,这又是为什么啊??!”米老爷着急的问道。
张先生说:“还不是为二姨太四姨太吵架。老爷你是知道的,大姨太平时不爱说话,有什么事总是在心里怄气。要说呢,也是二姨太四姨太他们吵得太不象话了,特别是那四姨太,今天骂得实在是太不堪了。大姨太一转眼就回她屋,上了吊。还好,发现得早,你看这事闹得来......”见米老爷脸色阴沉得厉害,张先生就不敢再说下去了。
“停,停下!”米老爷喊停了凉轿,坐在那里生闷气。他不急于回去,不敢回去啊。他不知道回去以后怎么面对自己的五个妻妾;怎么去吹冷这一锅翻天大熬的热稀饭。五个,特别是四个姨太太,那都是自己心甘情愿,拿着成十累百的银元,一个又一个的娶回来的。她们,包括米老爷自己在内,也都是一心一意不辞辛劳的努力了这么多年。为的就只是想要一个儿子。不难理解呀,包括大姨太的失望以至于绝望;二姨太的绝不放弃绝不忍让;三姨太的煽风点火挑拨离间和四姨太的死缠烂打不依不饶。为的,不就是想自己更多的和老爷在一起,以便使自己的肚子早点有动静,早点给米家生一个儿子吗?这么一弄,弄出人命来了。米老爷的心伤透了,他彻底的绝望了。
“哦,老爷。”张耀松像是突然想起,说:“今天早晨,我在醉月楼看见罗永庆了。”
“嗯?”米老爷含糊的应了一声,他上醉月楼**,这不是什么好事,老爷想说他管他也没有办法管,但这样说给老爷,也没有必要嘛。
见老爷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张耀松继续说:“就是下河三河场龙金庭手下的那个罗长子罗永庆啊。他到涪城来干什么呢?该不是来踩盘子,要打你老人家的主要哦?”他是说另外的话题转移老爷的注意力,屋里的事情不出都出了,伤心焦急也没有用。他也是真的担心,他确实看见罗永庆了,想想就心理寒颤。他害怕这些土匪拉了三小姐的肥猪。这种事情,现在很多。
“嗯。”老爷漫不经心地又应了一声。所有的奋斗追求都失去了意义,所有的骄傲和自信在这一刻都完全坍塌了。没有儿子继承,挣得再多,自己百年以后又留给谁呢?他说:“由他去吧,能防土匪抢你,你还能防着土匪想抢你吗?算了,张先生,你回去以后马上帮我办这样几件事。赶快把几个姨太太的卖身文约找出来,派人通知她们家里的人来把她们领回去,都给一点钱。以后,任随她们嫁张嫁李,与米家无关。这是一。第二呢,就是把你手里的账目事务交给崔先生,等后天我祭完了祖,你随我上任。”
“是,老爷。”张耀松知道老爷这时候很伤心,脑子不清楚,这些事,特别是打发了姨太太的事情,那是必须他自己去办的,他不能代劳。但老爷正在气头上,说什么他也是听不进去的,所以就答应着,不多说什么。
“还有,你吩咐崔先生他们几个,小春这就下来了,你叫他们把去年的旧账,今年的新租,以及该收的粮,款,加紧催收。明年我要办几件大事,很要用一些钱。”
“是,老爷。”张先生说。“不过老爷,还是回屋里去慢慢说吧。哪有都走到家门口了,还在外面这样的大太阳底下说长篇古文的呢?”他和老爷相处了二十多年,知道得很深,老爷现在害怕,怕什么他也是清楚的,就又说:“听见大姨太上了吊,二姨太四姨太都回自己屋里了。哦,老爷,我们家二小姐昨天晚上生了,生了一个儿子,报喜的人都到屋里了,你快回去吧,都在等着你呢。”
三小姐也劝说:“就是就是,赶快回去吧。”老爷心里不痛快,她也很着急。
“哦——”像是从什么沉重的压迫下挣扎出来一样,米老爷呻吟着坐直了,让人抬起来走。他早就知道二小姐生儿子的事情,但此时再次听见,毕竟这是一件喜事,它让米老爷那苦不堪言的心理,感到了一丝暖意。
路边的泡桐树,一树树的花,在无声的凋落。不是太阳晒的,也不是风吹落的,开过了就这样凋落,不为什么,也没有道理。米吉桥坝子里的泡桐树很多,都是野生的。这地方原来就叫泡桐坝。泡桐树贱,容易成活。树上的种子落下来会发芽长成大树;砍了树的树桩子也要萌芽,而且有长得极快,三几年时间就长成一棵大树了。唯独就是没有用处,修房子做家具,它的木头都爱生虫,连烧火都不是好柴火,不熬火。
前面就是米吉桥。过了桥,上山,米老爷就到家了。
米家祠堂修建在半山腰上。